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節
這些先撇開不理,最重要的一點是:蘇昀休是在十五年前出現、十年前失蹤的! 十五年前,阜遠舟才六歲?。?! 一個六歲的孩子有多高的武功,才能殺掉那么多的人?! 而且當時斬劍鬼蘇昀休殺死的邪魔歪道里不少是朝廷通緝的重犯,阜懷堯一直對這個人很感興趣,也讓子規去查探過,雖然他的身份始終追查不到,但是起碼知道這是一個易容前身高和十一二歲的孩子差不多的男子,子規推測這是一個侏儒,飛燕卻道應該是個年邁的老者,不然怎么會有那么高深的武功? 可是,現在阜遠舟卻說他是蘇昀休?! 阜懷堯知道他不可能拿這個來撒謊,他初見九歲的阜遠舟時后者也因為練武的關系長得和十三四歲的孩子差不多,只是,六歲和十一二歲委實差距太大,武功什么的也太過聳人聽聞。 至于十年前……阜遠舟確實有一段時間說是出了麻疹又不慎吃了一些出麻疹時禁忌的東西,病得很厲害,謝絕了所有探視者,斷斷續續修養了大半年,算起來,“出麻疹”的時間和蘇昀休失蹤的時間差不了多少。 其中太多問題復雜無解,阜懷堯一時只覺心亂如麻。 被酒精侵蝕的阜遠舟沒有像平時那樣敏銳地發現身旁兄長的不對勁,目光盯著桌上的燭火,“蘇昀休……”他有些恍惚地念著這個名字,“皇兄,其實做蘇昀休的時候挺好的,換一張臉,拿一把劍,漂泊江湖,至少自在……” 不用勾心斗角,不用理會皇家的那些麻煩事,什么江山什么黎民與他無關,不用勞心費力。 也不必懂一個情字有多苦。 “皇兄,你知道我為什么叫蘇昀休嗎?”他忽然問道。 阜懷堯頓了頓,“……是因為蘇日暮?” 阜遠舟瞇起了眼睛,似乎是覺得燭火有些刺眼,“是因為父皇?!?/br> “嗯?”阜懷堯一愣。 “母妃喚我子諍,算是表字,可是九歲之前,我在皇家都沒有正式的名字,連姓氏都不能有?!备愤h舟似是笑了笑,微微譏誚的樣子,“所以我入了蘇家的族譜,至少被人問起的時候,我可以說我叫蘇昀休,字子諍,而不是連個姓氏都沒有的野種?!?/br> 希望認祖歸宗落葉歸根的不只是老人而已。 阜懷堯不想去追問為什么他能入蘇家族譜,只覺得喉嚨里有什么哽住,許久才低聲道:“阜家欠你良多?!彼韵鹊墼谂R終前幾天才會在夢魘中驚醒時緊緊抓著他的手大喊著讓他無論如何保住阜遠舟的一條性命。 他欠他的。 整個阜家都欠了他的。 阜遠舟似乎沒有聽見,繼續道:“蘇伯伯是好人,他不是收我為義子,而是直接將我當做他的兒子,取了名,載入蘇家族譜,外人不知道,但是蘇家的人都當我是蘇家次子,蘇日暮那時候最喜歡逗我叫他哥哥,不過我不肯叫,那個家伙沒個正行,我嫌丟臉?!痹捠沁@么說,他眼里懷念的痕跡卻很溫暖,只是轉瞬就變成了哀傷,“我最后悔的是,直到最后也沒喚蘇伯伯蘇伯母一聲爹娘?!?/br> 往事不可追,真是一件悲哀的事情,那時候太過年少輕狂,為了讓德妃過上好日子,他忽略了身邊很多人很多事,再去后悔已是無用,他便學會了惜取眼前人——失去的感覺太可怕了。 所以他同情宮清,因為他們的經歷有些相似,不同的是,宮清和孫真報完仇之后可以好好過下去,他和蘇日暮卻必須背負一份罪。 其實若非是最后去殺那個武林盟主,世人都不會知道斬劍鬼叫蘇昀休,蘇家諸位生前他都不想這個善意得來的名字染上鮮血,只是他們死了,他便用這個名字替他們報仇,盡一回蘇家次子的責任。 阜遠舟很少說過去的事情,阜懷堯也知必定是艱難無比,此時聽來,才明白真正心酸至此。 蘇日暮和他的親昵不是不曾讓阜懷堯覺得不適應不舒服不高興,好像蘇日暮才是那個和阜遠舟血脈相連的兄弟似的,嬉笑怒罵自由自在。 但是現在始知,他們二人一同走過了那段慘烈的歲月,于彼此而言沒有人能替代對方在心中的位置,也正是因為如此他們才不會相愛,因為兩個有著相同悲傷記憶的人在一起,就像在直面鏡子中自己的痛苦,那樣實在太過悲哀。 第一百八十章 擁吻 “蘇伯伯總說我和蘇日暮很像,學識,武功,執拗的脾氣,思考的方式,烏鴉嘴是怎么說的來著?”阜遠舟竭力地回想了一下,“大概意思是,我們很巧合地生成了同一個命格,才會有那么多相似的地方,”而且注定半生坎坷,“但是,其實我們并不太像?!?/br> 今夜斗文,說阜遠舟沒有私心那是不可能的,他們斗得旗鼓相當,想必明天全京城就會知道又一個“神才”的崛起,只是,阜遠舟相信,總有一天酒才一名會脫離神才的光輝,獨立于世人眼中。 那么,蘇日暮抽身而退的機會就更少了。 即使他承諾會好好活下去,阜遠舟始終還是忍不住多押上一些籌碼。 他現在所珍視的不過就是兩個人,一個是他,另一個自然是阜懷堯,能牽制住彼此的話,他也安心的多。 “以前,我的劍道是殺,以殺止殺,就像當年的蘇昀休,但還是總會被感情絆住心境,”心中有了一分牽念,劍便會慢上一分?!艾F在我的劍道是守,感情只會讓我的劍更鋒利?!睘樗鶒壑顺鰟?,總會凌厲上三分,因為竭力想要去守護。 “可惜,我現在的心境卻開始不穩?!?/br> 阜懷堯一直聽得有些怔愣,聞言,皺著眉,微微擔憂地問:“為什么?” 他不懂武功的事情,但也明白這樣對武者沒什么好處。 阜遠舟低聲呢喃:“因為我已經不知道該怎么去守護自己心中最重要的人?!?/br> 是臣子,抑或弟弟,還是情人? 他已經不知道該用什么身份去面對阜懷堯了,這情就是個一物降一物的東西,饒是有再大的本事,碰上了……誰也沒法子。 就像他愛他,愛到快把自己逼瘋了,即使平生自負聰明絕頂,也在阜懷堯三個字上將自己困死。 佛家八苦,求不得最苦,求不得,放不開,忘不了,死不掉。 也許老天爺都是公平的,給你一個文武雙全,卻不教會你如何守護至愛。 “論心志,我遠遠及不上蘇日暮,這是我和他最不像的地方,他的劍道永遠是‘心’,萬事隨心,不違便可,”意識已經失控,離開了理智的掌控,阜懷堯已然不清楚自己出口的話語是什么,唇邊卻還是順應著心情滑出一絲苦笑,“無論是當年的蘇家,多年的醉生夢死,還是如今的甄偵,從來都不會動搖他的心境……所以,我好羨慕他?!?/br> 蘇日暮所做的,不過是遵循本心,對于想做的事,幾乎無所忌憚。 不像他,總是會在情字面前笨拙得不知所措。 阜遠舟永遠學不會蘇日暮那種得不到就放手的灑脫,他認定了一件事就學不會抽身離開,就好似若非當初德妃死了,他也不會輕易撂下稱霸江山的野心,也許是因為在神志不清一無所有的時候太過深刻地記住了冷漠中暗藏溫暖的兄長,也許是因為獨一無二的愛,他對他的執念比什么人事都更重。 阜懷堯已經完全怔住。 身邊的人側頭望著他,眼神被醉意侵蝕得有些渙散,眼中深情絕望卻一覽無遺。 愛上至親,本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阜懷堯知道,卻沒想到,他竟是如斯絕望。 阜懷堯曾說過會護著他,只是如今,在阜遠舟心口扎刀最深的,恐怕也是他。 阜遠舟一直望著阜懷堯所在的方向,卻又似沒看到他,方才種種,都像只是在自言自語,長長的雙睫漆黑如鴉翼,襯得他養傷中的顏容越發慘淡。 “佛曰,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他低聲念著,“霸者無情,王者斷義,他也是這樣,似乎真的無欲則剛,所以堅不可摧?!?/br> 阜懷堯怔忡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對方口中的人是誰,旋即便是無奈。 他若真的無懈可擊,當初就不會因為高處不勝寒,將阜遠舟留在身邊。 若是一切能夠重來…… 他有些出神,卻覺臉上微溫,藍衣男子不知何時靠近了他,伸出手捧住他的臉,從來平靜明澈的眼睛里卻染上了如黑夜般的霧色,看不見一絲光,卻泄露了寸斷的柔腸。 到底要怎么樣,你才能屬于我…… 無情不似多情苦,執手頻顧,恨不能相訴。提筆點畫在何處,恰能畫出相思路? 阜遠舟望著他,欲說還休,像是在看著一個盛大華美卻憂傷的夢境。 “我一直在想,我的執著究竟會讓他多么為難,可是……”他雙眼中,終究還是浮起一層淡淡的水汽,“我沒辦法不愛他?!?/br> 阜懷堯想,自己的三弟真的是醉了,若是平日,他定不會說這些話,讓他難受如斯。 這個念頭還沒在腦子里轉完,他便覺得唇上一暖,帶著哀傷氣息的吻已經落了下來,一下,又一下,一觸即離,然后緩緩深入,糾纏,溫柔至絕望,卻又有著強烈到可怕的執拗。 阜懷堯不覺得驚訝,只是心里的疼痛漲的說不出來,卸去了身上的力氣,順著他的力道倒在柔軟的被褥里,衣發交纏摩挲,發出細微的聲響,酒氣在四周浮動,順著唇舌滑入體內,四處氤氳著曖昧與暖意。 他半闔著琥珀般的雙眸,恍惚地想,也許自己才是醉的那個,不然,為什么竟會在他的擁吻里忘卻一切的現實。 好累…… 累到已經不想去考慮太多的事情…… 阜遠舟眼里的感情,已經是他所不能承受的重量。 夜沉如水,燭影搖曳。 直至鎖骨處傳來一絲刺痛,阜懷堯才苦笑了一聲,力度輕柔而堅定地止住了壓著自己的男子的動作。 他欠他的,但是不能用這種方式來償還。 阜遠舟頓住,乖覺地抬起頭,眼里醉意洶涌,卻不再有逾越之舉,動作有些遲鈍卻小心翼翼地去撫平他被扯開弄亂的衣襟,似乎怕壓疼他了,撫平衣襟后又急忙想要起來。 阜懷堯想笑,但是挽起嘴角的時候,盡是苦意。 他伸出手,抱住欲起身的阜遠舟,將他的腦袋壓在自己的肩頭。 阜遠舟有些困惑地動了動。 “閉上眼睛,”阜懷堯如是道,清清冷冷的聲音里的冷漠被暗夜的寂靜撕扯開,剩下淡淡的柔軟,“睡吧,遠舟,很快……相信皇兄,一切很快就會結束的?!?/br> 那時候,你就不會再那么無望地等待和守護了。 阜遠舟混沌的意識不能弄明白他話中的深意,只是順著他閉上雙眼。 沒多久,阜懷堯就能感覺到近在咫尺的呼吸已經平穩下來,沒有任何防備的樣子,像是個乖巧的孩子。 這應該是殺了他的最好時機,他永遠不會對自己深愛的兄長有所防備。 這一瞬,阜懷堯不是沒有動過殺機,自己的手還搭在他的頸動脈上,而腰間有一把防身的小刀,只要輕輕一劃,就能夠結束阜遠舟的痛苦。 而阜懷堯,就會背負著他的痛他的苦他的絕望繼續活下去,開拓萬里河山,享受無邊寂寞。 不過最后他只是伸手撫上他的輪廓,一點一點地描畫。 相處十幾年之久,生性冷漠的他竟是從未那么仔細地看著阜遠舟的模樣。 這個人在醉夢中都能如此敬他愛他,這本該是世人都夢寐不可求的深情,他卻只敢在一個人清醒的時候才敢如此靠近。 遠舟,德妃是不是從來不曾教過你: 慧極必傷,而情深……不壽! …… 甄府,聽朝小閣,夜風習習,竹影婆娑。 甄偵推開房門,走進去,將醒酒湯遞給那個剛沐浴完神清氣爽的青年。 蘇日暮把披散的頭發甩到身后,一看著玩意兒,立刻撇嘴,“小爺沒醉?!蹦壳斑€沒人能把他放倒呢~~~ 甄偵的手也沒縮回去,微微一曬道:“那你就忍心把寧王灌醉?” 別以為他不知道蘇日暮這些花花心思。 蘇日暮心情不錯,也沒計較,把醒酒湯端過來喝了便是,笑嘻嘻道:“畢竟子諍這么虛弱的時候可不常見,此時不灌他幾杯還待何時?” 甄偵搖搖頭,“有你這么個損友,我倒是挺同情寧王了?!?/br> “喂喂……”對此蘇日暮表示強烈抗議,眼神倒是有些古怪。 “好端端地灌醉寧王,你打的是什么主意?”見狀,甄偵立即警覺。 蘇日暮低聲咕噥:“酒后亂那啥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