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仿佛這句道歉真的很有趣一般,謝詡輕輕笑了,之后沉默許久,他才開口問她:“這么久,你可曾對我動過一刻真心?” 他的問話也是輕輕的,隨時都可以被風吹散一般,好似用盡了全部心力,好似這人以往的強勢勁已然消失殆盡,只是在奢求一個回答。 “沒有,”幾乎是下意識的,都不需一刻思慮,佑樘極快地答道。 馬上,她又緩慢而沉重地重復了一遍,似是在加重確認的程度:“沒有?!?/br> 玉佑樘將杯中清茶一飲而盡,補充道:“至于那晚,只是為了償還你對我這幾年的培育之恩……” 滿室清寂,只有燭火噼啪輕響。 也不知過了多久,玉佑樘的嗓音又響起,“師父?!?/br> 謝詡斂著眼,幽黑的睫輕悠一顫。 “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玉佑樘起身,袖袂拂過桌角,她語氣糅和在審室陰沉的氣息里,聽起來分外幽涼: “從今往后,你我師徒二人恩斷義絕,兩不相欠?!?/br> 玉佑樘又將載著筆墨紙硯的漆盤端放到他面前,道:“紙上都是本宮親手所書的,有關你此次造反的所有罪狀,你看一看,若是沒有意見,就簽字畫押吧,謝大人?!?/br> 紙上的內容,謝詡看都未看,幾乎不作遲疑,提筆蘸墨,他腕上戴有沉重的鐵拷,書寫的姿態卻是不帶一絲遲滯,隨后又很快按下指印。 “謝大人倒是痛快?!庇裼娱堂樗谎?,收回漆盤,朝門外的刑部尚書招了招手。 尚書大人忙狗腿子一般沖進來,玉佑樘將裝有罪狀的托盤小心遞給他,“犯人已經認罪,回頭早些向皇帝陛下復命吧?!?/br> 尚書大人趁機大拍馬屁:“哎呀呀,太子殿下果然雷厲風行效率奇高,這不過一刻,就能讓犯人簽字畫押啦!” 玉佑樘對他的吹噓充耳不聞,面色始終冷清,沒回一句,轉身負手走出審室。 =。。= 翌日,廢后姜氏和前任輔國將軍姜尚義按旨流放。 在這之前,他倆特意被要求困在囚車中,游街示眾。 建康人民全部涌到街邊圍觀,小百姓嘛,隨眾心理嚴重,而且嫉惡如仇,囚車才走了沒幾里路,車中二人已被砸得滿身雞蛋黃和爛菜葉,慘不忍睹。 玉佑樘一襲便衣,獨自一人立于城墻至高點。 風將她的飄帶吹揚,兩段細長的布條蕭颯作響,翩躚共舞。 她凝目遙望著囚車的行進,直至那車被押出建康城門一段路,她才一甩被風刮亂的衣袖,不帶流連的掉頭離去。 =。。= 皇帝陛下重新主持朝政,玉佑樘也有了許多清閑時間。 她今日早早起身,在庭院里來回晃了很久,賞了魚,逗了鳥,最后還是回去房中。 不必上朝的早晨,似乎有點難言的空虛與失落。 她在房里發了一會呆,突然有位宮里的小太監來報,道刑部有位小吏來找,言謝詡還有些遺落的造反之事要告訴太子殿下。 玉佑樘只道:我知曉了。 隨后戴上發冠,匆忙趕去刑部大牢。 玉佑樘直接進了謝詡的牢房,他依舊被銬手銬腳,神情有些明顯的消沉和蒼白。 獄卒開了鎖,放玉佑樘進去,待她入了里頭,又嚴不透風站成一圈把守著。 玉佑樘并未走近他,只倚在門欄上,道:“謝大人還有什么話要對本宮講?” 謝詡站直身,腳畔鐵鏈帶出的拖地聲里,他的嗓音靜然無波:“其實沒有什么,只是想托付太子殿下一些事?!?/br> 玉佑樘不再借力,也挺直身體,平淡地望著他道:“直說無妨?!?/br> 謝詡掌心觸上墻面,走到牢房內的桌案邊,才沉聲道:“事關我謀反一事的處罰雖還未定下,但想必也是死罪難逃,重里來,輕里去,我也不想帶什么走……” 其間,他步伐有些異常的緩慢,玉佑樘也并未太當回事,只當是腳鐐過重。 他一只手臂撐住桌面,嗓音仿佛被壓上了一塊愈來愈重的鐵石:“有一樣東西太重,想了許久,還是該還給……”頓了頓:“殿下?!?/br> “什么?”玉佑樘緊盯著他,語速很快問。 謝詡身軀一動,似廢了極大的力氣一般,將另一只緊握成拳的手極慢地擱上桌面,而后五指輕舒…… 他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面色血色盡褪,一瞬煞白成紙,身形也如隨時將塌的玉山。 玉佑樘面色陡變,問出的嗓音有幾分顫抖:“你私自服毒了?” 他不作答,怕是連回答的力氣也沒了,猛又咳出一口黑血。 他一只手臂艱難而僵硬地收回,玉佑樘這才看清了他擺在桌上的,說要還給她的那樣東西—— 一枚金色的紐扣,躺在桌上。 當日在滿池荷花里,他曾送給她一半,這是另一半,他留在自己這里,待若珍寶般,妥善保存了很久。 終于,今昔也可以就此歸還了。 從此再無瓜葛,再無情怨。 就如他所說,他背負著一生使命來到世上,不想還帶上一份沉重的情感離去。 重里來,輕里去。 他揚眸看向玉佑樘,勾唇極輕地一笑,嘴畔的鮮血格外刺眼。 這笑還未收起,他手臂的力道再也支撐不住,直直地往前栽身下去。 “謝先生——” 少女的嗓音在空曠的牢里回響,悲戚又倉惶。 玉佑樘心跳如狂,幾乎漏拍,她眼眶熱得燙人。 都忘了是怎么走過去的,一下沖到謝詡跟前,扶抱起他,他氣息輕微,玉佑樘的指尖顫抖地探上他的腕,脈搏紊亂,周身全然衰亡之象。 玉佑樘跪在地面摟緊他,將他上半身挪回自己身前。他的腦袋根本支撐不住,沉重而無力,要玉佑樘使勁托著,才能不垂墜下去。 謝詡靠在她懷里,喘息漸弱。他慢慢闔上眼,卻又痛苦地強行睜開,望進玉佑樘已經盈滿淚水的眼底。他依舊咳嗽不止,話語也斷斷續續: “若,今世……只是個平民百姓……就好了……” 玉佑樘聞言,心頭慟到極處,眼淚一顆一顆往下掉,她又猛地看向門口一群手足無措的獄卒,眼眶紅到可怖,哭腔近乎發狂地吼道: “還愣著干什么,快替他把鐐銬松了??!快去叫太醫來??!快點啊——” 獄卒聞言,忙連滾帶爬進來,哆哆嗦嗦掏出鑰匙,顫抖地解著禁錮在謝詡身上的鐐銬,玉佑樘明顯能感覺到他全身漸漸松弛,忙將他摟抱得更緊,晶亮的淚珠一滴滴砸在他臉上: “別死……求你了……求你了……” 下一刻,玉佑樘懷中一動。 她還未反應過來,一只手極快探出,五指已用力扣上她的細頸。 所有動作不過眨眼之間。 被這樣吃勁地掐著,玉佑樘的喉頭痛到幾乎發不出聲音,只能胡亂地揮著手臂,試圖掙脫。 手的主人力氣那樣大,這種掙扎根本就是蚊蟲叮咬。 他利落起身,將她一下從地面懸空拎起,禁錮在自己高大的身前,也強制止住她因窒息而使出的那些無痛無癢的掙扎,但停留在她頸項一圈的力度卻是絲毫不減。 而后,一個熟悉低沉的嗓音自玉佑樘耳后輕起,帶有三分笑意: “我當然不會死?!?/br> 那嗓音又平靜無礙地威脅:“放我走,不然你們的太子殿下必死無疑?!?/br> ☆、第三十五幕 玉佑樘停下了掙扎,這種情況,就和上吊差不多,愈掙扎愈死得快。 盡管此刻的她,就如同溺在深水中央,上氣不接下氣。 她的視線也開始朦朧,她能模糊地聽見獄卒張惶的讓步與懇求,以及感受到謝詡正在急速往外走。 漸漸,四周的一切都如同沉在水底,滂沱的疼痛和壓抑掀翻她的身心,以及她所有的呼喊。 而她頸項上的那一處,存在感竟那樣強烈,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五根手指正毫不留情地掖緊。 人在瀕死前大抵都會憶起許多事吧,思緒飛如光轉,她想起這只手曾憐惜刮過他的臉頰,帶著剝繭,略帶粗糙而又小心溫柔的刮過……她想起上回在狩苑,她快要死了,也這只手一把將她從草地里撈起,急切而有力…… 她又想起九年前,幾個不速之客沖進家中,將她強行擄走,套上布袋,扔進馬車,最后再被一下抱出車廂…… 那會,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世界都是一片黑暗。 就跟現在的牢房一樣。 掖著他的人愈走愈快,過了一會,玉佑樘眼前又恢復明亮,清爽的氣流撲面而來,連頰邊的淚都很快被風干。 一定是到外面了吧。 那時候,謝詡將套在她身上的布袋一下抽起,也是這樣的感覺,終于有了亮,終于有了光。 只是今日,這只曾帶給她亮的手已經要置她于死地了。 哈哈。 玉佑樘心頭無聲輕笑,笑得連唇角都不由輕揚。 她的手臂一直在小幅度地摸索抖動著,艱難之極,似是掙扎。很快,袖筒中滾落一物,一柄尖而薄的小匕,她迅速托住,用指甲拼命抵著,讓它一厘厘脫鞘,而后用盡僅剩余的那一點力氣,狠狠地朝著身后人扎去—— 手臂一下被架??! 小匕也一瞬被奪走。 扣留在她頸脖上的長指終是松懈了幾分。 快要溺亡的人終于浮上水面,玉佑樘大口大口呼氣。 下一秒,用以逆轉局勢的利刃已架上自己的頸側。 “愚蠢,”身后那人評價,又將她往上提了一點,靠進她耳畔狎昵道,燙撩的氣息噴灑在她耳廓:“真狠心啊,鈴蘭?!?/br> 鋒利的刀片輕刮脖子,力度卻掌握得正好,未制造出一點皮rou上的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