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 章|破僵局冷向為間 回故鄉陳軫肆意
“叫店家出來!”陳軫沖小二道。 小二應一聲,急急進去,不一會兒,一個老者走出,看見陳軫,盯住他,怔一會兒,小聲:“這位客官,您面熟呢……” “您老再看看!”陳軫湊前幾步,站在老者跟前。 “您不會是……”老者又盯一時,“軫少爺吧?” “戚叔,”陳軫大叫一聲,幾乎哽咽,“我是陳軫,我是陳軫呀!” “我的少爺呀!”老者撲嗵跪地,涕淚滂沱,“您……您可算是回來了!” “戚叔——”陳軫淚水亦出,扶起老者,“您老看起來硬朗呢?!?/br> “硬朗,硬郎,這都是托少爺的福??!”老者轉向小二,“快,我家主公回來了,叫大家都出來,迎接主公回家!” 小二慌忙跑進,拉出十多個渾身是泥的陶工,齊齊地站在兩邊。 陳軫扯起伊娜并合玉,緩緩走進這個他在十五歲離開后就一直沒回來過的家。 鋪面很大,是個四進院子,第一進是鋪面,第二進、第三進是陶坊,第四進是東家的主房,在陳軫走后一直空著,這辰光被戚叔暫時用作庫房,里面放滿半成品的陶器。 “陳氏陶器”是陳軫的祖上公子遲開的。 陳國被滅之后,陳氏一門散落于天下,湣公的第五個公子,公子陳遲,不知從何處學來制陶的手藝,于二十年后帶著一家老小重歸故土,在鬧市區開設一家陶器店,以此養家糊口。 制陶是陳氏先祖的手藝。陳國的先祖是舜帝,因舜曾居于岐山一帶的媯水,故而其后裔以媯為姓。之后媯姓部族隨大禹治水而東遷,在伏羲氏的葬骨處宛丘立國,稱為陳國。之后商興,陳依附于商族,專門為商人制作陶器,由商人販賣于天下,宛丘因而也被稱作陶都。再后周興,陳部族轉而依附于周。周武王在滅商立國之后,得知媯滿為舜帝的嫡傳后人,即將長女許配予他,封他為大周的陶正,晉級侯爵,立國于宛丘,國名依舊為陳。媯滿死后,謚號為陳胡公。胡公再后,歷二十五世,至陳湣公時,終為楚人所滅。 公子遲是個有抱負的人,真正想的不是制陶,更不是養家糊口,而是復興陳國,承繼絕祠。陳族之興,始于制陶,復興陳國,自然也須由制陶業開始,這就是他在宛丘開設陶店的始因。 正因為此,公子遲未將重點放在制陶上,而是將手藝教給仆從,將店鋪交由老仆管理,對于自己的子女,則嚴格地教以詩書禮樂。公子遲之后又傳四世,至陳軫生父陳慶,復國愈發無望,完全死了先祖子遲的復國之心。陳軫命硬,出生三年,父死,又三年,母死,陳軫由家宰戚叔照料長大。陳軫在魏國時的家宰戚光是戚叔的長子。林東是戚光的舊友,老家在附近項城,已經沒人了,這辰光代替戚光,一心一意侍奉陳軫。 店肆里是沒辦法住的。陳軫帶老婆孩子將店肆巡視一遍,向她們介紹老陳家曾經的輝煌,俟林東回來,在宛丘城中最好的客棧里訂下兩套客房,招呼兩家搬去住了。 次日晨起,陳軫吩咐戚叔與林東置辦祭物,自己帶著伊娜母女并小桃紅娘幾個巡游宛丘。 宛丘依然是宛丘,但在陳國破滅之后,已不再成為一國的政治文化中心,全方位的破敗了,宛丘人要么走出去,要么守在城中,以制陶這個祖業謀生,因而城中到處是陶器店,河濱中往來船只,也多是運送陶器的。 更慘的是陳國的宮城,在亡國后收歸楚國王室,漸漸的被王室忘卻了,幾十年中無人修繕,說破敗就破敗了。至楚威王時,不知是誰想到這處資產,就將它變賣了,買家是宛丘最大的陶器商,而那商人常住宋地定陶,便將這兒改作陶器作坊,這辰光慘不忍睹了。陳軫至魏,發達之時,曾想過將這宮城買回來,可這念頭一閃而過,因為他的心早已不在宛丘,更不在復興陳國了。 陳軫引領她們轉完全城,見林東已辦好各類祭品,就引她們前往先廟。 陳國的先廟位于宛城的西南角,百多年前被楚人拆毀。由于是先廟之地,沒人在原址上蓋房,楚人于是就種些雜樹,這辰光,這些雜樹已經蔚然成林,大的有合抱粗了。子遲回來,欲修祠,楚人不許。子遲死,其子悄悄地在林中立起一座祠堂,題寫“陳氏宗祠”幾字,不久就被發現,上報宛丘縣尹,縣尹實地察看,見上面題寫的只是宗祠,就閉只眼放過了。歷經幾代人反復修繕,至陳軫時,此祠已成景致,大祭之日,總有不少陳氏宗親前來祭祀。陳軫幼時,每至祭日,母親就會帶他行祭。母親過世之后,帶他來的是戚叔。 祭品擺上,香火點燃,陳軫朝列祖列宗一一拜畢,使林東敲鼓,自己親手擊缶,讓伊娜、小桃紅與女兒合玉于堂中舞蹈。伊娜雖有身子,但功夫在身,舞姿依舊是動人的。小桃紅與女兒也早被她培訓出來,這辰光舞得有模有樣了。 樂舞聲中,陳軫引吭高歌: 子之湯兮,宛丘之上兮 洵有情兮,而無望兮 坎其擊鼓,宛丘之下 無冬無夏,值其鷺羽 坎其擊缶,宛丘之道 無冬無夏,值其鷺翿 陳軫唱著,唱著,淚水模糊了眼眶。 “阿大,您哭了?!币磺璁?,合玉走過來,睜大眼睛,“您這唱的什么呢?” “唱的是咱家鄉宛丘?!标愝F向戚叔討來墨汁與竹簡,將歌辭寫上,指給她看。 “阿大,您講講嘛,我看不懂哩?!焙嫌穸⒅柁o。 所有目光也都看過來。 “呵呵呵,”陳軫笑了,“你們要想明白這首歌呀,就得跟我來!” 陳軫帶他們走出祠堂,來到城南門,登上城門樓,站在最高處,指引他們眺望四方。 遠處,四個方向皆有低矮的山丘,連綿起伏,斷斷續續。兩條水流由北面的淺山流出,像是兩條玉帶飄過來,蜿蜒曲折,將宛丘衛護在中央。 “什么叫宛呢?”陳軫指著四個方位的丘岡,“就是四周高,中間低,像是一個大碟子。你們看,我們的宛丘,是不是這樣的碟子呢?” 眾人稱是。 陳軫分別指向兩條流水,一條在東,是他們坐船經過的,另一條略略遠些,在西側。兩條流水皆是由北而南,匯入穎水,再匯入淮水。 “阿大,”陳合玉看會兒兩條水流,若有所思,“詩里是講的這兩條水嗎?” “是的,孩子!”陳軫撫摸她的一頭秀發,指著水流,“你看它們多美呀,宛如兩條漂亮的絲帶,碧波蕩漾,環舞在宛丘之上?!敝赶蛞聊扰c小桃紅,“就像是你娘與你阿姨守護你阿大與你阿叔一樣,她們含情脈脈,無怨無悔地守護宛丘。水流蕩蕩,如鼓如缶,如歌如舞,它們由春到夏,由秋入冬,年復一年,熱情不減?!?/br> 見陳軫這般解讀此詩,贊揚她們,伊娜與桃紅喜滋滋地走過來,不無迷醉地靠在她們的男人身上。陳軫輕拍幾下伊娜隆起的小腹,指向兩道水流,看向女兒:“她們還孕育呢,宛丘里的所有草木,所有動物,所有人,都得感恩于她們的滋補!” “阿大,玉兒明白了!”合玉若有所思,“待玉兒長大,也這般孕育,是不?” “是的,孩子,”陳軫樂呵呵道,“像你娘親一樣,像你阿姨一樣,尋到你的宛丘,認準他,守護他!” 眾人皆笑起來。 “記住了,阿大!”合玉鄭重點頭,“可我……怎么才能尋到那個他呢?” “這個嘛,”陳軫輕輕撫摸她微卷的秀發,“他應該是個這樣的人!”微微閉目,輕聲吟誦: 彼澤之陂,有蒲與荷 有美一人,傷如之何 寤寐無為,涕泗滂沱 彼澤之陂,有蒲與蕳 有美一人,碩大且卷 寤寐無為,中心悁悁 彼澤之陂,有蒲菡萏 有美一人,碩大且儼 寤寐無為,輾轉伏枕 “阿大,這詩講的又是什么?”合玉歪起腦袋,盯住陳軫。 “講的是‘有美一人’,叫夏姬?!?/br> “夏姬是誰?” “是鄭穆公的女兒,她嫁到我們陳國,丈夫是一個叫夏御叔的大夫。夏姬堪稱是名稱天下第一的美人,引得一眾男人繞在她身邊團團轉哪?!?/br> “一眾男人?”伊娜驚叫。 “是呀,九個男人因她死了,還有兩個家族因她滅門?!?/br> “老天哪!”桃紅夸張地尖叫。 “阿大,”合玉卻不驚訝,一本正經地看著陳軫,“難道她比我的娘親還要美嗎?” “哈哈哈哈,”陳軫大笑起來,“這個是不能比的。不過,這詩寫得確實像你娘親。你娘親呀,年輕辰光,柔體如蛇,舞姿曼妙,聲音哪,甜得像是鶯啼,更有一頭金發‘碩大且卷’,有那么一段辰光,害得你的阿大是‘輾轉伏枕’,差點兒是‘涕泗滂沱’??!” “瞧你呀!”伊娜不無嬌羞,輕嗔一聲,“這都跟孩子講些什么呢!” “哈哈哈哈,”陳軫再爆長笑,攬過陳合玉,“未來該是我家的這個‘有美一人’了,合玉呀,要想引得天下英雄竟折腰,你就得向你娘親多學點兒喲!” 眾人皆笑。 然而,家鄉再好,也終歸圈不住陳軫這只展翅于天下的大鵬。接后幾日,陳軫連做幾事,一是帶全家至陳氏幾個祖陵,將先祖之墓一一掃過;二是在宗祠一側新起一堂,供起為他而死的家宰戚光的牌位;三是將先祠委托給戚叔一家;四是立下契約,將“陳氏陶器”并家中所有財富贈送給戚叔,只在契約中追加一款,每年大祭時,由戚叔一家代行陳氏宗祠的所有祭事,接待天下各地前來掃墓認祖的陳氏后人。 處置完家事,陳軫出資購置五輛駟馬篷車,讓戚叔從徒工中選出幾個可靠壯男,一路趕赴趙地。 五輛駟馬輜車一路向北,行至宋地,陳軫忽然想到惠施,遂在宋都睢陽尋個客棧安頓下來,自駕一車前往蒙邑。 惠施的宅院里卻是一片荒蕪。陳軫詢問惠施的鄰人,說是惠施已經死有大半年了。 陳軫傷感一陣,付給鄰人幾枚布幣,請他帶路,在店肆里買齊祭品,出城趕至一片林子。 “就是這兒了,他家的祖地!”鄰居指著一片老林。 陳軫下車,拿起祭品,隨他入林,在一座新丘前面停下。 毫無疑問,新丘下面就是惠施的安息處了。 陳軫放眼看去,墓地很大,墳頭很多,說明惠施的家族曾經興盛過。顯然,好位置都讓祖先們占去了,輪到惠施,他就只能靠邊埋。 新丘的旁邊栽著四棵柏樹,是從其他墳頭移栽過來的。陳軫的目光落在墓前豎著的一塊石碑上。沒有通常所見的碑文,只有一片含糊不清的筆劃,線條放蕩,看起來像是在巖壁上所見的古人刻畫。 陳軫琢磨良久,方才辨出是三個字,“子非魚”。 陳軫怔了,盯住那個鄰人:“你能肯定,這是惠相國的墓嗎?” “是他的呀,”鄰人指著墓地,“這個坑還是我與幾個朋友挖的呢!” “可這碑上,怎么寫的不是惠子?” “寫的啥?”鄰人不識字,自然認不出來。 “子非魚?!?/br> “唉,”鄰人輕嘆一聲,“埋他時,我們并沒給他立碑文。這個碑文,不曉得是誰為他立的?!甭灶D,“對了,大人可以去問莊周,不定是他立的呢?!?/br> “咦?”陳軫盯住他,“葬惠施時,莊周沒有到場?” “哼,他才不到場呢!”鄰人聳聳肩,擰下鼻子,“葬他女人時,他還擊盆唱歌呢?!眽旱吐曇?,指向墳墓,“老頭子剛從楚國回來那辰光,過得原本不錯,可一來二去的,他與那個叫莊周的瘋子混到一起,”指指心口,“這兒就不大正常了?!?/br> “怎么個不正常的?”陳軫急問。 “不洗衣裳,不梳頭發,不洗臉,有屋不住,不榻不睡,一天到晚與那怪人漫天地里瞎轉悠,一轉就是好幾天,月兒四十不回來是常有的事,待回來時,就與那莊周一般成個邋遢子了,幾丈之外就能聞到一股怪味,從他倆身邊過,得捏住鼻子。兩人躺在太陽地下曬暖,曬著曬著就從胳肢窩里摸出一個虱子,還舍不得擠死,輕輕放到旁邊的草窩里。有蚊子咬他,也不拍死,呵呵呵地笑看那蚊子抽他的血,你說這……”鄰居連連搖頭。 “呵呵呵,”陳軫笑了,“這個倒是成趣?!倍⒆∷?,“那個莊瘋子還好吧?” “好著呢!”鄰人看向河水,“這辰光不知野到哪兒發呆去了!” “幫我尋到他,我再付給你兩枚布幣,成不?”陳軫開出條件。 “成成成!”那鄰人樂顛顛地撒腿跑開了。 陳軫在惠施墓前擺好供品,燃上香火,盯住墓碑,悵然嘆道:“咦吁唏,老惠子,在下終于定下心來,專程奔此,一念會你,好好聽你嘮叨幾天你的名實,沒想到竟是來遲了。方才聽你鄰人幾句閑言,在下算是曉得你了,這也越來越嫉妒你了。在下嫉妒你,不是因為你奪了在下的相位,而是因為你得遇一個人生的知己。昔年俞伯牙得遇鐘子期,二人結作知音,子期死,伯牙摔琴。今朝你有幸得遇莊周,與這般達人結伴而游,參天破地,夫何憾哉?嘆我陳軫,自十五歲離陳,蠅營狗茍,到頭來卻是水中撈月。眼見這頭發花白,腿腳沉重,軫亦厭倦世事,可思來想去,天下之大,竟是無個歸處。家鄉已成過往,楚地是再也不想守了。天下熙來攘往,列國你爭我奪,未來之路充滿變化,在下這想尋一安寧之處終老,竟成奢望。在下羨慕你,一有名實,二有莊周,三有這一塊終老之地。想我陳軫,碌碌忙忙,忙忙碌碌,迄今依舊是一無建樹!功名利祿,挾持天下,曾經障我雙眼,終了皆為浮云。佳友知音,永遠是軫奢求。方今之世,軫所敬慕,惟有三人,一是你老惠子,二是淳于子,三是蘇子??赡愕热?,無不是皓月星辰,高高在上,軫只能仰望,不可企及?!鳖D住,目光落在墓碑上,“譬如你這三字吧,‘子非魚’,究底是在玩何迷藏呢?” 陳軫正自慨嘆,那鄰人如飛般跑來,老遠就叫:“大人,大人,我尋到那個莊瘋子了!” 陳軫起身,待他跑近,跟他一路尋去,果在不遠處的澮水灘上望到莊周。陳軫摸出兩塊布幣遞給他,大步走向灘頭。 莊周仰躺在灘頭,兩眼閉著曬太陽。 “莊先生?”陳軫走近,躬身揖道。 莊周微微睜眼,斜睨他一下,又閉上了。 “莊先生,”陳軫再揖,“在下陳軫,有大惑求教于先生!” “莊周不是先生,你尋錯人了!”莊周眼睛未睜,聲音出來。 “這……叫您莊真人,可否?”陳軫問道。 莊周打起呼嚕來。 “莊子?” 莊周繼續呼嚕。 “莊兄?” 莊周的呼嚕越發響了。 “莊周!”陳軫急了,直呼其名。 莊周的呼嚕立馬止住,聲音出來:“說吧,你有何惑?” “子非魚?” “到水邊!” 陳軫怔了下,走到水邊。 “見魚乎?” “見了?!?/br> “魚樂乎?” “游來游往,很樂呀?!?/br>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周斜眼睨他。 “是了,是了,”陳軫恍然悟道,“在下非魚,自是不知魚之樂?!甭灶D,依然不解,“您在惠施墓碑上特別寫此三字,可是另有深意?”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莊周沒頭沒腦地又來一句。 “咦?”陳軫撓頭,凝眉有頃,喃聲重復,“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抬頭,“請問莊……莊周,那個碑文究底何解?” “是這般解,你可聽好?!鼻f周坐起來,沒有睬他,一屁股出溜下水岸,驟然爆出一聲長笑,“哈哈哈哈——”跳入水中,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顯然,莊周的這聲長笑就是解了。 望著莊周的背影,陳軫慨嘆一聲,悵然若失。 田氏齊國的王陵位于臨淄南側,淄水南岸,距離淄水不遠。最早埋在這兒的并不是田齊的開宗之祖田完,而是正式立國之君田齊太公和與田齊桓公午。二陵東西向并列,鎮在鼎足山中。威王之陵向西錯開里許,及至宣王陵墓,自然就挨在其父身邊了。 田氏王陵選址是沒說的,南靠稷山,北面淄水,東枕鼎足,為宣王送葬的稷宮學者們無不贊嘆,除去一人,鄒衍。 當然,這些陵址不是鄒衍選的。確定陵址的是齊國太廟,由太廟令主持。太廟令之下,又有一撥子風水術士專門為王室成員確定陵區及xue位,輪不到鄒衍說話。 葬宣王這日,臨淄城中多達萬人送殯,與先宣王作別,惟有鄒衍不在行列,孤身一人來到田齊太公與桓公的兩大陵前,久久地凝視二陵。 看著,看著,鄒衍的心揪起來了。 鄒衍召輛馬車,驅車南奔,攀上稷山,站在山頂遠眺這幾處陵墓,之后又從不同角度觀察,甚至測量。 鄒衍一連忙活三日,睡不著了,于第四日晨起叩門稷下學宮祭酒的館舍。 開門的不是淳于髡,而是剛被齊宮任命不久的祭酒荀況。 荀況是由趙地新來的,初到稷宮時沒車沒馬,一肩挑著兩個簍子,一只簍子裝著十幾冊竹簡,另一只放著他的簡單行李。讓稷下學者吃驚的是,他簍子里的竹簡,全部是他自己的著述。在到后第三日,荀況申請開壇,一出場就拿離開臨淄不久的孟老夫子當靶子,火力全開,批駁他的性善論,提出自己的性惡論,可謂是語驚四座。 幾個月前,淳于髡偶得風寒,初時不以為然,不想半個月后病情加重,終至于臥榻不起了。淳于髡的病情驚動齊宮,宣王御駕探望,問起學宮事務,淳于髡提議由先生荀況接任祭酒。宣王隨即召見荀況,見他胡須尚未長全,以為是召錯人了,待陪他前來的學宮令兼上卿田文稟明,方才緩過神來,于三日之后下發詔命,聘任荀況為學宮的代祭酒。 該詔命如石擊靜水,整個學宮為之嘩然,數十名稷下先生中沒有一個肯服的,無不認定是淳于髡老糊涂了。 然而,詔命專制不服,鄒衍也不能例外。向齊王進諫,鄒衍須過祭酒這道關,否則就是僭越。 “觀先生眉宇不展,”荀子將鄒衍禮讓至客席,拱手,開門見山,“發生何事了?” “衍有一事,”鄒衍略略拱手,“煩請代祭酒稟報學宮令,奏報齊王!” 鄒衍在“代”字上加重語氣,發音清朗。 “敢問何事?”荀況淡淡一笑,拱手問道。 “事關先君太公、桓公二陵!” “哦?”荀況微微傾身,“先君二陵怎么了?” “是陵址不妥!” “敢問先生,陵址怎么不妥了?”荀況的眉頭挑起來。 “是這樣,”鄒衍斜他一眼,“衍送先王入葬,得觀二陵,心底發寒,三日不眠。鑒于事關齊國社稷,衍不敢怠慢,依稷宮規矩稟報祭酒,請祭酒代為轉達宮令,奏報齊王,速遷二先君之陵,否則會出大事?!?/br> “先生還沒講清陵址是何不妥了呢?”荀況瞇起眼。 “講給祭酒,祭酒怕也不懂!”鄒衍瞄一眼這個乳臭未干的代祭酒,一臉不屑。 “是嗎?”荀況坐直身子,正正衣襟,清一下嗓子,扎下論辯的架勢,“先生這還沒講呢,因何就斷知在下不懂?” “好吧,”鄒衍指向南面,“先君二陵點xue于三山之間,那三山呈鼎足倒立。鼎為王者禮器,那三山由此可稱作鼎足山。鼎足山伸向西南,連脈稷山,再西南,連脈望魯山,再西南,連脈泰山。泰山乃天下王山,自古迄今,為圣王封禪之地。泰山圣王之氣沿地脈向東北伸出,出口正在鼎足之間。先王二陵不偏不倚,剛好點xue其中,鎮住王氣。王氣不得出,則怨,怨則危殆,齊國社稷或將不久矣?!?/br> 荀況的眼睛越瞇越小,漸成一道縫了。 鄒衍不再說了,盯住這個年輕的祭酒。 “敢問鄒先生,”荀況眼睛睜開,二目如炬,射向鄒衍,“您何以確定鼎足山一定就連脈稷山、稷山就一定連脈望魯山、望魯山又一定連脈泰山?” “淄水出焉!”鄒衍見他問出這句不上道的話,聲音如從鼻孔里輕輕哼出。 “淄水出于望魯山,又何以連脈泰山?”荀況再問。 “衍似說過這話,講給祭酒,祭酒怕也不懂,這不,應了吧?”鄒衍目現不屑。 “先生,您沒有答復在下!”荀況固執道。 “水未連,山連!”鄒衍應出一聲,看向門外。 “方才先生講到王氣,王氣之行當順氣脈,敢問先生,王氣所行之氣脈究底是走水還是走山?”荀況冷不丁問出這句。 “山水相依,氣脈既走山,也走水?!?/br> “也就是說,”荀況接道,“泰山王氣先行山脈,至望魯山,再行水脈,至稷山并鼎足山,是不?” “是的?!?/br> “山脈與水脈相比,孰勝一籌?” “山之脈?!?/br> “三年之前,在下游歷過泰山,”荀況再道,“立泰山之巔,放眼望去,泰山之東、之南、之西、之北皆有山,或相望,或相通。若以山之脈為上,泰山之脈連綿起伏,可遠達青州,圣王之氣又怎能舍棄山脈而改走水路呢?” “唉,”鄒衍長嘆一聲,“這事兒真真與你講不清爽!” “鄒先生,稷宮之內,以學術為上,應該沒有講不清爽的道理?!避鳑r不依不撓,“先生若是連在下也講不清爽,俟見大王,又如何能講清爽呢?若是一直講不清爽,輕則是危言聳聽,重則是妖言惑眾?;蟊娨簿土T了,這惑大王……”頓住話頭,目視鄒衍,指節輕叩幾面。 “哈哈哈哈,”鄒衍長笑一聲,轉過來,逼視荀況,“祭酒大人,這就是你的論辯之道嗎?” “非也,論理而已?!?/br> “既然論理,衍且問你,可知生氣?”鄒衍發難了。 “可是萬物生、發之氣?”荀況以問作答。 “衍再問你,人死之后,可有生氣?” 這是個難以回答的題。萬物既有生氣,死人仍為人,人為萬物之一,亦當有生氣。 然而…… 荀況閉目有頃,睜眼:“有生氣?!?/br> “氣從何生?” “從物所生。人死為尸,尸為物,是物即有氣。不過,死尸所生之氣,不謂生之氣?!?/br> “不謂生之氣,可謂何氣?” “死之氣?!?/br> “祭酒果然博識!”鄒衍拱手,“不過,在衍看來,它不叫死之氣,叫陰氣。陰與陽大化,生與死交接,化、接之氣,皆作生氣!” “稱名不同,其實為一?!避鳑r拱手回禮。 “好吧,就叫它作死之氣。死既有氣,氣則有行,敢問死氣由何而行?”鄒衍再問。 “由土?!避鳑r脫口應道。 “祭酒說的是!”鄒衍輕輕擊掌,“是以古今之人,多葬于土。再問祭酒,死之氣又是如何行于土的?” 荀況長吸一口氣,閉目。 顯然,這個確實游離于荀況的學識之外了。 “在下愚癡,請先生指教!”三息過后,荀況拱手,態度虔誠。 “死之氣,在衍可作陰之生氣?!编u衍侃侃而談,如同教授弟子,“陰陽生氣,動則成風,升則成云,降則成雨,行則循土。氣循于土,則生萬物。土乃生氣之體,氣乃水之母。有土則生氣,有氣則生水。氣行于土,因循地勢,勢起氣始,勢止氣聚。是以葬尸之所,不可肆意,當循大地形勢,覓氣聚之處。夫勢者,高千尺以上者為勢,高百尺之上者為形。勢來形止,是謂氣聚之處。氣聚之處,即為全氣。全氣之地,可作佳xue,可葬尸骨……” “荀況受教,”荀況拱手,止住他的話頭,“先生所言的全氣之地,俗為風水寶地,既可造房舍,也可葬尸骨。只是,”指向鼎足山,“這與鼎足山何干?” “天地生氣,為金木水火土五行。五行相生,方得生命。人受體于父母,父母之體得天地生氣,人子亦得。氣感而應,鬼福及人,是以東山西崩,靈鐘東應,此所謂天人相應。父母尸骸若是葬于全氣之所,氣聚而不散,就可蔭佑人子;反之則傷?!编u衍應道。 “依先生所言,”荀況瞇眼,指向南面,“勢來形止,是謂氣聚之處。泰山高千仞,其下為望魯山,高五百仞,當為勢;再下為稷山,高百仞,當為形;再下鼎足山,高三十仞,當為形止。再依先生之言,王之氣始于泰山,這若是止于鼎足山,鼎足山豈不就是個全氣之處了嗎?” “正是?!?/br> “既然全氣,當為上佳風水才是。先王葬此佳xue,理當蔭佑齊國,先生緣何又說此二陵不祥、殃及社稷呢?” “是點xue不當,祭酒大人!”鄒衍不耐煩了,“鼎足三山,既為王之氣聚處,亦為王之氣出處。先君二陵不偏不倚,剛好鎮在王之氣的出口上,王之氣受憋于地下,欲進不能,欲退不得,欲出無孔,久則怨,怨則傷,是以不祥?!?/br> “唉,”荀況長嘆一聲,“荀況在趙地時,就聞先生大名,說先生談天說地,博古通今,天下之奇,無有不知。今日受教,方知先生所談之天,所說之地,所博之古,所通之今,多為無稽?!?/br> “你……”鄒衍氣極,指向他,一字一頓,“且說,鄒衍所論,何以無稽?” “先生妄解天人相應,稽從何來?”荀況挑起論題。 “敢問代祭酒,何為天人相應?”鄒衍惱火了,目光逼視,全身緊繃,字字如錘。 “天人相應,”荀況侃侃而談,“即人之行應于天之行,應之得當則吉,應之不當則兇。列星隨旋,日月遞照,四時代御,陰陽大化,風雨博施,凡此種種,皆有其常恒之情。世間萬物,得其和則生,得其養則成。天之常情,不因處于禹世就有,亦不因處于桀世就無。日月星辰,禹、桀無不同,禹以治,桀以亂,可見,治亂非天也。春生夏長,秋收冬臧,禹、桀無不同,禹以治,桀以亂,可見,治亂非時也。得地則生,失地則死,禹、桀無不同,禹以治,桀以亂,可見,治亂非地……” “夠了!”鄒衍實在聽不下去,大袖一擺,幾乎是喝叫,“此等無知,談何天人之應?” “敢問鄒先生,在下何以無知了?”荀況壓住火氣,盡量使語氣平和。 “日月星辰有恒,其運卻不有恒,黃道赤道,呈萬千之變。春生夏長有恒,其運卻不有恒,風雨寒暑,呈萬千之變。大地生養有恒,其運卻不有恒,滄海桑田,呈萬千之變。由此可知,禹時之天不同于桀時之天,禹時之時不同于桀時之時,禹時之地亦不同于桀時之地。此謂天地常識,敢問祭酒,是不知,還是故作不知?”鄒衍一口氣講完,不及荀況反應,噌地站起,大踏步走出。 荀況起身追出幾步,在門口止住,望著鄒衍漸去漸遠的背影,嘿出一聲,聲音很大地送行鄒衍:“就這般氣量,你談什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