第251節
常安搖頭,“您……您又不是不知殿下的性格,他原本便不適合生在皇家?!?/br> 阜懷堯冷笑一聲,幾乎將手中的酒杯捏碎,恨聲道:“兒女情長英雄氣短,朕最恨的就是他的婦人之仁!” 常安瞬間錯愕,他的主子平生性格內斂,喜惡都在方寸之間,他從未聽過他這么明明白白地告訴他人他喜歡什么厭惡什么。 阜懷堯也反應過來了自己的失態,微微閉了閉眼平息不穩的呼吸,聲音低了下來,“什么重情重義什么忠孝兩全,皇家根本就不稀罕這些,他想逞英雄他想心甘情愿連命都不要,也不看看朕肯不肯要……” 聽到這里,這會兒常安多多少少也能猜到事情的部分,語氣透出了一分無奈,“爺,您越陷越深了?!?/br> “朕不及他,”阜懷堯自嘲道,“為了玉衡興亡,朕什么都可以犧牲,他卻做不到?!?/br> “因為您是如今的玉衡共主?!碧煜屡c摯愛孰重孰輕,從來都是各人心中有各人的衡量。 阜懷堯低下頭,語氣里終于化去了刀鋒一樣的凜冽,微弱的感傷如同藤蔓一般繞著字音順著他的呼吸漂浮出來,“可是常安,朕不想他死……” …… 乾和宮,內殿,淡淡的血腥味彌漫在空氣中,為皎潔的月光都蒙上了一層微弱的血色印記。 阜遠舟放下碗,腥甜的液體還在喉嚨里滾動,順著食道流進胃里,他覺得有些反胃,但是身體卻抗拒不了攝入的愉悅,這種感覺該死的難受,他禁不住將眉頭蹙得死緊。 陰沉的灰袍子醫者不甚在意地將碗收了起來,問道:“夠了么,尊主?” “夠了,”阜遠舟受不了地擺擺手,“每個月都受這種苦,難為你們了?!?/br> “差不多二十年了,習慣了便沒什么了?!鼻貎x隨意道,將扎在他身上的銀針慢慢取下來,那已經蔓延到下巴的詭異圖騰也漸漸縮小了。 “能重新把它壓制下去嗎?”阜遠舟靠在了床柱上,問。 “可以,”秦儀道,“不過,蠱王性格剛猛,屬下保證不了下次,尊主還是少和申屠謖雪接觸的好?!?/br> “可惜我有預感,他的出現定是關鍵?!彼麄冸m是靠在暗處略占上風,不過這種優勢維持不了多久,所以要在申屠謖雪身上找突破口。 秦儀卻是持不同意見,“尊主您的行動越來越冒險了,今晚雖然試出了申屠謖雪的實力和目的,也拿到了失敗品的血,但是您也花了大力氣來壓制蠱王,當年選擇蠱王就是因為它的兇悍,誰知下一次您還能不能在申屠謖雪面前不暴露身份?” “不冒險還能怎么樣?”阜遠舟無可奈何一般道,“左使,你記不記得我今年多大了?” 秦儀一愣,有些沒反應過來,“您周歲二十一……”話音戛然而止,他身形顫了顫,手里的銀針頓時滑落到了地上。 阜遠舟也不意外于他的反應,面上倒是一派平靜。 秦儀好一會兒才緩過來,蹲下去將銀針一一撿起,掩飾著自己臉上的神色,“抱歉,這些年過得太安逸,屬下都記不住時間了?!?/br> 阜遠舟笑笑,只是看不出笑意,“我也不記得了呢……”他一直以為自己的時間還足夠多,可以慢慢和阜懷堯耗下去。 “那您有什么打算?” “其實也沒什么關系,按計劃走就行了,反正很快就會結束的了,”阜遠舟淡淡道,雙眸黑不見底,“而且,更心急的,怎么說也該是宿天門的人?!?/br> 秦儀收攏好散落的銀針,站起身來,問:“為什么不借助朝廷的力量?宿天門的人已經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玉衡,朝廷將會是我們最大的助力?!?/br> 阜遠舟卻是道:“這是魔教的事情,何須別人來插手?” 秦儀坦言了他的不解:“當日借蠱王毒性冒險喝下鴆酒賭皇帝的信任,好有朝一日能接其力對抗宿天門,為什么事到臨頭,尊主您反而護著朝廷了?” 提及那場謊言最初的起點,阜遠舟的眼神猛地一顫,一絲痛楚飛掠而過,廝殺出明晃晃的幾縷血絲。 如果那時候沒有去賭那面冷心難測的兄長的惻隱之心,如果那時候跟著聽舟離開京城……事情是不是就會走向另一個結局? 沒錯,從那杯毒酒開始,謊言就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始料未及不假,心灰意冷不假,傷心欲絕不假,但是總有些東西是假的,比如那杯毒酒其實毒不死他,比如了殘紅的影響遠遠小于阜懷堯的預料,比如他掌管的禮部戶部的臣服,比如,蘇日暮的出現…… 可是愛情在欺騙中生根發芽,伸展枝葉開出了妖嬈的花,美麗——卻致命。 阜遠舟壓抑著聲音,似乎在同時壓抑著某種情緒,“我不會拿你們的命開玩笑,沒有朝廷,魔教也不會輸?!?/br> 秦儀看著他,“你究竟是護著朝廷,還是在護著皇帝?” “當然是護著他,”阜遠舟平靜地道,“我以為你很清楚?!?/br> “世間焉得兩全法,”秦儀眼中略染悲憫,“你想要護著皇帝,怎么能保證不賠上別的?” 阜遠舟卻是笑了,眉眼淡漠的模樣像極了阜懷堯,只是他們所求的事物不同,“除了他,我什么都賠得起?!?/br> “包括你自己?” “包括我自己?!?/br> 他的話太篤定,叫秦儀心中說不出是什么滋味,他活了幾十年,又坐在剎魂魔教左使的位子上,什么樣的癡人沒見過,但是他們總能一個比一個叫他震撼。 “你這么做,可有想過皇帝的心思?”一味付出,并不意味著能有同等的回報。 “想不想又能怎么樣?他的心里,江山總是最重的那份?!备愤h舟低下了眼簾,“可是我也顧不上了,誰叫他是我的命呢?” …… 東宮殿外。 聽得動靜的時候,常安一抬眸,便看見一抹藍影提著燈籠沿著青石路走來,上一眼還在數米之外,下一步就已經徑直越過了他往里走去。 藍色的衣袂的夜風里打了個滾,男子清潤的聲音順著風傳來:“辛苦??偣芰?,皇兄有我照顧便是,你回去罷?!?/br> 常安被他的動作驚了驚,聞言,急忙轉身,“殿下留步?!?/br> 阜遠舟停了下來,但沒有回頭,淡淡問:“??偣芸捎幸??” 常安望著他在夜色中依然筆挺的背影,微頓,只說了一句話,“爺在喝酒?!?/br> 不用他細說,阜遠舟也明白他的意思。 阜懷堯只會在心情極亂的時候喝酒,而亂了他的心的,是他阜遠舟。 “皇兄……喝了多少?” “奴才出來之前,里面有七個空酒瓶子?!?/br> 阜遠舟幽幽地嘆了一口氣,“明早兒送醒酒湯過來?!毙珠L這會兒該醉了。 “奴才自是知道的,”常安道,“可是恕奴才直言,殿下,不該惹爺煩心的?!?/br> 阜遠舟的目光望著唯一一間燃著燭火的房間,“我從來就只想讓他高興一點?!?/br> 常安意味深長道:“以前,爺是極少飲醉的,可登基以來不過數月,他卻醉了兩回?!?/br> 阜遠舟的聲音變冷,“??偣苡X得,有我在,皇兄就難以展顏?” 常安躬下了身子,“奴才只是有話直說罷了,有冒犯之處,還請殿下見諒?!?/br> “好一個有話直說,”阜遠舟似真似假地贊了一聲,“反正??偣芸偸钦J為,我離開了,于皇兄才是好事?!?/br> 這個話題,常安避而不談,只道:“兒女情長英雄氣短,爺是這么說的?!?/br> 阜遠舟卻是笑了,“我做不起英雄,倒也不怕氣短,能安安穩穩守著一個人,比什么都強?!?/br> 常安蹙了眉尖,“殿下該是鵬程萬里之人?!?/br> “可惜我胸無大志,只想坐井觀天?!?/br> 常安見他態度不溫不火,有些沉不住氣了,“殿下可是閉目塞耳,就不擔心爺會被人戳脊梁骨?” 阜遠舟彎了嘴角,語氣溫柔,能把人溺死而不自知,“讓他們盡情地戳,試試看是他們的手硬,還是我的瑯琊更鋒利?” 話音落下之時,他已經走向了那間亮著燈的房間,準備推門而進。 常安咬牙道:“殿下當真勢在必得?” 阜遠舟的動作停了片刻,才道:“揚名天下榮登九天誰不喜歡?我若能停手,何須走到這一步?” 常安怔住。 …… 第二百四十九章 醺然 房間里,酒氣浮動,熏得人微微醺然。 阜遠舟隨手關上了門,忽的就聽到了里間有什么東西砸在地上的聲音,他急忙繞過屏風朝后面走去。 隨即便看見那眉目淡漠的帝王坐在桌邊,手里維持著握著什么的動作,似乎有些出神地看著在地上滾動著的酒瓶子,金黃的酒液在白色的衣擺上濺出潑墨般的痕跡。 阜遠舟松了一口氣,大步走前去握住了他那只懸空了的手,喚道:“皇兄?!?/br> 阜懷堯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是遠舟么……” “是我?!备愤h舟應道,俯下身子和他平視,兄長的面色和平日里沒什么不同,眼神也好似清明如初,但他就是知道,阜懷堯已經醉了。 “嗯……”阜懷堯先是淡淡地發出一個單音,然后冷不丁的眸色一利,用力甩開他的手,寒聲道:“出去!” 他的舉動很突然,阜遠舟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有些無奈地嘆氣,“真的生氣了啊……” 阜懷堯不理會他,伸手繼續去摩挲桌上的酒瓶子。 阜遠舟攔住了他的動作。 阜懷堯冷冷地看著他。 阜遠舟卻是笑了笑,帶著點嘆惋,“都說酒后吐真言,皇兄你確實是這個時候才會過的真實一些?!?/br> “朕過得怎么樣,與你有什么干系?”阜懷堯淡漠道。 “為什么會沒有干系?”阜遠舟微笑,“我總是希望你能過得開心一些?!?/br> “朕有江山萬里有萬民臣服,過得有何不好?”阜懷堯眉尖帶上一絲飛諷,“還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br> 阜遠舟的眼神微微一黯,強打起精神道:“我知道我在皇兄心里并非舉足輕重,可是皇兄你也不能阻止我護著誰?!?/br> 阜懷堯嘴角譏誚更深,“你總是有你的主見,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br> 若非了解他真的醉了,他都以為兄長還像兒時那樣教訓著他,阜遠舟嘆氣,“你總是對的?!?/br> 他們都是太過強勢的人,不會輕易因為對方改變自己的想法,你走你的路,我過我的橋,欺騙或隱瞞,愛戀或算計,都在理智中掌握。 上位者的愛情豈會有純粹的存在呢?就像阜懷堯不是不知道他的三弟的目的不純,仍會將他留在身邊振興朝綱,就像阜遠舟不是不明白兄長的利用,但依然借著朝廷的力量為魔教鋪路。 不是那份感情不真實,只是站在這個位置就注定了感情會帶來的利益勾當,兩個人的背后都有賭不起的牌,阜懷堯是玉衡,阜遠舟是魔教和蘇日暮,這張牌不肯掀開,就意味著感情也必須深埋,如若不然,他們就不會走到今天這個局面——只要有一個人不那么冷靜,肯踏前一步挑明一切,事情便不會走向最糟糕的地步。 只是阜遠舟還是輸了一籌,先愛的人不是他,放不開的卻是他。 他賭不起魔教和蘇日暮,就只能賭自己——那才是最后的一張牌。 “朕早就說過,情義這種東西終有一天會讓你尸骨無存的?!备窇褕蜞?。 “不,皇兄,”阜遠舟靠近去撫上他的臉龐,“你只會讓我的劍更鋒利?!?/br> 阜懷堯臉色平靜,“朕也會亂了你的心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