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 章|辯風水鄒衍諫主 游太虛玉女受命
鄒衍并未返回自己的學館,而是大步流星地走向淳于髡館舍。 淳于髡病了,躺在他的病榻上。御醫診過,說他是心腎不和,開出不少藥,每天由他的弟子煎熬出兩大碗,但他實在不想吃,能推則推,推不過時就勉強喝幾口。 御醫吩咐,淳于髡的病在心上,需要靜養。于是,淳于髡館舍的院門就被一眾弟子輪流守值,尋常人一個不讓進來。 醫生的這個吩咐,卻把淳于髡整苦了,因他是個耐不住寂寞的人。更讓淳于髡傷感的是,愛犬伊人于幾天前死了。伊人陽壽未到,也是病死的,死前一直守在淳于髡榻邊,實在撐不住了,才讓淳于髡抱在懷里,在主人的懷里咽下最后一口氣。 伊人死后,淳于髡徹底把生死看淡,再也不想吃藥了。 鄒衍照例被攔下,也是急了,沖館舍大叫:“淳于先生,老祭酒,我是鄒衍,談天衍,有大事體求見!” “來人哪!”淳于髡聽到聲響,叫道。 守值弟子緊忙過來。 “有請鄒衍先生!” 那弟子表情遲疑。 “去!”淳于髡沉下臉,加重語氣。 那弟子出去,不一會兒,引鄒衍進來。 淳于髡已從榻上坐起,朝鄒衍笑笑:“談天衍哪,你大喊大叫的,出了啥大事體喲?” “是天大的事!”鄒衍拱手,“鄒衍不得不求您了?!?/br> “呵呵呵,”淳于髡笑出幾聲,“天再大,也沒有你談天衍的心大,細細說來,不急。老光頭正自無聊,這要尋個樂子呢?!?/br> 鄒衍將事由一五一十說了,氣不平道:“老祭酒呀,您明白一世,末了卻做下糊涂事。稷下學宮人才濟濟,您哪能將祭酒重職交給一個乳臭未干的自大狂呢?姓荀的才念幾卷書,就敢騎在我鄒衍頭上,說長論短?” “呵呵呵呵,”淳于髡真還樂了,拍拍光頭,捋把胡須,“你且說說,該長多少歲,該念多少書,才能騎到你的頭上?” “這……”鄒衍急了,“您老這是偏袒他!” “呵呵呵,你這個談天衍呀,”淳于髡又笑幾聲,“與代祭酒論辯,是雞遇到鴨,一個咯噠咯噠,一個嘎嘎嘎嘎,想要談到一塊兒真還不容易呀!” “無知之徒,誰才愿意與他談到一塊兒呢?” “呵呵呵,”淳于髡越發樂了,“雞有雞的知,鴨有鴨的知,這辰光看來,老光頭這是為稷下做下一樁大好事呢?!?/br> “老光頭呀,”鄒衍氣急了,伸手指過來,“您……這還上勁兒呢!氣殺我也!” “呵呵呵呵,稷下是個論理的地方,不能賭氣,是不?賭氣也沒用,是不?”淳于髡的手吃力地反指過來,“你呀,就是一只斗雞,早就該尋個鴨子過過招,隨他試試水底深淺。鴨子呢,也該上到樹梢瞅瞅,否則,無論是雞是鴨,只要固執己見,就會掉進水井里,與那井蛙無異了?!甭灶D,收回指頭,“不過,鼎足山事涉王室,倒也是差錯不得,你還是去尋尋代祭酒,讓他……” “我不尋他!”鄒衍跺腳,“我再也不想搭理他了!” “你不尋他,老光頭可就無能為力嘍!”淳于髡兩手一攤,“來人哪,送客!” 不待送客,鄒衍已經起身,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走了。 鄒衍前腳剛走,一輛輜車由遠而近,在淳于髡的館舍門前停下。 車上跳下一人,是陳軫。 淳于髡興奮起來,掙扎欲起,被陳軫按住。 “哎喲喲,”陳軫坐在他的榻沿上,握住他的手,“在下欲去邯鄲,剛剛走到大梁地界,突然聽聞您老玉體有恙,心里那個急呀,當即就掉轉車頭,拐往臨淄來了?!?/br> “來得好呀,”淳于髡笑道,“再晚幾日,你怕就要到那稷山深處尋這個光頭了?!?/br> “您老去稷山深處做啥?” “與那個叫老蒙子的做個伴哪!” “老蒙子?”陳軫怔了,“他是哪個?” “彭蒙呀,你應該曉得他的?!?/br> “哎喲喲,”陳軫慨然嘆道,“是他呀,老先生還是軫的師父呢,不過是沒行師禮?!倍ㄇ缈此粫?,“觀您老氣色紅潤,光頭閃亮,精氣神俱足,哪能就扯到稷山了呢?” “呵呵呵,”淳于髡笑道,“你就甭蒙我了。精氣神俱不俱足,你哪能有我曉得?”盯他看一會兒,“唉,可惜你來得稍稍遲了點兒,否則,光頭就舉薦你來做這個祭酒,讓稷下這邦烏合之眾曉得個子丑寅卯?!?/br> “新祭酒是誰?” “荀況,從趙國來,我讓暫代一段辰光,聽聽響聲?!?/br> “軫曉得他,本為儒門,但不循儒道,講什么人性惡?!?/br> “對對對,”淳于髡迭聲應道,“一到稷下,他就拿大儒孟夫子祭刀,可惜孟夫子走了,否則,老光頭當可目睹一場曠世之戰?!?/br> “估計他辯不過孟夫子,那是一張鐵舌?!?/br> “不一定喲?!贝居邝招?,“這年輕人也是了得,今朝就把談天衍的胡子氣歪歪了?!?/br> “這倒有趣,您老講來聽聽?!?/br> “來人哪!”淳于髡叫道。 守值弟子緊趕過來。 “把那物什拿去溫溫!”淳于髡指著藥碗。 弟子驚愕,不無興奮地看一眼陳軫,拿起藥碗走了。 “呵呵呵,”淳于髡沖陳軫笑笑,“那藥水太苦,我是寧死也不喝的,今朝你來了,我得多少喝幾口?!?/br> “為啥?” “晚死幾天呀,好與你嘮叨嘮叨?!?/br> “對對對,”陳軫笑了,“您老甭急,那黃泉之下,一路黑燈瞎火的,就您老這腿腳,沒個人攙扶著,一則寂寞,二則免不得磕磕絆絆呀?!?/br> “呵呵呵,有這個呢!”淳于髡笑出幾聲,指指光頭,“保管把前路照得亮光光的。至于寂寞,光頭也是不懼的?!?/br> “哦?” “我那愛犬名叫伊人,幾日前先行走了,臨走之前,她嚶嚶嚀嚀,對光頭講出許多話,其中一個,就是為光頭探路。這辰光,想必她就在路口巴望著呢?!?/br> 二人閑扯一時,話題回到鄒衍身上,淳于髡也就津津有味地接續講起談天衍與新祭酒之間的爭執來,聽得陳軫不勝唏噓。 回到自家館舍,鄒衍喝退前來問詢的一眾弟子,關上房門悶坐一時,越想越覺得淳于髡偏袒,起身去尋蘇秦。 葬過宣王,蘇秦本欲離齊,聽聞征楚大軍回返,因想見見匡章,就在稷宮住下了。這見鄒衍尋來,蘇秦迎入舍中,聽他講明原委,覺得事大,帶他去見靖郭君田嬰。 “這個有點兒難辦?!碧飲雰墒忠粩?,“如果是先宣王之陵選址不當,本相或可奏明大王,由大王遷xue易址。先生所言乃是開國祖君太公、桓公二陵,則非大王所能責任,本相若是奏報,貌似不妥?!?/br> “敢問相國,”鄒衍問道,“太公、桓公二陵為何非大王所能責任?” “就本相所知,”田嬰應道,“太公之陵為太公生前所定,桓公之陵為恒公生前所定,方今大王怎么能說動就動呢?” “相國大人,”鄒衍急了,“二先君之陵所妨害的正是方今大王??!” “哦?”田嬰傾身,“你且說說,二先君之陵何以妨礙到方今大王了?” “鄒衍一時講不清楚所有這些,鄒衍所能斷知的是,泰山圣王之氣通至鼎足山,由三山口破空而出,籠罩臨淄,蔭佑大齊。擁此王氣蔭佑,臨淄將可成為天下王都,追比鎬、洛。但這股王氣,讓先君二陵生生給鎮住了,透不出來。王氣憋屈,必轉為怨氣。怨氣久憋不散,必襲擾王陵。王陵所葬為先君血骨,而方今王上為先君骨血,同氣相應……”鄒衍頓住話頭。 鄒衍這番話自成一理,田嬰聽得心驚rou跳,深吸一口長氣,看向蘇秦。 “事關大齊國運,更有太祖二陵,身為外臣,在下不便多言?!碧K秦拱手,“不過,鄒先生深諳天地五行,貫通山川風水,先生既出此言,不可等閑視之,相國當奏報大王,由大王圣裁?!?/br> “鄒先生,”田嬰轉對鄒衍,拱手,“這就隨本相入宮,面呈大王如何?” “鄒衍從命?!?/br> 鄒衍隨從田嬰入宮覲見湣王,稟明事由。 湣王好武,不喜風水五行,越聽眉頭皺得越緊,末了朝鄒衍拱手:“先生所教,奧義深遠。寡人愚癡,一時三刻參悟不透,敬請先生寫出詳盡奏陳,容寡人細讀慢悟,如何?” 鄒衍這才后悔沒有寫出奏陳,拱手辭道:“衍這就回館書寫!” 鄒衍走后,田嬰并未離席。 “相叔,您還有何事?”湣王看向他,神態不悅,意在逐客了。 “臣……”田嬰剛出一字,就被湣王揚手打斷。 “相叔呀,”湣王語氣冰冷,“這個鄒衍是您請來的吧?” “是他尋臣來的,今朝他與蘇秦到臣府上,講起此事,臣……”田嬰急切辯解。 “寡人曉得了?!睖⊥踉俅未驍嗨?,“相叔還有賜教嗎?” 聽到這個冷冰冰的“賜教”,田嬰心底一寒,改坐為跪:“王上——” “相叔若無他事,寡人這要為先王守孝去了!”湣王站起來,夸張地抖抖身上的孝衣,轉個身,大踏步離去。 田嬰跪在地上,面無血色,好半天,方才站起,暈暈乎乎地回到府中,呆坐半晌,伏案書寫一道奏陳,召來田文:“你將這個呈給王上吧?!?/br> 田文瞄一眼奏陳,震驚:“辭呈?” “唉,”田嬰長嘆一聲,“為父老矣,侍奉不動新主人了?!?/br> “這……”田文怔了。 “田地為太子時,就對為父頗有微詞。為父忍不下,頂撞過他兩次。這辰光他是主了,為父若不識相,只怕是……”田嬰苦笑一下,指向自己,“這架老骨頭也沒個葬處了?!?/br> 田文再問因由,田嬰將這日之事細述一遍。 “嗯,”田文應道,“大王是多心了,以為是公父請來的鄒先生。唉,這個談天衍,凈會壞事。這么大的事,他怎能不先對我講呢,動不動就去找蘇子。既然二陵如此不堪,他早干什么吃的?先君二陵豎在那兒幾十年了,臨淄無人不曉,他又不是剛來稷下,難道就不曉得?” “我講過這事兒,說太公之陵是太公定下的,桓公之陵是桓公定下的,大王不便輕動,可蘇子說,這事兒大了,因為涉及的是王室與國遠,要我奏報王上,我帶鄒衍奏報,竟就鬧出這般事來?!碧飲胼p嘆一聲,“唉,時過境遷,為父是該歇一歇了,打算前往薛地貽養天年。聽聞大王待你不錯,朝中的事兒就交給你了?!?/br> “可大王他……”田文遲疑一下。 “怎么了?” “這些日來,一直未曾召我?!?/br> “你放心,”田嬰應道,“為父退后,相國之位,他不可能有第二個人選,只能是你!” “為什么?”田文怔了。 “因為你有逾千門客,個個是能人。還有你所兼管的稷下,人才濟濟。我觀大王心思不小,想干大事。只要他想干大事,就得用能人,而所有這些能人,無論才大才小,都握在你的手心里?!碧飲肽曁镂?,“不過,他也有個條件,你得表態,向他效忠!” “我明白?!碧镂狞c頭。 田文代父遞交辭呈,湣王麻利地批準了,還犒賞田嬰二十匹魯縞。 三日之后,田嬰帶著家眷,一行人馬浩浩蕩蕩地離開臨淄,趕赴薛城。 田嬰走后的第二天,湣王召蘇秦入宮,拱手致禮,語氣甚恭:“先王撒手,寡人初立,里里外外百千之事,免不得手忙腳亂,慢待蘇子了。寡人今請您來,是有大事求問?!?/br> “大王請講?!碧K秦拱手回禮。 “先王之時,曾多次對寡人言及蘇子,寡人對蘇子所歷所為,亦是敬服。但齊國之事,蘇子也是曉得的,先王與相叔志在邦國,樂于開疆拓土,而寡人所志不同。寡人今請蘇子,是想求問治齊長策,還請蘇子不吝賜教!”湣王再施大禮。 “敢問大王所志?”蘇秦回個大禮,盯住他。 “馳聘天下?!?/br> “若此,”蘇秦應道,“臣有三策可供大王?!?/br> “是何三策?”湣王傾身。 “其一,”蘇秦侃侃言道,“法齊桓、晉文之事,事周以馳聘天下,可謂之霸策;其二,法商湯、周武之事,廢周以馳聘天下,可謂之王策;其三,摒棄王、霸之道,安天下列國,撫萬兆黎民,縱橫以馳聘天下,可謂之帝策?!?/br> “以蘇子之見,何策為上?” “帝策為上?!?/br> “寡人愚癡,請問蘇子,何以帝策為上?王策難道不好嗎?” “回稟大王,”蘇秦應道,“時過境遷,齊桓、晉文之事,已成過往,是以霸策不為上;今日天下,莫說是萬乘之國,即使宋、中山之君,也都稱王,列國并王,列王并雄,是以王策不為上;故大王所志,惟有一策,就是縱橫帝策?!?/br> “嗯,蘇子所析極是!”湣王聽進去了,再度拱手,“請蘇子教寡人帝策!” “教字臣不敢當!”蘇秦回禮,“大王若行帝策,惟有一途,就是經由臣與張儀此前所倡導的縱橫長策!” “這……”湣王再度傾身,瞇起眼睛,“蘇子合縱之策,寡人可解,張儀所倡,乃與蘇子所倡剛好相背,蘇子緣何又……”打住話頭,目光征詢。 “回稟大王,”蘇秦拱手,“萬物之道,陰陽并行。上古本無道路,及至大禹,治水興農,刀耕火種,道路始生。再至大周,天下劃地成井,封土建制,阡陌道路,南北為縱,東西為橫,以交通天下列國。臣興縱策,結山東列國以制秦;儀興橫策,結山東列國以應縱。無論縱策橫策,皆為安天下之策。大王所志在馳聘天下,是為安天下之志。若行此志,大王自然當行縱橫之策!” “這個……”湣王摸向下巴,順勢捋一把新近蓄起的濃黑胡子,“縱策就是縱策,橫策就是橫策,就如黑白,要么行黑,要么行白,蘇子這……”苦笑。 “大王所解正是!”蘇秦應道,“天道有常,黑白輪替,長夜過后必是白晝?!甭灶D,回到主題,“具體到縱橫之策,臣之意是,大王可先行縱策,結楚、三晉、燕以制秦國。待秦國受制,欲靜不得,欲動不能,戰不敢戰,退不能退,左右支拙之時,大王再行橫策,與秦結盟。那時,天下列國結而為一,列國安,黎民撫,大王也就帝行天下也?!?/br> 湣王凝起眉頭,陷入長考。 “是了?!绷季?,湣王抬頭,“寡人還有一疑。合縱之后,列國并王,并無高下,憑什么就是寡人帝臨天下?” “天地不仁,只以實力說話。獅有雄,猴有尊,家有長,列國雖然并王,終歸要有個雄長。六國合縱,楚國本有實力,可為雄長,可惜楚王棄絕縱策,陷入孤獨,今遭張儀連橫肢解。燕國經由子之亂禍,實力大損。三晉自不必說,尤其是魏國,在龐涓之后,亦失雄長之位。能擔綱領縱的,只有大王您了!” “呵呵呵,你說的是?!睖⊥趺烂赖赜洲垡话押?,“不過,即使六國縱成,秦國他能連橫嗎?秦王若是不聽呢?” “大王并六國之勢,結六國之心,全力封堵秦國,秦國無路可走,動彈不得,惟有與大王連橫一途,否則,民不安,士不服,皆逃離秦,秦王不行橫策,只能身死國滅?!?/br> 湣王又想一時,話題移向燕國:“燕王呢?近年之事,燕人對我大齊頗多怨言,姬職是秦姬所出,他這當燕王了,必恨齊人。寡人即使奉行縱策,他肯聽寡人嗎?” “天底下沒有解不開的怨?!碧K秦應道,“齊人伐燕,初為仁義之師,燕人歡迎。只是后來……唉,臣也未曾料到會是這般。不過,所有這些,都與大王無關,因為大王從未插手過燕國之事。今大王立事,臣愿為大王向燕王解釋,化甘戈為玉帛?!?/br> “如此甚好!”湣王拱手,“縱策之事,寡人聽憑蘇子。燕國之事,亦有勞蘇子彌補!對了,寡人還有一事?!?/br> 蘇秦看向他。 “稷下鄒先生奏報,太公二陵鎮住我大齊王氣,蘇子如何看?” “陰陽、鬼神諸事,臣知之甚少,不敢妄論。不過,既為稷下先生之言,又涉及王室大事,大王最好是慎重對待?!?/br> “你說的是?!睖⊥跽0蛶紫卵劬?,轉向內臣,“召田文!” 淳于髡這病是要靜養的,經陳軫一攪和,連續興奮數日,突然就加重了,身子動彈不得,鼻孔里出的氣多,進的氣少,時不時要張開口,以增加進氣量。 大弟子急請大夫,大夫搭過脈,吩咐他們安排后事。 眾弟子將淳于髡移至正寢,按序位跪于榻邊,靜候先生的最后時光。 陳軫又來了。 陳軫看過淳于髡氣色,附他耳邊悄道:“老光頭,想不想看一個絕世寶貝?” “想?!贝居邝招α?。 “諸位學子,”陳軫轉對眾弟子拱下手,“軫有幾句要緊話講予祭酒,你們暫時回避一下?!?/br> 眾弟子面面相覷,之后走到戶外,跪在院中。 陳軫半掩房門,擋住視線,打開隨身攜帶的提箱,摸出一個包囊,揭開層層錦繡,現出一塊綠中透白、白里泛紅、晶瑩剔透的絕品美玉。 淳于髡的眼睛睜大了。 “先生可知此是何物?”陳軫壓低聲音。 “彩玉?!?/br> “先生可知此玉?” “哦?”淳于髡看向他。 “大楚鎮宮之寶,和氏之玉?!?/br> “咦!”淳于髡急吸幾氣,化作一聲長長的驚嘆。 陳軫拿起玉,翻來覆去展示一陣,拉過淳于髡的手,擱他手里。 淳于髡把玩幾下,閉目。 “看美了?”陳軫輕道。 “嗯?!?/br> 陳軫收起玉,重新包起,塞進箱子,合上。 “它怎么樣?”陳軫問道。 “是個寶物?!贝居邝諉柕?,“你就這樣一直藏著?” “軫藏之無用?!?/br> “如何處置它?” “軫想聽聽您老之意?!?/br> “獻給齊王,如何?” “齊王守不住它?!?/br> “哦?”淳于髡盯住陳軫,“你怎知齊王守不住它?” “齊王沒有胡服騎射?!?/br> “你這是要獻給趙王了?!贝居邝蘸掀鹧?,良久,聲音出來,“此物大不祥,你送給趙王,是要害趙國呀?!?/br> “咦,老光頭呀,如此美物,你何以說它不祥呢?” “成玉之前,它害和氏兩條腿,成玉之后,又害張儀一場牢獄之災,能吉祥嗎?” “和氏的兩條腿,是傳奇。至于張儀的牢獄之災——”陳軫指指自己的鼻子,輕嘆一聲,“唉,那人才是個害人精啊,后悔當年沒有讓他死在獄里?!?/br> “呵呵呵,”淳于髡笑道,“要是死在獄里,這天下該是多么無趣!對了,說到這個張儀,你得叫蘇秦來一趟,光頭有事尋他!” 陳軫打開門,對大弟子道:“速請蘇秦大人!” 蘇秦聞報,緊趕過來,跪在淳于髡跟前,握住他的手。 “蘇秦哪,”淳于髡看他一眼,聲音吃力,“你欠的那筆舊賬,這該……歸還了吧?!?/br> “哎喲,我這……”蘇秦一拍腦門。 “還有息金呢,甭落下了?!?/br> “先生,我……”蘇秦一臉窘迫。 “老光頭呀,他欠你的什么舊賬?”陳軫來勁了。 “問他?!贝居邝招毖劭聪蛱K秦。 蘇秦講起那年在洛陽萬國膳館遭張儀坑害的窘迫事情,陳軫樂了,大笑幾聲:“哈哈哈哈,曉得,曉得,在下曉得!這事體鬧得洛陽城里沸沸揚揚,在下可以作證!”轉向淳于髡,“老光頭,息金怎么算?” 淳于髡又看一眼蘇秦。 蘇秦苦笑,目光為難:“我這……手頭真還拿不出那么多錢?!?/br> “呵呵呵,錢的事好辦!”陳軫拿出一塊絲帛,“你寫個借據,在下借給你?!?/br> 蘇秦寫下借據,陳軫趕回所住的館驛,不一會兒,拎著個錢袋,倒在淳于髡榻前幾案上,明晃晃一堆金聲:“老光頭,你看好,打總兒是十鎰,是足金哩,連本帶利,清賬如何?” 淳于髡給蘇秦一個笑,上氣不接下氣:“美……美……” “美?”蘇秦怔了,“美什么?” “哎呀,你個笨哪!”陳軫明白過來,大步走到院中,招手大弟子,壓低聲音:“祭酒最喜歡哪個女人?” “這……”大弟子窘了。 “快呀!”陳軫急了,“再晚就來不及了!” “先生確實歡喜一個,是青樓花魁,叫吳姬?!?/br> “快去,就說祭酒有請!” 大弟子撒腿跑去,不一會兒,帶四個美人返回,其中三人拿著樂器。為首女子風姿卓絕,當是樓中花魁、淳于髡所喜歡的吳姬了。 見院中跪著一眾弟子,四美人面面相覷。 陳軫看得真切,一手抓起兩塊金錠,急走出來,一人手里塞進一個,壓低聲音:“快,祭酒這要走了,想看你們最后一眼?!?/br> “???”吳姬驚叫一聲,將手中金塊啪地扔到地上,快步跑進院里。 另外三女也都紛紛扔下金子,小跑進去。 四女依序走到祭酒身邊,噙著淚水,輪替將俏臉貼在他的光頭上,貼一會兒,在他唇上各印一吻。 “伊……伊……”淳于髡的聲音幾乎發不出了。 “起樂,《蒹葭》!”吳姬吩咐三人,自己跳到榻上,鉆進淳于髡被窩,當著眾人面解開羅裳,現出酥胸,伸出玉臂扳過淳于髡的頭,摟進懷里,將一只rutou塞他嘴中,輕輕晃動著,拍打著,如同哄睡一個嬰兒。 另外三女各cao樂器,一琴、一瑟、一塤,調息合奏。 樂聲響起來,是秦風《蒹葭》,淳于髡的愛歌。 和著樂聲,吳姬拍著淳于髡,輕聲吟唱: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躋。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從之,道阻且右。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音樂唱和中,淳于髡的一雙老眼緩緩合上。 蘇秦出淚了。 陳軫出淚了。 一眾弟子全都出淚了。 一曲唱完,陳軫湊近淳于髡,輕聲:“老光頭呀,那曲秦風沒啥好聽的,陳軫送你一曲,是軫家鄉的風,那才叫個綿柔哩!”轉對三名樂女,“起樂,《月出》?!?/br> 三名樂女奏起陳風,陳軫出聲哼唱: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舒懮受兮,勞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陳軫唱完,蘇秦亦道:“前輩恩公在上,周人蘇秦也送您一曲家鄉的歌!”轉對樂女,“《關雎》?!?/br> 樂女奏起,蘇秦吟唱: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 蘇秦的周風尚未唱完,淳于髡就在美人的懷抱里靜靜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淳于髡的死是震撼學宮的盛事。 稷下七十來位先生無不感念淳于髡這些年來為活躍學宮里的學術氣氛所做的貢獻,先祭酒離世時的驚艷場面,尤其是臨淄第一青樓的花魁吳姬擲金于地、解衣擁懷,還有名震天下的蘇秦、陳軫為他吟詩送行,更為稷下學子所津津樂道。學子們無不認定,在天下的所有學子當中,只有淳于子才配享這般殊遇。 淳于髡死后三日,湣王一道諭旨,將年輕氣盛的荀況扶上正位,先君二陵的事則被一心要坐相位的田文壓住,只字不提。 鄒衍連生幾日悶氣,讓弟子召來幾輛馬車,不告而辭稷下,投趙國去了。 鄒衍前腳剛走,已回齊境的匡章這也安置好五都將士,回京復命。 蘇秦、陳軫迎住他。 匡章扼要講了楚地發生的事,尤其是唐蔑如何突然發難,分兵三萬斷其后路,對齊人四面圍困,他出于不得已,才出擊唐蔑,導致楚人整體塌陷等等諸事。 蘇秦瞠目結舌。 “奇怪,”陳軫半是自語,“戰場相持對楚人最是有利,唐蔑何以突然發難呢?” 匡章摸出有人射過來的那張字條:“蘇子請看這個!” 蘇子展開,陳軫探頭一看,脫口而出:“是黑雕?!?/br> “是秦人送來的!”匡章應道,“這中間想必是秦人在搞鬼?!?/br> “這個結局是在下料到的?!碧K秦苦笑一聲,“也好,楚王沒得指靠,正可入縱?!?/br> 朝中沒有了靖郭君田嬰坐鎮,氣氛頓時輕松起來,尤其是新齊王田地,完全我行我素,沒有了約束。 先齊王時,作為朝廷政務的觀察者,太子地越來越看明白一些真相,漸漸不喜歡田嬰,認定他是個深藏不露的巨jian。就食于田府的門客數量越來越多,這也讓他有種莫名的、不寒而栗的警覺,由不得想到老祖宗田完至齊后如何漸漸坐大、最終取代姜氏之齊的陳年舊事。 關鍵是,田府中幾乎所有的門客都是田嬰之子田文所養的,也唯田文一人的馬首是瞻。 然而,百官不能無人挾制,朝中不能不設相府。齊湣王思慮數日,召來蘇秦,請他舉薦。 蘇秦舉薦二人,一是田文,二是陳軫。 湣王首先排除的是田文,盯住蘇秦,直入其旨:“這個陳軫好像是名聲不太好呢,蘇子何以薦他?” “回稟我王,”蘇秦拱手應道,“臣約略記得,我王之志在馳聘天下,此謂帝志。帝志為大志。我王欲成大志,須得強有力之輔佐良材。陳軫輔魏,先惠王驅十二諸侯于孟津;陳軫輔秦,受王命使楚,驅走張儀,使楚失治國良材,而秦得之;陳軫輔昭陽,使其居令尹之位,主政楚廷,強楚十余年。之后張儀至楚連橫,陳軫為楚對抗張儀,支持屈平,力主楚國結齊制秦,兩番為楚使臨淄盟齊,可惜楚王不聽,偏信張儀,致有今日敗局?!?/br> “原來如此,”得知細情,田地頗為感慨,“陳軫為楚使時,確實與他人不同。這事兒可以定下,他為內相,你為外相,如何?” “謝我王信任?!碧K秦拱手,“臣以為,我王可使田文為內相,陳軫為外相。由田文主內,陳軫主外,我王大業可成!” “這個不可!”田地擺手,“寡人欲行縱策,外相只能是你蘇子,你責不旁貸!”略頓,“至于田文,還是做他的上卿為好。他有那么多的門客,還有稷下那撥子先生,夠他忙活的?!?/br> 見湣王把話完全堵死了,蘇秦不便再說,拱手:“臣受命?!?/br> 蘇秦回到館舍,置好酒宴,使飛刀鄒請到陳軫,一邊喝酒,一邊將齊湣王誠意拜他為相之意悉數講畢。 “呵呵,”陳軫苦笑一聲,“又是蘇兄舉薦的吧?” “是的,”蘇秦也笑了,“齊王讓在下舉薦,在下薦舉二人,一是田文,二是陳兄。在下的提議是,由田文任內相,陳兄任外相。不料齊王不提田文,只問在下何以舉薦陳兄,在下講了薦舉陳兄的緣由,齊王當場定下這事,由在下任外相,陳兄任內相,讓在下知會陳兄。陳兄若無他志,明朝就與在下入宮,面陳大王,同掌齊事,如何?” “敢問蘇子,你薦舉在下的緣由是什么?” “一共三個,一是輔魏,驅十二諸侯朝會孟津,堪稱是近數十年來最大盛事,也是魏國最后的輝煌;二是輔秦,受秦公之命使楚,驅張儀入秦,使楚失一大才;三是輔楚,先使昭陽居令尹之位,治楚十余年,使楚雄冠列國,之后又使楚盟齊制秦,期間為楚使齊多次,可惜方今楚王不識真才,不聽陳兄??!” “呵呵,”陳軫又是一聲苦笑,拱手,“謝蘇子這般高看在下。不瞞蘇子,昭令尹治楚,其大政綱要無不是在下出的。昭陽之所以成事,之所以迄今無芊芥之禍,功在我陳軫一人?!遍L嘆一聲,舉爵,一氣飲盡,“不過,蘇子好意,陳軫領了。齊國這個相位,你還是再薦田文吧?!?/br> “陳兄?”蘇秦驚愕。 “是真的?!标愝F又斟一爵,“在下絕非客氣?!?/br> “陳兄啊,”蘇秦急了,“在下曉得兄長之志,也曉得兄長憋屈。這次不同于大梁,齊王他……別無選擇,只能是陳兄??!” “為何別無選擇?” “田嬰治齊近三十年,在齊盤根錯節,已成大癰,先宣王也曾有過警惕,中間罷過他的相,但終歸是尋不到合意人選,加之朝中皆是田嬰朋黨,先宣王無奈,只好復用他。方今不同,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王上任,田嬰見風向不對,自行解職歸薛,齊王若是再用田文,豈不等于又將朝政拱手送到田嬰朋黨手中?” “不瞞蘇兄,”陳軫舉爵喝下,慢吞吞道,“這也正是在下無意此位的緣由。你志在天下,看得遠,想得大。在下志在邦國,看得近,想得小。不過,話說回來,只有看近了,才能看清。只有想小了,才能想細。兩番使齊,在下對齊國算是看清了,想細了。先說這王,田地,在下使齊那辰光,他是殿下。此人剛愎自用,志大于才,與楚王熊槐有得一比。他嫌棄田嬰,是因為田嬰攬權太過,王權受削。貪欲之人,總是把自己看得過重,而輕看他人。為這樣的人做事,可保無事的是累死也不爭功求報的奴才,而不是人才?!?/br> “有意趣,”蘇秦笑了,“敢問陳兄,你為何將齊王比作楚王,而不是比作先魏王呢?” “楚王、齊王怎么能與先魏王作比呢?先魏王有三敢,一是敢想,二是敢干,三是敢認錯,他熊槐有嗎?他田地有嗎?熊槐就不說了,單說這田地,別的不說,就近日鄒衍所奏之事,事關宗廟社稷、齊國興衰,這是天大的事,若是先魏王,那是要驚天動地的,可他田地呢,壓之不提不說,還逼走鄒衍。蘇兄想過為什么嗎?”陳軫斟好酒,歪頭盯住蘇秦。 “請陳兄賜教!”蘇秦反推過來。 “因為他既不敢想,也不敢做。說輕了,是沒有擔當,說重了,”陳軫指向胸口,“是這兒不夠慧。身為君上,不曉得大小、輕重、緩急,是大忌啊?!?/br> 蘇秦吸一口氣,緩緩吐出,吐完后點頭:“是哩?!?/br> “這是說君,”陳軫將斟好的酒爵推給蘇秦,自己端起,“再說臣,也就是田府?!背K秦舉一下,飲盡,“先威王時,在下與田嬰交過手,是個綿里藏針的人。之后是二忌相斗,鄒忌與田忌,雙雙敗場,這中間,在下不便推演,但有一點是確定的,最終得利的是田嬰。田嬰上場,慢慢的,朝中全是他的人了,先宣王幾乎被架空,動他不得。田嬰靠什么?靠的是人才。傳說田府有門客三千,雖說三千之數不可能,但其府中門客濟濟卻是事實。門客從哪兒來?稷下。稷下學子,在從先生學幾年之后,凡是守不住清貧的,大多投到他府上。為何投到他府上?因為自先威王時起,稷下就一直由田氏一門掌管。掌管者誰?田文?!?/br> 蘇秦又吸一口長氣,眼睛瞇縫起來,下意識地端起酒爵,耳邊回響起齊湣王的聲音:“……至于田文,還是做他的上卿吧。他有那么多的門客,還有稷下那撥子先生,夠他忙活的?!?/br> 陳軫所析甚是,看來新齊王對田文有所忌憚,對田氏日益坐大也很在意了。 “陳兄,”蘇秦舉爵至唇邊,小呡一口,“時過境遷,現齊王不是先齊王,已經對田氏勢力有所提防了。以陳兄之才,只要主政,陳兄大權在握,相信那些食客……” “呵呵呵,”陳軫笑了,“蘇兄呀,在下倒也不是懼怕那些食客,也非懼怕他田氏。他田氏能厲害過白相國嗎?當年入魏時,在下身無分文,亦無援手,不是照舊扎根立府、斗倒集錢、權于一身的白相國嗎?” “在下要的就是陳兄這股子血性!”蘇秦激動,“有陳兄在齊,公孫兄在魏,屈平在楚,相信縱親大局能夠再扳回來!” “唉,”陳軫長嘆一聲,“在下……”閉目有頃,“不瞞蘇子,若是在十年前,不,在五年前,有這般情勢,在下必定義無反顧。只這辰光……”搖頭,指指自己的心,“這兒已經死了。在下可謂是萬念俱毀,只存一念,蘇子可想知道?” “何念?” “家?!标愝F盯住他,“確切說,是婆娘,是孩子,是一頭豬、幾只羊、一群雞鴨,外加一個熱炕頭?!?/br> 蘇秦再吸一口長氣。 “唉,”陳軫長嘆一聲,“想想還是煩哪。說來說去,還是人家老光頭灑脫,沒有女人守身邊,卻有女人摟著死。沒有兒子頂老盆,卻有弟子哭棺木?!睋u頭,“想我陳軫,呵呵呵,再沒有這個灑脫嘍?!眽旱吐曇?,“你那白嫂子又懷身孕了,不定是個臭小子呢!” “真好!”蘇秦拱手賀道,“祝福陳兄了!”略頓,“敢問陳兄,下一步欲去何處?” “邯鄲?!?/br> “要在邯鄲安家?” “走個過場吧,讓你嫂子在那兒生個娃?!?/br> “那……”蘇秦怔了,“陳兄欲至何地安家?” “趙地?!?/br> “邯鄲不就是……”蘇秦目光質詢。 “呵呵呵,趙地大了,是不?”陳軫笑道,“你那個白嫂子煩人哪,她是西羌人,聽她說,出生在河水西邊,老西老西的地方,那兒有山地,有草原,她是她娘在馬背上生下來的,她做夢都想回到那大草原上。她要走得太遠,在下不適應,聽聞樓煩、林胡歸趙了,在下就想到那兒看看,或可讓你的白嫂子有個歸依之處?!?/br> “嘖嘖嘖,”蘇秦慨嘆,“嫂夫人能有陳兄,是她的福??!” “呵呵呵,”陳軫又笑幾聲,“她也是這般說。她說,她愿意為我死,從她眼睛里,我曉得她說的是真的。人家已經愿意為我去死了,我也總得有所表示吧。我問她愿意死在什么地方,她說,她想死在草原上。在她死時,身邊能有一匹馬,再有一群羊守著她?!?/br> “真好!”蘇秦閉目,許是想到姬雪母女,淚水流出。 “嗬,”陳軫笑了,“也是奇怪,在下昔日不吃羊rou,主要是討厭那股子膻味兒,可自打有了你白嫂子,嘿,幾天不吃羊rou,心里就癢癢的了。你嫂子做羊rou的手藝,當真不錯!待你哪日得閑,到我家里,就讓你嫂子烤出羊排給你吃,保管你香到心窩子里!” “哎喲,”蘇秦打個驚怔,一拍腦門, “說起羊來,在下差點兒忘了幾個師友呢?!?/br> “師友?” “對的,幾個牧羊的師友?!?/br> “牧羊的師友?”陳軫瞇起眼來。 顯然,陳軫很難想象牧羊與蘇秦的師友之間有何關聯。 “走,”蘇秦起身,“我們這就望望去?!?/br> 二人坐上飛刀鄒的車,馳出城外,來到楊朱的草舍。 舍門開啟,迎接他們的是一對年輕夫婦。蘇秦細問,方知楊朱一行早在兩年前就將這處草舍賣給他們,不知何處去了。 蘇秦細問售賣日期,斷出這幾個老人離開齊國與齊人克燕有關。 圣人不居無道之邦,此言非虛矣。 陳軫不愿任相,湣王別無合適人選,在蘇秦勸說下,勉強起用田文,封他為孟嘗君,以褒揚他對稷下學宮的貢獻。 在匡章回朝后不久,湣王一氣呵成,引領眾臣前往先廟,祭禱先祖,詔告天下,以蘇秦合縱制秦為長遠國策,拜蘇秦為齊國外相,拜田文為齊國內相,拜匡章為上將軍,其他朝臣也都被他倒騰一遍,換掉不少老臣。 像任何一個歷經新老更替的王朝一樣,在宣王駕崩之后,短短不到兩個月,出入齊國內廷的,除蘇秦等少數幾個老面孔外,大多換作了田地熟知的人。 齊國朝堂煥然一新了。 安定好齊國,蘇秦的心事落在燕國上,遂別過齊王,與陳軫離齊至趙,欲從邯鄲赴燕。 二人離開臨淄,趕往邯鄲,過河水時路過胥宿口。過胥宿口時,蘇秦惦念山里,就到市集上買些糧米及常用物什。渡過河水,陳軫看到一樹,向蘇秦介紹他與淳于髡曾在那棵樹下戲談,二人過去,擺好菜肴,祭過淳于子。 見蘇秦望著那山遲疑,陳軫忖出他想念鬼谷了,就慫恿他進山。 蘇秦將車馬交給陳軫的御手,與飛刀鄒分別背起所購的米糧等物,看向陳軫:“陳兄,要不要一起進山看看?” “在下一直候著你的邀請呢!”陳軫笑了,從蘇秦肩上取下一袋粟米,噌地背在肩頭,邁開大步走在前面。 進山之后,陳軫連過三個岔口,且每一次都選擇正確,蘇秦怔道:“陳兄,你怎么曉得要走這一條?” “呵呵呵,”陳軫笑道,“若干年前,在下進過這道谷呢?!?/br> “你進過什么谷?”蘇秦驚訝。 “鬼谷呀。張儀那小子沒對你講?” 蘇秦搖頭。 “嘖嘖嘖?!标愝F嘆道,“那小子真陰!” 蘇秦詢問,陳軫遂講起當年自己如何進山,如何遇到童子,童子又如何使他去見張儀等,聽得蘇秦不勝唏噓。 說說道道中,三人越過一道埡子,拐進鬼谷。 在谷口的那塊刻著字的巨石邊,蘇秦止步,將肩上之物交給飛刀鄒。 “蘇子?”陳軫怔了。 “陳兄,在下就不進去了?!碧K秦指向谷里,“待會兒見到在下的師兄與師姐,你代在下向他們問個安,再向師姐捎個話?!?/br> “什么話?” “師弟蘇秦謝師姐救命之恩!” “她救你命了?” “她救的不只是我的命?!碧K秦看向谷中。 “要不要向你先生問個安?”陳軫小聲。 “先生是不會見陳兄的!” “唉,是了,”陳軫輕嘆一聲,“在下命中沒有這個福分呀?!睆娘w刀鄒的擔中又取一物,一并兒搭在肩上,頭前走去。 鬼谷子的草廬依在,只是蘇秦、張儀他們當年所住的草舍因年久失修而略有塌陷,這辰光變作鬼谷中的柴房。 草廬的門關著,沒有上鎖。 陳軫吁出一口氣,將東西放在舍前,上前輕叩柴扉。 開門的是童子。不過,他早已不是當年的童子了,下巴上還蓄起一小撮胡子。 “客人是——”童子瞄他一眼,目光落在幾步之外的飛刀鄒及放在地上的一堆物品上。 “在下陳軫,”陳軫躬身施個大禮,“您是蘇子的大師兄嗎?” “什么蘇子?”童子沒有回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