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節
心比天高說的何止是阜遠舟,他又何嘗不是呢? 違逆倫理,將會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污點,足以毀滅他所做的一切。 所以,遠離情絲另一頭糾纏的人,你奪你的權,我穩我的政。 所以,所有的感情在萌芽之前,就全部深深埋葬在心底最深的墳墓。 只是…… 在看到被拒之東宮之外那人深思疑惑又受傷的眼神時,年少的心太柔軟,輕輕一刀,就痛得死去活來。 在午夜夢回看著偌大的寢宮蜷縮在冷冰冰的床鋪里時,放眼望去覺得哪兒哪兒都是一片冰冷徹骨。 在嗩吶喧囂喜字漫天換下終年的白大紅加身和一個陌生的女子定結發之約時,藍衣的少年送上一聲有些落寞的“百年好合”,即使知道他是因為自己和新的政權聯手而不是他而覺得嘆惋,自己還是忍不住揣測對方是否也有幾分在意,撇下新婚的太子妃在孤零零的花園里明月下喝了一夜的酒。 在三足鼎立之局面已成自己面無表情下達一個又一個捍衛皇權挑撥離間借刀殺人的命令時,不知用了多大的勁力才控制住自己不站在那人面前說一句“遠舟,來幫皇兄,皇兄許你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那時候…… 那時候…… 恐怕他一生都不會再有像那時那么狼狽的時候了。 于是,開始恨。 恨那人讓自己變得如此狼狽。 恨那人為什么攪得他的心不得安寧。 恨那人毀了他的苦心孤詣。 恨那人……讓他再也不再是阜懷堯了。 愛到最后很到最后,都再也分不清自己是愛是恨了。 唯有那份刻骨相思,印在血脈銘在骨骼,深得叫人發狂。 縱使他抗拒。 縱使他掩埋、 縱使他淡忘。 多年之后,面對那雙明澈干凈的曜石雙瞳,依舊……潰不成軍。 相思知苦。 相守無故。 進退。 維谷。 第一百三十六章 戲言 若說阜遠舟愛他至深,連江山都可以棄之不顧,這樣深刻的感情,他何嘗沒有呢? 只是他天性冷漠,不善也不會表示出來。 但,又能怎樣? “懂了又如何呢?”阜懷堯看著自己發妻,眼神像是水,融化的冷得徹骨雪水,聲音很低,像是在問她又像是在反問自己,“這江山萬卷,邊疆萬里,有哪里能容朕的一分兒女私情?” 他和阜遠舟,永遠不是隔著兩顆心一道血緣關系一個陰謀一堆算計這么簡單,橫在他們之間的,是一個江山。 玉衡江山的江山。 不是他不夠愛,是他沒得選擇。 花菱福悲哀地看著他,就像透過他在看好多年前悲哀的自己。 因為感同身受,才更憤怒,才更……哀傷。 “江山于陛下來說,真的那么重要?”花菱福問。 阜懷堯心思一晃,驀地就想起了那個擦肩而過的吻,阜遠舟脫口而出的那一句“皇兄,江山才是你最重要的東西,對嗎?”。 當時只道是他心血來潮,現在方知那聽似是平靜的嗓音背后,帶著怎么樣明知故問的絕望。 原來他早已明白…… 不是逃避,不是覺得這份感情是錯是不容于世,他始終閉口不談那份深情,只因他已經明白了江山和阜遠舟三個字相比,孰輕孰重。 那時候是怎么回答的來著?阜遠舟沒有溫度地彎了彎雙唇,“朕是天子,你說這天下,于朕多重?” 這是他的信念,就像阜遠舟放不下他的情義一樣,他同樣放不下他堅持了半生的信念。 這是個局。 死局。 “妾身是女兒身,不理解坐擁江山的雄心壯志,”妝容姣好的皇后望著自己染著鳳仙花汁的鮮紅指甲,眼里像是藏了很多年的時光,微微恍惚地喃喃:“妾身只知,能找到一個相愛之人,廝守一生,那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若是可以,她情愿用這母儀天下用這榮華富貴來換——在所不惜。 阜懷堯沒有說話,指尖不自主地撫上自己的一只手腕,錦服之下,有一根再普通不過的手繩。 當日藍衣的青年心滿意足為他戴上手繩的情景歷歷在目,那燦爛得連天上的暖陽都失了顏色的笑容,那艷麗紛飛的桃花滿天,那些路人善意的笑聲,那一瞬的忍俊不禁…… 他幾乎就真的以為,他們只是尋常百姓家一對親密的兄弟,兄友弟恭,手足情深。 可惜,只是一場夢,夢醒了,路還得接著往下走。 “寧王殿下都肯退那一步,為什么陛下您就不肯呢?”花菱??嘈χ?,“人非圣賢,孰能無過,陛下您親政多年,運籌帷幄高瞻遠矚,勤儉寬仁嚴于律己,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您就非得逼著自己一生都不犯半點錯嗎?” 有的時候往往不是沒得選擇,是人不肯去跨出那一步。 阜懷堯卻是眼神一冷,寒聲道:“沉淪男色,yin/亂朝綱,納弟為寵,這個錯,當真只是小錯么……” “可是寧王殿下是七王爺……” “皇后!”阜懷堯厲喝一聲,含著威帶者冰,眼角猩紅淚痣夾雜著肅殺之風獵獵殺遍大殿,竟是前所未有的威儀嚴厲,叫人心神大震。 花菱福被驚得身形一顫,臉色一白。 阜懷堯看著她,眼神比什么時候都冷,“宮閨傳言,荒誕不經,皇后自重?!?/br> 說完,便起身拂袖而去,筆直的姿態無懈可擊,好似這天下他一人就能擔下。 “為什么?”花菱福顫抖著開口,音調拔高了一個調,隱隱有幾分尖利,“為什么?!” 為什么不給他一個機會?為什么不給你自己一個機會????! 阜懷堯腳步一頓,許久,冷漠的嗓音才緩緩在偌大的宮殿里響起,“沒有為什么,遠舟永遠都是朕的三弟,永遠……”沒有人可以改變。 “可是寧王眼里的你不只是他的皇兄?!?/br> “那又如何……”容顏華雍的年輕帝王垂下睫羽,蓋住了狹目中的一片幽深,唯有出口的字字像是裹上了臘月的寒冰,“他明知道他想要的朕給不了,又怎么會開口?” “你利用他一片真心助你大業圓你美名?”花菱福驀地覺得心里一陣一陣地涼,看著那個皎白色的背影,吃驚的眼神就像是第一次認識這個人。 “皇家里,真心本就不值錢?!?/br> “可是在他眼里,你就是他的天下,才會安于現狀?!?/br> 長長的衣袖之下,小指輕微一蜷,“……他,心甘情愿?!?/br> 話音未落,阜懷堯已經再度抬腳,步出了這氣壓冷凝的大殿,徒留那個妝容華美的女子怔怔失神地坐在擺著冷了的盤盤精致菜肴的桌邊,鵝黃的紗幔飄搖,掩下了一眸凄清的哀傷。 久久的,怔坐在那里的花菱福微彎下腰,十指略張,捧住了一臉絕望。 “盛華,所謂有情人終成眷屬……原來真的只是戲里一句戲言,當不得真……” 透明的淚,猝不及防地就花了紅妝。 “那你我之間的山盟海誓,原來也只是一句戲言么……” 殿外,耀陽高照,卻怎么也照不暖坤寧宮的一角。 …… 城門外,武舉擂臺區,主監考官席位所在的高臺上,藍衣的青年王侯忽然捂住心口,下意識地回頭看向重樓飛檐層層遮擋的城內,遙遙注視著皇宮的方向。 ……真是奇怪,為什么會驟然心疼,有一股莫名的哀傷涌了上來呢? 阜遠舟覺得有些不安,召來旁邊的侍衛,“宮里可有什么消息傳來?” “回稟殿下,薛護衛長剛送來消息,說是宮里一切正常,請殿下放心?!笔绦l拱手道。 沒事就好——阜遠舟揮退侍衛,下面比武到了白熱化的時候,他也就暫時放下了這個問題。 擂臺區里人山人海,人聲鼎沸,甄偵本想帶著蘇日暮去高臺那邊,一來那里人少,比較安全,蘇日暮也惦記著阜遠舟,二來關于阜崇臨的事他已經派鳴鶴進宮了一趟,阜遠舟這邊他就親自說說。 不過人一多就出岔子,這不,一個不留神,那個還傷著一個胳膊的書生轉眼就不見人了,急得甄偵眉頭直皺,心里難得憤憤地恨不得揪住蘇日暮立刻用繩子拴住,一邊吩咐喬裝打扮跟著的影衛趕緊去找人,他自己也不閑著,四處搜尋那道惱人的身影。 至于蘇日暮,他倒不是真心想走丟的,而是他遇到了和之前神志不清的阜遠舟同樣的問題——被人拖走了。 當然,蘇大才子神智很清楚,武功很高強,所以能把他拖走還能讓他神不知鬼不覺幫忙掩飾的,只能說明這個人他認識,而且是自愿被拉著走的。 現在日頭有點大,不少人在看比武的時候都帶著一頂斗笠,拉走蘇日暮的那人也不例外,甚至還順便幫他戴上了一頂,站在他受傷胳膊的那邊替他擋開旁人的擠壓,混在一個擂臺下面,好似是在觀看比武。 斗笠下面,站得歪歪扭扭好像沒骨頭似的蘇日暮微微一笑,有些調侃的意思,“趙大統領還是這么細心,一流的照顧人的本事,難怪你走了的好一段時間,子諍就瘦了一圈?!?/br> 那人本在不著痕跡地觀察四周情況,聞言立即轉過頭來,神色中隱隱帶著憂慮:“殿……公子他瘦了很多么?” 他這一轉頭,就讓人看清了他的相貌,這是一個看上去已到而立之年的男子,長得很是正氣,身著布衣,但是掩飾不住那股子武將兇悍的氣息,此時微微皺著眉一臉擔心,倒是顯得溫和了不少。 這……可不就是失蹤已久的永寧王府的侍衛統領趙衡么?! “咳,是瘦了點?!币娝麊柕谜J真,蘇日暮也不好開玩笑,含糊道。 趙衡嘆了口氣,目光移向遠處的高臺,眼里倒映著那個小小的藍色的身影,喃喃:“公子真是不會照顧自己……” 蘇日暮挑眉。 別說,這個趙衡雖然是先帝派給阜遠舟的,不過對阜遠舟的忠心耿耿那叫一個沒話說,阜遠舟出事那會兒,他急得比蘇日暮這個正牌好友還厲害。 ……不過,有時候趙衡那股對阜遠舟誓死效忠的樣子讓他看得有些起雞皮疙瘩,老是覺得趙衡的忠誠里似乎還帶著點其他的東西,至于是什么,蘇日暮又說不出來,就是覺得別扭。 雖然他真的對阜遠舟忠心不二。 “什么時候回來的?子諍知道嗎?”蘇日暮問他。 趙衡戀戀不舍地收回目光,答道:“剛剛回來的,聽說公子在這里就趕來了,沒想到蘇公子也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