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 章|亂燕宮子之用狠 陷絕境天香使毒
在易王將府宅歸還蘇秦的第三天,子噲奉燕王之命回到薊城,入住他的太zigong。 子噲入宮謝恩,在宮門外面候足一個時辰,方有宮人回稟,說易王正在歇息,要他不必覲見。子噲曉得父王不想見他,不無悲傷地回到宮里,卻見有人正在候等。 定睛細看,是父王尚在太子東宮時的老宮尉袁豹,與子噲早是老友了。 袁豹依據禮儀遞呈請帖,是蘇秦的手書。 子噲隨袁豹來到蘇秦府上,見宴席已備,蘇秦恭候。 宴席很簡樸,兩塊胙rou,一只雞,兩盤素菜,一壇酒,也無人作陪。 許是好幾年沒有見到蘇秦,許是近幾年過得實在太苦,子噲杯酒未沾,毫無食欲,只將兩行淚珠不住點地灑下。 就在蘇秦安撫太子噲的當兒,燕王后使身邊的黑雕潛出后宮偏門,溜進秦使驛館,將宮中變故一五一十地講給公子疾。 其實,所有這些,公子疾也早曉得了,當即吩咐她放風給燕易王,說他對燕王的出爾反爾深感失望,決定離開薊城。 次晨,公子疾一行作別驛館,大張旗鼓地離開薊城,卻在出城十數里后,尋個無人之機,拐向一條小道,潛入一處由黑雕經營的隱蔽網點,靜靜地窩在那兒。 受易王之命負責監督子之的共有十人,六人是易王內宮主宰紀九兒的心腹,四人是御史大夫鹿毛壽安插進來的。自從武陽歸來之后,可能是在地宮受到驚嚇,紀九兒每天晚上都做噩夢,對宮里的事情沒有之前上心了,監控子之更是一總兒推給鹿毛壽,由他統籌。 鹿毛壽督察得極是殷勤,每天晚上都要親臨現場巡看,表揚宮人執事辛苦,找茬兒將自己安插的幾個人一頓臭罵,訓誡,罰他們執夜勤,同時獎勵紀九兒的心腹到薊城的賭場里自在逍遙。這些宮人曉得鹿毛壽是易王的寵臣,也就放心由他,樂個自在。 在秦使出走的這天晚上,鹿毛壽在又一頓臭罵之后,照例留下三個最不順眼的人執夜勤,而他安排的一個“表現出色”的人帶足銀兩,與眾宮人前往賭家去了。 眾人走后,鹿毛壽將三人安排妥當,自己趁夜色閃進子之的柴扉。 子之輕敲屋門。 子之開門,將他讓到舍中,鉆進一個地窯。 地窯里掌著燈,案上放著子之女人烤的胡地羊腿,rou香味撲鼻,再旁邊是一壇酒與兩個酒爵。 二人對面坐下,子之笑著,用胡刀割下一大塊烤rou,遞給鹿毛壽,斟滿酒。 “主公,”鹿毛壽接過酒,“這兩天發生三件事,一是殿下昨天回來了,入宮覲見,燕王不見,昨晚應邀到蘇秦府中小聚;二是今日王后哭哭啼啼,說是她的娘家人走了;三是紀九兒自武陽歸來之后,與之前大不相同,似乎魂不守舍?!?/br> “市被怎樣?”子之問道。 “已得我王信任,眼下是西門尉,掌管西宮門?!?/br> “甚好?!弊又⑽Ⅻc頭,舉爵,“宮城四門,有一門足矣?!?/br> “關鍵是殿下,”鹿毛壽一臉憂心,“他似乎是真的不想當太子?!?/br> “由不得他!”子之說完,似覺不妥,補充道,“據太后所述,殿下是先君選中的儲君,本要傳位給他的,不料想……”止住話頭。 “嗯,”鹿毛壽接道,“俟殿下繼統,主公主內,蘇秦主外,燕國或有出頭之日!” “呵呵,”子之淡淡一笑,“對了,蘇代回來沒?” “沒?!?/br> “你覺得蘇代這人如何?”子之盯住鹿毛壽。 “交道不多,覺得挺像他哥,頗有城府?!?/br> “俟他回來,就通報一下,我和他搭伙做了筆生意,得問問他是賠了還是賺了?!?/br> “好的,主公,毛壽安排?!?/br> 眼見燕國基本安定,蘇秦掛念趙國,遂在自己的府宅上掛起“六國縱約司燕邸”的匾額,由燕國太子噲守司,留下袁豹襄助,之后與飛刀鄒驅車駛往邯鄲。 探得蘇秦離薊,公子疾潛回薊都,向易王遞上拜帖。 見秦使仍在薊城,易王震驚,傳旨偏殿覲見。 “聽說王叔要回秦國,寡人心里不是個味呀,想為王叔餞個行,使人召請,卻是遲了,說是王叔已經離開。寡人……唉……這些天來,早晚念及此事,總是引以為憾哪。不想王叔這又回返,寡人……呵呵呵……”易王頓住話頭,臉上現出干笑。 “唉,”公子疾長嘆一聲,“聽聞大王一夜之間改了旨令,不再廢立,臣疾……守在薊城,就是自取其辱。臣疾本欲辭別大王,可……思來想去,一是見到大王不知該說什么才好,二是大王已聽蘇子,臣……臣與蘇子曾有舊交,今日冤家路窄,萬一在朝堂中遇到蘇子,也是尷尬?!?/br> “王叔今又返回,是……”易王頓住話頭,目光征詢。 “臣疾之所以返回,是有一事征詢大王,討個確信,否則,臣回咸陽,難以向王兄復命!”公子疾目光如劍,射向易王。 “王叔欲問何事,但請講來!” “臣疾別無他問,只想親耳聽到大王說一說儲君廢立的事,好回咸陽向王兄奏報實情。否則,臣疾回到咸陽,回奏王兄,說燕王已經明旨廢太子,改立子職,卻又出爾反爾,王兄萬一震怒,由此引發兩國爭端,那時大王反說是臣疾誤解大王之意,臣疾豈不是……左右不是人了嗎?”公子疾二目如炬,逼視易王。 “這……”易王說不出話,看向紀九兒。 紀九兒也被公子疾的言辭震懾,一時呆在那兒。 “燕王,”公子疾改了稱呼,“秦使嬴疾只求一句利索話,由燕王親口說出,僅此而已!” “寡……寡人……”易王支吾半天,再次看向紀九兒。 紀九兒靈機一動,跑到一側,拿出蘇秦帶來的秦卒在韓搶糧的畫面,呈遞易王,小聲:“王上,這個?” 易王大喜,接過畫,看向公子疾:“唉,不瞞王叔,寡人本已聽信王叔,改立子職為太子,不想蘇秦歸來,給寡人看了這個,”遞給紀九兒,“呈王叔過目!” 紀九兒將畫遞給公子疾。 公子疾展開,審視良久,爆出一聲長笑:“哈哈哈哈!” “王叔所笑為何?”易王盯住他。 “為這幅畫??!”公子疾抖動手中的羊皮,再次長笑,“哈哈哈哈!” “此畫有何好笑?”易王傾身,盯住他。 “臣疾敢問大王,這是畫的什么呢?” “聽蘇子說,這是韓人所畫的秦卒搶糧場面。你看上面的旗號,有‘秦’‘司馬’等旗號呢?!?/br> “哦?”公子疾又是一番細審,抬頭,“敢問大王,是何秦卒在何處搶糧了?” “咦?”易王盯住他,“就是前番司馬錯引軍在桑丘大戰齊人,秦人潰敗,輜重盡皆留給齊人,無糧可吃,退到韓地,餓得受不了,搶韓民的糧,被韓人畫出來了呀!” “哈哈哈哈!”公子疾又是一番長笑。 “王叔又笑什么呢?” “此番是笑大王!” “哦?”易王坐直身子,斂神,“寡人有何可笑之處?” “臣疾本以為大王是個聰明之人,今日看來,大王是聰而不明??!” “何為聰而不明?”易王臉色沉起。 “聰是耳朵聽得見,明是心里辨得清?!?/br> “敢問王叔,寡人何處沒有辨清?” “大王請再審審,”公子疾將畫遞給紀九兒,“此畫由羊皮精制而成,割裂整齊,加工精美,沒有任何異味。試問大王,韓國的邊民能用得起這樣的羊皮嗎?” “這……”易王細審羊皮。 “再看畫面,”公子疾接道,“從畫面看,線條流暢,布局緊湊,畫工極好,敢問大王,這樣的畫工,韓國的邊民能畫得出來嗎?” 易王看向畫面。 “唉,”公子疾輕嘆一聲,“大王啊,耳朵好是好事,可心也得明啊,否則,臣子多了,口雜了,大王聽什么,信什么,不用心去細想深究,這要冤死多少臣民哪!” 易王面色尷尬。 “大王試想,”公子疾指向畫面,“如果秦卒搶糧,說明秦卒已經餓得不行了,看到糧食,那是多么緊張的事,是瞬間就要完成的,能這么站著,讓人畫下來嗎?再說,那些邊民,有幾個會畫畫呢?明眼人一看,就知是宮廷畫師所為。這樣的羊皮,也只有宮廷畫師才有。就臣疾所知,這樣一塊羊皮,在鄭城是有店鋪可賣的,一塊羊皮要二十刀幣,而二十刀幣可買三斗粟米!王上啊,有哪個邊民舌得花二十刀幣去買塊羊皮,找個畫師再把秦人搶糧的場面畫下來呢?” 易王長吸一氣,眉頭擰起。 “大王宮中也有畫師,大王若是不信,可以叫個畫師審審此畫,是秦人在搶糧時邊民所畫,還是蘇秦所請來的畫師所畫?” 顯然,于易王來說,公子疾所言為常識,是不需要畫師驗證的。奇怪的是,當初蘇秦展示時,自己為什么就沒有這么想呢? 易王的眉頭擰得更緊了。 “大王啊,”公子疾趁火打鐵,“蘇秦本為無信之人,無信之人的話怎么能聽呢?別人不知,蘇秦當年赴秦,臣疾與他有過多次交道。王兄新立,商君謀逆,遭王兄車裂。商君身死,國無可用大材。王兄立榜,招攬天下英才,蘇秦高車大馬趕赴咸陽,在咸陽城中大談帝道,講的全是謀逆之言,說什么天下要一統于秦,要王兄帝臨天下,吞滅天下大小邦國,包括大王的燕國。這樁公案,天下是無人不知啊,因為當初他是開壇論道,聽他講解的天下士子多達數百。王兄是仗義之君,當初尚未稱王,仍舊是周天子所封的周臣,聽聞來自周室的士子竟然在大庭廣眾之下口出謀逆之言,心里那叫一個火啊,是一定要殺他的??纱笸踔?,秦王是愛才之人啊,蘇秦自稱是鬼谷弟子啊,他與龐涓、孫臏、張儀齊名啊,王兄是愛才心切??!再說,蘇秦是應王兄的金榜才高車赴秦的,王兄怎么能殺一個應約之人而寒天下士子之心呢?于是,王兄放他走了。結果呢?此人離開秦國之后,不知感念不殺之恩,反倒是對秦國懷恨在心,蠱惑天下人心,污蔑我秦國為虎狼之國,搞出一個轟轟烈烈的六國合縱來。結果如何?六國合力伐秦,卻兵敗于函谷關。之后呢?三晉打作一團,齊、燕紛爭,惟有秦國遠離中原紛爭,轉向巴蜀不毛之地。至于司馬錯引軍遠征齊國,臣疾早向大王解釋過,是王兄應齊王密約,與齊人演一出戲而已,可大王偏就不信。就今日而言,六國之君,有誰還肯去信一個無信的蘇秦呢?可大王偏就信他!大王身為秦王賢婿,卻不聽翁國王叔之言,反聽一個有負其翁的不信佞人,豈不讓人好笑嗎?”頓住話頭,二目直視易王。 公子疾一番長論,字字戳心,驚得易王額頭汗出,胸口發悶,二目眩暈。 “雖然如此,”不知過有多久,易王總算是回過神來,朝公子疾拱手,“寡人仍有一惑,請王叔解之?!?/br> “大王不必客氣,”公子疾回禮,“疾知無不言?!?/br> “齊國?!?/br> “齊國怎么了?” “照理說,蘇秦合縱對齊國有百利而無一害,齊王為什么還要與秦人合謀?” “臣疾敢問大王,蘇秦合縱對齊都有何利?” “這……”易王語塞。 “唉,”公子疾嘆道,“大王啊,假設您是齊王,這且講講,合縱對您都有哪些利?” “這……”易王再次支吾。 “未來不說,”公子疾舞動手勢,“就過去幾年發生在大王眼皮子底下的故事,臣為大王解析一下合縱對齊的‘好處’!” “寡人愿聞?!币淄鮾A身。 “六國縱親初成,魏王就要伐秦,奪回原本屬于秦國而被吳起奪去的河西之地。齊國既入縱親,就不能不出兵。但齊王根本不想伐秦,因為秦人與齊毫無瓜葛,齊人的真正對手是魏國,秦、魏起爭對齊只有好處。這不,蘇秦竟然以合縱之名讓齊國去幫助它的敵國攻打一個與己毫無瓜葛、只有益處的秦國,豈不是幫倒忙嗎?果然,齊王借口大王廢立,調轉槍口征伐河間。其實,征伐河間是假,不伐秦人才是其心?!惫蛹操┵┙獾?,“大王啊,齊王才是一個明白的人。再后,縱親起爭,魏王使龐涓伐趙,蘇秦向齊求救,齊與魏才是對頭,齊王轉身就去打魏,那叫一個狠哪!再后,魏人伐韓,蘇秦再次向齊求救,齊人再次戰魏,打死龐涓。結果呢?齊人兩番為縱親出兵,得到什么好處了呢?只得到一個好處,就是齊人戰死數萬,糧草被魏人燒空,齊國由一個富國變成一個窮國。好處讓誰得了呢?楚人。趁齊、魏大戰之際,楚人幾乎是兵不血刃地得了襄陵!大王啊,如果您是齊王,您會怎么想?您還會相信蘇秦嗎?” 易王越聽越是在理,再次深吸一口氣。 “再說,”公子疾進一步分析,“蘇秦合的是縱。什么叫縱呢?南北為縱。天下列國,擁車萬乘者僅有七國。在這七國里,何為縱呢?由南而北,分別是楚、韓、魏、趙、燕五國。東西為橫。何為橫呢?齊、魏、秦三國。在這三國里,偏偏齊、魏因黃池之戰結仇,互不相讓,引發連番大戰。為解此仇,王兄特使張儀入魏,出任魏相,與齊結交,只伐趙、韓,豈料蘇秦前奔后跑,兩番赴齊求援。齊王惦念黃池之仇,兩番相救,殺死魏國太子并龐涓。魏王氣昏頭,欲報仇,卻又力不勝逮,因為縱親國皆是他的仇敵,沒有人肯去幫他了。魏王無奈,只好求秦人出兵。張儀曾為秦相,也只好舍臉向王兄搬兵。張儀是王兄的妹夫,王兄看在meimei面上,答應出兵,但這個兵只是出給魏王看的,因為王兄與齊王沒有任何仇怨哪。所以,在出兵之前,王兄就密函齊王,演一出戲,既給魏王看,也給天下人看?!?/br> “那……死傷兩萬人呢?還有輜重盡棄?” “哪兒來的死傷兩萬人哪?”公子疾哂笑一聲,“大王為什么不派人到實地查驗一番而偏聽蘇秦的一面之辭呢?大王試想,如果王兄真要伐齊,數千里征戰,為什么只派出五萬人,且連輜重也沒有運送呢?大王想想看,五萬遠征軍,沒有任何輜重供應人員!遠征軍的所有供應,一半是魏人給的,一半是就地購買的。既然要做戲,本錢也是要花的。大秦國庫,其他不多,金銀有的是,因為蜀地有條水,叫金沙水,水中盡是金沙!秦人只需將那金沙撈出來,放到爐子里熔煉,金子就流出來了。秦國有的是金子,泗下有的是糧食。秦軍佯敗,這要撤退,這些糧食要它何用呢?正好送給齊王一個順水人情,因為齊人的糧庫全讓龐涓燒了,這辰光缺的正是糧食!” “可……秦人為什么一定要戰敗呢?” “因為秦人不敗,魏王不肯依呀!”公子疾嘆道,“唉,大王呀,你試想想,如果你是秦王,魏王求你出兵,你是要打贏呢,還是要打敗呢?” “當然要打贏了!” “關鍵是,打贏之后,你能得到什么好處呢?” “這……”易王抓耳撓腮。 “土地嗎?太遠了,齊王縱是肯給,秦國怎么轄制呢?糧食嗎?秦人有的是。金子嗎?秦人有的是。人口嗎?齊人又懶又饞,還愛講排場!海鹽嗎?秦人有的是巴鹽。魚蝦嗎?運不到秦國就臭了。讓齊人認輸嗎?輸贏只是個虛名,我家王兄向來是個講求實際的人?!惫蛹仓饤l分析,“反過來說,如果秦卒沒有打贏,魏王臉上就倍兒有面子了!” “這……”易王不解,“請的援兵卻吃敗仗,魏王為何臉上反有面子?” “大王啊,你隨便想想,大魏武卒兩番敗給齊人,連所向無敵的龐涓都戰死了,我王能讓秦人打勝仗嗎?如果秦卒打勝了,就會顯出大魏武卒的無能,是不?反過來說,司馬將軍若是打敗了,魏王一看,哇,原來齊人真的好厲害啊,難怪龐將軍會……于是也就心服口服了!” 公子疾生拉硬拽出這番大理來,講得竟也是頭頭是道。 “唉,”燕易王聽進去了,悔之莫及,長嘆一聲,“這么說來,蘇秦果真是個不信之徒,寡人……如果不是王叔,就又上他的當了!” “王上啊,”公子疾打起親情牌來,“無論如何,您是王兄的賢婿,臣疾也算是一絲兒假也沒有摻和的親親王叔。親親王叔再犯糊涂,再不更事,總也不能損害賢婿的燕國啊。燕國只有好,只有富強,秦國的公主才能得到安全。秦國公主只有得到安全,才會開心。只有公主開心,只有公主得到安全,公主的阿大才會高興,公主的王叔才會開心,是不?大王想想,那個齊王僅僅為了一個親外孫,就不惜大動干戈,興師動眾地伐燕,取燕十城方才罷休。假若子職,還有王兄的掌上明珠,也就是大王的王后,真的有個三長兩短,王兄會是怎樣的反應呢?王兄如果動起怒來,即使王叔也不敢去想會有何后果啊,因為王兄是個不顧一切的人。這些年來,大王也都親眼目睹了。六國合力未曾撼動秦卒分毫,巴、蜀數百年基業,更兼蜀道之難,可秦卒只用十個月,先滅蜀,后滅巴,拓地數千里,得口近百萬,蜀糧、巴鹽更是王兄的囊中之物啊?!?/br> 公子疾的宏篇大論,可謂是軟硬兼施,易王聽得心服口服,不再辯解一句,拱手應道:“姬蘇愚癡,謝王叔指點迷津。姬蘇該如何去做,還請王叔指點!” “大王只須去做一事,廢太子噲,立子職!” “姬蘇謹聽王叔!”易王轉對紀九兒,“召鹿毛壽!” 入夜。 當鹿毛壽將這個驚人的變故一五一十地稟報完畢,子之驚呆了。 子之兩手捂臉,兩個拇指按在耳后,來回使勁揉搓。 不知搓有多久,子之猛地抬頭,聲音很輕:“毛壽!” “主公?”鹿毛壽小聲應道。 “干吧?!?/br> “要毛壽怎么干?” 子之起身,走到一個隱秘的角落,不一會兒又走出來,將一只小銅壺遞給他。 毛壽接過,端詳銅壺。 “不可開塞!”子之警告。 鹿毛壽“嗯”出一聲,看向塞子。 是個軟塞,塞得很緊。 “毛壽,猜猜壺中何物?”子之問道。 鹿毛壽掂量幾下,搖搖,搖頭。 “你可曉得,先君是怎么崩天的?”子之問道。 “這……”鹿毛壽遲疑一下,“毛壽不知,只是覺得,先君從孟津的縱親盟會歸來,突然就……” “就是壺中之物?!弊又曇舻亟o出謎底。 鹿毛壽倒吸一口冷氣。 “壺中之物是一種毒氣,由東胡一個巫人配制出來,沒有名字,也不知是由何物配制,無色,無味,無保留,人一嗅到就沒有了?!?/br> 鹿毛壽震驚:“主公是說,先君他……”看向銅壺。 “正是?!弊又L嘆一聲,“先君一世英雄,臨終卻走得不好!” “誰干的?”鹿毛壽話音出口,旋即就皺眉了,“瞧我,凈問些不上套的?!?/br> “你可曉得,先君為何得嗅此氣嗎?”子之問道。 “毛壽不知?!?/br> “因為先君要廢儲君,傳其位予子噲!” “明白了?!甭姑珘畚杖?,“主公也要讓這個弒父者同受此報!” “正是?!弊又f道。 “毛壽有一事不明?!甭姑珘鄱⒆∽又?,“如此隱秘之事,是怎么傳出來的?” “是子噲講給我的?!?/br> “哦?” “姬蘇弒君之后稱王,遲遲不立其夫人田妃為后,而改迎秦女,欲立秦女為后。田妃與姬蘇早有嫌隙,姬蘇的所有活動均在她的關注之下,姬蘇毒殺先君的毒氣,田妃也得到一瓶。田妃欲毒殺姬蘇,立子噲為王,與子噲謀議時,子噲不僅不肯,還將其母惟一的一瓶毒氣揭開塞子,扔進水中。之后的結局你也曉得了,在新王立秦女為王后時,齊人施壓,田妃被賜死?!?/br> “唉,”鹿毛壽長嘆一聲,“殿下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軟了。如若不然,燕國就沒有這么多的劫!” “正是?!弊又鄧@,“眼下的難題是,燕國不能交在子噲手中,卻又不能不交在子噲手中?!?/br> “怎么辦,主公?” “還能怎么辦?”子之攤手,做出無奈狀,“送走惡王,立子噲!”指銅壺,“你將此壺納入袖中,設法與惡王獨處,悄悄出塞,將銅壺扔到惡王腳下。毒氣彌出,易王瞬息氣緊,必死無疑,且毫無征兆,膚色如常?!?/br> “可……”鹿毛壽盯住銅壺。 “拔塞之時,”子之將袖中摸出一物,“你將此物捂在鼻上,快步走出。之后,你再返回,收走此瓶,隱去。后面的事,我自有安排!” “毛壽領命!”鹿毛壽接過捂鼻之物,審之,是一團絨毛,盯住它細審,顯然是怕它有所閃失。 “此為解毒之物,是那巫人制此毒氣時一并配制的解物!” 鹿毛壽放下心來,將那物體并銅壺小心收好:“主公,何時動手為宜?” “遲誤不得了,就今宵,就這辰光!”子之握拳,“你馬上進宮,說有急事密奏惡王。俟覲見時,你就奏報我逃走了。惡王必定震驚,暴怒,你趁惡王發怒時,拋出此物?!逼鹕?,“走吧,從今日始,本公要離開此廬了!” 二人快步走出,在夜幕掩飾下直向宮城,在西宮門見到市被。三人議過各種細節,鹿毛壽入宮,市被派出幾個心腹武士,換作夜行服,遠遠隨在鹿毛壽身后。 于易王來說,廢立既定,事不宜遲。 易王召請老太師并兩個王室長輩,使紀九兒宣讀完廢立詔命,開始陳述廢子噲、立子職的緣由并廢立典禮等一應事宜。 守值宮人悄悄進來,小聲奏報:“王上,鹿毛壽急事稟報!” “急事兒?”易王怔了下,看向紀九兒,“看看,什么急事兒?” 紀九兒走出,不一時,進來稟道:“出事情了。是大事!” “什么大事?”易王一驚。 “是特大的事!” “快,傳他進來!”易王急道。 “王上——”鹿毛壽一進門就撲倒于地。 “怎么了?”易王急問。 “子之將軍他……”鹿毛壽欲言又止。 “子之?他怎么了?”子之是易王最擔心的人,尤其是在這節骨眼上。 “跑了!” 太師與兩個長老面面相覷。 易王倒吸一口冷氣,看向紀九兒:“他跑哪兒去了?” 紀九兒也是震驚。 詔書已就,明日就要在大朝上頒布,子之卻在這個節骨眼上逃了,這是天大的事! “臣也不知呀,”鹿毛壽一臉驚魂,“不瞞王上,燕國朝野,臣最不放心的就是子之將軍,每天晚上都要親往巡視。就在方才,臣去巡視,喊人不見,仔細查驗,方見大街的靠墻處躺著三具尸體,皆是……守望他的人。臣嚇壞了,拔劍沖到子之門口,見柴扉與舍門全是開的,舍內空無一人,也無燈光。臣連叫幾聲,沒有見人,返身欲走,卻被一物絆倒!” “什么物?” “臣也不知,”鹿毛壽從袖中摸出銅壺,“就是此物!”拔出塞子,扔向易王,迅即掏出絨物捂在鼻上,轉身就走。 一切發生得太快,易王未及反應,也未及叫喊,只覺一陣氣緊,伸手捂在鼻子上,已是遲了。 紀九兒先是傻了,繼而反應過來,抬腳就踢銅壺,腳未踢到,人已栽倒。 毒氣迅速彌散,老太師及兩個王親長老、在場宮人盡皆中毒,紛紛倒地。 三息過后,宮中一切平靜。 鹿毛壽依舊用絨物捂住鼻子,復走進來,見所有人都不再動彈了,這才走到易王跟前,撿起銅壺,見易王案前放著紀九兒擬就的廢立詔書,拿起來,塞進衣袖,悄悄走出,掩上殿門,隱在暗夜中。 是夜,子職得立,王后興奮,早早就用香湯浴過,更將后宮布置一新,灑滿香露,只待易王過來,她好侍寢。 王后一直候到二更,易王仍未過來。王后曉得易王在召太師并王親長老談論廢立的事,也就不急,又候一時,已交三更,王后睡意朦朧,擔心易王過來時自己睡熟而失禮,遂使宮正前往前殿探看。 宮正走到前殿,見殿門關著,門外并無一人。 宮正覺得奇怪,上前悄悄推門,開出一道細縫,朝里觀望,見正堂的大門虛掩著,有光亮透出,院中卻空無一人。 顯然,易王仍在。宮正猜出他們仍在議事,就在門外守候。 宮正又守良久,卻未聽到任何聲響。 宮正大奇。 正常情況下,如果易王在此,殿門外面會有兩個衛士守值,偏殿也會有幾個宮人侍奉茶水。然而此時,殿門外面既無守衛,偏殿里也無燈火與宮人,甚至連個傳旨的宮人也沒看到,但見一切靜寂,人氣全無。 宮正納會兒悶,趨步走到正堂的大門前,又聽一時,仍無動靜,小聲稟道:“王上?” 沒有人應答。 宮正提高聲音:“王上!” 仍無聲音。 宮正急了,推門,打開一道細縫,立時呆了。 殿中,橫七豎八地倒著十幾具尸體。 “天哪!”宮正欲逃,卻兩腿發軟,一步一步挪到殿門外面,并不見一個人影。宮正不敢聲張,腿腳這也來了氣力,撒腿向后宮飛逃。 聽完稟報,已經脫衣在榻的王后,臉色瞬間慘白。 王后曉得,她正在歷經一場宮變,且這場宮變是由她的對手發動的。 “娘娘,怎么辦?”宮正急道。 “快,快叫王叔!”王后回過神來,對一個貼身宮女悄囑一句,在宮女的侍奉下抖著身子穿衣,邊穿邊對宮正道,“傳鹿毛壽,不可聲張!” 當公子疾急如星火地趕到宮中時,王后并眾宮人已經守在內殿門外,誰也沒有出聲。 公子疾推開門,幾步跨到易王跟前,用手擋擋他的鼻孔,已無氣息。再試眾人,無一存活。 公子疾查看偏殿,除正堂之外,不見一人。 “王叔?”王后帶著哭腔。 “詔書呢?”公子疾搜索殿中,沒有尋到詔書,急問。 “誰知道呀?”王后應道,“應該是在御史鹿毛壽那兒,聽王上說,詔書是他寫的,我已傳他來了?!?/br> “傳宮尉,宮城戒嚴!” 當值宮尉前去各個城門傳旨,來的卻只有西門尉市被,因為另外三個宮門的門尉已被市被控制。 走在最前面的是御史鹿毛壽,跟在他身后的是市被與數百甲士。 王后急迎上去,對鹿毛壽道:“鹿大人,快,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鹿毛壽佯作不知。 “王……王上……”王后指向殿門。 鹿毛壽與市被走進堂門,掃一眼,即刻退出。 市被朝眾甲士大叫:“聽令!” 眾甲士一齊看向他。 市被指著王后、所有宮人,包括公子疾:“把他們,全抓起來!” 眾甲士不由分說,一擁而上,在眾宮人的尖叫聲中,將在場的人全部抓起。 “鹿毛壽?”王后驚懼,大叫。 “臣在!”鹿毛壽走到雙手被執的王后跟前。 “有……有……有人弒……弒王……”王后連話也說不圄圇了。 “是的,娘娘,”鹿毛壽一臉沉靜,“在抓到兇手之前,先要委屈娘娘一時!”朝市被,“市將軍,將娘娘她們押在娘娘宮中,好生看待,宮城戒嚴,搜索兇手!” “得令!”市被揮手,轉對眾甲士,“將她們押到娘娘宮中,嚴加看管!” “鹿大人,”在甲士押走之前,王后扭頭,朝鹿毛壽叫道,“王上的詔命,可在你處?” “詔命?”鹿毛壽佯作不知,“什么詔命?” “就是大王今天后晌讓你擬就的廢立詔命,都加過璽印了!” “廢誰,立誰?”鹿毛壽明知故問。 “廢太子噲,立公子職呀!” “回奏娘娘,”鹿毛壽微微拱手,“臣未曾受命,亦未曾擬過這樣的詔命!” “鹿毛壽,你……”王后急了,帶著哭腔。 “帶走!”鹿毛壽看向市被。 王后又鬧又叫,自始至終未出一言的公子疾早已看出貓膩,曉得大勢已去,長嘆一聲,對王后道:“公主,甭與他們費口舌了!” 這一夜,整個薊城在繁忙中度過,街上到處是跑步聲、車馬聲、招呼聲,所有百姓曉得發生事情了,卻不知發生何事,無不在忐忑中度過。 及至天明,塵埃已經落定,親近子之的兩萬人馬分四路馳入城門,太子噲在子之及親子之的部分大夫的簇擁下走進宮門,王后、公子職及公子疾皆被拘押,公子疾的從人多被抓起,黑雕散隱,后宮及百官之家不知發生何事,無不人心惶惶。 日頭初升時,在子之主持下,稀里糊涂的太子噲于燕宮正殿登基即位。子之真也聰明,只字不提易王死因,只對眾臣宣稱,先王突患重病,于昨夜薨天,依照燕宮舊制,由太子噲即正位。 無論是子之還是子噲,在燕國上下皆有口碑。先王既薨,一切都成過去,眾臣也就安心了,依序叩拜新王。 子噲發出的第一道旨令是,定先王謚號為“易”,為先王舉辦大喪。想想也是,易為變,先王之始及先王之終,真還是充滿變數呢。 接后三日,子噲連發幾道旨令,拜子之為相,轄制百官并三軍,拜鹿毛壽為上卿,任命將軍市被為宮尉,并按子之提供的名冊重置百官職守,薊城幾家死忠于易王的大戶均被抄沒。整個變動過程波瀾不驚,沒有腥風血雨。 三日過后,薊城解禁,新立百官上朝。燕國百姓皆知子噲仁善,得知是他為王,無不笑逐顏開。子噲隨即大赦天下,燕國舊貌換新顏。 在子噲即位的第三天,子之與子噲之間發生了一次重大沖突。 沖突的核心是如何處置王后及公子職。子之認定是秦使、王后謀害先王,改立子職為太子,因而,當以弒君罪悄悄處死王后、子職與秦使。子噲堅決反對。子噲看過現場幾人的尸體之后,已曉得他們死于何毒了,而這樣的毒只有子之才能搞到,王后與秦使是不可能得到的。 無罪而殺,必遭天譴。 爭至最后,子噲以不當燕王相迫,子之無奈,只好長嘆一聲,對子噲道:“王上,未來有一天,您終會為今天的仁慈付出代價,從而使燕國陷入絕境!” 子之傳令放走王后并子職,流放他們至武陽。至于公子疾,作為秦使,自也放行。 王后一行車馬在子之親信的押送下離開薊城之后,子噲即使其夫人駕王輦親赴武陽,恭請太后姬雪回宮,主持燕國宮政。 姬雪卻不肯回來,回來的是蘇秦。 縱親六國中,蘇秦最不想看到的是燕國內亂。這種情愫深深地置根于蘇秦的心底,一半是出自于對姬雪的情感,一半是出自于對老燕公支持他合縱的感恩。當變故發生,袁豹快馬加鞭,于中山境內追上來時,蘇秦的震驚可想而知。 蘇秦調轉車頭,朝薊都急駛,中間換馬不歇,星夜兼程,前后不過三日就已馳入薊城南門。 城門已經解禁,百姓秩序井然,蘇秦擔心的動亂并沒有發生。 蘇秦吁出一口長氣,放緩車速,馳往宮城。 蘇秦歸來,子噲喜極而泣,與子之一起將他迎入偏殿,將事件過程簡述一遍。 蘇秦支走他人,獨問子之易王的死因。 子之曉得瞞不過蘇秦,遂將如何毒殺易王的過程扼要述過。當年文公突然離世,死因蹊蹺。姬雪力主查出真兇,蘇秦之所以勸說她不可張揚,一是為穩定燕國政局,二是未能找到有力證據,因為先君文公生前與死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