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節
這個題目和前面的一樣,說難不難說簡單也不簡單,這作詩寫詞吧,你隨便指個東西便能繞著這線索寫,可這幾個字一出,可就跟讓你憑空想一樣,范圍一大,反而不知作什么詩詞好了,而且現在是兩個人在較量,這各自抒的情不一樣,也難辨好壞。 而且永寧王和蘇酒才似乎并無決勝負之心,純粹是在斗文,不然就不會刻意挑不同的事物卻用一樣的文體來作詩了。 阜懷堯和甄偵卻看得出,這是這兩個人特有的交流方式,以詩詞明心聲。 望著那個字,蘇日暮走出了三步,這次他走得很慢,趙武致看得心生愉悅,以為是難住他了,正對他的阜遠舟卻看得分明——他的眼睛里有回憶的痕跡,深深的哀。 “南雁高飛等不至,春來秋去,明月怎不寄?斜陽黃昏憑欄立,翹首四顧馬蹄跡。桃紅杏雨凋欲盡,竹影高閣,望斷雙魚信。燈下碌碌驚坐起,高墳埋盡故人心?!?/br> 蘇日暮沉聲念罷,然后大笑了幾聲,仰首灌酒,一骨碌便是半壇子,溢出的酒液沾濕了腮頰,他伸手抹去,灑脫之極叫人折服。 四處有人叫好,他笑得一如既往張揚不羈,將酒壇子順著桌沿往對面推去,恰恰停在好友身邊。 阜遠舟按住壇沿,舉起便灌,然后將空壇子丟到一邊,隨后嗤道:“這酒真苦?!?/br> 蘇日暮眉眼更彎,“是啊,真苦……” 思鄉酒,愁更愁,不過如此。 阜遠舟和他一樣走了三步,寬大的袖袍下,他的掌心輕撫劍上玉麒麟劍墜。 “長虹指劍月弄笛,平生意氣,怨難斷情絲。殘酒困春照朱顏,眉梢眼角都似恨。無情不似多情苦,執手頻顧,恨不能相訴。提筆點畫在何處,恰能畫出相思路?” 莊德治捋著胡須,暗暗嘆了一口氣。 阜懷堯聽罷,只覺得心悸。 恨不能……相訴…… 遠舟,你已經忍不下去了么? 阜懷堯這一閃神,那頭又過了兩輪。 蘇日暮一手環胸一手托腮,“嘖,沒意思,殿下,咱們按一碗酒來吧?!?/br> 阜遠舟失笑,“隨你便是了?!闭f完便讓宮人拿一摞碗過來,一字擺開。 蘇日暮頓時眉開眼笑,拎著酒壇子直接把碗一一灌滿。 這是他們以前經常玩的方式,一碗酒做一件事,作詩斗詞下棋什么都來。 阜遠舟直接讓趙武致把所有題目貼上去,眾人看得一片嘩然。 阜懷堯和甄偵幾乎就喊停了——你們這對難兄難弟記不記得自己身上有傷而且有一個還在戒酒當中???! 不過很可惜現下也停不下來了,兩個人已經一碗一碗喝開了。 “江山一卷起烽火,燒盡樂民無樵蘇,一朝拜將堆萬骨,人心藏鬼朱顏枯?!?/br> “男兒天生五尺軀,定當凌云報國志,長劍挽弓將敵困,射殺百萬虎狼師?!?/br> “兩眼情話當盟誓,轉身句句作骨傷,人生唯恨浪子心,紅顏未老情斷跡?!?/br> “冷香染袖熏羅扇,勾畫朱唇點墨眉,一紙紅箋女兒意,坐等黃昏約人至?!?/br> “……” “……” 圍觀的人已經從最初的驚嘆變成了目瞪口呆。 一碗酒一首詩一闋詞,或豪情或婉約或壯志或憂愁,抄錄的人連蘸墨的時間都沒有,可是他們兩個看不出一絲一毫的吃力或者是醉意。 最后一題是個“霸”字,阜遠舟和蘇日暮雙雙浮起一縷狡猾的笑意,同時飲下最后一碗酒。 “八爪兩鉗一身青,” “不作縱行偏橫行,” “小兒明火怒燒去,” 兩人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看你橫行到幾時!” “噗——”燕舞一下沒忍住,噴了,全場都哄笑一片。 原因無他,只因趙武致今天穿了一身青,在大家聚精會神看阜蘇二人斗文的時候,一個不知是哪個官員帶來的四五歲的孩子拿著點著的焰火棒走到他身邊,似乎想惡作劇燒他的衣服,可不就是“小兒明火怒燒去”么! 趙武致反應過來,臉色都鐵青得恨不得吐出一口血來,偏偏在眾人面前不能發作,只能打落牙齒往里吞,悻悻地說了一些場面話便灰溜溜告退了。 看眾人的目瞪口呆也知勝負難分了,天色也已晚,阜懷堯便示意群臣都散了。 眾人還沒從剛才的斗文中回味過來,一路興致勃勃地討論著出宮。 “子諍啊,我們倆是不是有點不厚道???”蘇日暮笑瞇瞇地看著趙武致可謂是落荒而逃的背影。 阜遠舟睨他一眼,“厚道這個詞和你有哪怕一根頭發絲的關系么?”他最多算是個幫兇! 蘇日暮心情大好,不跟他計較。 不過下一秒,一個溫柔動人可惜暗藏話鋒冷颼颼的聲音徹底把他打進谷底: “蘇日暮,玩得開心么?” 新任狀元郎立刻板起一張臉,看起來比旗桿還正直,回頭看去,果然是那個雪青官服的茶道美人正笑盈盈地看著他,“咳咳,還行,勉強勉強?!?/br> 甄偵的目光移到一堆酒壇子上,“哦?”意味深長的尾音。 蘇日暮的汗毛驚得抖了抖。 “那現在回府吧,”甄偵慢悠悠道,“我們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慢慢聊這個問題?!?/br> 蘇日暮向阜遠舟投去一個求助的表情。 阜遠舟卻徹底貫徹了不厚道三個字,毫無責任心地朝他揮揮手,笑瞇瞇啊笑瞇瞇,“二位走好,路上小心~~~” 甄偵微笑,“那下官先告退了?!?/br> 于是怨氣沖天的蘇大才子被甄美人“慘無人道”地拖走了。 目送好友離開,阜遠舟笑著搖了搖頭。 甄偵雖然不是最合適的人,卻能讓蘇日暮高興,憑這點,他就沒有什么異議的。 蘇日暮的上半輩子已經那么不幸了,希望老天爺讓他的下半輩子好過一些。 而自己…… 唇邊笑意變澀,他嘆了口氣,還是拿起酒壇子倒了一碗酒,送到了嘴邊。 第一百七十九章 斬劍鬼 酒遞到了唇邊,一碗,兩碗……旁邊的宮人也不敢貿然去勸,只能裝作不知。 這酒是好飲的蘇日暮挑的,自是純正無比,還很烈,酒碗很大,一口悶下去的時候,酒氣涌上來,火一樣灼過肺腑,沖上腦袋,連鼻子都在發酸,真不知道剛才是怎么頂著一碗碗酒和那個酒鬼斗文的,不過感覺不錯。 難怪蘇日暮這么喜歡喝酒…… 喝到第五碗的時候,酒碗卻被一只蒼白的手攔了下來。 阜遠舟微微一愕,抬眸,才發現那個明黃帝袍的男子不知何時站在了他身前,靜靜地看著他,寒星般的眸子比天上星辰更亮,也更冷。 他的手碰到了阜遠舟的皮膚,微涼微涼的,就像他這個人一樣,一眼看上去便是冷的。 阜遠舟忽然有些茫然了,他相信阜懷堯是喜歡他的,可是這樣的一個人,他的喜歡和他自己是不一樣的。 阜遠舟的愛是像手里的烈酒一樣熾熱,愛一個人就傾盡所有,把自己都燃燒殆盡了方能解脫,阜懷堯的感情卻是冰一樣的溫度,偶爾會融化,卻好似永遠不會沸騰起來。 這樣的人的愛情,他想得到的話,是不是一種無望的奢求? “酒太傷身,別喝了?!备窇褕蚴掷镂⒁挥昧?,將他的酒碗拿了下來,隨手放在一邊。 阜遠舟有些怔怔地看著他冷厲的眉眼,忽然有一點昏沉的感覺。 阜懷堯放下酒碗之后沒聽到回應,覺得奇怪,抬眸便見他呆呆地站在面前,眼神有些空茫的模樣,阜懷堯瞥了瞥一桌子七八個空壇子,其中還有一壇百年老窖,也不知是哪個宮人拿來的,他嘆了一口氣,“是不是醉了?” “暫時還好,頭有點昏昏的就是了?!备愤h舟頓了片刻才道,意識還是很清醒的,只是身體反應跟不上。 他想,估計很快就會醉了吧,據那個總是把自己灌倒的酒鬼的說法,他的酒品還是不錯的。 阜遠舟不像是蘇日暮那樣常年喝酒練出了千杯不醉的體質,但是經常和那酒鬼一起喝,酒量也不會差,不過他忘記了自己現在不能用內力,身子也虛,剛才還沒什么,這會兒就開始讓他靈敏的五感都變得微微遲鈍起來了。 阜懷堯無奈,牽住他往外走,“傷口有沒有不舒服的地方?” “沒有?!备愤h舟道。 此后無話。 一直等到回了乾和宮,阜遠舟才開口:“聞……蘇日暮……” 阜懷堯拉著他坐下,吩咐壽臨去拿盆熱水過來之后才道:“放心,子規帶他回去了?!?/br> 阜遠舟“嗯”了一聲,就沒再說話了,安靜地坐在床沿上,束冠已經被阜懷堯摘了下來,長長的烏發散落在臉頰兩邊,和平日那種君子溫潤不同,此時的他整個人看起來柔軟又乖順。 阜懷堯一邊用熱水幫他擦臉一邊心想,自家三弟這個模樣真能欺騙世人,現在這個模樣,如何像是那個能以一殺百萬數軍中取將首級如探囊之物的皇朝第一高手? 這般強悍的人也會喝醉,誰能相信他不是因為心事重重? 借酒消愁愁更愁,何必呢? 不是不知道其中緣由,恰恰是因為知道,天儀帝才更無力去說些什么。 斷腸天涯單形影,只人立雪天地寂…… 這種攝骨驚魂的寂寞,是他給他的,否則,無欲則剛,神才永寧王本該是玉衡最無情最無懈可擊的利器。 “我很羨慕蘇日暮……”阜遠舟突然喃喃道。 “什么?”正在放毛巾的阜懷堯一愣,回頭看他。 酒液吞食著身體的控制權,阜遠舟竭力想讓自己精神一點,但是效果并不好,他知道自己還是清醒的,只是渾身提不起力氣,沸騰的情感在胸口咆哮,傾訴的欲望占據著理智的一角。 他繼續呢喃,卻是換了話題,“皇兄你知道嗎,其實我行走江湖的時候有另一個名字,你一定聽過的?!备愤h舟頓了頓,似乎竭力在回想,慢慢吐出三個字:“蘇昀休?!?/br> 阜懷堯的臉色變了變,走到他身邊,注視著他的眼,“‘斬劍鬼’蘇昀休?” 阜遠舟笑了笑,“皇兄果然知道?!?/br> 阜懷堯神色不定地坐在他旁邊。 江湖也是國家的一部分,皇家自然收錄了不少資料,阜懷堯身為太子時就已經常常會去翻閱這些東西,當時有不少江湖游俠被他看中,派人去邀請而后入了仕的,因為玉衡的風習,所以江湖人并不排斥做官。 而斬劍鬼蘇昀休也是江湖上極出名的人物,身份成謎,背景不明,年齡未知,出現時間不定,相貌無人知道,連聲音都是用口技弄出的假聲,他精通易容,沒有朋友沒有靠山沒有固定的住處,唯一的標志就是一把普普通通的黑色長劍,從不離身。 由此便知他劍法極高,還有一個嗜好就是斬斷用劍的敵人的劍,得名斬劍鬼,他每次出現都會給武林帶來一陣腥風血雨,頭幾年是作惡多端的邪魔歪道馬賊山匪,抑或是道貌岸然的正道偽君子,被武林人當做是懲惡鋤jian的大俠,后來卻將新上任不到一年的武林盟主屠殺滅門,被武林正道追殺,重傷落水,自此不知所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