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 章|燕易王廢立生亂 縱約長左右騰挪
蘇秦攢了多年的心氣,被張儀擺下的一局棋xiele。 顯然,張儀不想聽他解釋,不想與他討論。張儀所關心的是縱橫之弈的結局,而這個恰是蘇秦所想避免的。 在蘇秦眼里,無論是縱是橫,沒有結局或就是最好的結局。 不無郁悶地回到帳里,蘇秦端坐幾前,閉目思量。 想著想著,蘇秦心里漸漸明朗。是的,早在他們出山之際,先生為他們擺出的就是一盤棋局。天下如棋,治天下自也猶如弈棋。棋道縱橫,天道縱橫,人生亦縱橫,一切都是一局棋。謀局的是先生,他與儀弟,無不是先生執子的手,是為了弈出這棋局而相識,是為了弈出這局棋而進山,更是為了弈出這局棋而出山。 是先生要弈這局棋嗎? 顯然也不是,因為先生志不在弈。先生之志,在天地之靈,在悟道成真。于先生而言,世俗之弈是不得不弈。 想到孔子、孟子,想到老子、莊子,想到商君,想到墨子、隨巢子,想到楊子、心都子,想到惠子、公孫龍子,想到許行、陳相,想到稷下各成一言的眾多先生及數以千計的學子,蘇秦的心里越來越亮堂。 是的,所有的人,無論是圣是賢,首先生活在塵世中,首先面對的是亂與治。自幽王失道、平王東遷,天下紛亂就無停歇。如何治亂,各路賢才盡展其能,盡顯其才,然而,這個世道非但不見好,反倒是越治越亂。先生悟出天道,示之以“縱橫成局”,選中他與儀弟布局縱橫,引領眾生,平衡勢能,達成共生。然而,一切如張儀所說,縱與橫既然是對弈的雙方,他們怎么能謀議呢?如果縱橫可以謀議,豈不等同于天道可以設計了嗎?如果天道可以設計,自然又怎么施以法則呢? 蘇秦的耳畔回響起張儀的聲音:“……此局是由蘇兄開啟的,在下赴秦,也算是蘇兄所布的一枚棋子。由頭至尾,在下不過是在應局,是在陪同蘇兄弈棋。在下好不容易弈出興致來,怎么可能放棄呢?知蘇兄者,莫過于在下。蘇兄行事,向來一以貫之,既已弈至中局,又怎么能輕言放棄呢?你我二人,既為先生的縱橫之子,為什么不弈下去、以睹終盤的燦爛呢?” 想到龐涓之死,想到孫臏之走,蘇秦心頭又是一陣絞痛。 蘇秦跪地,朝四方神明行三拜九叩大禮,禮畢,鄭重起誓:“天地作證,四方神明垂聽,有朝一日,如果秦與儀弟必有一人飽受挫敗之苦,承受死亡之痛,這個人就是蘇秦!” 蘇秦誓畢,心情輕松許多,肚子也覺餓了,正欲叫些吃的,遠處一陣腳步聲近,飛刀鄒迎著腳步走去。 不一時,飛刀鄒返回,在帳外小聲稟道:“主公,楚使屈平求見!” “有請楚使!”話音落處,蘇秦忽地起身,快步迎出帳篷,吩咐飛刀鄒準備酒菜,要與屈平同飲。 相見禮畢,屈平傳楚懷王的口諭,主要是致謝的話,表達合縱制秦是楚國長策,無論天下如何變化,楚國都要堅守合縱盟約之類虛詞。 蘇秦拱手謝過懷王,凝視屈平。 這幾日來,他最想面見的就是屈平,不僅僅是因為屈平前些年從他合縱,為他寫出縱親盟約,二人早已結下相知情義,且更是因為楚國及縱親大業的未來。 屈平也是,前幾日就說來的,只是礙于昭陽。作為從員,他不能超越昭陽向縱約長表達親近。再就是,懷王讓他參與縱親,本身也是為制衡昭陽。作為懷王的身邊人,屈平深知懷王與昭陽之間缺乏信任。昨日昭陽離開,留他完成與齊國的協議文本,他方得空拜訪蘇秦,從上午迄今,在蘇秦回來之前他已來過三次了。 “屈子,說說楚國的事?!碧K秦敘過閑話,切入正題,“對楚國,沒有人比你更清楚的了!” “謝大人掛念!”屈平拱手,一臉興奮,“桑丘之戰后,楚國朝野振奮,尤其是大王,心心念念收復商於。令尹大人也全力支持。如果收復商於,與秦就是大戰,楚國就要全力以赴。大人此番使六國再次縱親,北無魏、韓之憂不說,更得齊國這個后盾,大王高興極了,再三叮囑在下,一定要促成與齊之盟?!?/br> “屈子,”蘇秦盯住屈平,“如果楚國與秦開戰,你認為能戰勝嗎?” “能!”屈平語氣果斷。 “你且說說,憑什么能?” “有三大理由,”屈平侃侃言道,“其一,秦國偷襲商於,楚人無不以為國恥,收復失地,是楚人的共同愿心;其二,由桑丘之戰可知,秦人并不是不可戰勝;其三,齊楚約盟,六國再縱,楚人無后顧之憂,可全力對秦,而楚國無論是人力還是財力,均數倍于秦!” “唉?!碧K秦輕嘆一聲。 “蘇大人?”屈平急了,“您信不過楚人?” “不是信不過,是你不知秦人,也不知桑丘之戰哪!” “這……”屈平震驚,目光急切地尋求解釋。 “這么說吧,”蘇秦沉思有頃,看向屈平,“有一死囚亡命,十捕卒圍堵。亡命之徒若被逮住,就只有死路一條,而十名捕卒無不飽食終日,拖家帶口,彼此之間還有不睦。今雙方相遇,且亡命之徒有利刃在手,你以為誰勝?” 屈平的興奮勁兒落下去了,但一臉不服。 “再看這個,”蘇秦伸出兩手,一手作掌,五指展開,一手作拳,“以屈子之見,掌與拳若是相撞,孰勝?” 屈平長吸一口氣,眉頭凝起來。 “方才提到桑丘之戰,屈子可知秦國敗在何處,齊國又勝在何處?” “屈平不知,請蘇大人賜教!”屈平拱手?!霸笔乔降淖痔?。 “在下親歷此戰,”蘇秦微微瞇眼,似是回到戰場,“秦國敗在不敢戰,齊國勝在計謀。如果秦國交手就戰,不與齊人持久相抗,縱使計謀也救不了齊人!”略頓,眼睛閉合,似是回到更久遠的地方,“無論是桂陵還是馬陵,齊國都不是以力取勝的,因為有孫臏!”微微睜眼,看向屈平,“屈子講講,楚人有誰?” “有田忌!”屈平猛地想到田忌,興奮道,“屈平回去就進諫大王,起用田忌!” “田忌老矣,且不服水土!再說,論謀,田忌遠不是張儀的對手!” “你是說,張儀會到楚國?” “張儀的下一步棋,必是楚國!”蘇秦緩一口氣,看向屈平,“前幾日予你的《商君書》,屈子想必看完了,秦人變法只為壹民,壹民只為耕戰,耕戰只為殺力。無論是三晉還是齊國,皆受張儀連橫所害,連年折騰,無不疲憊。在張儀眼里,擋在秦國一統大業前面的只有楚國,謀楚必矣!” “以蘇子之見,何以應之?”屈平急問。 “楚國雖大,卻四處封國裂土,實為五指張開的巴掌,秦國在商君變法之后,已成一只鐵拳。以鐵拳對散掌,楚人必敗。若想與秦相抗,楚可行三策,一是變法改制,化掌為拳;二是堅持合縱,與齊為盟,相互聲援;三是用賢任能,修整武備,嚴陣以待!”蘇秦顯然早已對楚國問題有所思考。 “屈平記下了!”屈平鄭重點頭,盯住蘇秦,“屈平細讀《商君書》,在楚斷不可行。如果楚行變法,蘇大人可有良策?” “屈子可效吳子之法?!碧K秦不假思索,“吳起在魏多年,深諳魏法。由魏至楚之后,吳起又根據楚國國情改造魏法,在楚變法,使楚大治??上У客踉缡?,吳起功敗于垂成,吳子之法也遭廢棄。屈子若是有心,可精研吳子之法,因應楚國時弊,去陳取新,去粗取精,厲行改制,既利于楚,亦利于天下?!?/br> 屈平抱拳謝過。 見飛刀鄒的酒菜上來,蘇秦吩咐他請來田文,三人小酌。就齊楚盟約及如何落實等相關細則逐項議過之后,蘇秦將話題引到縱親之后如何實現天下共生的愿景,三人各發弘論,躊躇滿志,直到意盡酒酣方休。 次日凌晨,由屈平將確立后的五國盟約草稿抄寫六份,蓋過昭陽、田嬰、公孫衍三人特別留下的相府璽印,蘇秦也蓋過魏、趙兩國的相印,又將齊、楚睦鄰盟約各自抄寫三份,亦加蓋璽印,各自收好。兩份盟約,蘇秦各留置一份,交給飛刀鄒保存。 盟約簽畢,列國使臣收獲滿滿,各自踏上歸程。 蘇秦返回大梁,將嚙桑相會情況奏報魏襄王,又將河西及崤山一線對秦防務一一落實后,辭去魏相,驅車趕赴邯鄲。 公子疾是與張儀、公子華一起離開咸陽的。 將出韓境時,公子疾與張儀他們分手,張儀一行趕向嚙桑,公子疾一行數人則擇道向北,過境趙、中山,直趨燕都薊城。 張儀在魏國失利之后,燕國就成為秦國布入縱棋腹地的僅有黑子。公子疾深感使命沉重,不僅要將燕國這塊棋完全盤活,更重要的是擴大戰果,使這塊黑棋成為扎入白陣大后方的一枚釘子。燕國雖弱,但燕人北部為胡人,腹地遼闊、馬匹眾多不說,老燕人更是沾染了北地胡人的殺氣,戰力不可小覷。至少說,有燕人在側,齊、趙不能不有所忌憚。 燕易王雖立秦女為后,但太子依舊是子噲,而子噲是齊威王的外孫、齊宣王的外甥,一旦燕王有個三長兩短,子噲就會順理成章地繼位。只要子噲繼位,有鑒于子噲與蘇秦的關系,燕國就會被蘇秦掌控,秦王舍女遠嫁的圖謀就會失敗,打入白子的這塊黑棋就會再次被殲,而這正是張儀所不想看到的結局。因而,早在分手之前,張儀就如此這般,交待公子疾如何搞定易王。 到薊城后,公子疾以秦使身份見過國禮,被易王迎入后殿??吹侥锛姨檬鍋砹?,王后喜極,拉著子職入見。 幾年不見,子職已有半人高,但很瘦,似乎所有營養都被他用于拔個兒了。 “叫外爺!”王后將公子職推到跟前。 “姬職叩見外爺,恭祝外爺吉祥!”公子職先后退一步,再進前,跪地叩首,禮恭齒清。 “外孫請起!”公子疾笑吟吟地將他拉起來,抱坐在腿上,看向易王,“沒想到職兒會行大禮了!” “還能跟他父王上朝呢!”王后話外有音。 “是嗎?”公子疾拍拍公子職的頭,“好小子,有出息,能成大事!” 扯會兒家常,易王支走王后與公子職,切入正題:“阿叔此來,可有要事?” 易王比公子疾大十多歲,但因為王后的關系,在輩分上就低一等。在朝堂上他是王尊,可以直呼秦使,此處并無他人在場,也就不得不改叫阿叔了。 說實在話,于堂堂易王來說,這聲“阿叔”叫得委實憋屈。當年攀親秦室,是相中秦的勢力,尤其是河西擊敗強魏之后,秦國雄冠列國。蘇秦合六國之力抗秦,結果六國之師又遭秦人擊潰,之后秦人又乘勝攻滅巴、蜀兩個大國,可謂是氣勢如弘。因而,當秦王使司馬錯出兵伐齊之時,易王興甚至哉。 易王的如意算盤是,只要秦國擊敗齊國,這些年來他所蒙受的所有悶氣就可一朝發泄,他就可不睬蘇秦,廢掉子噲,除掉子之及對他不滿的親齊朝臣,以南道河水與齊劃界,沿南道河水筑起長城,將河間地全部占有。更重要的是,易王就可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愿打造燕國,尤其是隨意收拾遠在武陽的太后姬雪。 在燕地,膽敢抗拒他的女人只有姬雪一人,因為站在她背后的男人是蘇秦,而蘇秦的背后又是縱親幾國,尤其是齊國與趙國。無論如何,易王一直忌恨姬雪,也一直忘不掉她。 讓易王萬沒想到的是桑丘之戰。所向無敵的大秦鐵軍竟然敗給齊國的五都技擊,大名鼎鼎的司馬錯竟然敗給一個無名之將,簡直讓易王大跌眼鏡,如果那時有眼鏡的話。 易王郁悶許多天,終于等來公子疾,就想將這樁事兒問個究竟。 “臣疾此來,是有三事稟奏燕王!”公子疾拱手,語氣平淡,“一事是,蘇秦約六國之相三月初三日會于嚙桑,今日三月初七,相會當已結束。有關嚙桑相會,燕王想必已經知情?!?/br> “寡人知情?!币淄觞c頭,“蘇秦使人奏報了。此會怎么了?” “蘇秦召集此會,只有一個目標,就是促進齊、楚結盟。齊與楚盟,也只會發生一事,這就是臣疾想稟奏燕王的第二事——”公子疾故意頓住。 “何事?”易王傾身問道。 “河間十城?!惫蛹惨蛔忠活D。 河水從宿胥口分叉,分三道匯入渤海,三道河水之間的龐大區域就被稱作河間地。由于河水經常改道,尤其是中間一條河水,時常移來移去,河間地的區域大小也時常變化,但無論如何,這塊土地一直是齊、燕兩國的緩沖地帶。幾百年來,燕國完全擁有河水北道,齊國則完全擁有河水南道。關鍵是中間一道河水,誰能完全擁有,誰就能在河間地的爭執中占據上風。 河間地由于河水泛濫、海水倒灌等等,人口較稀,多是水澤,僅有二十余座較小的城邑,盛產魚蝦、水禽等。但由于戰略地位重要,百多年來齊、燕一直在此拉鋸。 幾年前六國伐秦時,齊將田忌借口燕國廢立王儲,搶占燕國十城,后被蘇秦討回,但易王曉得,齊人是一直在惦念這十城的。 “第三事?”易王吸一口氣,盯住公子疾。 “第三事是個好消息,”公子疾接道,“臣疾將行時,秦王特別叮囑,只要燕王應允一事,秦將選派工匠五十名,軍尉五十名,教燕人制作秦制兵器,依據秦法演練三軍。燕有利器在手,將士知戰,南可御齊,北可制胡,燕室可保萬世基業!” “秦制兵器?”燕易王瞇起眼睛,一臉不屑,“難道說燕國的兵器不如秦器嗎?” “王若不信,何不一試?” “好!”易王拳頭一緊,“如何試法?” “王可拿來燕國最結實的盾牌!” 燕易王傳令禁軍,尋來幾只最好的盾牌,當殿試之。公子疾令同來的軍尉持矛頭刺燕盾,立穿。換燕軍矛頭刺之,不穿。燕易王認為有詐,使燕國軍尉用兩只矛頭重試,結果同樣。 “這……”燕易王震驚,指矛頭,“如此利器是怎么制作出來的?” “這個是工匠的事了,臣疾不知!”公子疾淡淡一笑,“待五十名工匠到此,王可問之!” “既然有此利器,桑丘之戰,秦軍為何敗于齊人?”燕易王終于問出心頭大惑。 “因為我王壓根兒就不想勝!”公子疾道出一個驚人的理由。 “這……”燕易王兩眼圓睜,“千里遠征,哪有求敗的道理?” “哈哈哈哈,”公子疾長笑幾聲,壓低聲,盯住易王,“請問大王,秦國為什么一定要勝呢?” “這這這……”燕易王越發怔了,良久,擠出一句,“不為勝,為什么要出兵?” “因為我王要與齊王演一出戲!” “什么戲?” “給天下人看的戲呀!”公子疾吊足胃口,不急不緩,“大王仔細想想,齊國人能比大魏武卒厲害嗎?齊國人能比六國縱軍厲害嗎?齊國人能比楚國人厲害嗎?齊國人能比巴蜀人厲害嗎?” “可齊人兩勝魏人!” “那是因為有孫臏?!惫蛹蔡谷粦?,“在孫臏之前,龐涓以三萬疲憊之師,擊敗齊軍八萬,活擒田忌。以龐涓之智,引六國之師,西叩函谷關,卻敗給我大秦一國之軍。之后是龐涓伐趙,拔邯鄲,卻未曾想孫臏會引齊師救援,智勝龐涓,再后,孫臏死,龐涓以為沒有孫臏,遂引軍征韓,又不曾想孫臏是詐死,再次用智,龐涓被圍自殺。再后,田忌奔楚,孫臏赴海,齊國君臣離心,將士生怨,舉國厭戰,朝無良謀,國無良將,而我王于此時引精兵伐齊,為什么反而敗了呢?大王難道從未想過原因嗎?” 公子疾一席話講得有鼻子有眼,易王真還被蒙住了,眨巴幾下眼睛,撓頭:“是呀,是呀,寡人一直在納悶呢。不瞞阿叔,秦人伐齊,寡人是由衷振奮哪,不想卻……”盯住公子疾,“寡人愚癡,請阿叔教誨!” “因為,”公子疾壓低聲音,“我王早與齊王謀議好了,雙方在桑丘演出一場大戲,演給楚人看,演給魏人看,要讓他們明白,齊人是不可戰勝的!” “為什么呀?”燕易王震驚。 “因為對秦國有好處呀!”公子疾淡淡一笑,“沒有好處的事,我王是不會做的!” “什么好處?”易王急了。 “有不可戰勝的齊國在東,魏國就不敢全力對我,楚國也不敢西向爭我!” 易王恍然有悟,但旋即帶著哭音:“阿叔呀,這……齊人如果得志,就……就要爭我燕地呀!” “唉,”公子疾長嘆一聲,“我王這一計果然湊效,楚人一看齊國這么厲害,不敢相爭,就使昭陽與齊相田嬰會盟于嚙桑,蘇秦聽聞,也趁機知會韓相公孫衍參與,魏王與趙王皆托蘇秦參會。我王也收到蘇秦邀請,使相國張儀與會,天下大國,只有大王未使人與會呀?!?/br> “天哪,”燕易王冷汗直冒,“張儀也參會了?” “是呀,”公子疾看向殿處,“這辰光怕是在往回趕路呢!” 燕易王后悔不迭,臉色變了,猛地看向公子疾:“阿叔,您不遠萬里赴燕,不會是只為驚嚇姬蘇吧?” “當然不是,”公子疾身體有意朝后仰仰,坐直,“阿叔是代王兄看望公主并外孫子職,真沒想到小家伙的個子長高了,能行大禮了!” 公子疾在“大禮”二字上加重語氣,還拖了音。 易王聽得明白,輕嘆一聲:“唉,姬蘇不是不想更立,而是因為蘇秦與齊人。秦人伐齊,姬速喜甚,本想在齊敗之后就行廢立,誰知……你們是在演戲!” “不演又能怎么辦呢?”公子疾攤牌,“王兄千里攀親,將長女嫁給燕室,公主也還爭氣,頭胎就生出子職,但大王的子嗣前前后后十多個,如果外孫一直是個燕室公子,大王百年之后,萬一某個子嗣生事,子職恐怕茍活性命也是個難哪。我王……唉,實在是憐女心切??!” “若行廢立,齊人,還有蘇秦……”易王一臉憂色。 “唉,大王呀,”公子疾再嘆一聲,“燕國是齊人的嗎?燕國是蘇秦的嗎?”加重語氣,字字有力,“燕國不屬于任何人,燕國只屬于大王!子噲是大王的骨血,子職也是大王的骨血。子噲出生時,其母只是太子妃,子職出生時,其母卻是燕國王后!難道王后所生的嫡長子還不及一個死妃所生的嫡長子嗎?” “這……”易王額頭出汗,以袖拭之。 公子疾閉目,不再說話。 殿中死寂。 過有至少一刻鐘,見公子疾一直閉口不說,易王一咬牙關:“就照阿叔所說,寡人廢立!” 公子疾睜眼,拱手:“臣疾賀喜大王!臣疾賀喜燕國新太子!” “只是,”易王盯住公子疾,“寡人更立,齊師若是伐我,該當如何?” “只要大王廢立,”公子疾字字有力,“大秦確保燕室寸土不失!” “怎么確保?” “臣疾已經稟報過了,”公子疾放緩語氣,“我王助大王內修甲兵,外施援兵。燕國偏遠,能犯燕土的,無外乎中山、趙、齊三國,趙若挑畔,我王有充足理由出兵伐趙。中山國小力弱,不敢動粗。至于齊人,我王只要發出一封密函,想那齊王還是要給面子的,否則,我王若是再出兵,可就不是演戲嘍!” “好!”易王一拳震在幾案上,“寡人這就廢立!” 在蘇秦最近一次離開燕國后不久,易王借個名義收回了他的相府。寄住府中的蘇代一家無處安住,就向賦閑在家的子之將軍求助。 在子之撮合下,蘇代“買”下薊城一處相對偏靜的三進宅院,價格只有市價的三分之一,“賣主”只要區區三十兩足金。更合算的是,房中一應物什應有盡有,原主人悉數贈送,堪稱是打燈籠也尋不到的上好買賣了。 蘇代離開家時,原本帶有三十兩足金,蘇秦離開府宅時,又留給他三十兩。蘇代僅用一半金子就買下一幢產權完全屬于自己的大戶宅院,對子之自是感激。偏巧這個院落與子之家的草廬只隔一條街道,步行約需一刻,兩家也就時常來往。 這一夜,約二更時分,家人早已入睡,蘇代仍舊守在前院書房里苦讀蘇秦為他列出的經書。經過幾年用功,蘇代已識不少字,漸漸讀出癮頭來,對這些經書也多少有些感悟了。 蘇代正自用心,外面傳來叩門聲。 敲門聲很輕,不細心幾乎聽不到。 蘇代開門,進來的是子之。 “將軍?”蘇代剛叫出聲,子之輕噓,反手掩門。 子之一向早睡早起,這個辰光來,蘇代曉得遇到大事了,閂上門,與他直入書房。 進入書房后,子之想想不對,又躡手躡腳地走出來,一直走到院門前,側耳聽一會兒,才又返回,閂上房門。 “啥事兒?”蘇代壓低嗓音。 子之以同樣低的聲音將燕王更立太子一事約略講一遍。 蘇代身上的每一根毛孔都興奮起來,但表情仍舊鎮靜。自從蘇秦衣錦還鄉,蘇代受到刺激,處處模仿他,連他說話、走路的姿勢都要刻意習練,久而功成,加之兄弟本就形似,從外表看,外人真還分辨不出。 是的,蘇代一直等候的時機終于來了。蘇代從經書得知,王室廢立王儲,是大事中的大事,而在此時此刻,這個大事就發生在眼皮子底下。更難能的是,與王室血脈相連、曾經名赫天下的子之將軍竟然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時間來尋他謀議…… 蘇代吸入一口長氣,端正坐姿,閉目,斂神,作冥想狀。 子之盯住他看。顯然,子之既不曉得蘇秦,也不曉得蘇代。在他眼里,蘇代與蘇秦一樣,也是深不可測的。 約過一刻,蘇代緩緩睜眼。 “蘇子,”子之聲音急切,“該怎么辦?” “子之將軍,”蘇代極力模仿蘇秦的語氣,“這是王室的家事,在下是外人……” “王室的家事,就是國事呀!” “這個嘛,”蘇代淡淡一笑,“也倒是的,將軍與燕王本就是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在下倒是想問問,依將軍之見,該當如何處置呢?” “依照我意,子噲廢不得!” “哦?” “因為,我王若廢子噲,就會引發齊燕大戰!” “咦?”蘇代盯住他,“廢子噲為什么會引發齊燕大戰呢?” “唉,”子之輕嘆一聲,“蘇子初來,對燕室尚不熟悉。這么說吧,太子的母親是先齊王的公主,現齊王的meimei。如果王上更立太子,作為舅舅,能不生氣嗎?前幾年,子職出生沒有多久,王上就鬧更立,結果,齊國發兵奪占河間十城,還要攻打薊城。若不是相國大人帶著子噲前往齊室說理,齊王看在子噲與相國大人面上,提出退兵的惟一條件,就是燕王不能廢立。燕王答應不再廢立,齊國才肯退兵。這下燕王又要廢立,齊兵豈不……” “這就麻煩大了!”蘇代聽明白了,微微點頭,“子噲既廢不得,可燕王又要廢,依將軍之見,該如何是好?” “有一個人可以阻止,就是蘇相國!” 蘇代瞇會兒眼:“拙兄有些辰光沒來信了,不曉得他在哪兒呢?” “在大梁?!?/br> “好,在下這就寫封書信,讓他速來!” “不能寫!”子之應道,“燕王防的就是你的兄長,你若寫信,讓他們盯上,事兒可就大了?!?/br> “那咋辦呢?” “明天凌晨,你起身趕往趙國,越快越好。蘇大人在趙國仍有相府,你只須找到袁豹,將這事兒講給他即可。記住,只講給他一個人,然后,你就前往宋國,多少置辦些貨物,對外就說是營商去了。畢竟家人要生活,是不?”子之從衣襟里摸出一只錢袋,“這是十鎰足金,你拿去辦貨,生意無論是虧是賺,都算是咱倆的!” “成!”蘇代接過錢袋,擱在幾案上。 “還有一事,”子之聲音更低,“秦國來人了,是嬴疾,燕王忽然廢立,當是與他有關!” “曉得?!?/br> 又扯幾句閑話,子之回到院中,再三察過周邊動靜,確認無人跟蹤,方才推開院門,盡速離開。 翌日晨起,蘇代別過妻子,只說到宋地定陶做筆買賣,駕車馬徑投南去。 蘇代心里窩下大事,起早貪黑,于第五天近黑時趕至邯鄲,敲開蘇秦府門。府宰袁豹早已認識他了,安置他住下。洗過塵垢,袁豹置酒,與他對飲。 酒至半酣,見堂中再無他人,蘇代壓低聲音,將燕國之事一五一十告訴袁豹。次晨蘇代動身,投宋地而去。 袁豹本為燕人,對燕國的事分外關心,當夜傳令心腹家臣往投魏國。結果,家臣尚未趕到,蘇秦卻回府了。袁豹約略講過,蘇秦震驚,未及洗梳,當即吩咐飛刀鄒換馬上路。 蘇秦走后,袁豹越想越不放心,將家事交待秋果,帶上銀兩,駕車一路追去。 三人二車,計算好時間,在天色蒼黑時趕至武陽,尋到一家客棧宿下,飛刀鄒外出,天色一更時,帶著一個黑衣人進來。 是姬雪。 久別重逢,蘇秦與姬雪皆是激動。喧過寒暖,蘇秦將秦使赴燕、易王頒詔廢立太子之事簡略述過。 姬雪震驚。 “要是子噲被廢,燕國可就……”姬雪沒有再說下去。 “是哩,”蘇秦應道,“嚙桑相會,儀弟也去了。如果不出所料,此番廢立當是儀弟弈出的一手棋子?!笨嘈?,“看來,秦與儀弟之間,真得決出個所以然了?!?/br> “唉,”姬雪輕嘆,“先生咋能教出你們這般弟子來呢?”看向他,一臉憂色,“咋辦呢?若是姬蘇改立太子,齊國必然發兵攻燕,燕齊交戰,百姓受苦不說,蘇子的合縱大業也要受阻!” “秦所慮,倒還不是齊國征伐,是內亂?!?/br> “內亂?”姬雪略略吃驚,“你是說子噲?” “不是。是將軍子之?!?/br> “子之他……”姬雪頓住,目光征詢。 “燕王廢立是子之講給蘇代的,”蘇秦推斷,“聽袁豹講,子之是在燕王下詔書的當夜就潛見蘇代,要他次日凌晨出城,趕來尋我。這個說明,子之在宮中布有線人,且該線人是燕王的身邊人。燕王不喜歡子之,對子之卻又不得不顧忌,一是子之長期掌控三軍,不少將軍仍然聽從子之,二是子之的夫人是胡女,背后有胡人。在薊城宗親中,經過多年培植,子之有不少勢力。這也是燕王為什么罷他兵權卻不敢動他的原因。子之與子噲相善,子之甘愿賦閑,是在等候子噲繼位。燕王曉得這個,因而對子之嚴密監管不說,更將子噲派往造陽,將二人強行分開。如果燕王改立,子之出頭無望,必然生亂!” “天哪,”姬雪驚道,“子之不是姬魚,他若生亂,燕國可就……” “是哩,”蘇秦點頭,“無論如何,燕國不能亂,必須阻止燕王廢立!” “怎么阻止?” “盟約!”蘇秦應道,“燕王雖然狂妄,內中卻是怯懦,此番必是受惑于秦使。只要在下講明利害,想他不敢背負天下!”略頓,盯住姬雪,“雪兒,前番叮囑你的事,全都辦妥了嗎?” “全都布置好了?!毕氲剿c蘇秦的愛巢,姬雪臉色微紅,“只留一個僅能鉆人的出口,今宵木華就是從那個小口里鉆進來,說是你回來了!” “從明日始,請木實他們將那個出口完全封上,一絲兒破綻都不可有。先君靈堂也要布置妥當。如果不出所料,宮中馬上有人前來盤查!” 姬雪輕輕“嗯”出一聲,偎依過來。 天交五更,大地更加昏黑。姬雪在飛刀鄒的護送下返回別宮。 蘇秦這也打個小盹,于天色大亮起榻,疾馳薊城。 怕鬼,鬼就來了。 當蘇秦在燕宮門外請求覲見時,燕易王目瞪口呆。 “這這這……”燕易王看向紀九兒,“這么快?” 紀九兒也是納悶。 “快,有請秦使,走西門!” 紀九兒使人跑出西門,請到公子疾。 “蘇秦是為廢立之事趕回來的!”公子疾一口斷定。 “他不是在嚙桑嗎,這才不到二十日?”燕易王一臉狐疑。 “怕是有人走漏風聲了!” 燕易王看向紀九兒。 “不可能!”紀九兒一口否決,“有這能耐的只有子之,可就臣所知,自立詔之日起,子之就未走出過他的草廬院門,天天在家讀書,每天日出與申時兩個時辰可見他到院中練槍。這是他的老習慣,風雨無阻。期間不曾有任何人到他家中。再說,即使走漏風聲,算計日子,也才不足十日,從大梁到薊城,莫說打個來回,即使單走一趟,怕也要緊趕慢趕!” “在我們秦國,”公子疾淡淡應道,“這點距離,急信一日可到,快馬五日足矣?!?/br> 紀九兒吧咂幾下舌頭,猛地一拍腦門:“想起來一事,蘇秦胞弟蘇代近日不在其家,使人打問,說是到宋地置買貨物去了。蘇代自來燕地,從未從事貨殖往來,為什么偏在此時趕往宋地?” “這么大個事兒,為何不早報?”燕易王責問。 “臣知罪!”紀九兒叩首,“臣也是方才得知,臣盯的只是子之,就……” 燕易王轉向公子疾,拱手:“蘇秦既然回來了,我們就要應對。如何應對,還請阿叔指點!” “反者,道之動也?!惫蛹惨贿B支出數招,“蘇子急,王上可以反著來,不急。王上可尋個托辭,佯作生氣,推脫幾日,看他作何應對。再使人盯住子之,盯住蘇子,看他們是否有勾連。如果他們有勾連,不會不見。待那時,王上再拘捕子之,廷見蘇秦,看他有何話說!” 易王閉目,消化一時,朝公子疾拱手致謝,轉對紀九兒:“傳旨給蘇子,就說有人言他背信棄義,不利于燕,寡人再也不想見他!” “這個……”紀九兒眨巴幾下眼睛,湊近易王,小聲嘀咕幾句,易王點頭,“好吧,就依你,這就辦去?!?/br> 蘇秦在燕宮門外候足兩個時辰,仍然未見燕王傳召。眼見天色將晚,蘇秦正要離開,一輛馬車馳至,在宮門處停下,車中走出一人,是燕國御史鹿毛壽。 看到蘇秦,鹿毛壽迎上:“哎喲喲,這不是蘇大人嗎?” 蘇秦拱手:“蘇秦見過鹿大人!” “您這……”毛壽盯住蘇秦,“怎么站在這兒?” 蘇秦苦笑一聲,大略講了他在恭候燕王召請。 得知蘇秦已候兩個時辰,鹿毛壽輕嘆一聲,壓低聲道:“蘇大人,下官有句不該說的,可……說出來您甭見怪,大人最好不必候了!” “為什么?”蘇秦征詢。 “王上不知聽信何人讒言,說是大人串通齊人,失信于燕。大人曉得,為那九城的事,還有先王妃,王上與齊人生些齷齪,原還以為大人討回九城是功,可聽那人一講,王上就……”鹿毛壽止住話頭。 “若此,”蘇秦拱手,“蘇秦更要覲見王上,陳述委曲!煩請大人面奏王上,就說蘇秦在宮門外請罪,已候兩個時辰了!” “唉,”鹿毛壽又嘆一聲,“大人隨便想想,若在往常,聽聞大人回來,王上還不跣足迎出宮門?可這辰光,大人已經在此候等兩個時辰,王上仍不召請。大人若是執意覲見,豈不是自損體面嗎?”略頓,壓低聲,“三個月前,王上于盛怒之下,連大人的府宅也沒收了。以下官之見,蘇大人可暫尋個館驛歇息幾日。王上已經曉得大人回來,待他怒氣稍歇,大人再去覲見,或就……” 鹿毛壽是燕王近臣,說出此話,斷不是空xue來風。 “謝鹿大人關照!”蘇秦拱手謝過,辭別鹿毛壽,驅車拐向館驛區,讓袁豹尋個客棧住下。 與此同時,一行四輛駟馬宮車悄悄馳出燕宮西門,往投下都武陽。 車行一宿,于翌日午時抵達武陽,直驅文公陵園所在的別宮。 別宮分為內外兩殿,外殿守有三十名燕卒,由一名軍尉統領,名義是保護太后,實則奉王命監督。內殿又分內外兩座院落,外院是侍從,主要是女仆與太監,由紀九兒安排,內院則是姬雪的私密空間,由春梅統管,經過多年清洗,全都換成可靠的人了。紀九兒插手不得,卻也放心,畢竟內院身處翁底,有高墻大院,高墻外面是燕陵,也設有崗亭,姬雪是插翅難飛的。 見主子到,軍尉迎接入內,稟報太后。 姬雪早已有備,宣旨召見。 春梅出來,引紀九兒入內院覲見。 紀九兒此來,是吃準姬雪與蘇秦有染,所謂的內院有隱情。之所以一直未予揭穿,是易王認為,還沒趕到最好的機緣。從某種程度上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