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之后八年,是她這段時間來最為開心的日子,她和她的女兒待在一起,隱居田園,看夏花秋葉。 女兒有時候會問她,“我的爹爹呢?” 她淡淡言:“你生前就逝世了?!?/br> 只有她自己才知曉,這么多年過去了,他留刻在她心中的印象依舊沒有死去,午夜夢回,她似乎還能嗅見他那時衣袍上的芳草氣息,和聞見他胸口的緊實心跳。 她替身邊的女孩掖好被子,走下床鋪,從藏在柜子最底層的藤箱里翻出一只錦盒,小心打開,翻出一張明黃的小箋,這么多年一直被她保管妥善,連顏色都不見褪。 上頭是他灑脫秀逸的行楷: 出其東門,有女如云。雖則如云,匪我思存。 她閉上眼,回憶起一個場景,那天她在亭中作畫,她正打算再瞄一眼眼前景致,繼續作畫。卻意外瞥見對面游廊欄桿后,立著一位身姿頎長的青年,他恰巧也正望著自己,細長的眼被光染得秾麗。 視線輕觸,他微微一笑,光似乎一瞬聚到他面上,流淌了一庭風光。 真好看。 她這般想著,又猛地驚醒了,忙極快地斂下眼,臉卻是羞得通紅,心頭小鹿亂撞。 那一天,庭中安謐,未有一絲風,花靜日暖,有燕徘回。 她想,她大概要用一輩子的時光來忘記那天了。 ☆、第三十四幕 姜廢后和姜尚義被禁衛軍押下去后,皇帝陛下宣布散朝。 玉佑樘略微一頓,還是沒說什么,只靜靜望著面色各異的朝臣往外走。 直到人去殿空,皇帝才從龍椅上站起身,率先開口問她: “你一定在好奇朕為何并未讓謝首輔上殿聽審,對嗎?” 玉佑樘望向他:“父皇這般做定有自己的道理?!?/br> 皇帝陛下挑起眉:“謝大人收養你幾年,雖目的不善,但如今的你好歹也是由他傾囊所授所出。他姑且也算是你的恩師吧,之前也是朝中重臣。朕不想讓他亦或是你,在諸臣面前太過丟人?!?/br> 玉佑樘收回眼:“兒臣如今與他已沒有任何關系?!?/br> “哎呀,真絕情啊,”皇帝拂袖:“也不知這是遺傳了誰?” 玉佑樘神情一凝,答:“沒有誰,是我自己的?!?/br> 皇帝盯了她片刻,道:“反正你與他沒了任何關系,那謝詡叛國一事就交給你私下來審吧,”他又揚唇,有些了然之意:“當中私人恩怨較多,朕也懶得插手,你看怎么樣?” 玉佑樘頷首:“兒臣定會為父皇分憂?!?/br> “哦,對了,”皇帝仿佛又想起什么:“這次是由你全權負責查出潤州糧倉為叛兵根基一事的,樘兒可要什么賞賜?” “要,”玉佑樘緩緩走下丹階,而后回望他一眼:“懇請父皇莫讓那兩人活到邊疆?!?/br> “就這個?”皇帝陛下敲打鼻側:“就算你不說,朕也會這樣做?!?/br> “那再加一個好了,希望父皇今后可以好好待我娘親,她這些年吃了不少苦?!?/br> 皇帝陛下低頭看她,并沒有講話,只是很堅定地點了點頭。 她嘴角翹起,道別:“那兒臣先告退了?!?/br> 玉佑樘斂目,沿著鮮紅的地毯,不急不慢朝著殿外走去,她一踏出門檻,半明的天光流瀉,迫使她不由瞇起眼。 待她適應后,不由舉目望去,東方已是魚肚白,半抹紅日隱沒在云海里,渲得那一片天空緋霞如血。 天亮了。 她又回眸,看向還被錦衣衛押在奉天殿石階下的謝詡,腦中有一些時光碎片交錯。 她突然憶起去年冬日,冊封典禮上,她一身華貴的冕服,也是站在這里,謝詡跪于階下文武百官前列,鮮衣如艷陽。 如今,也不知是物是人非,還是人事物非。 玉佑樘長吐一口氣,對著階下錦衣衛冷聲道:“押他去刑部大牢,孤要親自審問?!?/br> 兵士們恭敬應著,將謝詡押往刑部方向,從頭至尾,謝詡都未抬頭看過玉佑樘一眼。 一行人背對著她越走越走,直至溶為一個黑點。 玉佑樘雙手攏在袖中,平靜望著那邊,半晌才收回視線。 =。。= 下午,休憩了半日的玉佑樘得到一本冊子。 是奉天殿冊公公送來的,告知她:“這是廢后姜氏同姜尚義的口供?!?/br> 玉佑樘遣宮人為他沏了一杯茶,道:“嗯,本宮先瞧瞧?!?/br> 冊公公忙把冊子交到玉佑樘手中,道“姜氏同姜尚義是由皇帝陛下親審的,口供都在其中,倆人似乎都是心灰意冷,都未怎么問,便全全交代了?!?/br> 公公又言:“一本留在刑部,還有一本陛下讓老奴特意帶給殿下?!?/br> “嗯,孤知曉了,”玉佑樘這般應者,細長白皙的手指掀開那本冊子,匆匆覽了一遍,啪一下又將封頁闔上了。 而后揚睫,眼中一片濃墨,道:“這本冊子未被旁人看到吧?“ 冊公公答:“殿下還請放心,只有圣上與殿下您知曉?!?/br> 玉佑樘將冊子收入屜中,仔細放好,才立起身子,朝著門口小宦道:“備車,孤要去刑部?!?/br> 玉佑樘坐在步輦上,抬車的宮人慢悠悠朝著刑部走。 她倒也不急,一縷清爽的風糾纏著黃葉打在她臉頰,她將葉片取下,捏在指間細細瞅它的紋路。 櫚庭多落葉,慨然知已秋…… 節氣變幻莫測,人世又何嘗不是如此,她略微仰頭,閉起眼,回憶著方才那本口供的記錄,她先前一直不明白為何姜家要與謝詡勾結謀反,但現下是明白了—— 其實她自己也占據了很大一部分的緣故。 姜獻容為保后位,用她頂替夭折的太子,偷梁換柱送進宮來,但深知她今后年歲愈長,身子也會發育,朝中大臣指不定哪天心血來潮又會逼著她娶妻納妃,真實身份還能再瞞多久呢,一旦她的真正情況被旁人察覺,后果定是不堪設想。 人一旦開始撒謊,就會開始一個惡性循環,要不停地,永無止境地去圓這個謊,痛苦從此源源不斷,也根本沒有回頭的機會。 而姜家暗里隱瞞這么多年,終日提心吊膽,實在是太想就此斬斷這個痛苦的源頭。 再者,姜尚義有一個親生兒子,算是玉佑樘的舅舅,玉佑樘的娘親從未告訴過她,這位舅舅自小有癡癥,現下都四十多了,心性依舊如四歲孩童一般。當日謝詡曾向姜尚義許諾,倘若他復國成功,定會為這位舅舅封個爵位,保姜家后世平安。 姜尚義也到知命之年,老人一生縱橫沙場宦海沉浮,到頭來也只有獨一所求…… 但,這又如何,有些人……哪怕是生存在更為困窘的苦難和逆境中,也不會去陷旁人以不義,來達成讓自己得利的目的,說到底,這些人還是自私,可恥。 包括他…… 謝詡。 思緒點到這個熟稔的名字,戛然而止。 玉佑樘睜開眼,眼波粼粼里,刑部已近在眼前。 她松懈了指間的力度,那一片半黃的葉子脫了禁錮,于半空繞上幾圈后,隨風而逝。 步輦也在此刻驟停,玉佑樘提袍下車,走進刑部大牢。 尚書一早就接到太子殿下要來刑部審犯的通報,所以整天都等在這里,一見玉佑樘來了,忙恭迎上前,問:“殿下可是要來審問叛賊謝詡的?” “是,”玉佑樘理平袖端的皺褶,正色道:“帶孤去見他?!?/br> =。。= 牢中不見天日,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陰冷的潮濕霉味。 外加光線微弱,充斥滿窒息而絕望的陰暗。 玉佑樘再見到謝詡的時候,他正坐于審室的桌案后,套了一身囚衣,手腕和腳踝都被上了拷鐐,被碗口粗的鐵鏈牽扯著,死死固定在墻上的鐵環里。 他發絲凌亂,有些狼狽,但坐姿依舊筆挺,長年累積的那種氣度不減分毫。 他平靜地直視前方,仿佛不是位于牢獄,而是在高山流水間,青山不厭三杯酒,長日惟消一局棋。 玉佑樘停在門口望了他片刻,才慢慢走進去。 尚書攜著幾位高大的獄卒半步不離地跟在她后頭。 玉佑樘猛然停足,回眸:“我一個人審就行,不必跟進來?!?/br> 尚書大人面露難色:“殿下啊,您跟犯人獨處,下官很是擔心你的安危??!” 玉佑樘目光從謝詡身上一掃而過,道:“他被錮成那樣,動彈不得。你們不必擔心,在門外老實候著就行,”她又望向守在謝詡身側的兩名人高馬大的獄卒,“你們兩個也出去?!?/br> “這……”尚書大人各種為難。 玉佑樘音色愈發嚴寒:“出去!還要孤再說一遍?” 尚書咯噔一下,苦笑著朝里頭兩位獄卒招手,示意兩人出來,那兩人也順從地出了門。 室內登時空空蕩蕩,玉佑樘徐徐走到謝詡對面,坐□。 至始至終,謝詡都不曾看她一眼。 玉佑樘扣起桌面瓷壺,斟了一杯茶,遞到他跟前,喚他:“謝大人,喝點茶吧?!?/br> 謝詡終將目光落到玉佑樘面上,但依舊沒動那只茶盞。 玉佑樘有為自己倒了一杯,吹開浮葉,道:“孤今日來,并不主要是為了問審,只是想將你我之間的一些事處理干凈?!?/br> 謝詡聞言,方才啟唇,喉嚨里有種許久未曾飲水的干澀:“何事?” 玉佑樘抿了一口,將瓷杯輕擱回原處,陳述著:“我一直清楚地知曉你對我的那份心意?!?/br> 謝詡原先沉淀的眼光漸漸浮動明亮了起來,如月升時分的水波。 玉佑樘不再接觸他的視線,又輕又慢道:“先前我所言,不懂男女之事,都是假的……” “實際上,我都明白,”玉佑樘停了許久,又自若地看向謝詡:“你我之間身份懸差,定是沒有一點可能。我之前裝傻,亦只是為了讓你知難而退;卻不想你這般堅持,我也不知該怎么辦,抱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