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 章|燕易王廢立生亂 縱約長左右騰挪
,姬雪是控制蘇秦的把柄,而蘇秦是六國縱約長,控制蘇秦,易王就能控制六國。 這個最好的機緣終于到了。于易王來說,廢去現太子是他有生之年必須走的棋。子噲優柔寡斷,心腸太好,這些做人可以,做君則不適合。當年他與子魚爭立,如果不是自己狠心,先君真的會改立子魚。更重要的還不是他這個人,而是站在他身后的齊國。 于易王來說,自逼殺田妃,他與齊國的關系就已僵死,秦國可以說是不二選擇,因為燕國的對手是齊、趙,趙國的對手是韓、魏、秦。齊、韓、魏入縱,縱親又在蘇秦手里,蘇秦又因姬雪的關系而與他不睦,至少說,他認為蘇秦知道得太多,有蘇秦在,他的腰就直不起來。能制蘇秦合縱的只有秦國,這也是他與秦人結盟并納秦女為后的初衷。 萬沒想到的是,他這邊剛一廢立,那邊齊國就打過來了,奪走十城不說,還要打到薊城。能抗田忌的只有子之,而之子又是與子噲、蘇秦他們軋作一塊兒的。萬般無奈,他只能向蘇秦求救,收回收命。 一晃數年,易王不能再等了。不料剛剛發出詔命,蘇秦竟就又來了。 這一次,他不能退縮,必須祭出殺器,就是尋到他與姬雪通jian的蛛絲馬跡,將蘇秦cao控于手。 紀九兒依禮拜過,宣讀易王諭旨,大意是先君前夜托夢于易王,說是太后內院有異鬼出入。易王受到驚嚇,特使他來察驗。 “沒錯,是有鬼,”姬雪冷冷一笑,轉對春梅,“你們讓開,讓大王的人好好勘察!” 宮人將春梅等人領到中院,使人守住。 姬雪端坐不動。 一位宮人前來拉扯,被姬雪甩手掌嘴。姬雪練過功夫,這一掌也就打得結實。宮人猝不及防,跌倒于地,嘴角出血,卻不敢出聲,捂住臉,看向紀九兒。 “搜!”紀九兒手一揮,手下仆從如探寶一般,四處搜尋。 顯然,紀九兒早有交待。眾宮人分頭撲進各個宮室,翻箱倒柜,四處搗騰,卻無任何發現。 過有小半個時辰,姬雪寢宮方向有人大叫:“紀大人,快來這兒!” 紀九兒聞聲過去。 兩個宮人指著一面大銅鏡,示給紀九兒。銅鏡有個鏡架,靠在墻上,照理是可以移動的,但他們卻死活移不動它。 紀九兒仔細察驗銅鏡,真還被他瞧破機關,伸手按開一個鍵鈕。 咔嚓一聲響,銅鏡松動了。 紀九兒用力一拉,銅鏡竟是一扇暗門,另一邊是隱藏的門樞。 兩個宮人轉動銅鏡。 果不其然,面前現出一個暗室,里面昏暗,沒有燈光。 “點火把!”紀九兒一邊下令,一邊示意宮人,朝姬雪努嘴。 兩名練過功夫的宮人走過去,將姬雪一左一右守在中間,生怕她生不測之變。 宮人點亮火把,將暗室照得透亮,這才發現是個四面皆墻的死室,只在正面墻上有個牌位,牌位下是只供桌。牌位是先君的,供桌上擺著新鮮的供品,顯然是今天剛剛上供的,也就是說,這些供品每天一換。 “敲墻!”紀九兒命令。 眾宮人拿起木棰,在墻面上四處敲打,回音沉重,一聽即知是實墻無疑。 正狐疑間,一名宮人突然驚叫:“聽,這兒!” 是一處地面,棒棰敲下去,發出嘭嘭的響聲,顯示下面是空的。 火把照過來。 暗室的地面全部由方形石板鋪就,每只石板約二尺見方,發出空響的是角落的那只。 所有宮人興奮起來,尤其是紀九兒。在火把的照射下,他們輕易地尋到機關,扳開石板,現出一條通道,有梯子攀下。 下有丈許,空間陡然增大,可容幾人。 三名宮人各照火把,跳下去。 火把照去,站在前面的宮人發出慘叫,火把落地。另外兩名宮人嚇壞了,緊忙拉他。那宮人指著地上,全身發抖。幾人看去,見地上擺著兩只死人頭骨。使火把再照,一面墻上赫然吊著一具骷髏,骷髏的兩只眼睛發出嚇人的藍光。 三名宮人瘋了般朝出口逃去,順梯子爬上。 紀九兒問得明白,冷笑一聲,轉對一名宮人:“有請太后!” 宮人跑到姬雪處,聲音打顫:“稟……稟報太后,紀……紀大人有……有請!” 姬雪起身,走過去。 紀九兒指著銅鏡后面的暗室:“太后,這是什么?” “紀九兒,”姬雪聲音陰冷,“你真的想知道?” “不是我想知道,是大王想知道!” “好吧,”姬雪淡淡說道,“你可以告訴大王,這是本宮與先君私會之所!” 紀九兒心中有數,略略拱手:“紀九兒原本不敢打擾先君,只是先君托夢于大王,大王旨令小人來察,小人不敢不察??!”略頓,盯住姬雪,“既然此室為太后與先君私會之所,小人斗膽請求太后引路,讓小人察看一二,好回去向大王復命!” “去叫本宮的侍女春梅來,她會帶你們進去!” “這……”紀九兒道,“太后不進去嗎?” “本宮與先君私會之地,你們外人擅闖,已構成對本宮的褻瀆,難道你們還要褻瀆先君嗎?”姬雪字字如刀。 紀九兒打個寒噤,轉向宮人:“去,有請太后侍女春梅!” 不一會兒,宮人引春梅進來。 春梅看向姬雪。 “春梅,”姬雪淡淡說道,“先君托夢大王,說有異鬼入侵本宮,使人察驗。紀九兒懷疑本宮與先君私會的地宮有異鬼出沒,你可引他們前往勘察。若有異鬼,正好求請紀大人幫忙驅除!” “好咧!”春梅答應一聲,朝紀九兒伸手,“姓紀的,請!”腳步熟練地款款走向暗室。 因有春梅在場,眾宮人的膽氣全都上來,在紀九兒引領下,一個一個跟進。 來到地下暗室,春梅指著掛在墻上的那具骷髏,笑盈盈地介紹道:“諸位看清楚了,這個不是異鬼,是奉先君旨令特地趕來守門的。他生前叫蚱蜢,不知姓啥,說是力大無窮,專扭人頭,若有外人闖進,近他跟前,他就會伸手將對方的頭扭下,動作快得眨眼都來不及。注意,他扭人頭時,眼睛會發出一道蘭光,像劍一樣?!笨聪虮娙?,指骷髏,“哪位不信,可以一試!” 眾人經她這么有鼻子有眼地一說,嚇得無不后退。 “紀大人若是不信,可以親自試一下?!贝好房聪蚣o九兒,語氣挑釁。 紀九兒看向那具骷髏,尤其是兩只眼窩里的蘭色眼珠子,不由也后退一步。 “你們朝后退退是對的,”春梅指向地下的兩只頭骨,“他倆因饑餓而偷吃食物,被主人抓住告官,處以斬首,因而是餓死鬼,凡是近他們跟前的人,他們張口就啃。即使穿的皮靴子,也能啃出個洞?!敝干厦娴镊俭t,“他倆生前是蚱蜢的朋友,蚱蜢見他們死得可憐,就把他們請來,專吃蚱蜢殺死的尸體,連骨頭都不肯剩下?!?/br> 春梅這般輕描淡寫,聽得眾宮人頭頂直冒冷氣,欲走不敢,欲動不得,紛紛看向紀九兒。 “春梅姑娘,”紀九兒朝春梅拱手,“我們是奉大王旨令前來察驗異鬼的,你對蚱蜢說說,讓他把門打開?!?/br> 春梅轉身,裝模作樣地朝骷髏比劃幾個動作,嗚哩哇啦說幾句誰也沒懂的話,然后伸手,在骷髏頭上輕輕一撫,一扇門吱呀一聲洞開,現出一條地道。 “諸位小心,”春梅指著地道,“這條道是先君專門留給太后的,外人不可走,今天你們一定要走,太后允準了,你們應當不會出啥事情。不過,你們得聽春梅幾句忠告,一是跟著春梅走,先抬右腳,后抬左腳,眼睛半睜半閉,不可向兩邊張望;二是腳下無論踩到什么,都不可出聲,尤其不能驚叫;三是不可亂想,只能想念先君,可想想先君生前是如何有恩于你的。如果做過愧疚之事,你就默禱說,臣仆有罪,臣仆請先君寬??!如果誰想得亂,不想先君,或有罪過,不求告先君寬恕,無論出啥事情,就不能怪春梅沒講清楚了!” 春梅一席話說完,包括紀九兒在內的眾宮人無不面面相覷。一個宮人撲嗵跪地,向先君叩首。眾宮人紛紛跪叩,紀九兒也跪下去。 春梅從一個宮人手中接過火把,吩咐其他人不可拿火把,率先走進地道。紀九兒緊緊跟上,二目不敢旁視,直直地盯住春梅的后脖頸。 其他人跟在紀九兒身后,個個膽顫心驚。 地道曲里拐彎,不時有冷風吹過,還有響聲不知從哪兒傳出,地上更是磕磕碰碰,時不時踩到什么,有硬有軟。正行之間,一宮人踩到一物,許是驚嚇過度,慘叫一聲,倒地不起。春梅就如沒有聽見,顧自頭前走路。 紀九兒的膽水都被那聲慘叫嚇出來了,哪里還敢吱聲,緊緊抓住春梅的后衣襟,手都是抖的。春梅也不吱聲,由他抓著。 大約走有百來步,春梅停住步子,道:“姓紀的,松開我的衣襟,睜大眼睛?!?/br> 紀九兒松開春梅,睜大眼睛。 春梅用手中火把分別點燃室中的八盞銅燈。 室中亮堂如白晝。 映入眾宮人眼簾的是一個數丈方圓的龐大地宮,室中擺著先君生前所用的幾乎所有物什,正中擺著一只幾案,案上擺著先君生前所批閱的幾捆竹簡,多是臣屬奏折。 幾案后面三步遠處是一道紫色珠簾。 紀九兒的目光掃向那道珠簾。 春梅走過去,挑開珠簾,后面是一張大榻,榻上半邊是空的,半邊躺著一人,蓋著被子,頭枕在枕上,頭上蓋著一塊絲巾。 紀九兒的汗毛再次豎起來,指向榻上:“是……是誰?” “噓,”春梅輕出一聲,“是先君呀,你們不是來拜望先君嗎?” 聽到“先君”二字,紀九兒驚得兩腿發軟,渾身發抖,撲嗵跪地,叩首如搗蒜。眾宮人紛紛跪叩,大氣也不敢出。 “君上,”春梅走到榻前,小聲稟道,“宮令紀九兒奉太子旨進地宮查驗異鬼,夫人允準,使春梅引他們此來覲見?!鞭D對紀九兒,“姓紀的,先君在此,您有何王命,在此奏報吧!” “先……先……”紀九兒哪兒還能說出話,支吾半天,“君”字也沒叫出。 “姓紀的,”春梅說道,“你有什么話,可不必講出來,心里默禱即可!先君之靈就在這里,你心中所禱,先君聽得見!” 紀九兒連忙閉嘴,叩首于地,默禱良久。 “紀大人,您的奏報完了嗎?”春梅問道。 “完……完了!”紀九兒顫聲應道。 “您可以站起來,勘察有否異鬼了!”春梅淡淡說道。 紀九兒欲站起來,可兩腿發軟,連試幾次,均未成功。春梅上前,扶起他。眾宮人也都紛紛站起。 “紀宮令,是否要春梅介紹一下這兒的所有人,免得大人認錯了!”春梅征詢道。 “要哩,要哩!”紀九兒迭聲叫道。 春梅引領紀九兒遍視宮中之物,多是姬雪在薊城的甘棠宮中所有。又帶他走向地宮四壁,見壁面所畫皆是人物,有男有女,多是文公朝中已經戰死的勇士或故去的臣子,排在首位的,是一直侍奉文公的內臣。 春梅一一介紹完畢,看向紀九兒:“紀宮令,這些都是鬼了,你看哪一個是異鬼?” 紀九兒結巴道:“他們不……不是異……異鬼!”不由自主地瞄向榻上的人。 春梅看得真切,走到榻前,指著榻上:“姓紀的,這是先君的木偶,是太后這些年來一刀一刀削出來的,太后思念先君時,就會寢在這兒,與先君共眠!”掀開蓋在木偶頭上的絲帛,果然現出文公面龐,眉目栩栩如生。 紀九兒輕出一氣,再次跪地,朝先君的木偶拜過,轉對春梅:“春梅,我們查驗過了,確實沒有異鬼,這就回宮向王上復命!” “大人請跟我走!”春梅拱手,“返回之路,你們可以睜著眼走了!” 春梅拿起火把,帶頭走向返程,一路上用火把指點地道兩側,不住介紹:“大人請看,這是蛇精,若是發怒,可毒死一城的人;這是蜈蚣精,能飛起傷人,噴出毒霧,專射眼睛;這是蛤蟆精,專噴毒液;這是山鬼,是先君特別從楚地請來的,專吃人心,所以我讓你們不可生出雜念;這是……” 正說著話,腳下有物絆到,低頭見是方才發出慘叫的宮人,春梅這才想起他來,踢他幾下,見他不動,抵他鼻息,已經無氣,知他是被嚇死了,轉對紀九兒道:“紀大人,此人必是未聽春梅忠告,亂想,心讓山鬼扒吃了,抬走吧!” 紀九兒面色慘白,指使宮人抬起死尸,隨從春梅走出地道,攀上木梯,匆匆逃離。 望著他們狼狽逃走的樣子,春梅壓不住內心興奮,對姬雪道:“天殺的,春梅這一生,就今兒個解氣!” 姬雪面向北方,改坐為跪,心中默禱:“蘇子,燕國的平安,姬雪拜托您了!” 燕宮深處,夜色籠罩。 本欲建功的紀九兒反遭一場驚嚇,魂魄差點兒丟在地宮?;氐窖鄬m,紀九兒細細回想地宮里的場景,越想越是后怕。 想到生前身后事,紀九兒再也不敢造次,前去面見易王,將地宮所見一五一十地詳細稟奏,說是未曾發現任何破綻。 易王冷汗直出,毛發倒豎,一臉茫然地盯住紀九兒。 顯然,如果紀九兒所述是實,他們之前的判斷就是錯的,太后對先君是真正的忠貞,太后與蘇秦之間,也是清清爽爽。易王愣怔一時,似也想通了,對大周王室第一公主的品行由不得贊嘆有加。 然而,仍有一事,易王未曾想通。 “這么大個地宮,她怎么建起來的?”易王看向鹿毛壽,半是自語,半是征問。 “就臣所知,”鹿毛壽推斷,“地宮是先君在時就建起來的,臣查過,先君特別喜歡陵墓那處地方,先建別宮,后修陵墓。陵墓建好沒有多久,人就去了,一切皆是天意。負責此項工程的是公子魚,善后諸事是褚敏。王上若有疑惑,可召褚敏問詢?!?/br> 聽到子魚的名字,易王心頭又是一凜,不敢再問下去,點頭自語:“嗯,是了,那個女人先要身殉,之后定要住在那個別宮里,看來是曉得這個地宮的,對先君也是真的生情,”輕嘆一聲,“唉,有此女人相守,先君可無憾矣!” “對的,”紀九兒接道,“聽那侍女說,太后早晚思念先君時,就會入那地宮里,抱住她自己做的木偶睡覺。那個木偶做得真好,乍一看,小人還以為是先君呢!” “毛壽,”易王轉向鹿毛壽,“這三日來,蘇秦都在做什么?” “天天守在客棧里,啥也沒做?!甭姑珘蹜?。 “咦?”易王奇道,“也沒有去他弟弟家里?” “沒有?!甭姑珘蹜?,“他弟弟不在家,說是到宋地置辦貨物,做生意去了,這還沒有回來呢?!?/br> “做生意?” “蘇代一家原先住在蘇秦家里,吃喝不愁,前番大王收回蘇秦的宅院,蘇代無處安身,只好自己買房住,想是憂慮生計,打算做些買賣了?!?/br> “子之呢?” “依舊那樣,沒有出草廬,也沒有人到他家去?!?/br> “咦,”易王盯住鹿毛壽,“倒是奇怪呢。寡人總覺得他們會生些事出來,可為什么風平浪靜呢?子噲倒還好說,這個子之,他怎么可能安之若素呢?” “許是他還不知道呢,”鹿毛壽分析,“大王畢竟沒有詔告,子噲那兒雖有告知,但子噲并沒有說什么,因為他早就不想做太子了,這下倒是趁意呢。至于蘇秦,他回薊城,沒準兒是有別的急事兒。如果是為廢立,他得三十日前就推算出來。否則,王上頒詔沒有幾日,且并未詔告天下,他怎么曉得并緊趕回來的呢?三月初三,他還在嚙桑呢。大國相會,連張儀都去了,當真是個天下大事呀!” “唉,”想到公子疾的話,易王打個寒噤,輕嘆一聲,“未使人去,是寡人的錯!寡人未料到天下大國都去了?!卑櫭?,“蘇秦這人……唉,”看向他,“有何良策?” “臣之意,”鹿毛壽應道,“王上可以召見蘇秦,聽聽他是為何事趕回薊城的。如果是為廢立,王上正好攤開,聽聽他是何說辭,反正這事兒早晚都要捅破。如果不為廢立,是為嚙桑的事兒,王上不見,豈不是……” “傳旨,”易王轉對紀九兒,“明日辰時,有請蘇子正殿覲見!” 翌日辰時,蘇秦應召覲見,作陪的是御史鹿毛壽。 易王沒有像往常一樣跣足迎至門外,而是正襟肅坐于主席位,面色陰沉。 君臣禮畢,蘇秦坐于客席。 “身為縱約長,”易王開門見山,“蘇子經營六國之事,堪稱百忙之身。聽聞三月三日,蘇子尚在宋地舉辦大國相會,前后不過二十余日,蘇子卻棄天下大事于不顧,趕赴偏僻燕地,可有大事欲教寡人?” “謝我王掛念,”蘇秦拱手,“嚙桑會后,臣確有大事在身,先回魏都大梁,布置西河防御,后即赴趙,欲向趙王稟奏嚙桑會盟諸事?!?/br> 易王問道:“蘇子可見趙王了?” “尚未顧及!” “哦?”易王傾身,目光逼視蘇秦,“蘇子為何未見趙王卻直奔薊城來了?” “因為臣在途中聽聞一事!” 易王倒吸一口冷氣,聲音急切:“何事?” “說是兩個月前,臣的宅第被王上收回去了。臣恐傳言不實,是以罔顧趙王,先一步趕回薊城,以證實此事。到府上一看,果見宅第已換新主!臣誠惶誠恐,入宮請罪,王上卻……” “哦,”易王松出一氣,臉色有些和悅,“沒有想到,蘇子胸懷天下,原來也在意這個偏壤陋宅呢?” “臣非在意這個宅第,臣在意的是王上!” “哦?”易王再次傾身,“寡人怎么了?” “此宅為先君所贈,由司徒府登記在冊。王上繼統之時,亦未明旨收回,這個表明王上認可先君所贈,兩個月前卻旨令收回,臣委實……”蘇秦頓住。 “這個嘛,”易王吧咂幾下嘴皮子,“就寡人所知,蘇子已有兩年多未來燕地。既然蘇子不住……” “房舍即使空置,亦為先君恩典、臣之私物,臣有此宅,心中就會時時念記先君并王上的雨露恩澤。再說,此宅臣也未曾空置,有臣弟一家替臣日夜守護!王上一朝收回,必是臣有獲罪之處,臣是以誠惶誠恐,急急趕回,覲見只為請罪!” “這個嘛,”見事情彎在這兒,易王倒是松下一口氣來,眼皮子眨巴幾下,想出應對的言辭兒,“不瞞蘇子,寡人確實聽到一些有關蘇子的不好言辭,一時震怒,適才收回蘇子宅第!” 蘇秦起身,跪叩:“蘇秦犯有何罪,敢請王上言明,好讓蘇秦死個明白!” “呵呵呵,”易王笑道,“蘇子請起,沒有那么嚴重嘛。只是有人在寡人面前嘮叨,說是蘇子為不信之人!” “敢問王上,蘇秦何處不信了?” “這個嘛,”易王苦笑一下,“說是蘇子一會兒為齊謀,一會兒為趙謀,一會兒為韓謀,一會兒為楚謀,有失忠信之道。是呀,蘇子所言,究竟是為何人,寡人確也是……傻傻分不清??!” “唉!”蘇秦發出一聲長長的、哀傷的嘆息,不再叩首認罪,拍拍手,自己起身,坐回席位。 “蘇子因何而嘆?”易王探身。 “為這‘忠’‘信’二字!”蘇秦一字一頓。 “‘忠’‘信’怎么了?” “忠者,孝也,廉也;信者,誠也,義也?!碧K秦盯住易王,“臣以為,就品行而論,古今天下,論信莫如尾生,論廉莫如伯夷,論孝莫如曾參,王上以為如何?” “寡人贊同?!?/br> “假使有人信如尾生,廉如伯夷,孝如曾參,前來侍奉王上,王上會拒絕嗎?” “當然不會拒絕了。寡人怕是沒這福分呢!” “臣先說曾參。曾參侍奉雙親,不敢在外留宿一夕。如果那人孝如曾參,他肯受命于大王、為大王使于齊都、來回奔波于道路溝壑嗎?”蘇秦直視易王。 “這……”易王一時怔了。 “再說伯夷。伯夷為商室屬邦孤竹國的長子,堅守道義,拒辭孤竹國的國君之位,在周武王得天下之后,不臣周室不說,連周粟也不肯食,最終餓死于首陽之山。假使那人廉若伯夷,他怎么可能遠離周室,奔波數千里,而來效力于一個弱燕呢?” “這……”易王語塞。 “還有尾生。尾生守信,與友約于河梁之下,友未至,水大漲,尾生抱柱而死。假使那人信如尾生,他肯在強齊的朝堂上夸張燕、秦的威勢,從而威懾齊君,為大王討回河間十城嗎?” 易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大王啊,”蘇秦放緩聲音,“臣本為東周鄙民,見先君時無尺寸之功,而先君待臣如貴賓,顯臣于朝廷,賜臣以家資。臣無以為報,甘為燕死。及至大王繼立,依舊不以臣為粗鄙,聞臣歸來,跣足相迎,促膝以談。臣無以為報,聞強齊奪我十城,遂自告奮勇,功存危燕……”略頓,鼻子一酸,聲近哽咽,“不想大王卻聽信他人讒言,斥臣為不信之人。臣……”揉淚。 一是被蘇秦這番言辭感動,二是想到自己一直懷疑他與太后有私情,結果發現事情并不是那樣,易王心中愧疚,長長嘆出一氣:“蘇子,寡人……唉!” “大王有所不知,”蘇秦就如演戲一般,拭淚的大手一揮,侃侃陳辭,“大凡以忠信行事之人,皆是為自己,而不是為他人呀?!?、信’為自覆之術。自覆即覆己,也即回歸自己,這就是說,張揚忠、信,無非是為獨善其身,而不是求索進取,建功立業。無論是三王,還是五霸,哪一個不是求取之君呢?哪一個是為獨善其身呢?難道大王認可自覆之術嗎?如果認可,齊人就不會跨越河界,燕人也就不會窺探邊疆之外了?!?/br> 易王顯然未能完全吃透蘇秦的辭意,瞇眼沉思。 “哎喲,是了?!碧K秦猛地一拍腦袋,做出恍然有悟之態,“大王原本是個自覆之君,于臣的志意不合呢?!?/br> “哪兒不合了?”易王盯住他。 “臣辭老母于周地,不遠萬里事奉大王,只有一個目標,去自覆之術,求進取之道。只未想到臣之志意竟與大王志意不合,因為大王是個自覆之君,只求臣子盡忠、立信,而不要臣子建功立業??!” “這……”易王被他攪懵了,“難道忠、信不好嗎?”傾身,直視蘇秦,“聽你說來,忠、信這還有罪了呢?” “大王想聽一樁舊事嗎?” “請講?!?/br> “臣有一鄰在外邦為吏,久未歸門。其妻難耐春心,與他人私通。聽聞鄰人要回來,jian夫憂慮jian情敗露,好事難再,鄰人之妻說,‘丈人不必憂慮,妾已備下藥酒以待?!瘍扇罩?,鄰人回家,鄰人之妻使其妾進酒為鄰人洗塵,其妾早知酒中有毒,進酒則殺主父,道破則逐主母,于是假摔潑酒。鄰人大怒,鞭笞其妾。其妾假摔棄酒,上活主父,下存主母,盡忠如是,卻免不得鞭笞之苦。大王,這個就是因了忠、信而獲罪??!”蘇秦長嘆一聲,“唉,臣之遭遇,竟是與那鄰人之妾一般無二。臣事大王,盡忠、盡信,不費大王一兵一卒、一金一銀,僅以一人之力,退卻齊師數萬,歸還大王十城。臣建此功于國,卻獲罪于大王,臣……”說不下去了,看向別處。 “呵呵呵,”易王干笑幾聲,拱手,“委屈蘇子了,寡人抱歉!”轉對紀九兒,“擬旨,歸還蘇子原有府第,賜金十鎰,綢緞十匹,仆從十名!” “臣領旨!”紀九兒應道。 “臣叩謝大王!”蘇秦起身,叩首。 “蘇子請起!”易王揚手招呼,笑臉盈盈。 易王這次的笑不是作出來的,因為兩件事讓他前嫌盡釋,一是他一直懷疑的蘇秦與太后私情,看來是自己想多了;二是蘇秦此番急歸,為的只是家財,不是太子廢立。他真沒有想到蘇秦竟也是個愛財之人。只要存有這個弱處,易王就好應對了。燕國再窮,王室不會缺錢。只要有錢,就能買通蘇子,天下列國也就可以運于掌中,什么秦國、齊國,蘇子一人足可敵之。 易王正自暢想,蘇秦的聲音傳來:“臣還有一請!” “請講?!币淄跣θ菘赊?,見蘇秦叩首,拱手回禮。 “嚙桑會上,”蘇秦緩緩說道,“楚令尹昭陽與齊相田嬰、韓相公孫衍相談相篤,趙王、魏王均托臣代行趙、魏相事,五國達成盟約,共襄盛舉,這個盛舉就是合縱。合縱的發起國是燕國,臣提議不可落下燕國,眾皆贊同。盟會之后,各國均推一人,共理縱親事宜,楚為昭陽,齊為田嬰,韓為公孫衍,作為縱約長,臣不宜代言趙、魏,是以回魏之后,臣即辭去魏相,由魏另選合適人。魏王使臣選人,臣相中太子,以建功立業,立足于魏,承繼基業。趙國當為肥義,因前番肥義有恙,不宜奔波,他人又不足使,趙王方使人宣詔,由臣代理趙事。此番回薊,臣剛好求請大王,也選派一個合意之人,共襄天下盛舉!” “好事情??!”易王心情大好,閉目沉思有頃,盯住蘇秦,“以蘇子之見,何人可使?” “若是由臣提名,臣就提請太子!”蘇秦拱手,“因為于燕來說,事情重大,堪稱是交通六國,會融天下,非太子莫能掌握?!?/br> 聽到“太子”二字,易王心里咯噔一沉,臉色立刻陰沉。 “再說,”蘇秦只作沒有看見,顧自陳述,“前番成縱六國之時,太子作為燕國副使,隨臣萬里奔波,留芳列國,無論是趙、魏、韓、齊,還是大楚,無不對太子交口贊譽,可謂是有口皆碑啊?!?/br> “列國是怎么贊譽他的?”易王盯住蘇秦。 “贊譽他外柔內剛,小事不拘,大事有斷,不愧為王業之器!” “嘿,”易王苦笑一聲,看向鹿毛壽與紀九兒,“王業之器?” “大王,”蘇秦佯作不知,“磨礪太子,功在未來,否則,大王百年之后,如果太子德不配位,燕國未來,臣竊憂之?!?/br> 顯然,蘇秦此時用的是強釣術,上的是霸王餌,逼迫易王自己說出廢立之事,因為此時此刻,易王廢立,尚未詔告于世,只有他自己的圈內人知情。即使遠在造陽的子噲得到詔令,也不可能透出只言片語,因其身邊幾乎全是易王的人。作為圈外人,也基本上是敵對勢力,蘇秦清楚自己的任何泄密言辭都將招致災難。 易王這被擠到墻角了,看向鹿毛壽與紀九兒,見二人也無暗示,知無良策,只得和盤端出實情,轉對蘇秦,笑道:“若此,寡人另換一人,如何?” “另換何人?”蘇秦不動聲色。 “子職?!?/br> “敢問大王,為何換使子職?” “這個嘛,”易王牙關一咬,“子噲優柔寡斷,不足以掌燕事。寡人斟酌再三,決意更立子職,已擇吉日祭告天地社稷,行更立大典?!?/br> “唉!”蘇秦先出一聲富有抑揚頓挫的長嘆,繼而長哭于庭,“嗚呼哀哉——” 蘇秦的哭聲極長,極悲,如喪考妣。 “蘇子為何長哭?”易王截住他的哭聲。 “為燕國,也為大王??!”蘇秦止住,雙手仰天,改哭為嘯,“嗚呼哀哉——” “這……”易王臉色沉起,“燕國怎么了?寡人怎么了?” “大王若行廢立,則燕國危矣,大王危矣,身為外人,臣無可奈何,只能一哭??!” “你且說說,燕國怎么危了?寡人怎么危了?” “敢問大王,”蘇秦盯住易王,“以燕國實力,能抗強齊嗎?” “齊人有何了不起!”易王冷笑一聲。 “大王啊,”蘇秦輕嘆一聲,“齊人沒有什么了不起,只是兩敗大魏武卒、逼殺龐涓,又嚇退楚將昭陽于薛地、擊潰秦師于桑丘而已!至于大王,怎么能好了瘡疤就忘了痛呢?齊人奪占河間十城時,大王是夜不成寐??!大王召臣,使臣赴齊求和。大王只知齊王聽取臣言,歸還大王十城,卻不知齊王為何聽信臣言、罷兵歸城??!” “為何?” “容臣細細道來,”蘇秦侃侃言道,“縱親初成,龐涓蠱惑伐秦,不顧臣勸阻,引六師叩函谷關伐秦。恰在此時,大王聽信秦使所言,廢立太子,先齊王遂置六國伐秦大業于不顧,使田忌調轉三軍轉攻大王,取河間燕地十城,乘勝欲伐薊都。大王夜不安眠,緊急召臣謀議應策。臣帶子噲赴齊,子噲抱住先齊王的雙足,長哭足足兩個時辰哪!子噲是先齊王的嫡親外孫,外孫長哭,外公心里疼??!先齊王召臣,答應休兵,歸城,但只提一個條件,就是大王不可廢立太子。大王不但應允,還與先齊王立下盟約。今盟約仍在,大王再行廢立,就是毀盟。大王毀盟,方今齊王為子噲舅公。外甥遭廢,舅公能置之不理嗎?齊若發兵攻燕,燕何以拒之?” “這……”易王喘會兒氣,震幾,“兵來將擋,寡人難道怕他不成?” “大王啊,”蘇秦復嘆一聲,“兵來該由將擋,問題是,齊人有大將匡章,大王的勇將在哪兒呢?子之將軍嗎?大王能信得過他嗎?即使信得過,子之將軍能抵得過剛剛擊敗秦師的匡章嗎?大王可知,引領秦師的不是他人,是雄冠列國的名將司馬錯??!” “寡人……”易王略頓一下,“寡人聽說,秦師是故意敗給齊人的!” “哈哈哈哈,”蘇秦長笑一聲,從袖中摸出一張羊皮,“大王請看這個,就知秦人是否故意了!” 紀九兒接過,遞給易王。 易王展看,是秦人在韓地搶糧的悲慘畫面。 “這……這是什么?”易王沒有看懂。 “就是故意打敗仗的那撥秦卒哪!”蘇秦一聲哂笑,“他們假作打敗,故意死傷兩萬人,丟下所有輜重,一路上沒吃沒用,向宋人借糧,宋人不給,向魏人借糧,魏王不給,向韓人借糧,韓人不給,秦卒也是餓極了,在韓地四處搶糧,這些就是當地百姓畫下的秦卒搶糧畫面,這就是大秦詐敗的威武之師啊,與民爭食,竟至于斯!” “這……”易王驚呆了,“這不可能!” “能與不能,”蘇秦淡淡應道,“驗證并不難,大王可使親信之人前往宋地、魏地、韓地,向百姓打探一番,也就曉得了!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國家大事,生死存亡,非同尋常啊,大王萬不能坐在宮中臆想天下之事,終為小人饞言所左右??!” 蘇秦說出這番話,易王冷汗直出,半晌無語。 “大王啊,”蘇秦趁熱打鐵,“燕國非臣所有,燕地非臣所有,子噲、子職亦非臣之嫡親。臣本大周粗民,得蒙先君恩澤,方有今日協約六國、出入宮廷之榮盛。作為一芥草民,臣之愿足矣。臣之金銀足以用度,臣之館舍足以容身,臣之婢從足以使喚,臣之車馬足以馳騁。臣所憂者,只為大王??!”長長一嘆,“唉,大王試想,如果大王執意廢立,齊王必使匡章引兵討伐。大王失義在先,廢長立幼,燕民未必心服,未必肯戰。那時,大王向何人求救呢?向趙人嗎?向胡人嗎?向中山嗎?向韓人嗎?向楚人嗎?失義即失道,失道則寡助。大王別無他途,只有向秦人求助。即使秦人未曾兵敗于桑丘,也未曾狼狽于歸途,大王要他們出兵,也是個難哪。大王想想,秦人能怎么出兵救燕呢?秦人離燕地相隔萬里,秦人若要救燕,就必須跨越三晉,三晉肯借道嗎?即使三晉肯借,秦人出兵,無論勝負,都要回歸,大山漫漫,溝壑千重,萬里歸程,漫長而多艱,各種兇險,在所難免啊。昔年穆公借道伐鄭,結果鄭未伐到,卻兵敗于崤道,全軍覆沒,三將被擒,這個陰影一直籠罩在秦人心頭??!” 蘇秦堪稱是情真意切了。 “縱約長,”易王起身,朝蘇秦深鞠一躬,“此前種種,皆是寡人之過,寡人……有所得罪之處,還請約長寬諒!” “大王大禮,臣不敢當!”蘇秦再叩。 “約長請起,”易王走到蘇秦跟前,扶他起來,按他坐下,回至自己席位,看向紀九兒,“擬旨,收回詔命,即日起,不可再議太子廢立!” “臣領旨!”紀九兒應道。 “謝大王聽臣!”蘇秦起身再拜,“臣請大王準允太子為燕國特使,協調縱親事宜!” “寡人準奏!”易王轉對鹿毛壽,“擬旨,命太子噲為燕國縱親使臣,協助約長,協調列國事宜!” “臣領旨!”鹿毛壽拱手。 “呵呵呵,紀九兒呀,”易王笑逐顏開,“去,置酒三壇,今宵良宵,寡人與蘇子要暢飲于月潭松亭,不醉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