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 章|謀烏金張儀潛楚 發橫財王親抱團
在嚙桑的客棧里,當蘇秦的車馬最終消失在視野之外時,張儀的心丟了。 張儀跌跌撞撞地回到客舍,關上房門,任由淚水灑落一時,開始追悔起自己的決絕來。是的,他為什么不去聽聽蘇秦究竟想說些什么呢?他不遠數千里奔波至此,難道僅僅是為擺出一盤棋嗎?他一路上思考過不止多少次見到蘇秦后他該如何去做,譬如他應該先開一個玩笑,然后是個擁抱,然后是……但當蘇秦真的走到跟前,真的在他面前坐下時,他為什么沒有任何表示呢?他為什么只是與他互相對眼呢?蘇秦與他有仇嗎?難道不是蘇秦在處處幫他嗎? 對了,他為什么沒有問個明白,在蘇秦回山時師姐對他說過什么沒?師姐愛的是他蘇秦,也應該得到回報。蘇秦會不會愛上師姐呢?蘇秦與雪公主是不可能走到一起的,他與師姐才是一對。他進山是為師姐嗎?難道不是為師姐嗎?如果不是,他為什么要進山呢?真心祝福他們!他張儀是配不上師姐的,他張儀只配香女。 想到師姐與香女,張儀心頭一陣酸澀。他那么愛師姐,師姐卻愛蘇秦。香女那么愛他,他卻…… 然而…… 蘇秦都講了些什么呢?合縱沒錯,縱橫對峙,無非是誰主沉浮的事,但他煞費苦心悟出的共生目標卻為哪般?什么是共生呢?人能共生嗎?萬物能共生嗎?天道是共生的嗎?如果天道共生,萬物就不會相克相殺,蟲子就不應該啃草木,羊就不應該吃草,狼就不應該吃羊,鷹就不應該抓兔,貓就不應該捉鼠…… 唉,這個蘇兄呀,為什么就不理解先生之教呢?‘大我天下,公私私公’,怎么能解作共生呢?出山之際,先生明明指出天下只有兩條相安之道,一是天下一統,二是列邦共治。列邦共治怎么能是天下共生嗎?天下共生,人還要不要吃rou?人在吃rou時是吃死尸呢還是殺生? 然而,先生的偈語,不解作共生,又作何解呢?這個真得好好思量一番,待自己心平氣和時,就到終南山里冥想他三日,誰也不讓打擾,只讓香女伴在身邊…… 張儀七想八想,折騰整整一宵,于翌日晨起傳令返程。 車過函谷關后,張儀掛念香女與兒子開地,讓公子華回宮奏報,自己輕車拐入寒泉谷,哄兒子張開地三日,方在香女的催促下返回咸陽。 張儀回來得真正湊巧,魏章從漢中回來了。 聽聞張儀回府,魏章登門拜望,走到門外,方才想起紫云公主,只好踅回去,下帖子請張儀前往他的府中作客,說有要事稟報。 張儀原本不想在府中多待,即讓小順兒駕車趕至魏章府宅。 魏章仍舊住在秦惠王賞賜給陳軫的府宅,因久未回來,宅中結出許多蛛網。魏章正在指使仆從清掃,見是張儀登門,抱歉地笑笑,引他到后花園的石凳上坐下。 “先說巴蜀!”張儀直入主題。 “巴地基本平復,陳莊逃往巴山,在巴人手里了,”魏章應道,“巴人待他甚好,視若上賓。如果王上要他腦袋,怕得開出一個好價碼?!?/br> “尸子可有音訊?” “尸子說,巴人推出新王,愿意臣服于秦,但秦王須將巴水、烏水以東的山地及鹽泉永遠歸還巴人,秦人不得涉足。作為回報,巴人承諾,巴鹽所產,五分之一貢給秦人,五分之二賣給秦人,另外五分之二,由巴人自行作主?!?/br> “奏報王上沒?”張儀問道。 “在下剛回,本欲入宮覲見,聽聞相國回來,就想聽聽相國之意,再行奏報?!?/br> “如實奏報,聽王上旨意。漢中如何?” “照舊,但楚人換將了。上庸楚人也有異動?!?/br> “嗯?!睆垉x點頭,“如果與楚人開戰,由你做主將,勝算可有多大?” “兵力一比一,完勝;兵力二比一,七三;兵力三比一,六四?!?/br> “看來將軍信心十足呀!”張儀笑了。 “在下的信心有個前提……”魏章頓住。 “什么前提?” “兵器?!蔽赫缕鹕?,回到宅中,拿出一把槍頭及幾支矢頭,攤在石幾上,“就是這些。在下此番回來,主要是為它們?!?/br> 張儀審視槍頭與箭矢,目光落在矢頭上,拿在手里端祥一陣,看向魏章:“奇怪,在下所見的箭矢皆是雙羽,這幾個卻是三羽?!?/br> 魏章又從袖中摸出一只矢頭,遞給張儀:“這個是雙羽的?!?/br> “對的,”張儀瞄一眼,“這兒可有講究?” “雙羽箭矢更鋒利,但不夠精準。三羽的飛行平穩,命中率極高,可謂是射哪兒中哪兒。兩軍陣上,箭為長距離擊殺兵器,準與不準差別巨大。如果射不中,浪費箭不說,更誤事。戰機稍縱即逝,若射不中再換箭就晚了。戰場上,晚一瞬就是致命的?!?/br> “說的是?!睆垉x點頭,盯住魏章,“兵器怎么了?” “數量不夠?!蔽赫聭?,“在下忖過,楚國人多,我們若與楚人比拼人數,所有男人都上戰場,也不抵楚人的三分之一,因而必須改善兵器。只要利器在手,士氣就會高漲,兵士就會勇銳,就會有恃無恐,就能做到以一抵眾?!?/br> “差多少?” “差多了?!蔽赫轮钢^,“這種矛頭與一般矛頭不一樣,它由烏金鍛成,雜以錫、鎳等,堅硬無比,尋常銅器無法與之相抗,堪稱是方今天下最銳利的兵器,只可惜數量太少,在下只配備兩萬銳卒。假使配足五萬銳卒,楚卒即使有十五萬也不在話下?!?/br> “這個容易,讓工坊趕制就是了!”張儀應道。 “趕制不難,”魏章輕嘆一聲,“難的是烏金短缺?!蹦眠^矛頭,“就說這個矛頭吧,是一般兵士所用,重三斤三兩,九成是烏金。銅、鎳、錫還好,只這烏金……” 張儀自也曉得烏金的事。天下能產烏金的主要是楚國、韓國與趙國,尤其以韓地宜陽與楚地宛城、趙地邯鄲為最。趙地遙遠,其他不說,單是運費就吃不消。韓地宜陽的烏金又大多供應韓國最大的兵器生產中心陽翟,只有少量出售予秦國,且還要經過魏國地盤,遭到關稅盤剝。更可氣的是,自蘇秦合縱之后,縱親意識較強的韓國對秦防范日嚴,尤其是近兩年,在公孫衍與白虎的干預下,宜陽烏金供應越來越少,一度斷流,秦國只能轉向楚地烏金。但楚國歷來將金屬、皮革等視作戰略物資,由王室???,嚴禁出關,秦國要想獲取大量烏金,的確不是易事。 “這樣吧,魏兄,”張儀起身,“你我這就覲見王上!” 二人入宮,惠王正在接待義渠使臣,遂將他們安置在偏殿,約過一刻,快步進來,先將魏章擁抱一下,然后與張儀見禮。 魏章將巴蜀情勢簡略稟報,重點提請兵器改造,將新近配制的矛頭與箭矢一一展現給惠王,末了道:“王上,短兵相接,勁力相當,勝負就在兵刃上,只要能比敵方鋒利一點點兒,就是生與死的差別。烏金經過鍛煉,可成精鋼,其利無物可敵。此矛此矢,末將只要配置五萬銳卒,就可抵楚矣!” “唉,”惠王沒有多看矛與矢,顯然對此知情,輕嘆一聲,“不瞞二位,寡人正為此事上火啊。宜陽所產烏金,前番有魏人作梗,今番是公孫衍,他曉得我們的軟肋在哪兒,也吃準我們了?!?/br> “王上,”張儀拱手道,“臣有一請,望恩準!” “莫提請字,你說就是?!被萃蹩聪蛩?,一笑。 “臣想去於城住幾日?!?/br> “好呀,想住幾日?” “具體不好說,少則三月兩月,多則三年二年?!?/br> “這……”惠王以為聽錯了,收住笑,盯住他,“你確定是三年二年?” “是呀,時間短了怕是不夠用?!?/br> “你要做啥?” “保家呀?!睆垉x輕嘆一聲,“唉,聽說楚人看中您封給臣的那塊地了,正在調兵遣將。如果楚人打來,把臣的那六里地奪走,臣就沒個根了?!?/br> 惠王一下子明白了張儀的用意,緊張的表情松馳下來,略一沉思,拱手回禮,笑道:“寡人允準。無論如何,老窩不能讓端了,是不?”略頓,盯住張儀,“去那么久,可要帶上於城君夫人與小公主喲!” “臣確實想帶,卻舍不得!” “為什么?” “萬一楚人打過來,將她們母女倆擄走,臣豈不是賠大了?” “哈哈哈哈,”惠王大笑起來,“好吧,你們的家事,寡人管不上。啥辰光動身?” “臣還有一請呢!” “說?!?/br> “臣想做點兒小買賣,請王上墊付本金?!?/br> “你做買賣?”惠王眼睛瞇縫起來。 “不做怎么辦呢?”張儀兩手一攤,一臉苦相,“王上封的那塊地,狹小不說,還貧瘠,臣連自己都養不活,拿什么來養活老婆娃子呢?” “說吧,”惠王盯住他,傾身,“寡人要墊多少本金?” 張儀閉目,屈指算一會兒,抬頭:“大概是這個數!”伸出五個指頭。 “五十兩足金?” 張儀搖頭。 “五百兩?” 張儀再搖頭。 “總不會是五千兩吧?”惠王臉上現出驚愕。 “是五千鎰?!睆垉x語氣平淡。 鎰是兩的二十倍,莫說是惠王,即使魏章也驚得攏不住口。 “這……”惠王發會兒呆,兩手一攤,“你這本金有點兒大了,寡人削皮碎骨也湊不出呀?!?/br> “王上可以分批出借,先借臣兩千五百鎰?!?/br> “嘿,”惠王盯住他,“寡人的庫房里滿打滿算也就兩千五百鎰,你是吃準了呀!” “放在庫里會爛的,”張儀一本正經,“王上若是放貸給臣,待臣賺到錢,就還王上以高利。王上賺到錢,再貸給臣,臣再還王上以高利,幾個來回折騰下來,臣不過是賺了點兒油鹽錢,真正發大財的依舊是王上呀!” “嗯,”惠王裝模作樣地捋捋胡須,看向張儀,“那也得看看你是做何買賣?” “犁鏵?!?/br> 犁鏵是烏金鑄的,楚人用以耕地,也對外出售,屬于民用非管制產品。因而,當張儀說出這兩個字,惠王與魏章無不振奮。一只犁鏵約三斤來重,差不多可以打制一枚槍頭,虧得張儀想出這個主意。 “這個買賣不錯?!被萃跻慌拇笸?,“有楚產犁鏵在手,關中乃至蜀地,拉犁的耕牛怕就不夠用嘍!” “可以用馬!”魏章接上一句,話中自是有話。 “呵呵呵,若是此說,這筆生意可以成交?!被萃蹩聪驈垉x,“於城君幾時動身,寡人為你餞行!” “臣還有一請!”張儀沒完沒了。 “講?!?/br> “這個人,”張儀指向魏章,“臣想請他為於城君看門守戶!” “成?!?/br> 郢都楚宮,后晌未時,懷王在前殿處置完畢朝事,信步走向后宮,幾乎是不由自主地踏進鄭袖的宮院。 在懷王的后宮,除幾個王后與貴妃之外,能夠享受宮院待遇的只有兩類人,一類是寵妃,一類是任何生下子嗣的妃子。 鄭袖一入宮就享受專寵,一年之后又為懷王誕下一子,因而受賜一個等同于貴妃待遇的三進宮院,位置也很顯赫,可謂是顏壓群芳了。鄭袖生子那天,喜訊報至懷王,剛好文學侍從屈平在側,懷王就讓他取名。屈平喜歡蘭花,順口說出一個“蘭”字,懷王題下,為鄭袖的孩子定名為羋蘭。 光陰匆匆,子蘭轉眼一歲多了,出奇聰明,嘴巴更甜,天天纏著懷王,問出各種為什么。哪天懷王不來,他就哭鬧。一次子蘭候到天昏,仍未看到懷王,就偷偷溜出宮門找他,在偌大的宮院里跑迷路了,驚動所有宮人打燈籠將整個宮城翻了個底朝天。鄭袖哭暈,懷王更是滿宮院找,邊找邊扯嗓子喊“子蘭,子蘭,父王在這兒呢……”,一直鬧到二更天,才有宮人在靠近宮墻邊的一處僻靜角落里尋到他,已靠在墻角睡熟了。 當宮人將仍在熟睡的子蘭遞給懷王并奏報在何處尋到時,懷王心疼得抹淚,破天荒地摟住他睡了整整一夜。 自那日起,無論多忙,懷王都要在一天中抽出些許時間來鄭袖的宮院里陪子蘭玩耍一會兒,這在他的子嗣中可謂是獨此一例。 懷王還沒走到,子蘭已經飛跑出來,撲他懷里。父子回到宮中,親昵一時,前殿守值宮人入報,說是屈平出使回來,在前殿候旨。 懷王起身欲走,子蘭扯住不放,鄭袖笑道:“久聞屈大夫詩才橫溢,賤妾能否一睹尊容呢?” “倒是好哩,”懷王笑道,“愛妃有所不知,子蘭的名字還是屈大夫給起的呢!” 懷王傳旨,宮人引屈平至。 懷王抱著子蘭,于前庭客室接待屈平。 君臣見過禮,屈平詳細稟奏此番的出使情況,尤其是與齊達成盟約的事,包括一些細節。 得知秦相張儀也去赴會,懷王驚道:“不是縱親的相會嗎,他怎么去了?” “臣也不知?!鼻綉?,“觀蘇子反應,似乎他也不知情,看來是張儀不請自到的。聽聞他來,昭陽大人就約田相國與公孫相國春獵去了。但張儀并未到盟約之地,蘇子候不到他,于第四天前往嚙桑鎮上他的下榻處,直到后晌方才回來,召臣,與臣講起楚國之事?!?/br> “楚國的什么事?” “與秦國的事。蘇大人說,張儀的下一步必是謀楚,秦、楚將在商於有場大戰,且楚國不會占上風!” 懷王倒吸一口冷氣:“他還說什么?” “蘇子說,”屈平模仿蘇秦語氣,“楚國雖大,卻四處封國裂土,實為五指張開的巴掌,秦國在商君變法之后,已成一只鐵拳。以鐵拳對散掌,楚人必敗。若想與秦相抗,楚可行三策,一是變法改制,化掌為拳;二是堅持合縱,與齊為盟,相互聲援;三是用賢任能,修整武備,嚴陣以待!” “蘇子把楚國看明白了,”懷王沉思一會兒,看向屈平,“看來,與秦之戰,真還是不容樂觀哪!” 屈平正要接話,鄭袖端一盤干果及一些點心出來,款款走到懷王跟前。屈平急欲回避,已是不及,跪地叩首,頭不敢抬。 “呵呵呵,屈平呀,”懷王手指鄭袖,笑道,“寡人這就介紹給你,她就是鄭妃,子蘭的娘親!”轉對鄭袖,“這就是你常念叨的屈子,楚國第一才子!” “臣見過鄭娘娘!”屈平叩道。 “屈子請起!”鄭袖落落大方,“這是本宮親手剝的干果,請品嘗!” “臣……”屈平再次叩首,沒有說下去。 “屈子平身!”懷王笑吟吟地揚手,“寡人本欲在前殿見你,是鄭袖聽聞你來,聞你才情,想一睹尊容,寡人才請你到這兒來的?!?/br> “謝鄭娘娘偏愛!”屈平叩過,起身,在客席坐下。 “屈平哪,給鄭妃吟一首,讓她見識一下大楚第一才子的豐采!”懷王邀道。 “這……”屈平怔了下,閉目有頃,拱手,“臣為娘娘吟一首古韻!”端正身子,正正衣襟,字正腔圓,用鄭音吟道: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邂逅相遇,適我愿兮 屈平剛剛吟出三句,鄭袖已是熱淚盈眶,哽咽接吟: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咦?”懷王驚愕地盯住鄭袖,“愛妃這是……” “稟王上,”鄭袖以袖抹淚,“屈子所吟,實乃臣妾家鄉小調,臣妾……聽聞鄉音,想到父兄,想到鄭人,情不自禁……” 鄭袖緩緩起身,取過她的琴來,撥弦兩聲,對屈平道:“屈大人,請再吟一遍,小女子為大人奏樂!” 屈平知鄭袖為鄭女,吟其家鄉之風,卻于無意中觸動了鄭袖的內中情結,也是心動,遂在鄭袖的琴聲中,復將此詩連吟三遍。 屈平、鄭袖一吟一彈,將懷王的興致勾引出來,當即召宮尹擬旨,賜鄭袖宮為南宮,援筆題寫“南宮蘭庭”四字,吩咐宮尹制成匾額,掛于宮院。 楚王后宮設東、南、西、北四宮,入四宮者皆立為后,排序上,南宮僅次于東宮。 鄭袖喜極,拜過題字,拉過子蘭,雙雙跪地,叩謝王恩。 正喧鬧間,門外一陣響聲,宮尹報說,鄂君求見。 鄂君已入弱冠,為懷王的庶長子羋啟,也是懷王所出的第一個兒子,其母曹妃因為生他而晉為西宮,立為后了。 懷王傳召,鄂君子啟如一陣風般旋進,撲地叩道:“兒臣叩見父王,叩見娘親!” “平身!”懷王招手。 “兒臣謝過父王,謝過娘親!”子啟起身。 “幾時回來的?”懷王問道。 “稟父王,兒臣剛剛回郢!”子啟朝外招手。 兩名宮人抬起一只禮箱走進,放在子啟跟前。 子啟打開,從箱中拿出一只由河貍皮毛制作的裘衣,雙手呈給鄭袖:“這是子啟特別孝敬娘親的,您看合身不?” “天哪,”鄭袖兩眼睜圓,接過來,審視裘衣,小心撫摸,“真漂亮!”站起來,穿在身上,來回走幾步,看向懷王,“王上,您看合身不?” “哈哈哈哈,正合身!”懷王笑道。 時已暮春,天氣和暖,鄭袖扭過幾個來回,香汗已出,小心脫下,朝子啟道:“謝鄂君!” 子啟又從箱中摸出一個小箱子,全是玩具,一一擺在幾案上,看向子蘭:“蘭弟,這里的東西全是你的,看看好玩不?” 子蘭盯住箱中之物。 子啟一個一個拿出來,擺在懷王前面的幾案上,多是不倒翁、蹦蹦狗、跳跳虎等一觸即動的機械裝置,極其逼真,還有幾只外形像鳥、一吹就響的哨子。子啟一個一個表演給子蘭,子蘭樂得又蹦又跳,懷王、鄭袖自也是滿心歡喜。 眼見懷王一家其樂融融,屈平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自尷尬,子啟瞥見懷王剛題的“南宮蘭庭”,看向懷王:“父王,這幾個字是題給娘親的吧?” “讓你猜照了?!睉淹跣Φ?,“從今日始,南宮就是后宮!” 子啟轉向鄭袖:“兒臣賀喜娘親,哦,錯了,兒臣賀喜母后大人!” 第一次聽到“母后”二字,鄭袖樂不合口:“鄂君哪,只幾個月沒有看到你,個子就又長高了。聽你父王說,你這次是回封地了,講講看,你的封地都有什么好景致,讓本宮聽個稀罕!” 子啟講起封地的事兒,大多是些民間傳說與奇聞異事,鄭袖樂得哈哈大笑,屈平卻是如坐針毯,逮到懷王的目光,緊忙丟個眼色,站起。 屈平本欲告辭,懷王這也想起屈平尚未講完嚙桑的事兒,走過來,拍拍他的肩頭:“呵呵呵,讓子啟一攪和,竟把我們的正經事兒誤了。走,前殿敘去?!?/br> 見懷王要走,子啟急道:“父王,兒臣還有一事呢!” “何事?”懷王扭頭。 “兒臣回來時,剛好王叔也從封地回來,說是父王有召。見兒臣進宮,王叔一起來了,這在前殿候著呢!” “哎呀,你該早說才是!”懷王責怪他一句,拔腿就朝外走。 子啟別過鄭妃,與屈平緊緊跟后。 三人走到前院,屈平拱手:“王上,您與王叔說話,臣就……” “也好,”懷王笑笑,“嚙桑的事兒,寡人改日尋你!”轉個身,在子啟的陪同下急步進殿。 王叔就是紀陵君,為懷王胞弟,名楸,字樸華,與懷王熊槐皆為威王后所生。楸少小伶俐,比兄長更討威王歡心,傳聞威王在立太子時率先考慮的是楸。然而,楸不為長子,立幼不立長后患較多。熊楸也明事理,多次向母后表白心跡,說他志在商賈,不想當太子,能夠扶助兄長是他心愿。威王憂心內亂,這才定心,立子槐為太子,封子楸為紀陵君,掌管工尹、農桑、商肆等。 紀陵在郢都北郊,離郢都不過數十里車程。威王封他此地,就是不想讓他遠離自己。紀陵君讓儲位的事經由母后之口傳給太子槐,太子深為所動,處處也都讓著弟弟。紀陵君位正年長,加之深得王心,自然成為眾王親的頭羊,楚國無論發生何事,新老王親大多以他的馬首是瞻。 威王崩后,槐王繼位,紀陵君更是全力配合王兄,無論懷王有何號令,紀陵君都會號召周邊的王親封君予以鼎持。懷王對這個弟弟就更倚重了,大凡重大國事,先要征詢弟楸意見。尤其是此番征伐商於,因為征伐商於就是與秦開戰,而以紀陵君為核心的不少王室封君,包括自己的兒子鄂君啟,封地皆在荊、襄、宛、鄧、上庸、方城、丹陽等地。如果與秦開戰,無論是出兵還是出資出人,這些地區都是前沿,首當其沖。懷王已就此事多次征詢弟楸,此番召他回宮,是要與他謀議決斷之前的最后細節。 見過虛禮,懷王開門見山:“楸弟,兩個好消息。一個是,近日昭陽與齊相田嬰在嚙桑達成盟約,魏國連失龐涓與張儀,已失勁力。我再無后患,可以全力對秦!” “臣弟賀喜王兄!”紀陵君拱手。 “另一個是,”懷王回個拱禮,接道,“蜀相陳莊已在巴地,與巴人甚善,密使人入郢,有意投我,助我奪回巴蜀之地?!?/br> “臣弟賀喜王兄!”紀陵君再次道賀。 “機不可失,”懷王握拳,“東有桑丘之敗,南有巴蜀之亂,秦人已過商鞅盛時,在走下坡路了。而我東收吳楚,南取黔滇,北得襄陵,氣勢正盛。此時收回商於,是天賜良時!” “王兄欲以何人為將?”紀陵君問道。 “昭陽薦舉景翠,臣弟意下如何?”懷王問道。 “可以?!奔o陵君點頭,“景將軍有勇有謀,更對商於失守耿耿于懷,用他為將,想必他會刻盡職守。兩年前,他就到臣弟府中,與臣弟謀議如何收復商於的事?!甭灶D,“臣弟已向眾親宣達了王兄的諭旨,沒有人提出異議,都在積極籌備。臣弟封邑小,愿出勇士二千。近年營商,錢多少賺一些,愿出金五百鍰。眾親見臣弟率先出資出錢,也都報出數額?!睆男渲忻鲆恍±χ窈?,“這是大家自報的,請王兄過目!如果不夠,臣弟另行努力?!?/br> 懷王接過,見兵員總數已達五萬,獻金已過五千鍰,連連拱手:“有這五萬眾,外加景翠所部六萬,王師三萬,昭陽又從宋、齊邊境增調銳卒五萬,合兵一十九萬,可與秦人一戰矣?!?/br> “不瞞王兄,”紀陵君感慨,“只要商於還在秦人手里,臣弟就睡不踏實。尤其是於城,如果秦人從於城出征,乘筏沿淅水、丹水等河谷直下水口,入漢水,郢都就無一處安全,我將防不勝防啊?!?/br> “楸弟說的是?!睉淹跻嗍歉袊@,“於城十五邑是在先王手中失去的,先王崩后,久久未曾瞑目,臣知先王記掛何事,向先王起誓收回商於,將秦人趕出藍田,封死于關中,先王方才合上眼皮。寡人自即位始,一刻不敢忘記所誓,此時機終于到了!” “商於之恥是我大楚之恥,王兄所誓,亦為眾親所誓!”紀陵君應道。 “謝楸弟并眾親!”懷王拱手。 “說起眾親來,”紀陵君拱手回禮,“臣弟有一請,也求王兄恩準!” “楸弟請講!” “楚地廣博,各有封邑,各立規矩。先王使臣弟過問工尹、商賈諸事,這些年來臣弟再三察審,深感交通不便,物運不暢,各地出產不能應時調度。為解此窘,近日臣弟與啟侄、安皋君、陽君等籌資立起一個商隊,以統一境內車船,平抑物價,方便王兄調用!”紀陵君看向子啟,“啟侄,將奏本呈你父王審核!” 子啟雙手呈上奏本。 懷王接過,略略翻閱一下,放在案頭:“既為楸弟所奏,籌辦就是?!?/br> “父王,”子啟奏道,“王叔之意是,此商隊為王室專享,特此奏請父王恩賜幾個金節,詔告各地封邑,無論車船經過誰家邑地,或邊境關卡,均不得核查并征稅。車船運營暫歸工尹掌管!” “要幾個金節?”懷王問道。 “這個,”子啟看向紀陵君,目光征詢,“王叔,得幾個?” “請王兄暫賜十節,可分作車節與舟節,每節使用限舟船五十艘、輜車五十輛,俟不足用時,再請王兄加賜?!奔o陵君應道。 “準奏,交工尹依楚律鑄制?!睉淹踝龀鲆粋€準允手勢。 昭府正庭,一群宗親約十幾人圍在昭陽的幾案前,幾案上擺著懷王剛剛頒發的舟車統籌詔令。 “娘的,吃獨食呀!”項雷一臉震怒,咚一拳擂在幾案上。 “這么一來,”昭魚憂心忡忡,“今后的買賣沒法做了?!?/br> 所有目光看向昭陽。 “唉,”昭陽輕嘆一聲,轉對昭睢,“陳上卿說是這幾日回來,到家沒?” “到家了。今晨路過他家,聽門人講,上卿是昨晚上到的,洗過塵已經小半夜了?!?/br> “你這就去,有請陳上卿?!?/br> 昭睢匆匆出去,約小半個時辰,方引陳軫過來。 “呵呵呵,”未及進門,陳軫的笑聲就飄進來了,“知軫者,莫過于昭大人,軫昨晚回來,今晨就有喜訊,正說向您報喜呢,昭睢竟就登門了?!?/br> “哦?”待他進來,昭陽讓好席位,拱手見禮,問道,“道何喜事?” “自從吃了嚙桑的鴨子,嘿,”陳軫壓低聲音,喜不自禁,“我家那個白妞呀,真還懷上身孕哩!” “哎喲喲,大喜,大喜!”昭陽連連抱拳。 “唉,”陳軫輕嘆一聲,“不瞞大人,在下勞碌大半生,歷險不少,終究是一事無成,眼見年近半百,竟然連個娃子也沒搗騰出來,”吧咂幾下嘴皮,“嘖嘖嘖,沒想到嚙桑的鴨子,竟還有此奇效,一路上我家白妞連吐三天,鬧騰人,在下還以為她吃壞肚子了呢,今晨請來醫師診治,醫師一搭脈,嘿,一迭聲向在下道喜啊。昭大人呀,在下若能有個后,不絕宗祠,死也知足哩!” “哈哈哈哈,”昭陽長笑幾聲,“若是此說,在下倒是有個主意。再過幾年,待昭某打到宋國,占了徐州,就報奏大王,將那嚙桑封賞予你,所有鴨子盡歸上卿享用。在下另外奏請大王,賞賜上卿美姬十名,生他一堆娃子,如何?” “哈哈哈哈,”陳軫亦笑起來,連連拱手,“軫謝大人成全!” “唉,”昭陽斂住笑,發出長長一嘆,“上卿大喜,昭門卻是大悲呀?!?/br> “哦?”陳軫看去。 昭陽將案上的詔令遞過去。 陳軫看畢,推還給他,緩緩問道:“敢問大人,悲從何來?” “這……”昭陽怔了下,“有這道詔令在,王親就可獨享天下交通之利,我們誰也沒得爭了!” “爭什么呢?”陳軫盯住他問。 “除了利,還能爭什么?”昭陽苦笑,“我們的舟車收稅,他們的舟車不收稅,有誰會租用我們的舟車?僅此一項,王親就卡死我們的脖子了!” “敢問大人,”陳軫盯住他,“假若沒有這道詔令,大人就可如王親一般在楚國為所欲為了嗎?” “這……”昭陽又是一怔,良久,幾乎是喃聲,“昭陽不敢!” “這就是了?!标愝F以指節輕敲幾案,“武王之時,天下皆是大周的,方今之時,天下皆是諸侯的。在你們楚地,天下皆是楚王的。既然都是楚王的,楚王想怎么做,他就會怎么做。昭大人哪,凡事要想開一些。錢是賺不完的,地是征不盡的,人生卻是有限的,該樂就樂一樂吧,大可不必爭長論短?!?/br> “你說這些,理倒是理,可這……”昭陽苦笑一聲,“上卿有所不知,那些王親,個個都是貪吃的人,恨不得將天下之寶盡入其囊,將天下之女盡入其室,將天下山水盡入其治!” “唉,”陳軫長嘆一聲,又敲幾下幾案,“大人還是未想通??!” “在下何處沒有想通?” “軫少年之時,也曾狂妄,每到晚上,軫就會仰望星空,想啊想啊,恨不得天下權位皆運于掌,天下美女皆歸己享。后來入魏赴秦,弄權就勢,方知一切虛幻。莫說是天下美女,就連一個白妞,軫也搞她不爽啊?!?/br> “這是兩碼事兒!”昭陽辯道,“在楚國,有王親,有宗親。王親與宗親,各有各的活法,向來是井水不犯河水。王親吃封地,宗親吃薪俸。薪俸從何而來?從關卡、交通、稅賦中來。大王頒發此旨,就等于克扣宗親薪俸,任由王親從宗親口中奪食,宗親不甘,楚或生亂哪!” “亂了就要求治。大人想想,在你們楚地,何人善治?還不是你們宗親嗎?”陳軫陰陰一笑。 昭陽吸入一口長氣。 “哈哈哈,”陳軫笑道,“昭大人,昭兄,昭老哥,不要再計較長短了,天下本來就是王親的嘛。譬如說昭大人您,有妻有妾,有女有子,昭門若有好處,您會如何分配呢?不是也要依據個親疏近遠嗎?妻生與妾生、妾生與婢生、長子與幼子、聰慧與樸實,大人您能端得平嗎?再就是大人之子與大人兄弟之子、旁門之子,事理是同樣的,對不?” “兄弟說的是!”昭陽釋然,拱手,“關于這道詔書,在下如何應對,還請兄弟賜教!” “大人要應對的不是這道詔書,當是商於之事?!?/br> “商於之事已成定局,在下謹遵兄弟所囑,舉薦景翠為將。蒙大王允準,景將軍正在緊鑼密鼓地籌備兵馬,制訂方略呢。兄弟還有何囑?” “甚好,甚好,”陳軫連贊兩聲,壓低聲音,“就軫所知,秦相張儀到商於了!” 昭陽震驚。 楚地雖然廣闊,真正屬于楚王的并不多。時至懷王,楚國依舊沿用周初的分封制,在春秋之后的兼并過程中,只要吞并一片地方,楚王就會封賜給子嗣或功臣。之前已經封過的不說,單自楚文王始,至楚悼王,分封的公侯就不下二百。這些諸侯各立制度,各養兵馬,互相征戰,漸漸坐大,嚴重制約王權行施,因而悼王重用吳起改制,用魏國之法對封君權力予以約束,楚國由此空前強大,四戰擴地逾兩千里。但在悼王崩后,吳起遭到各地封君聯手射殺,吳起之法大多被廢,封君勢力再度膨脹,至懷王時,已是尾大不掉了。 這些封君大體上分作兩類,一類是最近幾代楚王的嫡系子孫,稱作王親;另一類是三代或五代之前歷代楚王的嫡系子孫,大多以封地為姓,如屈、景、昭三氏等,可稱宗親。無論是王親還是宗親,實際上均為先祖有熊氏的嫡傳骨血,也都有各自的封地。老的封君皆有子嗣,其所得到的封地也就越封越小,最后往往淪落為一個一個小家。如果哪一家的子嗣不肖,他的這一枝也就漸漸消亡了。因而,在楚國大地,封君越新,勢力越大,尤其是近三十年到五十年的封君,地盤與勢力往往是最大的,在朝中地位也是老舊封君難以企及的。 新舊封君在郢都大多設有府邸,這些府邸往往占據郢都最好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