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 章|亂燕宮子之用狠 陷絕境天香使毒
幾乎沒有差別,既見不出外傷,也驗不出毒素,完全像是急病暴斃。 “唉,”蘇秦長嘆一聲,對子之道,“一切皆是天命。當年子蘇逼死子魚,以此毒術害死先君,今得此報當是咎由自取。雖然,子蘇畢竟是燕國之王,更是方今王上的生父,身后之事不可逾禮?!?/br> “這個自然,”子之保證,“在下已與王上議定了,為先王行大喪之禮?!?/br> 面對如此結局,蘇秦自也無話可說。 無論如何,子噲繼位是個不錯的結果,至少說是一舉挫敗了秦人的所有圖謀,使他可在未來一段辰光擱置齊、燕爭執,脫身處理三晉與楚國的事。尤其是楚國,已經是迫在眉梢了。張儀的下一目標必定是楚,而楚國若無蘇秦,就沒有人是張儀的對手。屈平雖說智睿,但過于稚嫩。陳軫雖說老練,但在楚國并無根基,尤其是楚王,對他當年為秦人效力之事存有芥蒂。在楚國,陳軫只有一個人可以借力,就是昭陽,但昭陽年邁,已是強弩之末不說,更不得楚王之心。 蘇秦在燕國又住幾日,協助子噲立其長子姬平為太子,立姬平生母趙妃為王后,主政后宮。蘇秦連續觀察旬日,見薊城并無大亂,子之行事也還有度,也就放下心來,辭別薊城,再次踏向邯鄲之途。 易王后、公子職諸人出薊城后,在子之手下的押送下來到武陽,交給武陽守褚敏。然而,第二日凌晨,二人就易裝換車,與公子疾一起,出武陽南門,涉過易水,越過邊境,拐入中山境內。 由于公子疾于此時打出秦使旗號,加之新舊交替,一切尚未就緒,燕國邊關未曾得到王命,秦使一行數車一路無阻地越過邊境關卡,進入中山。 嫁出去的公主不宜回門,再說,就這樣灰溜溜地回去,無論是王后還是公子疾,也都是于心不甘。經過權衡,公子疾決定將王后并公子職送往趙國,一則趙地與燕地隔著中山,二則秦人可以通過河西地北入晉陽制趙,三則趙國有燕國公子在手,東可制齊,北可制燕,西可結秦,堪稱是一舉三得、皆大歡喜的妙子。 這樣想定,公子疾就引領車隊越過中山,直入邯鄲。 王后出行時帶著不少金銀珠寶,公子疾尋到合適位置,幫他們買下一處宅院,留下兩個得力黑雕守護,囑他們隱姓埋名,暫不暴露身份,方才動身回秦。 燕宮驚變,于姬雪倒是一次完全解放,因為武陽別宮的原有衛士全被撤換,她終于可以自由自在地出入宮門了。 然而,太后依舊是太后。為姬雪的名譽著想,蘇秦在返至武陽時,仍舊沒有出入別宮,而是在武陽包下一個偏靜的客棧,于天色傍黑時分,由飛刀鄒帶來姬雪,兩相廝守。不再有任何壓力的姬雪在蘇秦面前快活得像個孩子,一邊脈脈含情地看著他,為他彈琴,一邊聽他娓娓講述薊城宮變始末,好似他所述及的根本不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政變,而是一些與她毫無相干的鄰家瑣事。 也是天意留人,這夜剛好下起大雨,之后瀝瀝拉拉又下幾日,蘇秦也就不再著急趕路,與姬雪連續相守七日。 無論于姬雪還是于蘇秦,這七日都是他們此生中最舒心也最放松的七日,在武陽這個偏靜的客棧里,由飛刀鄒與春梅守護于室外。 至第八日,天色大晴,道路也無泥濘。蘇秦掛記趙國,遂別過姬雪,踏上遠途。 趙國的事出在上黨。趙國新都邯鄲與舊都晉陽之間,隔著太行山。太行山為南北脈行,剛好絕斷了東西交通,好在有幾條河水穿流而過,形成幾條天然通道,由南至北,稱作太行八陘。 就八陘而言,溝通趙國新舊兩都(邯鄲、晉陽)之間的只有兩條陘,一條陘為井陘,在中山國境內,趙人必須借道中山。當然,中山也不是不肯借道,實際上,趙人的大部分物資及人員往來,都是經由井陘完成的,因為經由井陘,山路是最短的,成本是最低的。另一條在邯鄲西南,叫滏口陘,沿滏水河谷抵達武安。武安邑是趙國地盤,因而,滏水陘武安以東段歸趙國所有。然而,由武安向西的廣大地盤,則屬于韓國的上黨郡所有,趙國必須經由韓國國境,一路向北,直到橑陽、閼與等韓國城邑,之后再次進入趙國國境,直達晉陽。這條道趙國人最不想走,路遠不說,主要是得看韓人的臉色。但在更多的情況下,也即在與中山交惡之時,趙人就又不得不走。 韓人曉得趙人的艱難,總是力所能及地為趙人提供便利,甚至不設關卡,或設卡,但不收趙人的關稅。然而,畢竟是自己的脖子卡在他人手里,趙人想不郁悶也難。 百多年來,趙人軟里硬里,明里暗里,一直在嘗試從韓人手里拿到橑陽、閼與的轄制權,韓人只是不肯。兩國幾番為這兩邑爆發戰爭,但韓人畢竟是正義在手,底氣更足一些,即使趙人暫時拿走,他們也要設法奪回。 近年趙、韓兩國分別受到強魏的擠對,二邑的轄權也就如變戲法似的來回轉換。龐涓圍邯鄲時,橑陽、閼與在韓人手里。龐涓再圍新鄭,兩邑中的一個關鍵邑,橑陽,被趙人搶占。這辰光,魏國疲軟,韓、趙各無大事,于是韓人誓言奪回橑陽,并為此調兵遣將。趙人也不甘示弱,一面加強城防,一面調兵遣將。 對于韓、趙的兩邑之爭,蘇秦心知肚明,只是太行之東的事情更大,更多,一宗接一宗,使他無暇顧及上黨兩邑的局地紛爭。但這辰光,縱親兩國已經發展到兵戎相見,蘇秦就不能坐視不理了。 蘇秦回到邯鄲,不及洗塵,就入宮覲見趙雍。 迎出殿門的卻是一個胡人,身后站著同樣著胡服的肥義。 蘇秦怔了,定睛細審,方才認出是趙王,緊忙拱手:“臣蘇秦叩見大王!” “哈哈哈哈,”趙雍長笑幾聲,上前攜住蘇秦的胳膊,“我就曉得你是這個表情!走,咱們屋子里說去!” 較幾年前相比,趙雍完全長成了,英氣逼人。 俟君臣坐定,蘇秦盯住趙雍:“敢問王上,這……” “蘇子回來得恰到關鍵處,”趙雍笑道,“寡人正欲出行,只差半個時辰你我就見不上面嘍!” “王上這……”蘇秦略作遲疑,“不會是到上黨吧?” “哈哈哈,差點兒是!”趙雍情緒極好,“不過,寡人有個更好的去處,上黨只能留待下次嘍?!?/br> “更好的去處?”蘇秦盯住他,“是何寶地?” “是比寶地還要寶的地喲!”趙雍幾乎是情不自禁了,“寡人一刻也不想耽誤,恨不得插翅飛過去呢!” “臣賀喜王上喜得寶地!”蘇秦拱手,看向他的胡服。 “肥義,”趙雍看向肥義,“你對蘇子講講,蘇子不是外人,是趙國相國!” “稟報相國,”肥義拱手,“臣陪王上假作胡人,擬過境中山入燕,由蒲陰陘進山,巡查一塊新辟的疆土!” “新辟的疆土?”蘇秦怔了,“經由蒲陰陘?” “因為它就在蒲陰陘的盡頭?!?/br> “該不會是淶源吧?”蘇秦問道。 蒲陰陘的盡頭是淶源。蒲陰陘是由北向南橫斷太行山脈東出的第二條貫通山道,其盡頭的淶源盆地方圓數十里,盛產谷物與山貨。 蘇秦沒有去過淶源,但對這個地方是曉得的,因他不只一次聽子之講過。子之認為,趙、中山與燕,誰能控制淶源,誰就能控制北太行的樞紐。從子之在地上所畫的淶源位置圖上可知,由該處向北是飛狐陘,直通塞外胡地草原,這辰光為趙國的代郡。由該處向西,直通靈丘,這辰光也歸趙國了。靈丘是另外一個樞紐,向北,可通代郡,向南,可通晉陽與上黨。由淶源向東,則可經由蒲陰陘東出太行,直達燕國與中山國。 蒲陰徑東出太行的谷道為易水。易水分作三條,分別稱南易水、中易水與北易水,其中北易水、中易水皆在燕國境內,南易水則位于中山境,因而,無論是對中山還是對燕,蒲陰陘都是重中之重的交通要道,淶源盆地更是連接靈丘、代地與東出蒲陰陘的中轉補給所在,因而一直是中山、燕國與趙國的爭奪之地。 “嘿,”趙雍大是驚訝,“不愧是蘇子,連這么個小地方您也曉得呀!” “臣賀喜大王!”蘇秦再次拱手祝賀。 “哈哈哈,”趙雍笑道,“不瞞蘇子,真是一塊寶地呀。有此寶地在手,整個飛狐陘,西至靈丘盆地,北至代地,就完全打通了。至于蒲陰陘,眼下尚在燕人手里,我 得淶源,向燕人借道,就可南北夾擊,中山必破矣!” 蘇秦深吸一口長氣。 看來趙雍的注意力已經不在上黨,而改在中山了。 果然。 “蘇子來得正好,”趙雍話鋒一轉,盯住蘇秦,“寡人此去巡游,可能需要一些辰光,上黨的事,就拜托蘇子了!”拱手。 “敢問王上,”蘇秦回過禮,輕聲問道,“上黨之事,臣當如何處置?” “依縱親之法,”趙雍言簡意閡,“和為貴!” “王上英明!”蘇秦拱手致禮,“若是此說,臣倒有一策!” “蘇子請講?!?/br> “前番臣去鄭城,得知韓室有一公主,年方二八,賢淑智慧,貌若艷花,姿若蓓蕾。若王上有意,可使媒人前往聘親。王上若與此女得結百年之好,韓王不定拿上黨二邑作為嫁妝呢?!?/br> “哈哈哈哈,”趙雍爽朗笑道,“寡人后宮正缺一名賢德韓女,這就勞煩蘇子走一趟,促成好事!”拱手作禮。 “由臣出面不妥!”蘇秦回禮,“王上可使樓緩!” “傳旨,有請樓緩!”趙雍吩咐完內臣,轉向肥義,“肥義,寡人久未與蘇子敘話了,有好多大事待請教呢。巡行之事,暫緩幾日?!?/br> “臣遵旨?!狈柿x應道。 蘇秦與趙王等議過趙國諸事,回到府宅時已交一更。府中燈火明亮,秋果迎出,說有貴客在廳中候他。 蘇秦急步進廳,見是墨家尊者屈將子。 見過虛禮,蘇秦支走秋果,讓她煮茶,關上房門,拱手笑道:“一看到前輩,就曉得有大事了?!?/br> “是有一樁大事,”屈將子應道,“蘇大人前番吩咐老朽查訪魏王死因,歷經數月,總算查出來了?!?/br> “哦?”蘇秦傾身,壓低聲音,“何人?” “黑雕?!?/br> “黑雕?”蘇秦顯然不太熟悉這個名稱,“是秦人嗎?” “是的?!鼻鼘⒆拥?,“秦王在終南山設立一個秘密場所,叫黑雕臺,訓練大量間人,散布于列國,彼此之間以鷹雕聯絡,訊息傳送十分迅捷?!?/br> 蘇秦心頭猛地一震,眼前浮出公子華,在咸陽時曾聽他講過如何養雕的事。 “這些秦人有男有女,各懷絕技,皆是死士,其中一個叫天香的,早在安邑時,就是眠香樓的第一倡伎,迷惑了太子魏申,太子申之死與她有關?!鼻鼘⒆拥穆曇舨患辈痪?。 “老天!”蘇秦以手捂臉。 “之后涉及公孫衍案,眠香樓遭滅門,只有二人逃走,一是天香,二是地香。二人均逃到秦國,天香入黑雕臺,成為黑雕臺雌雕中級界最高的黑雕,地香則嫁給公孫衍,現在是公孫衍夫人?!?/br> “這么說……天香又到魏國了?” “是的,”屈將子接道,“她到魏國,先守在太子申府中,在龐涓征伐邯鄲時逃走,趕赴趙國,勾上魏國副將魏嗣。天香才貌雙全,有媚術,魏嗣迅速被他迷惑。之后,她一直守在魏嗣身邊。馬陵之戰時,是她給太子申寫信,約他會于宋境。天香無故失蹤,太子甚是念她,見信即赴約,卻慘遭殺手。她殺死太子申,只有一個目的,扶魏嗣上位。魏嗣如其所愿當上太子,但他的毛病是迷花戀柳,不久就與魏王舞姬趙妃勾搭成jian,致她成孕。趙妃曉得亂宮闈是死罪,眼見包不住,上吊自殺了。內宰查案,天香使人搶走尸體,殺死知情人。事情鬧大,終于驚動魏王,扯出魏嗣。魏王震怒,欲廢太子,立太子申之子為儲,天香搶先出手,毒殺魏王,沒想到用毒太過,連帶到張儀了。魏嗣如愿繼統,后面的事就是大人所看到的。如果不出意外,不久之后,天香或會成為魏國王后,為魏王生育子嗣,傳承魏室香火?!?/br> “老天,”蘇秦禁不住打個冷戰,“前輩可有證據?” “大人請看這個!”屈將子摸出一只雕牌,遞給蘇秦。 蘇秦審視雕牌。 “我們抓到一個她身邊的宮人,從她身邊搜出這個。這是一只雕牌,散布于天下列國的秦國間人,人手一只,憑此牌彼此聯系。黑雕之間,不認人,只認牌?!?/br> “她……人呢?” “死了?!鼻鼘⒆討?,“她一直為天香傳遞情報,在被制服后,她什么也不肯說,后來我們使用幻術,她無法控制自己,才一一說出。聽她所述,天香在成為魏王妃后已升作金雕,在黑雕臺算是最高級別了。從幻術中醒來之后,她趁守護她的墨者不備,借口出恭,在松綁之際騰出手吞毒而死?!敝傅衽?,“她吞的毒就在這個牌里?!睌[弄雕牌,現出牌中機關,指一些毒粉殘余,“毒藥還有一些,劇毒,可瞬間斃命?!?/br> “真是一樁天大的事,”蘇秦將雕牌納入袖袋,朝屈將子拱手,“在下代魏王,代魏國,代縱親列國,誠謝前輩!” 屈將子回禮。 “楚國怎么樣?” “旬日之前,老朽聽說,張儀已到商於了?!?/br> 二人扯起楚國的事,正扯之間,門外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與一聲咳嗽,接著秋果推門進來,在幾案上擺滿茶點,作禮退出。 秋果快步回到自己房里,閂上房門,拼命壓住心跳。 屈將子提及天香的話,她全都聽到了。 其實,在離開客廳之后,見身后的房門被掩起,幾乎是出于職業的本能,她迅速踅回,躡手躡腳,趴伏在離房門不遠處的暗影中,支起耳朵竊聽。 一直聽完天香的事,秋果才悄悄挪出黑影,潛回,整好茶點,進客廳擺好,如失魂魄般回到自己的房舍。 天哪,他們談的一定是她,在山里面將她訓練幾個月的人,黑雕臺中她的上司的上司,所有雌雕的訓練人與掌控人。秋果只沒想到,天香現已升為金雕,也就是說,與華公子平起平坐了。 這一夜,秋果失眠了。 她摸出自己藏在心窩處的雕牌,心底涌出一股突如其來的寒意。眼下蘇秦已經曉得黑雕臺的事,這只牌子是萬不可露出來的,否則,她就死定了。 她不怕死,但她……她不能如此這般地死在一直將她視作愛女的蘇秦手里。 及至天亮,秋果尋機出去,潛往邯鄲黑雕的聯絡點,將事變扼要述出,由他們記下,寫作密報,飛傳大梁。 天香得報,嚇傻了。整整呆懵半個時辰,心眼才算活絡過來,尋思應策。 顯然,就目前的她來說,面前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放棄這兒的所有,逃回秦國,二是干掉蘇秦。 天香曉得墨者的厲害。莫說是她,即使黑雕臺全部動員起來,也不敢輕易向墨者開戰。但墨者的軟肋是,他們影響的只在下層,在民眾,對于宮廷,他們向來不插手,也不屑一顧。 真正危及她地位的只能是蘇秦,因為證據在他手里,他也有足夠的影響力去說服魏嗣。近些日來,無論在床榻上,還是在朝堂上,天香敏銳地覺出,魏嗣開始厭倦她了。在床榻上,她的媚功越施展,魏嗣越退縮。這也難怪,后宮里美女如云,從來不知養生的魏嗣,精氣已被掏空。至于朝堂上的事,魏嗣早對她的強勢干預忍無可忍,只是迫于她的壓力,不敢不聽而已。因而,只要蘇秦講出此事,無論有無證據,魏嗣都會聽信,都會順勢將一切過失污在她的身上,將她碎尸萬段而后快。 然而,是否除掉蘇秦,這是國家大事,遠非她所能決斷。 天香想定,將眼前危局寫作急報,親手放飛她的愛雕。那雕只用大半日功夫,就飛行逾千里,落足于終南山的雕臺。 公子華不及讀畢,即叫備車,飛馳入宮。 這辰光,剛好公子疾由趙歸來,正在向惠王稟報燕宮劇變。 從開始入見到這辰光,公子疾有張有弛,說說停停,已足足講述三個時辰了。 自始至終,惠王未置一言。當公子疾講到他如何帶著燕后母子倉惶逃出燕境、馳入中山之時,惠王的神經終于松馳下來,眼里滴出淚水。 是的。從兒時起,惠王不知讀了多少宮變書冊,聽了多少宮變故事,而今天,宮變就真真切切地發生在他的寶貝女兒身上。他的嫡親女兒和他的嫡親外孫,就在這辰光,逃離本該屬于他們的宮殿,亡命于他國異鄉,成為故事中他時常為之哀傷、為之痛惜的落難之人,而身為強國之王的他,竟然是鞭長莫及! 于惠王來說,比二位嫡親浪跡天涯更為可嘆的是,他與張儀苦心經營近十年的這片黑子,本以為它能成為一枚刺入縱親后背的利刺,卻突然間以這般出人意料的方式,棋死刺出。 從公子疾的講述來看,燕國之變似乎與蘇秦無關。然而,無關也是有關。沒有蘇秦一而再地反對廢立,就不會有后面的一切發生。 二人正自傷感,公子華進來了。 “王兄,”公子華呈上天香的急報,“魏宮急報!” 惠王拆看完畢,兩手捂臉,任由急報從他手中滑落。 公子華揀起,遞給公子疾:“疾哥,你也看看!” 公子疾看完,給他一個苦笑:“真叫個禍不單行??!” 公子華也早曉得了燕國的事,拳頭漸漸捏緊,良久,又松開,盯住惠王:“王兄,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惠王松開面龐,兩手一攤,“讓她回來吧?!?/br> “這這這……”公子華急了,“如果天香回來,我們就全……” “不讓她回來,你說怎么辦?”惠王盯住他。 “要不,就依天香之方!”公子華目現兇光,“有這個人在,我們大秦……就無出頭之日!” “我早說過,若殺蘇秦,就不是現在!只可惜……”惠王頓住,看向二人。 是的,當年,在那個風雪之夜,放走蘇秦的正是公子華,而說服他放人的則是公子疾。如今,蘇秦的存在卻讓二人各吃苦頭。 公子疾、公子華互看一眼,各自勾頭。 “再說,蘇秦若是這般死了,別人不說,你們的妹夫若是曉得,還不尋你倆拼命?” 公子疾、公子華再看一眼,閉目。 “還有,天下若無蘇秦,寡人也是……”惠王看向遠處,緩緩閉目。 兄弟三人不再說話。 時光凝結。 “好好想想,”不知過有多久,惠王打破沉寂,“看有沒有別的法子?!本従徠鹕?,“你們去吧,寡人累了!” 公子疾、公子華拱手別過,轉身離開。 “華弟,拿走這個!”就在他們走到門口時,惠王送出一個聲音。 公子華回頭。 “這個東西,”惠王指著公子疾放在案頭的急報,“寡人沒有看到。魏國的事情,寡人完全不知情!” 公子華聽得明白,回身,拿起急報,匆匆退出。 走出宮門,公子華扯住公子疾,小聲:“疾哥,你說,該咋整哩?跟當年一樣,王兄不肯決斷,華弟只聽你的!” 公子疾兩手一攤:“華弟,你這在說什么呢?疾哥什么也沒有看過,什么也不知道!”轉個身,匆匆走了。 望著他的背影,公子華緩緩蹲在宮門前的臺階上。 公子華苦思一夜,依舊想不出一個比天香之方更好的擺脫之法,但要殺蘇秦,卻又真的不是他的心愿。 無論如何,他救過蘇秦一命,更認可蘇秦的為人。從某種程度上,蘇秦與他,既是對手,又是朋友。再說,連王兄、疾哥都不想沾手的事,他怎么能下手呢? 這且不說,如果這事兒讓張儀知道,又該如何?張儀會恨死他,會不恥于與他再見面,會……公子華不敢想下去。嚙桑之行,公子華近距離感受了鬼谷四子之間的情與誼,蘇秦與張儀,真就是比親兄弟還親,卻又相克相殺…… 但他們之間的相殺,不是這般陰損之方! 公子華的眼前浮出惠王,耳邊響起他的聲音:“還有,天下若無蘇秦,寡人也是……” 是的,天下若無蘇秦,還有什么意思呢?張儀會覺得沒有對手,王兄會覺得無趣,包括他自己,也會覺得少個什么。無論是玩蛐蛐,還是對弈,只有對手相當才成妙趣。于他們兄弟幾人而言,只有蘇秦這樣的人才是對手,也才配作對手。 然而…… 雞鳴時分,一絲曙光陡然滑過公子華的心頭。 公子華提筆擬就一封回函:“香雕,已報上,上復不知魏事。雕臺無決。若無良策,就回巢。金雕” 這是一個語意暖昧的指令。 天香得書,關門閉戶,對每一個字反復琢磨,漸漸開朗。是的,大王不作決斷,就是決斷。金雕不作決斷,也是決斷。尤其是最后一句,“若無良策,就回巢”。此話已經擺明,只要她有“良策”,就可照良策行事。 什么叫良策?何為良?良是一個不確定的數,可有一萬種解讀。換言之,此指令分明是在告訴她,她可以自作主張。 然而,自作主張是有風險的。她的建議是除掉蘇秦。如果除掉了,如果天下鬧起來了,秦王收不住場,她就可能成為替罪羊。她不懼死,但她不能這般死。她的家人都在咸陽,還有她的理想,她的清白,她的…… 是的,她必須尋到一個“良策”,一個既能符合上意又能擺脫眼前窘境的萬全之策。 眼前的窘境只在蘇秦一人身上。蘇秦不能活著,可王上之意,并不想把事情鬧大,也即蘇秦不能死,或蘇秦必須死于不知不覺,至少不能讓天下起疑,牽扯到秦國。 然而,如何才能讓蘇秦死于不知不覺呢?暗殺是不可以的。她知道,蘇秦身邊不乏墨家高手。這些墨者不但保護蘇秦,更是連她也監視在內,要不然,他們怎能抓到自己身邊的小雕又得知自己的真實身份呢? 想到自己的身邊就可能隱有墨者,天香不寒而栗。 天香不再放心任何人,決定親自行動。 第二日,為防備墨者,趁天色尚未黑定,天香就與她的助手扮作尋常宮人,大大方方地走出后花園的偏門,來到大街上,轉悠幾條街道,在陰影中換過幾次衣飾,走進一個掛著“華山神醫、妙手回春”條幅的醫家。 迎她們的是個中年醫家,世代在終南山居住,擅長藥草、方術及蠱惑,名聲很響,后來舉家被公子華“請”入黑雕臺,其父專職配制奇藥,他則被派往大梁,明開醫所,暗助天香。魏惠王所吃的藥,就是由他配制的,只是她在使用時加倍了劑量。 見天香親自來,醫家叩拜。 天香扶起他,講出困局。 醫家拿出一個小瓶:“主人可以試試這個?!?/br> 天香審視瓶子。 “前番出事之后,家父謹遵金雕叮囑,特別配置此藥,剛剛調試出來,是從終南山十二種蛇、蟲及十二種草木中提取的混合純液?!?/br> “奇在何處?” “奇在溶于水后無色無味,可作飲水。毒藥發作時無知無覺,不會如尋常毒品那般肝腸寸斷,吐血暴亡?!?/br> “不會如魏王那般?”天香追問。 “再不會了。皮膚顏色一切如常,只是全身受麻,沒有感覺與知覺,動彈不得,就像睡熟了,至死都無痛苦。且毒在內中,尋常疾醫查不出來,只會以為是暴病而卒?!?/br> “毒力如何?” “巨大。據家父測試,”醫師指著小瓶,“此瓶中之物,三滴可死牛,二滴可死驢,一滴可死羊?!?/br> “人呢?” “一滴足矣?!?/br> “多久可死?” “要看劑量。如果人飲,三滴可于三息致死。兩滴可撐三天,一滴可撐半月?!?/br> “幫我配一劑,兩滴?!?/br> 店家拿出一個新瓶,滴入兩滴,沖進去一些水,塞牢,交給天香。天香寫出一封密函,連同藥瓶等物裝入一只錦囊,使其心腹帶好,在幾個黑雕護送下馳往邯鄲。 天香的心腹就是秋果初入雕臺時引領她們訓練的那個女人,這些年來戰功顯赫,已佩鷹牌了。她扮作一個賣針線的,被秋果引進自己房中。她亮出鷹牌,將錦囊交給秋果,讓她當場拆看。 秋果拆囊,摸出一只瓶子。 秋果不曉得瓶中是什么,欲開塞子,被來人止住,示意她囊中還有東西。秋果又掏進去,摸出一塊絲帛,上面是天香的親筆字跡。 在雕臺里,天香與秋果同吃同住三個月,傳授她許多絕技,包括房中術,可惜她卻無處施展。但無論如何,天香都是她的師父,也是雕臺里她最最佩服的人。 讀完書信,秋果捂臉哭起來。 來人輕輕咳嗽,聲音威嚴。 秋果止住哭,看向來人:“阿姐,這藥水真的不會要他命嗎?” “不會的,”來人安撫,“不過是讓他睡個長覺?!?/br> “要睡多久?” “他會一直睡?!?/br> 秋果閉目,淚水出來。 “秋果,”來人盯住她,聲音極低,卻字字威嚴,“還記得你初入雕臺時的誓言嗎?” 秋果點頭。 “復述一遍!” “我……”秋果擦去淚,復述誓言,“著雕裝,別黑翎,配狼牙,戴秦星!絕七情,斬六欲,向笑死,不偷生!九天浩蕩,任我翱翔;大地蒼茫,是我獵場;笑里藏刃,綿中窩針;貧富不移,寵辱不驚;不動如鐘,動若疾風;不殺則已,殺即斃命;光天化日,招搖過市;星辰殘月,照我英姿;龍潭虎xue,等閑逛之;火海滾湯,長歌跳之;父母生我,秦公養我;我以我身,祭獻秦靈;終我一生,永不叛秦;如若有背,金雕啄心!” “秋果,這是金雕的命令,你報效國家、報效秦公的辰光到了!”來人拿過瓶子,詳細講述此藥的使用方法,之后燒掉錦囊并密函,留給她一些針頭線腦,聲音很大地告辭。 在秋果送她走出大門時,來人悄道:“秋果,我不會走遠,就在這邯鄲城里住下,希望能在旬日之內聽到佳音……” 這一夜,秋果望著藥瓶,失眠了。 一邊是這個世界上與她關系最大的男人,一個她救過命的男人,一個她視作丈夫而對方卻視她為女兒的男人,一個她欲愛不成欲恨又不得的男人,一個她越來越愛、越來越離不開、又越來越不敢面對的男人;一邊是藥死這個男人的毒藥。 什么永遠睡覺?秋果根本就不相信她們,因為她們是一群在黑雕臺受過訓的人,是連死都不懼的人。世界上沒有誰比她們更狠。她們一定是要蘇秦死的。她們曉得她秋果不想讓蘇秦死,所以才說是睡個長覺。長覺是什么?難道不是死嗎? 天將亮時,秋果尋到一塊木片,削成圓餅,一面畫個大人,一面畫個小人,捧餅于心窩,跪地禱道:“蒼天在上,秋果拋擲此餅。若大人在上,此藥由蘇大人喝。若小人在上,此藥小女子自喝?!?/br> 禱畢,秋果拋餅。 良久,秋果睜眼,視之,是大人。 秋果眼里出淚,又禱一時,再拋。 又是大人。 秋果悲泣一時,再禱,再拋。 依舊是大人。 連擲三次,秋果曉得,藥殺蘇秦是來自上天的意旨。 既然是上天的意旨,秋果就別無選擇。 事已至此,秋果的確沒有選擇。自己生死事小,國家興衰事大。作為黑雕成員,她已經為她的秦國起過誓了。 顯然,是上天要蘇秦死,以成全她的秦國! 送走趙王,蘇秦惦念魏國的事,決定先到大梁,處理好天香,再由大梁赴郢,與張儀決戰楚境。 天色黎明,飛刀鄒與兩個仆從準備車馬,秋果如往常一樣打點好蘇秦的行囊。行囊里全是蘇秦在長途旅途中的生活必備品,諸如干糧、發梳、干果等。這些東西每次都是由秋果親自打理的。 秋果的案前擺著三件東西,一是蘇秦平素飲水的竹筒,一是那個從大梁來的女人交給她的藥瓶,再一是只瓷碗,里面盛裝一碗清水。 秋果打開藥瓶的塞子,將藥水倒進清水里。 果如那女人所說,藥水無色,無味,碗中的清水只是多出一圈漣漪。 秋果用箸子攪動壺,將藥水拌勻。 秋果將碗中水小心翼翼地裝進竹筒里,裝進大半筒。 秋果晃動竹筒,里面發出咣咣聲。 秋果放下竹筒,盯住它,有頃,閉上眼睛,眼里流出淚水。 猛然,秋果睜開眼,動作麻利地將竹筒里的水全部倒回碗中,再拿出一只碗,將藥水分作兩半,一半倒進竹筒,另一半倒進她尋到的一只空瓶子。 秋果將裝好藥水的瓶子塞緊,納入懷里,再將竹筒的塞子塞上。 秋果將竹筒捂在胸前,心底誓道:“蘇秦,我的官人,秋果只能做到這些了!您喝吧,您大膽喝吧。如果您死了,余下這半就是秋果的,秋果一路陪你。如果您真的如……如她們所說,只是睡了,睡個長覺。秋果向天地起誓,無論官人睡多久,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秋果……都會守在您身邊,為您洗澡,為您梳頭,為您更衣,喂您吃,喂您喝,直到有一天,直到您不再吃了,不再喝了,不再出氣了,秋果再喝下這瓶藥,陪您!” 秋果誓畢,又跪一會兒,心道:“蘇秦,我的官人,您千萬、千萬不要喝它!您即使渴死,也不要喝它……秋果……求您了……” 院中傳出蘇秦叫飛刀鄒的聲音與飛刀鄒的應答。 秋果打個驚怔,將竹筒麻利地塞進行囊里,一把拎起,匆匆開門,走出。 飛刀鄒不在,候在院里的是兩個仆從。 秋果將行囊放在車里。 就在此時,蘇秦大步走出他的寢舍,飛刀鄒一手拎一只大箱子跟在身后,里面是蘇秦的常讀書籍及其他國際公務用品。 蘇秦向所有送行的人拱手道別。 望著車輛緩緩地馳出院子,秋果哭了。 車出邯鄲南門,走有兩個時辰,蘇秦口渴,從秋果收拾的行囊里拿出竹筒,感覺很輕,晃晃,見筒里只有小半筒水,尋思是秋果忘加水了,苦笑一下,仰脖喝下幾口,看向道路兩側,問道:“鄒兄,離漳水還有多遠?” “前面就是河梁,不到二里了!”飛刀鄒揚鞭指向一個高堤。 “太好了!”蘇秦應過,仰脖將筒中水全部喝下,將竹筒放好,“過漳水時,歇個腳,舀點兒水,秋果忘備了!” “好咧!”飛刀鄒應下,吆馬爬坡。 不過五息,蘇秦覺得肚子不適,舌頭發麻,氣緊,急叫飛刀鄒停車,卻是發不出聲,繼而兩眼一黑,歪倒在車里。 飛刀鄒躍馬上堤,及至河梁處,喝馬停車,跳到地上,笑道:“主公,河梁到了,竹筒呢,我下去舀水!” 蘇秦沒有應聲。 飛刀鄒看過來,見蘇秦歪在車上,二目閉合,以為他睡去了,就沒放在心上。 飛刀鄒尋到他的竹筒,走下漳水,見水流清澈,掬幾口喝下,習慣性地將竹筒灌上清水,晃蕩幾下,沖洗干凈,而后灌滿清水,快步上堤。 “主公,水來了!”飛刀鄒將蘇秦的竹筒遞過去。 蘇秦沒有應聲。 “主公?”飛刀鄒覺得不對,搖晃他,已是不醒人事。 飛刀鄒撫他鼻孔,尚有氣息,摸脈,仍在跳動。探看四周,整條衢道上,視野里只他們這一輛車,幾個行人遠在二里開外,遠處田野里有一些勞作的農人,近處無一可疑人員。 飛刀鄒認定蘇秦也許是患急病了,不再多想,調轉車頭,沿來路飛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