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 章| 生宮亂魏王駕崩 謀縱局群英逐儀
答應!我起誓不再將你送人了!”陳軫凝視她,鄭重承諾,“從今天起始,我陳軫不再多想什么,只想如何過好后半生的日子。伊娜,我要你為我生個孩子,生一個白白胖胖的孩子,你……愿意嗎?” “主人——”伊娜叩首,哽咽,“伊娜……愿意!伊娜這就……這就為您生孩子,為您生許多許多的孩子!” 二人正自纏綿情話,一名婢女入見,小聲稟道:“有個遠道而來的客人求見,家老讓奴婢將這個呈送主人!” 陳軫接過一看,老天,是蘇秦的拜帖。 “伊娜,”陳軫松開她,“有個老友到訪,你先洗塵,歌舞待客,樂手我已配好了!”沖外大叫,“來人!” 幾個婢女進來。 “從今日起,”陳軫指著伊娜,“她就是你們的女主人,好生侍奉,為女主人沐浴洗塵,作樂迎客!” 眾婢女應諾。 陳軫正正衣襟,大步出迎。 “蘇大人,你真是個貴客,來得不早不晚,恰到好處哩!”陳軫拱手。 “恰到好處?”蘇秦還個禮,不解地盯住他。 “蘇大人請看!”陳軫指向門頭的彩球及院子的彩練,“今兒是在下的大喜日子,大人是唯一的客人,這不是恰到好處嗎?” 蘇秦隨陳軫走進院子,果然看到喜氣盈院,轉對陳軫拱手賀道:“賀喜陳兄了!”壓低聲,“敢問陳兄,是喜得貴子還是——”目光征詢。 “呵呵呵,”陳軫輕笑幾聲,禮讓蘇秦坐于客席,“我們先說正事,至于這喜事嘛,待會兒喝喜酒時再講!”于主人席坐下,盯住蘇秦,“在下曉得蘇大人不是為賀喜來的,說吧,此來所為何事?” “為張儀?!?/br> “張儀是蘇大人同窗,知根知底,大人這尋在下——”陳軫盯住他。 “正因為知根知底,在下不便出面,是以特別請求陳兄出頭!” “呵呵呵,蘇大人這是讓在下去做惡人了!”陳軫笑道,“說吧,大人想讓陳軫如何個惡法?” “逐走張儀,迫魏國回歸縱親!” “唉,”陳軫嘆道,“若是十幾年前,在下一定答應你,可眼下不成!自龐涓入魏,魏王對在下是恨之切切呀!再說,他現在已經與敵為友,離不開張儀了!” “龐涓死了,朱威死了,惠施走了,白虎也走了,魏王身邊沒有一個可信的人,孤獨得很呢!相信他在念叨陳兄,巴不得陳兄回去呢!” “有張儀在側,他容不得軫!” “陳兄是為張儀而去,他若不在側,豈不是無趣嗎?” “呵呵呵,”陳軫指著他,笑了,轉向外面,“來人!” 家宰進來。 “喜宴備好沒?” 家宰點頭。 “蘇大人,”陳軫看向蘇秦,“今兒讓您賞個稀奇!”轉對家宰, “宴樂!” 不一時,宴席擺好,陳軫擊掌,幾個樂手魚貫而入,奏起西域音樂。 樂聲中,沐浴一新的伊娜身著西域異服,喜氣盈身,邊歌邊舞,顧盼生情。 一曲舞畢,蘇秦鼓掌,伊娜并眾樂手退出。 “蘇大人,此女如何?”陳軫一臉是笑,輕輕地打起響指。 “天下尤物!”蘇秦豎起拇指。 “大人可曉得此女來歷?” 蘇秦搖頭。 “此女名叫扎伊娜,是西戎國十多年前進獻秦公的西域舞姬,由秦公賞賜在下。在下嫌那個‘扎’字難聽,就去掉了,只叫她伊娜。在下奉秦公之命使楚時,帶她至楚地,為完成使命,逐走張儀,在下將她獻入章華臺,歌舞娛樂先楚王。先楚王崩后,章華臺敗落,在下聽聞此女落難,就花三十鍰金將她贖出。此女千里迢迢,于一個時辰前始至寒舍,剛剛洗完塵垢,就奉在下之命來娛樂蘇大人了!” “嘖嘖嘖,”蘇秦贊嘆幾句,盯住他,“陳兄所言之喜,當是此女了!” “哈哈哈哈,”陳軫朗聲笑道,“大人既稱在下為兄,在下也就托個實底。從今天起始,此女就當是大人的嫂夫人了!” “蘇秦賀喜嫂夫人!”蘇秦拱手賀道。 “咦,你不賀喜在下,只賀喜伊娜,可有說辭?” “聽陳兄所言,嫂夫人命運坎坷,身如浮萍,在幾欲枯凋之際,得陳兄搭救,陳兄且又不問貴賤,娶她為夫人,豈不是更加可賀嗎?” “伊娜!”陳軫擊掌。 候于一簾之隔的伊娜聞聲而出,一邊走,一邊掩著面哭。 顯然,蘇秦的答話她全部聽見了。 伊娜屈膝跪地。 “伊娜,” 陳軫指著蘇秦,“這位是大名鼎鼎的六國共相蘇秦蘇大人,也是你與我的賢弟,來,為賢弟敬酒!” 伊娜抹去感恩的淚水,直起身子,舒展袖子,朝二人嫣然一笑,執壺斟酒,將二爵置于一只小托盤上,舉盤齊眉。 蘇秦飲畢,執壺,斟滿三爵,一爵遞給伊娜:“賀喜陳兄,賀喜嫂夫人!祝陳兄、嫂夫人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哈哈哈哈,”陳軫長笑數聲,“好好好,早生貴子!”轉對伊娜, “伊娜,聽賢弟的,為我生個黃中透白的小子!” 三人皆笑,舉爵飲盡。 魏惠王不再咨詢張儀,鐵心廢掉太子嗣,立公子稚為儲。接后數日,惠王不顧龍體老邁,駕臨太廟,卜定吉日,又讓毗人擬下廢立詔書,加印封藏,只待吉日到時,就行大典,詔告天下。 事急矣,天香決定動手。 許是年紀大了,許是腎虧了,近兩年來,惠王對后宮女色不再感興趣,晚上通常歇于書房旁邊的寢室,子時入睡。 入睡之前,惠王喜歡喝一碗羹湯,湯中有三十六種補品,是老御醫根據他的身體狀況,采集天地精華,特別為他調制的食養秘方。 這日夜間,老御醫如往常一樣調好羹湯,由侍女端入御書房。毗人拿湯匙小舀一點兒,入唇嘗過,見熱度剛好,就端給惠王?;萃踉诜阜喴痪碜辔?,順手接過,一氣飲下,繼續翻閱。 不到一刻,惠王腹疼,舌頭發麻,嘴巴大張卻說不出話來。毗人大驚,急召老御醫,卻不見老御醫蹤跡。毗人的第一感覺是出大事了,緊急傳召其他御醫。 然而,御醫尚未尋到,惠王龐大的身軀就在地上抽搐幾下,氣絕而亡,前后不到一刻辰光。 臨崩之前,惠王未能說出一字,只將右手指向湯碗。 毗人癱坐于地。 毗人的舌頭也發麻了,紅腫了,與惠王一樣,嘴巴張著,卻說不出話來。 毗人明白過來,咬破手指,在絲帛上寫下“羹湯投毒,魏嗣弒王,毗人”十字,交給一個宮人,指指外面,比畫著讓他逃出去,將此絲帛交給宮尉龍虎。 宮人拿著帛書飛跑出去,迎頭撞上宮人裝飾的天香等黑雕,被他們控制。 天香從宮人身上搜出毗人的血書,將他拖回書房,控制住毗人并另外兩個宮人,搜出惠王的廢立詔書,當著他們的面將詔書并毗人的血書全部燒毀。 天香令人將三名宮人帶走,只留下萬念俱毀的毗人,在梁上掛起一條白綾,將毗人推上去,踢掉他腳底下的案子。 做完這一切,天香令人將現場恢復原樣,熄燈,關門,退出。 一切發生得無聲無息。 翌日是大朝。 天色破曉,雞啼鳥鳴。眾臣如往常一樣絡繹入宮,正欲上殿,忽然喪鐘長鳴,哀樂響起,號哭聲起。 眾臣呆了,紛紛看向排在首位的張儀。 張儀顯然也不知情,目光錯愕。 主管東宮事務的內宰孝服出迎,引領眾臣步入正殿。魏嗣一身孝服,已經端坐于惠王的大位,王室幾代公子,包括公子稚等,凡是能來的全都縞素在身,齊齊跪在殿中?;萃醯睦嫌t哽咽宣布惠王于昨夜子時突患中風駕崩、毗人自縊殉情等噩耗,大巫祝則按照慣例主持了魏 嗣承繼大位的儀式,接著是新王與眾臣互動,新王冊封,臣子叩首,宣誓效忠。 新王史稱魏襄王。 登基禮畢,魏襄王頒詔舉國赴喪,在逢澤擇吉地為先王修陵,謚號惠,同時頒詔封毗人為逢澤君,使葬于惠王墓側。 是日,北風呼號,冷氣籠罩,天寒地凍。 惠王駕崩,襄王繼統,一切發生在突然之間,即使襄王魏嗣也不適應。魏嗣環顧左右,身邊竟無可用又可靠之人,只能依靠張儀,旨令他主持大喪。 為惠王正尸時,張儀揭開蓋在惠王頭上的面罩,打個驚戰,伸手在死者臉上抹一下,忙又蓋上,急急回府,使人召來天香。 見張儀一臉怒氣,天香已知端底,勾頭不語。 “說,先王是怎么死的?”張儀直入主題。 “我……”天香囁嚅。 “你們怎能這么干?”張儀拳震幾案,“這么大的事,在我眼皮之下,怎不向我稟報?你……你們把我張儀當成什么人了?” 天香嚇呆了,撲通跪下。 “你們是在冒我張儀的險,曉得不?”張儀指著她,手指發顫,“是要把我張儀置于死地,曉得不?” “我……我……”天香帶著哭腔。 在張儀粗重的喘氣聲與天香小得幾乎聽不到的哽咽聲中,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 “唉,你們呀,”張儀曉得此事不是天香所能決定的,強力平息住憤怒,長嘆一聲,看向她,“即使用毒,也得尋個毒種,做得神不知鬼不覺的,這個倒好,將魏王全身搞成紫黑……” “是……是我的錯……”天香囁嚅,“他們說……這個是……是從終南山的十幾種毒液里提煉出來的,一滴致命,我怕意外,就多用了幾滴,沒想到會……” “做假也是粗糙,涂色上妝經不起細審,到處是破綻,粉也太差,一抹就掉,還有指頭,那指甲里……”張儀止住。 “是粗心了,辰光太急,”天香眨巴幾下眼皮,“大人放心,我們今夜就請專人再為先王上妝,保證看不出來!” “快去,”張儀揮手,“再出意外,任誰也兜不??!” 天香急急辭別,于夜深時尋個緣由支走所有守靈的人,將惠王尸體移至他處,全身上下涂上調好顏色的脂粉,粗看起來真就如惠王活著時一樣。 按照周室王制,天子駕崩,七日入殯,再七日出殯,再七月入葬于陵墓。 深怕夜長夢多,張儀力諫魏嗣改革周制,創立魏制,三日入殯,七日出殯,三月入葬陵墓,以減少繁禮,節儉費用。魏嗣雖然不知先王是因為自己而遭天香毒死,但也隱約感知其中有貓膩,也就順水推船,準允張儀奏請。 無論是大喪還是新立,都是天下大事。按照通例,魏國新王詔告天下,邀請列國政要前來致喪。 消息尚未傳至列國,公孫衍、陳軫、白虎三人已應蘇秦之約赴魏逐儀來了,且于同一天抵達大梁,住在同一個驛館。 當年的冤家對頭,陳軫、公孫衍與白虎,應同一個人的邀約為同一件事于同一日住進同一個館驛,這絕不是一般的巧合。陳軫、公孫衍、白虎三人相視良久,各出一笑。陳軫大度地伸手,禮讓公孫衍到其客舍品酒,公孫衍欣然應允。宴席中,三人飲酒追憶往事,憶及魏王, 憶及白家財產,憶及戚光、元亨樓、龐涓與賭局,無不感慨萬千,恍若隔世。 次日上午,公孫衍、陳軫、白虎分別以韓王、楚王使臣身份入宮覲見,請求吊唁先王,得到允準。 這是魏王駕崩的第五日,北風呼號,冷氣加劇,至日出時分,大雪飄落。 魏王尸身已于兩日之前被隆重殯入一只巨大的楠木棺槨里,雖未上釘,卻是蓋棺了。 他們是前來吊唁的第一批外邦客人,也都是與魏惠王有著特殊交際的臣子,尤其是陳軫,一看到棺木,淚水嘩嘩嘩就流下來了,幾乎是撲到前面,號啕大哭。 陳軫哭得真,哭得慟,哭得撕心裂肺,在場的所有人都被他感染了,包括魏嗣,場上哭聲一片。 張儀沒有哭,只是站在一旁,冷冷地看著。 陳軫哭有小半個時辰,起身,走向魏襄王,跪叩道:“臣有一求,請王上恩準!” “楚使何求?”襄王問道。 “先王于臣有知遇大恩,先王恩寵,比天高,比海深,臣銘記于心,至死不敢忘。自大梁一別,臣未曾再見先王一面,一十三年來,臣……” 陳軫再度哽咽,抹下淚水,“臣對先王的思念只在夢中!此番來使,只為借楚王之面,求見先王,豈料……豈料臣來遲一步,先王他……嗚呼哀哉,痛殺臣也……嗚嗚嗚……臣求王上恩準,打開棺,讓臣一睹先王尊容,臣……”再次叩首,“死無憾矣!” “這……”襄王被感染,抹淚,看向張儀。 “先王寶棺,是能隨便開啟的嗎?”張儀淡淡說道。 “陳軫是楚使,又與先王……”襄王幾乎是在求請了。 “王上,”張儀趨近一步,“據巫師所言,人亡七日之內,靈rou若即若離,須臾驚擾不得。開棺必擾先王之靈,而楚使口口聲聲,言必及先王知遇之恩,執意求請開棺,臣就不懂了!再說,如果每一個前來吊唁的都要開棺,都要見先王最后一面,敢問王上,是準呢,還是不準呢?” “這……”襄王遲疑一下,看向陳軫,面色略是尷尬,“楚使,棺既已封,不宜常開,否則,驚擾了先王在天之靈,寡人……” “楚使告退!”陳軫再看一眼棺槨,叩首,起身,大步走出。 公孫衍、白虎靜靜地站著,目睹整個過程。 按照張儀所訂的魏國喪葬新制,再過一日就要出殯,惠王的棺槨就要被運送至他親自選定、遠在逢澤的陵園。 惠王是魏國的第一代國王,規格自然也是參照王制。這在魏國是件超大的事,魏國各郡縣、封邑的臣子無不星夜兼程,趕到大梁為他們的先王送行。 然而,蒼天偏不湊巧。 一場百年不遇的大雪在惠王駕崩的第五日上午開始飄落,一直落到天黑,夜間更大,及至黎明,已經封門堵窗,積至深腰,大街上厚達三尺多,個別地方積雪逾五尺。 與大雪并行的是嚴寒,刀子一樣的寒氣沁人肺腑,直入骨髓。 出殯日期卻是不改。隨著魏襄王一聲旨令,大梁百姓無不冒著嚴寒,帶著五花八門的鏟雪工具走上大街,試圖鏟出一條通往陵園的出殯之道來。 遠近百姓苦不堪言。 更苦的是負責此事的吏員。要在如此深厚的積雪中限時鏟出一條可供數以萬計送殯人出行的大道,無疑是件難以完成的事。眾臣紛紛到張儀府抱怨,或直接入宮進諫,要求更改出殯日期。魏襄王也是頭大,召張儀謀議。 “王上,”張儀淡淡應道,“這是您承繼大統之后的首道詔令,若自改之,臣以為不妥,請王上慎行!” 襄王遂下旨道:“先王殯日乃天意決出,有再敢妄議更期者,斬無赦!” 詔令一出,群臣皆懼,不遺余力地驅趕全城臣民鏟雪開道,連婦孺老幼也須出工。然而,由于積雪太深,收效甚微。數以十萬計的百姓奮戰一日,只開出一條不到五里的通道,且只有六尺來寬,僅能通過一輛輜車。鏟出的積雪堆在大道兩旁,宛如兩堵高墻。車輛走在道中, 頂多露出個車頂,道外的人甚至看不見。 眼見無法如期完成鏟雪任務,張儀靈機一動,想到伐蜀時在終南山與蜀山中開出的棧道,吩咐從人拿來木板鋪在積雪上,傳令驅車過板。 當真管用。 張儀喜甚,奏報襄王,旨令全城臣民奉獻木板,無論是門板、棺木板、樓板、夾墻隔板等,凡能禁得起人踐馬踏的全部拿出。一時間,全城雞飛狗跳,到處都是拆木板、送木板的聲音,老人們珍藏多年的棺材板尤其受到官家歡迎。 是日天黑,一行三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大梁大街的雪地上。 與大梁臣民一樣,三人皆著粗麻孝服,頭戴獸皮帽,脖頸上裹著厚厚的圍巾。 從裝束上看,這是一家主仆,在前開路的是個仆人,背著包袱,主人顯然過于疲累,被另一仆人攙扶著跟后。 三人沿街尋找客棧,每每敲開一家,又退出來,因為幾乎所有的客棧都被紛至沓來的各邑送殯人員住滿了。 三人尋遍幾條主街,終于在一條偏巷的小棧里覓到兩間空舍。 客舍燃著炭火,熱氣撲面。 主人扯下圍脖、皮帽,現出面孔。 是惠施。 兩個仆從,攙扶他的是喬扮仆從的蘇秦,背包袱的是飛刀鄒。 入夜,陳軫躺在木榻上,心里存事,正自輾轉反側,一陣烤rou味隱隱襲來。陳軫穿衣起來,循著香味尋去,果然是公孫衍的房門。 陳軫沒有敲,直接推門,見公孫衍正與白虎飲酒吃雞,嘴皮子在爐火前泛著油光。 公孫衍一手拿一塊烤雞腿,一手拿著銅葫蘆,啃一口烤rou,喝一口老酒,吃完喝足就吧咂幾下,見閃進來的是陳軫,嘴皮子吧咂得越發響了。 “二位好愜意喲!”陳軫也吧咂幾下嘴皮子,就地坐下,眼睛瞄向案上的烤雞。盤中只余下一條帶雞頭的脖子和一塊帶屁股的rou。 公孫衍朝盤中努嘴:“是白兄弟烤來下酒的,陳兄來得遲了!” 遞過酒葫蘆。 “呵呵呵,”陳軫笑笑,一手拿過雞屁股,啃一口放下,伸手拿過雞脖子,另一手接過公孫衍的葫蘆,“先占住再說!” “哈哈哈哈……”公孫衍、白虎皆笑起來。 “甭笑,”陳軫啃會兒雞脖子,騰出口來,“你倆真正是不會吃呀!” 將嘴皮子故意吧咂得更響。 “此話怎講?”公孫衍看過來。 “全雞之宴,最好吃的是屁股,其次是脖,再后是頭!”陳軫又啃一口脖子,將雞頭甩得撲撲直響,眼睛瞄向盤中的雞屁股,“這不,三者皆是在下的口腹之物嘍!” 公孫衍、白虎再笑起來。 “白兄弟,公孫兄,”陳軫沒笑,盯住他們,“你們不覺得今日之事有點兒詭異嗎?” “何處詭異,請陳兄指點!” “祭禮呀!”陳軫拉長聲音,“在下思念先君,求請一睹先君尊容,這個一點兒也不過分,可那張儀……他憑什么不讓看?按照舊制,天子七日而殯,七月而葬,先君既已稱王,當行王制,為何三日就殯了?殯葬公侯也需五日,這是對先君的大不敬呀!” “陳兄說得是!”公孫衍從他手中拿過酒葫蘆,塞進自己口中,滋滋吸一大口,“還有,這么大的雪,理當更期出殯,可張儀執意不更,定要勞民傷財,在雪地上搭起棧道,當真是匪夷所思呢!” “不知你們看到不,”陳軫接道,“在下求請時,觀王上臉色,當是應允的,只是張儀不肯!張儀他憑什么不肯,這事兒看來得撕扯個明白!” “怎么撕扯?”白虎問道。 “那廝不是急于出殯嗎?”陳軫陰陰一笑,“我們偏不讓他出!” “可這……怎么能不讓他出呢?”白虎抓耳撓腮。 “這個恐怕得公孫兄出面嘍!”陳軫看向公孫衍,“就在下所知,先王雖有成見,當今王上卻是對公孫兄大為敬服呢!” “在下當不得此任,不過,”公孫衍淡淡一笑,又啜一口老酒,“有一個人當得!” “誰?” “惠公!” 惠公就是惠施,陳軫急道:“他沒在這兒呀!” “呵呵呵,”公孫衍仰脖長飲一口,笑道,“這辰光在了!” 許是覺得當年逐走惠施一事有失厚道,在一身孝服的惠施覲見襄王時,張儀選擇避開。 在魏十數年,惠施沒有得罪任何人,自然也沒有得罪王室公子,尤其是魏嗣,對他印象極好,禮貌甚恭。 相見禮畢,惠施嗟嘆一聲,用他慣常的語氣慢悠悠道:“唉,世間之事,最是難料。數日之前,老臣午休打盹,夢見先王,他興致高得很,說是想念莊周了,要老臣去尋他來。老臣說,莊周在外逍遙,沒個譜的,王上乃百忙之身,魏國更是離不開王上,與他耍不來。王上說,寡人老矣,魏國之事早晚都得交給后人,晚交不如早交。見先王這般想,老臣著實高興,正要拉他去尋莊周,被一陣呼嚕聲吵醒。老臣睜眼一看,這不是莊周嘛,靠住一棵歪樹,睡得正美哩!老臣揪住他的耳朵,將他弄醒,講給他方才的夢,莊周說,你這就去大梁,看看你的王去。我說,大冷的天,路上不好走,再說,是個夢而已。莊周說,你若不去,只怕此生再也見不上你的王了。說完,莊周就又睡了。見他睡得美,老臣又想打會兒盹,卻再也沒能盹去,一直在忖思莊周的話,越想越是心悸,于是就起身回家,喊上仆從,套上車就走,緊趕慢趕,眼見就到大梁,遇上這場大雪,車走不動了。尋到一戶人家借宿,才聽說先王崩了。唉,”抹淚,“老臣……老臣將車馬托給莊戶人,與兩個仆從冒雪趕來,不料那雪越下越大,把道路蓋了,差點兒把老臣埋在野外……” 很少說話的惠施一見面就嘮嘮叨叨這么多,情真意切,聽得襄王心里酸酸的,不由得落下淚來。 “說是出殯的日子已經定了,”惠施看向襄王,“是哪一天?” “定了,是明日?!?/br> “是大巫祝卜出的嗎?”惠施再問。 “是……是相國定的?!?/br> “唉……”惠施長長一嘆。 “先生?”襄王盯住他。 “魏國無人矣?!被菔u頭。 “哦?”襄王傾身。 “相國欲陷王上于大不仁、大不義,魏國卻無一人提醒大王,難道不是無人嗎?” 襄王壓低聲音:“敢問先生,此言何解?” “先王平生之志,在于稱王,在于號令天下。先王既已稱王,當行王制,七日而殯,相國卻讓王上三日而殯,豈不是陷王上于大不仁嗎?三日而殯,是士之喪,五日而殯,是公侯之喪,王之大喪是七日而殯。出殯之日更需講究。王乃天之子,天之子乃上天所命,替天行義,是 以王之殯日當由大巫祝卜而定之,以奉天命。相國卻讓王上乾綱獨斷,不承天命,豈不是陷王上于大不義嗎?” 襄王心頭一凜,眉頭擰起來。 “再說,王上也有百年之期,待大限之日到來,未來新王是效先王之法治王上以庶民之禮呢,還是遵依大周王制,治王上以天子之禮?” 襄王氣血上涌,額頭沁出細細的汗珠。 “老臣誠請王上更日出殯,以正王命!”惠施目光懇切。 “可……”襄王想到張儀的話,囁嚅,“這是寡人下的第一道詔令,若是更之——” “這個卻是易事,”惠施幾乎是不假思索,侃侃說道,“昔年周王季歷駕崩,葬于楚山之尾,大水嚙其墓,棺木露出。文王獲報,親往視之,對群臣說,‘這是先君想再看看他的臣子們??!’于是,旨令挖出棺材,搭起靈堂,讓臣民百姓皆來朝見。大朝三日,文王旨令移地更葬,成就天地大義!今先王駕崩,在出殯約期天降大雪,盈門塞戶,至于牛目,此非尋常,實乃先王不舍百姓,欲訣別臣子,故而求請上天之故。王上何不秉承天意,設立靈堂,令群臣百姓絡繹朝見,待大雪化日,王上可使大巫祝擇吉日出殯,上不負先王,不逆天命;下不苦百姓,不傷庫府,向天下布施文王大義呢?” “好!”襄王一捏拳頭,轉向內宰,“傳旨,秉承天意,更日出殯,凡先王舊臣,皆可入太廟,瞻仰先王靈柩!” 惠施拱手:“老臣還有一請!” “先生請講!” “王上于老臣有知遇之恩,大行之時,特別托夢于老臣,老臣…… 冒雪而來,只為見先王一面,與先王訣別!老臣求請與先王一訣!” “準先生所請!”襄王伸手禮讓,“先生,請!” 襄王陪同惠施來到惠王靈堂,惠施行過大禮,起身走到棺前,目視襄王。 襄王吩咐守靈衛士移開棺蓋。 惠施站上一只高凳,看向棺中。 惠施的淚水流出來。 惠施伸手入棺,摸住惠王的手。極度的嚴寒下,惠王已經成為一塊凍實的僵尸。 惠施緊緊捏住,淚水落下。 不知過有多久,惠施松開捏住惠王的手,從棺中抽出來。 就在這一刻,惠施驚駭了。 他的手心里全是脂粉! 惠施看看自己的手心,又看看惠王的手,伸進去,使勁拉起來,彎下腰,湊近審視。 被捏掉脂粉的地方是紫黑的。 惠施面無血色,呆若木雞。 “先生,怎么了?”襄王覺得異樣,盯住他。 惠施放下惠王的手,在身上擦一把,伸出去,摸向惠王的額頭。 照舊是脂粉。 惠施號啕大哭,悲慟欲絕。 “先生?”見他哭得傷悲,襄王只以為他是傷情,伸手扶他下來。 惠施從墊凳上跳下來,打個趔趄,若不是襄王攙扶,就摔倒在地了。 “先生……要緊不?”襄王一臉關切。 “蓋……蓋棺!”惠施指向棺木。 襄王吩咐合上棺頂,扶惠施走出。 惠施再無一語,甚至未與襄王辭別,就如喝醉一般,搖搖晃晃地走出靈堂。 惠施所住的小客棧里,氣氛壓抑,緊張。 惠施席坐于主位,二目微閉,如他在魏國上朝時一般無二。陳軫、公孫衍、白虎則呈扇形圍坐于前面的客席,無不義憤填膺,面現悲情,呼呼喘氣。尤其是白虎,全身運勁,拳頭握起,骨節格格作響。 “惠相國,”陳軫盯住惠施,“您可看得真切?” “真真切切!”惠施眼睛沒睜,吐出四字。 “張儀那廝,他……竟敢弒君!”白虎忽地站起,氣恨恨道,“我們這就面君,陳明詳情,誅他九族!” 公孫衍輕輕咳嗽一聲,白虎猛一跺腳,復又坐下。 “先生,”公孫衍盯住惠施,“你看出異樣時,魏王是何態度?” “魏王似不知情,否則,他不會讓老夫觀瞻先王的!” “難道真是張儀干的?”公孫衍瞇起眼睛,將酒葫蘆放到唇邊,小品一口,半是自語,半是說給他人,“照張儀性情,不該做出此事!” “公孫兄,”陳軫來勁了,盯住公孫衍,“你且說說,張儀是何性情?” “就在下所知,”公孫衍緩緩應道,“張儀是有道之人,謀事是有底線的,似這般拿不到臺面上的伎倆,有道之人不屑為之!” “哈哈哈哈,”陳軫爆出一聲長笑,“有道之人!他張儀也是有道之人!哈哈哈哈……” 陳軫笑得突然,聲音也響,好在是白日,客棧里人聲嘈雜,前廳還有一個說小說的,時不時傳來聽眾的喝彩,陳軫的笑聲被迅速淹沒。 “公孫兄、陳上卿,”白虎壓住聲音,“如果在下查出是張儀所為,該如何辦他?” “白兄弟,你怎么查?”陳軫問他。 “在下在刑獄待過,熟知司刑,略知法醫,可有一百種辦法驗明正身,查出實情!”白虎捏拳應道。 “如果查出,就是滅門之罪,當依王法誅他!”陳軫回過他的問話,轉向公孫衍,“公孫兄,以下作手段弒主之人,不可饒恕,是不?” “如果真是,他就是作死!”公孫衍應道。 “好,”白虎站起來,“在下這就去查!”大步走到門口,開門就要跨出。 “白兄弟,去不得!”角落里飄出一個聲音。 白虎一驚,回頭看向角落。 公孫衍、陳軫也都看過去。 一人緩緩站起,走過來。 眾人定睛一看,是惠施的仆從。 仆從拉下胡子,摘去皮帽,現出尊容,是蘇秦。 “蘇子!”幾人既驚且喜,異口同聲。 蘇秦走到惠施跟前,坐下,壓低聲音:“惠先生、陳兄、公孫兄、白兄弟,就在下所知,先魏王確系被人下毒,但正如公孫兄所言,下毒者不是張儀!” “那就是魏……魏太子了!”陳軫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出,且不稱王,而改稱太子。 “如惠先生所言,”蘇秦應道,“也不是魏國太子!” “是誰?”白虎急了。 既不是魏王,也不是張儀,刺客是何人是不言而喻的事。陳軫、公孫衍意會,但沒有誰應聲。 “先魏王既崩,是誰都不重要了,”蘇秦看向白虎,緩緩說道,“于我們而言,重要的只有一個,魏國不能亂!” “蘇子是說,將此事壓起?”公孫衍問道。 “不完全是?!碧K秦看向公孫衍,“在下之意是,我們可借此事逐走張儀,而后曉諭當今魏王,促其回縱。至于先魏王,既有此難,也是其命中注定。魏國已有不少事,不能再節外生枝了!” 眾人面面相覷。 然而,一是蘇秦所請,二是他們早已講好,此來只為逐儀,非為殺儀,因而誰也不好再多話。 “公孫兄,”蘇秦看向公孫衍,拱手,“這個惡人,由你做為好!” “敬受命!”公孫衍回禮。 當公孫衍喝著葫蘆走進相府時,張儀坐在案邊,沒有起迎。公孫衍也不客氣,一屁股坐在客位。 “公孫兄,”張儀苦笑一下,拱手,“在下恭候多時了!” 公孫衍揚起葫蘆:“喝一口!”扔過去。 張儀伸手接過,欣賞:“嘖嘖嘖,這個葫蘆名聲響哩,在下得好好品味一番!”審視有頃,小品一口,“葫蘆不錯,酒不咋的!”抬頭,看向公孫衍,“這一口不咋的的酒算是公孫兄來餞行的嗎?” 公孫衍輕輕鼓掌:“看來張兄早已備好了!” 張儀從身邊摸出一只包裹,擺在案上,指它道:“煩請公孫兄將此物轉呈魏王陛下。至于府中其他雜物,皆在府宰手中,你可問他!” 擊掌。 府宰進來。 “車馬備好沒?”張儀問道。 “備好了?!?/br> 張儀指向公孫衍:“府中一應物件并事務,請與這位大人交接!” 轉對公孫衍,“公孫兄,勞煩了!”起身,大踏步走出房門,走向院中,走出府門,跳上早已停好的一輛駟馬之車,絕塵而去。 公孫衍拆開包裹,是大魏相印。 咸陽秦宮,白雪覆蓋,寒氣襲人。 張儀一身裘衣,一步一步地走上登殿的臺階。 殿前靜悄悄的,只有內宰候在殿門處,見他上來,哈腰迎接。 內宰引領張儀步入殿門,趨入殿中。 秦惠王于主位正襟危坐,案上擺滿酒肴。 張儀跪下,叩首:“罪臣張儀叩見王上!” “坐!”惠王沒有應他,指向幾案對面,語氣冷冷的。 張儀心底發涼,由不得打個寒噤,再叩:“罪臣張儀不敢坐!” “好吧,”秦惠王盯住他,語氣依舊冷冷的,“說說,你都犯下何罪了?” “臣……”張儀略略一頓,細細數落,“一不該動議伐齊,勞師襲遠;二不該干預軍事,捆住司馬將軍手腳;三不該……” “相國大人,”惠王擺手止住他,接道,“后面的不該還是讓寡人替你說吧!你可聽好?!鼻迩迳らT,扳起指頭,“三不該制訂連橫長策,只身赴大梁橫魏,逐走魏國賢相惠施,挑動龐涓伐趙,致使中原大戰,趙、魏角力,魏破邯鄲,齊魏大戰于桂陵,田忌差點兒生擒龐涓;四不該使間用計,使齊人失和,孫臏詐死,田忌出奔;五不該唆使龐涓伐韓,致使蘇秦奔救,齊、魏再戰于馬陵,龐涓飲劍;六不該放任楚人伐魏,襲取襄陵八邑,致使楚、魏失和,齊、楚起爭,昭陽差點兒打到臨淄;七不該力勸寡人,伐齊挺魏,以一己之力堅守我大秦插入中原的唯一利刃;八不該……” “王上……”聽到惠王一口氣講出這么多的不該,樁樁件件,皆是他相魏之后所做出的有利于秦的功績,張儀感動,失聲叫道。 “哈哈哈哈,”惠王一改冰冷語氣,爆出長笑,“妹夫,你該叫我駟哥喲!” “駟哥——”張儀拱手。 惠王從身邊摸出一個盒子,啪地擺在案上:“妹夫的相印,物歸原主!”朝外擊掌。 公子華走進,坐在張儀身邊。 “華弟,斟酒?!被萃蹩聪蚨?,將三只空爵推到公子華身邊,“今宵乃良宵,此辰乃良辰,我們兄弟三人同心協力,不醉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