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節
“連晉?!焙鋈挥腥私械?。 連晉和宮清同時往樹下看去。 樹下,站著一個雪青白紋長衣的秀雅青年,長身玉立,笑如春風,恰似江南煙雨的溫柔。 他身邊有一個鮮眉亮目的書生打扮的年輕男子,長得煞是好看,眼角眉梢都流露著一股狂放不羈的神態,雖然胳膊上綁著繃帶,不過看不出絲毫狼狽,和青年站在一起,一傲然一溫文,說不出的引人注目。 “嗯?甄偵?”連晉一愣,足交一點輕巧落地。 宮清見狀,也跟了下去。 “蘇公子?!边B晉跟目光四處流連的蘇日暮打個招呼,“你的傷勢如何了?” 這個傷是因為他弄的,饒是整日吊兒郎當的連大元帥也有不好意思的時候。 “沒事,小傷而已?!碧K日暮無所謂地擺擺手。 連晉看著蘇日暮,眼里多了一分贊揚。 其實這箭傷真的不輕,不過昨天蘇日暮拔箭處理傷口的時候他愣是一聲不吭,讓一向覺得百無一用是書生的連晉都對他刮目相看。 “蘇公子救命之恩,連某銘記在心,以后有用得著的地方盡管開口!” 蘇日暮一點客氣的意思都沒有:“哦,那你記得別推辭?!?/br> 連晉:“……” 宮清眼里劃過一絲笑意。 甄偵無奈。 以蘇大酒才這張嘴,隨時隨刻得罪人,有連大元帥的一份人情,以后被追殺的時候就用的上了。 連晉看向甄偵,“怎么過來了?今天你不是休沐嗎?” 甄偵瞥了一眼他身后青色衣衫侍衛打扮的男子,隨即才道:“過來看看罷了,沒出什么事吧?” “沒,”說到這個連晉也有些郁悶,“一早上都風平浪靜的?!备叨冉鋫淞诉@么久,連最普通的擠傷摔傷都沒有……好吧,這得歸功于兢兢業業的楚故。 正在東張西望的蘇日暮聞言,心里松了一口氣,在四周轉悠起來。 “怎么了?”甄偵皺著眉問,在蘇日暮避開之前就已經手疾眼快地替他攔下一個擠過來的人,免得壓到傷口。 “看看會不會再有機關?!碧K日暮頭也不回地丟下一句話。 難保會不會有第二個靨穿愁。 “白癡,現場那么多官兵,難道還會看不出有機關不成?”甄偵挑眉。 “你才白癡,有多少個官兵會奇門遁甲?”蘇日暮反駁。 甄偵扶額:“……” 連晉有些奇怪地看看他們的互動——甄偵這個腹黑什么時候這么…… 他一時想不出形容詞,就是覺得古怪得緊。 “行了,你就別cao心這么多了,這塊地方是早一個月前就圈劃出來的,有問題早就查出來了,”甄偵拉住他,頓了頓,繼續道:“再說,武舉是三爺督責的,擂臺也是他看著弄起來的,信不過旁人,你還信不過三爺么?” “哦,這樣啊,早說嘛!”蘇日暮聽罷,爽快地不再走了,也沒有聽出甄偵的話中怪異。 甄偵的手緊了一緊。 被抓著的蘇日暮疑惑地看他,“干嘛?” “沒,”甄偵松了松手里的力道,臉上的表情和平日里沒什么異樣,“這里人多,我們去三爺那里吧?!?/br>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一個 皇宮里,坤寧宮。 锍金柱上鏤著繁密尊雅的鳳傲九天紋路,半透明的軟煙紗帷層層逶迤,在細風中晃出徐緩的弧度,宮中鋪設低調而尊貴。 偌大的宮殿里,僅有兩個人。 兩個玉衡最尊貴的人。 鵝黃朱羅綾鳳大撒纏枝蓮宮裝的女子坐在靠椅上,微微側頭,七寶步搖上面綴著的瑩亮的瑪瑙珠子撞擊出輕微的伶仃聲,她看著桌上盤盤精致的菜肴,似乎并不怎么感興趣,“難得陛下來坤寧宮陪妾身用膳,妾身真是不勝惶恐?!?/br> 算算時間,上回來實在一個多月之前了吧。 坐在她對面的年輕帝王一身霜白常服,下擺用白金色的線勾勒出大片大片簇擁著的鳳丹白,銀色紗冠高束起一頭黑墨青絲,冷若冰霜的絕美面容,即使是聽到皇后那帶著些許調侃的話語,也看不見一絲波動,飲了一口湯后,只淡淡道:“抱歉,近來國事繁重,皇后見諒?!?/br> 國事繁重?就算不繁重也是帶上某個王爺出宮考察民情吧……不過能得除了國事外諸事不甚在意太多的天儀帝一句抱歉,也不算虧本,花菱福揚了揚工筆描過的柳眉,意有所指道:“武舉初賽進行得如火如荼,陛下怎么有時間來妾身宮里一坐?”潛意思便是永寧王還在那隨時會出亂子的武舉擂臺那地兒,這位陛下怎么還有心思陪她吃飯呢? 阜懷堯的動作頓了頓,隨即放下湯碗,坦然道:“朕心里有些煩悶?!?/br> “哦?”花菱福一怔。 眼前這個將她八抬大轎明媒正娶的夫君素來心思莫測不動聲色,沒想到也有這么直白說出自己心中感受的時候。 不過若是為了國事政務煩悶就沒有必要來她這里了,不是國事政務的話,能讓這位陛下煩悶而且能上她這里來說的,就只有那么一件事了。 “寧王殿下怎么了?”花菱福再成熟端莊都也還是二十出頭的女兒家,不禁有些好奇地問。 阜懷堯似乎在思索著什么,目光盯著袖口平繡的金色滾邊,好片刻才道:“若是遠舟……”他似乎想說什么,話到一半卻停住了,遲疑了剎那,換了一個話頭,“皇后覺得,什么樣的女子配得上遠舟?” 花菱福又是一怔,腦子里瞬間浮現了自家那位驚采絕艷譽滿天下的小叔子的模樣——這般神仙人物,真的想象不出來有怎么樣的女子才配得上他…… 等等! 花菱福鈍掉的腦子飛快恢復,皺著眉尖看向那個冷漠好似冰雕的年輕男子,“陛下這是什么意思?” 阜懷堯似乎不為所動,“遠舟今年已經二十有一了,朕和崇臨都已成親多年,他尚未納妃,未免不妥?!?/br> 花菱福的眉頭幾乎打成了結。 “長兄為父,朕這便打算為他考慮考慮,不知皇后有沒有中意的適齡女子,配得上遠舟?”阜懷堯繼續道,那語氣,好似真的是一個為弟弟著想的好哥哥。 呵,好哥哥…… 看著那張平靜得像是砸個石子都激不起浪花的面容,花菱福身處深宮多年的涵養都差點殆盡,盡管壓制住了,但出口的話還是有些沖了:“這天下還有哪位能配得上殿下那風華絕代的人物?妾身恐怕只見過一個!” 阜懷堯喉頭一動,卻沒有發出聲音,輕輕側過頭,霜白的臉龐上七情不動,只有那雙眼,裂開了些許縫隙,透露出最真實的感情。 原來,阜遠舟的感情真的那么明顯了…… 描著精致宮妝的女子微微闔上眼瞼,濃密的睫毛在眼底留下一片陰影,一霎之間,充滿了哀傷的氣息。 一藍一白的契合身影,比肩同行的男子,一文一武,一冷漠一溫雅,能叫這天地都失了色。 年輕帝王微微和融的神色,藍衣王侯眼中半掩半露的纏綿情意,一雙人影一雙,叫人連一絲驚擾也不敢予他們半分。 她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見過阜懷堯和阜遠舟一同相處的情形,每看一次,心中嘆息便多一份。 如果阜懷堯不是赫赫天子…… 如果阜遠舟不是天子御弟…… 如果他們不是生在帝王家…… 如果他們不是兄弟…… 那必定是世間最美好的一對神仙眷侶,比翼雙飛,一生一世。 離開摯愛遠嫁他鄉的花菱福最是理解相思不能相守的絕望,才會一時失態。 那種相思…… 那種苦…… 相思成災。 一寸一寸,寸寸燒成災。 能把一個人燒成灰,煎熬到瘋狂——千刀萬剮剝皮拆骨都及不上這一分的煎熬。 “三十三重天,離恨天最高,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花菱福睜開眼,望著對面的年輕帝王,似哭非笑,“陛下,這些,您懂嗎?” 一縷長發不安分地滑到了臉頰上,熱騰騰的湯霧氣蒸騰,繚繚繞繞,氤氳了他遍布肅殺的顏容。 阜懷堯長久沒有說話,花菱福便是一笑,這一笑極苦極澀,簡直像是摻上了黃連,苦到了人心里去,“是啊,您是玉衡的天,是玉衡的主子,心心念念的都是這江山這社稷這黎明百姓,大丈夫當建功立業揚名立萬,怎么能拘泥于兒女私情呢……” 阜懷堯眸光一顫。 ——爺是玉衡的天,這天下人都能錯,只有您不能??! ——這是您第一次出宮吧,看到了嗎,爺,您背負的黎民百姓不止是四個字而已,這四個字代表的是天下六千二百萬人的性命,六千二百萬人的家! ——堯兒,從你一出生玉衡就是你的,莫要怪父皇逼你,玉衡是你擺不脫的責任,朕要你肩負萬里江山,畢生不移! “不,”冷漠的男子突然開口,聲音清冷,像是冰晶擊打在玉盤上,叫聞聲的人寒了一下,“朕懂……” 花菱福愣住,呆呆地注視著他。 “朕怎么會不懂呢?”阜懷堯似乎想笑,也似乎因為冷漠了太久,連嘴角都彎不起來,“你年少時便喜歡你心尖上的那人,朕又何嘗不是呢?” 牡丹叢中驚艷一眼的孽障成魔,洛陽城少年郎攬著他手臂的堅定有力,從長壽面中分來的半個荷包蛋,那棵遲遲開花等不到賞花人的白杏,每次覲見必會解下的長劍,落水時毫不猶豫跟著跳下的身影…… 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覺海非深。 那時他也不過是年未弱冠甚至還是普通百姓家承歡膝下無憂無慮的年紀的少年,替臥病在床的父皇看著一個泱泱大國,提防著來自二弟的明槍暗箭,穩住自己玉衡皇太子的位子,怎么能不累?! 恰巧就在那時,多了一個文武驚天下的弟弟,對他笑得溫文,為他出謀劃策,真心敬一聲“大皇兄”,甚至可以抵足而眠…… 即使知道阜遠舟最初的目的是什么,即使知道這個弟弟心比天高野心勃勃,可是,這樣一個笑得溫和內心冷酷的人對人好的時候,沒有人能夠拒絕抵抗。 所以,不知不覺沉淪。 他對待感情素來遲鈍,等他發現之后,就已經沉淪。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喜歡上那個已經闖出皇朝第一高手名號的人兒的。 一夢醒來,發現了自己愛上了一個人。 一夢醒來,發現自己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 一夢醒來,發現自己愛上了自己的弟弟。 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有誰能懂??? 那一日,他生平第一次遣走所有宮人將自己關在房中,生平第一次任憑自己任性將寢宮里的東西砸個粉碎,在常安找來阜遠舟、這個人就在門外焦急地喚他皇兄時,生平第一次……落下淚來。 國泰民安,盛世太平,玉衡一統,是他平生的愿望,從他出生開始就被先帝寄予了這樣的厚望,從他有記憶開始就被灌輸這樣的念頭,從他第一次出宮站在難民窟前看眾生百態開始就堅定了這樣的決心,所以他學習帝王之道,學會兵不刃血借刀殺人,學會摒棄七情六欲,學會不動聲色冷漠作面,學會謹言慎行步步為營,無論是他的敵人還是朋友,臣子還是父皇,沒有人會不認為他是一個好帝王,是天生的帝王之才——包括阜崇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