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 章| 生宮亂魏王駕崩 謀縱局群英逐儀
司馬錯率領殘部回到咸陽,將自己反綁起來,膝行入見惠文王。 惠文王急步上前,扶他起來,親手解去綁縛,執其手,引入一室。 室中,宴席已擺,兩片席,幾道野菜,一壺溫酒?;菸耐鯇⑺醋诳拖?,自于主席位坐下,執壺斟酒,遞給司馬錯一爵。 “王上,”司馬錯執爵,改坐為跪,淚出,“罪臣……喝不下呀!” “不是讓你喝的!”惠文王將爵中酒灑向空中,“第一爵是敬酒,你我共同敬獻在遠方陣亡的將士!” 司馬錯亦將爵中酒灑向空中。 惠文王自斟一爵,舉起:“第二爵是罰酒,寡人飲了!”一氣飲下。 司馬錯亦斟一爵,舉起欲飲,被惠文王止?。骸斑@一爵沒有你的份。是寡人未聽將軍,執意伐齊,才會有此結局!不瞞將軍,嬴駟已經為此告過太廟了,自罰三月不吃rou,不近女性。今日是為將軍接風,”指著兩盤rou菜,“那是為將軍備下的?!敝钢缸约荷磉叺膬杀P素食,“這 兩盤是寡人的!” “王上……”司馬錯涕淚交流,叩首于地。 “將軍請起!”惠文王端起爵,“這一爵是為你餞行,你與寡人都得喝!” “餞行?”司馬錯略吃一驚,起身,坐定,看向惠文王。 “你可在府中休息三日,第四日啟程,趕赴漢中,協同魏章收復巴蜀!”惠文王飲畢,將空爵亮給司馬錯。 “巴蜀怎么樣?”司馬錯沒有喝,盯住惠文王。 “一切如張儀所料,駐蜀秦卒不服陳莊,多地反叛,魏章一卒未動,已經坐擁苴地與廊中,扼住巴蜀咽喉,江州在望了。只是,治蜀秦卒多有不服魏章的,只待將軍赴蜀,蜀地將不戰可平!” “臣明日啟程!”司馬錯舉爵,一飲而盡。 “記住,活擒陳莊,寡人要親自審他!” “臣領旨!” 當魏惠王看到韓王使臣特別呈送的秦卒搶糧畫面時,心中沒有喜,沒有悲,可謂是五味雜陳。 五味中最大的一味是苦。 不是為秦人苦,而是為他自己。曾幾何時,尤其是剛繼位那些年,惠王也曾風華絕代,擁天下之富,挾武卒之威,北敗趙,南凌楚,東欺齊,西挫秦,尤其是少梁之戰,不僅使河西七百里寸土未失,還取了秦獻公的老命,使秦人十六年不敢東望,他打個噴嚏,天下公侯都要起個哆嗦。 自從西秦崛起,自從白圭過世,他開始踏上了下坡之路,先失河西于秦,再失陘山于楚,之后兩敗于齊,最后是痛失襄陵八邑。這期間,他指靠過陳軫,指靠過惠施,指靠過蘇秦,指靠過龐涓,指靠過張儀,末了更是指靠過秦人。然而,血的事實告訴他,所有他曾指靠過的人,全都不可指靠。到如今,該失去的全都失去了,該過去的也全都過去了。 更悲苦的是,他真切地覺得自己老了,實實在在地老了。 魏惠王嘆會兒氣,突然想出去遛個彎兒,以手撐地,想站起來。 惠王連試兩次,均未站起。 “毗人?”惠王求援,聲音很輕。 毗人聽到了,急走過來,扶起他。 君臣二人走出書房,走向外面的石徑。 深秋了,北風刮起來,呼呼響著,將樹上的葉子吹下來,滿地亂卷。 惠王習慣性地走向涼亭。 “王上,”毗人小聲,“那上面冷!” 惠王止住步子,看看涼亭,輕嘆一聲,走向圍繞荷塘的小徑。 沒走幾步,后宮的宮正迎面走過來,神色慌張,顯然是要到御書房來見毗人的,沒想到碰到了惠王,撲通跪下,慌不成句:“奴……奴才……” “你怎么了?”惠王盯住他。 宮正越發結巴不成句子:“內……內……” 毗人曉得是尋他來的,且從其慌亂中忖出是宮中出事了,指向涼亭,語氣平緩:“宮正,亭子上候著,本宰正陪同陛下兜風兒呢!” 毗人陪同魏惠王繞水塘轉有兩圈,返回書房,急急出門,走到亭子上,劈頭問道:“啥事兒?” “趙姬沒了!”宮正也早緩過神來,拱手應道。 “趙姬?”毗人震驚,“怎么沒了?” “自縊!”宮正壓低聲音,“有這個了!”指指小腹。 毗人倒吸一口冷氣。 身為內宰,毗人最擔憂的就是宮亂,訂下各種規矩防范的也是宮亂。 然而,他越是怕什么,什么偏就來了。 “你怎么知道是身孕?”毗人盯住他問。 “出事后,是我放她下來的,摸過她的身子,她……是舞姬呀!” 宮正指向小腹。 舞姬重在曲線,尤其是趙姬,身段之美在宮中難出其右。 “其他人曉得否?” 宮正搖頭:“小人曉得事大,就沒聲張,讓他們全到院子里,不可入內,急來稟報內宰?!?/br> 毗人略一沉思,快步下亭,與宮正匆匆走向出事的地方。 是趙姬的寢宮,一個獨門小院。院中靜悄悄地站滿人,多是與趙姬相善或相關的宮女與宮人,個個面色凝重。 趙姬是在她自己的寢室里懸梁走的,沒有留下只言片字。毗人掀開罩單,摸向她的小腹,果是滾圓。 “召御醫!”毗人低聲吩咐,“還有,讓他們全都出去,趙姬的幾個侍女留下!” 宮正急急出去,不一會兒,帶著御醫進來。 御醫掀開罩單,解開趙姬衣服,驗過尸身,走出房門,小聲稟道:“是自縊,看尸斑,當是三個時辰之前歿的,已懷龍胎六個月左右。歿前有恩寵,下身有龍種殘留!” 毗人額頭汗出。他清楚地知道,因身體與心情原因,惠王久未臨幸過后宮的任何嬪妃,自然也包括趙姬。后宮宮禁極嚴,能夠自由出入后宮的只有幾個王子,且這些王子的任何出入,也都有專人記載,身邊必須跟從宮人。 顯然,能讓趙姬懷孕的一定是能夠隨時出入后宮的人。 趙姬是魏惠王最喜愛的舞姬,這事兒是無論如何也隱瞞不住的。 毗人支走御醫與宮正,召進趙姬身邊的三個宮女。 三女跪叩于地。 “說吧,”毗人盯住她們,“幾個月來,誰與趙姬親近?” “誰……親近……”三個宮女面面相覷,身體打戰。 毗人目光如劍,挨個扎向三人。 三女不敢與他對視,勾頭。 毗人指向中間一個,厲聲:“中間一個留下,其余出去!” 左右二女站起來,走出。 “說吧,是誰與趙姬親近?”毗人重復。 “奴……奴婢不知……”宮女囁嚅道。 “本宰是代大王問話,你說不知,如果本宰查出并非不知,你就是欺君,這個罪是要誅族的,你可想好了?”毗人目光逼視。 “奴……天哪……奴……奴婢……是……是……殿下……”宮女一咬牙,說出事主。 “甚好,說說他是如何親近的!” “奴……奴婢……不知,奴婢是在前日看到殿下上門尋她,要她出去……她不肯去,只是哭,殿下……殿下他就……就把她按倒在了榻上……” “你看見了?”毗人再問。 “是的,我們三人都在場,嚇壞了,奴婢……天哪……”宮女捂臉悲泣。 “好了,”毗人閉會兒眼,睜開,看向宮女,“告訴她們幾個,這樁事情到此為止,你們不可講出去,好好陪在趙姬身邊,為趙姬守孝,等候趙姬入殮!” 宮女答應一聲,出去了。 毗人叫進宮正,安排為趙姬挑選棺木,依禮入殮,之后返回御書房。 由于事涉殿下,毗人不想鬧大。事件原本可以結束了,不料東宮節外生枝。 節外生枝的是天香。魏嗣染指趙姬,天香從一開始就知道了。天香曉得魏嗣其人,也根本沒有愛上魏嗣,因而也就沒當回事兒,視作不見,直到趙姬的肚子大起來。 得知趙姬自殺,毗人往視,審問趙姬的宮女,天香這才急了,逮住魏嗣一頓鬧騰。魏嗣偷腥惹禍,理屈在先,任憑天香如何發作,只勾頭不語。 “快說呀,究底怎么回事兒?”天香幾乎是審問。 魏嗣起初不講,被她逼得急了,這才悉數講出,包括闖入趙姬宮中當其侍女之面強暴她的細節。 “天哪,你……你這臭男人,怎么能干出這種大丑事兒呢?”天香的頭皮一陣發麻。 翌日晨起,趙姬宮里再出大事,奉毗人之令為趙姬守靈的三個宮女同時步趙姬后塵,以白綾自縊于趙姬靈前,已經入殮待葬的趙姬尸身不見蹤影。 這下鬧大了。毗人不敢隱瞞,只好將實情稟報惠王?;萃跽鹋?,旨令宮尉、司徒府嚴查,由毗人總司。 案情的關鍵是趙姬的尸首。經數日搜查,有人在離大梁十多里的汴水里發現一具無頭女尸,腹部被剖開,zigong不見了。 毗人聞報,毛發倒豎,使曾經診斷趙姬身孕的御醫前往驗尸。由于天氣漸寒,尸首并未腐爛,只是被水泡漲了。 “是趙姬!”御醫驗過,一口咬定。 “何以斷出?”毗人問道。 “這……”御醫遲疑一下,輕聲,“趙姬的左腿根內側,近私密處有顆黑痣,如米粒,與此尸身一般無二。還有私毛形狀,錯不了?!?/br> 毗人不再問話,吩咐將尸身置入棺木,拿冰塊鎮了,放在郊外一處閑房,使兵士持槍看管,令御醫寫出尸檢奏章,呈報惠王。 惠王看完,全身顫抖,氣結:“快說,是……是……哪……哪個畜生?” 毗人跪地,叩首,悲泣,不語。 “寡人曉得是誰了!”惠王緩過幾口氣,一字一頓,“傳旨,召魏嗣!” 在節骨眼上聽聞惠王傳召,魏嗣的臉上血色全無。 事情鬧到這步田地,關系的就不再只是儲位,而是他的身家性命。 魏嗣看向天香,目光求助。 許是緊張過度,天香的面孔扭曲了,兩只大眼眨也不眨,眼珠子像是僵死在眶里。 “快說呀,要急死人咋的!”魏嗣急了。 “只有一條路可走!”天香盯住他,一字一頓,“死不認賬!”略頓, “知情的全都死了,死無對證,只要你不招供,諒誰也沒有辦法。再說,你是儲君,是未來的王,除去父王,誰有膽子硬與你過不去?” “還有幾個人知情!”魏嗣小聲嘟噥。 “誰?” “我身邊的那幾個宮人,是他們攛掇我去的?!?/br> “支走他們!” “支到哪兒?” “暫到安邑避個風頭,余下的你就甭管了!” “依你?!?/br> “還有,”天香接道,“如果父王動刑,你非但不能承認,還要大呼冤枉,哭鬧他,不要怕,把事情鬧大。這是家丑,你鬧得越大越好。反正查無實據,諒他們拿你沒辦法?!?/br> “毗人一定知道!”魏嗣幾乎是嘀咕,“還有那個御醫!” “我曉得他知道,可他沒有證據。御醫的事,有臣妾處理!” “你……不會再……”魏嗣頓住話頭。 “放心,臣妾不會殺他?!碧煜闫乘谎?,“他不是有家有口嗎?嚇他幾句,諒他不敢亂說?!?/br> 魏嗣得到這個底氣,硬起頭皮入見惠王。 宮人沒有帶他去御書房,而是帶到王宮前院的偏殿,魏惠王動用家法的地方。 氣氛凝滯。 魏惠王端坐在殿中央的高位上,目光冷凝。毗人立于一側,殿堂兩側各立四個膀大腰圓的衛士,面現殺氣。 見到這個陣勢,魏嗣的兩腿不由自主地打起擺子來。 魏嗣不敢趨前,遠遠地跪在進門處。 “跪前面來!”魏惠王聲音陰冷。 魏嗣膝行幾步,叩首。 “架他過來!”惠王低叫。 兩個衛士上前,一邊拎起他的一只胳膊,將他架到該跪的地方。 魏嗣聲音發顫,幾乎是哭聲:“父王,這……這是為何?” “哼,”魏惠王冷笑一聲,“你自己做下的事,還問為何?” 魏嗣曉得再無可退,反倒壯起膽子來,聲音也不打戰了:“父王,兒臣究底做下什么事,委實不知!” “趙姬!” “趙姬怎么了?”魏嗣一臉無辜的樣子。 “她怎么了,你還能不知道?”魏惠王一震幾案。 “兒臣……真的不知道呀!”魏嗣叫道。 “寡人讓你死個明白!”惠王看向毗人,“將案宗給他!” 毗人走過去,將卷宗遞給魏嗣。 魏嗣翻過幾頁,叩首搶地,大聲號叫起來:“父王,兒臣冤枉,兒臣冤枉啊……” “說,冤枉你什么了?”惠王冷笑。 “兒臣與趙姬向無瓜葛,不過是偶爾在宮中打個照面,怎么可能與她……兒臣冤枉啊,嗚嗚嗚嗚……”魏嗣哭得更響亮了。 “看來,不動刑你是不招呀!”惠王一拳震幾,“來人,廷杖伺候!” 兩個壯漢不由分說,將魏嗣按倒在地,剝去他的袍服,一漢舉起廷杖,照他的光腚上打起來。由于是殿下,行刑的漢子自知輕重,雖然用力,卻是有意將杖頭砸在地磚上,只將杖身擦過光腚。 然而,即使這樣,魏嗣也是承受不得,如同被宰殺的豬,接二連三地慘叫不止,一口一個“冤枉”。 杖過四十時,雖然只是擦掛,但遠觀起來,魏嗣的白屁股已是皮rou模糊。魏嗣假作昏死,不再號叫,也不再哼哼。 “王上,”毗人小聲道,“過四十了,若是再打……” 惠王喝叫停杖,衛士扯起袍子,蓋上他的屁股。 魏嗣如死豬一般,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潑水!”惠王旨道。 一衛士潑水,冰冷的手澆在臉上,魏嗣一下子反彈起來。 “你個孽子,招認吧!”惠王的聲音從牙縫里擠出。 “父王啊,”魏嗣掙扎著跪下,涕淚交流,“兒臣與那趙姬實無瓜葛,您要兒臣招認個什么呢?” “你……你個孽子……”惠王愈加震怒,指著他,全身顫動,“你……給我拉下去,關入死牢!” 幾個衛士架起聲聲哀嚎的魏嗣朝殿門外拖去。 “王上?”毗人看向惠王,一臉憂急。 “甭再說了,將這孽子打入死牢!”惠王擺手,氣狠狠地站起,剛走兩步,打個趔趄,眼前一黑,龐大的軀體轟然倒下。 得知魏嗣被打入死牢,天香這才急了,趕至張儀處,將事件詳細稟報。整個事件雖說鬧得驚天動地,但畢竟是宮中丑聞,除少數當事 人外,誰也不敢聲張,即使張儀,也是第一次聽說。 “唉,”張儀長嘆一聲,“你們呀,全都是在給我幫倒忙!” “大人,是奴婢行事cao切……”天香叩首。 “當務之急,”張儀略一思忖,“是救出魏嗣!” “怎么救?”天香一臉急切。 “當然是我這個大人去救嘍!”張儀起身,沒有理睬天香,踢踏著腳步走到一側去,換好官袍,揚長出門。 惠王的身子真也是鐵打的,經御醫扎下幾針,竟就沒啥了,躺在榻上窩他的心事。 他的心事不是趙姬之死,而是魏國的儲君人選。 惠王思考小半日,仍舊沒個頭緒,正自煩躁,張儀求見。 自秦軍敗走之后,朝臣中惠王最不想見的人就是這個張儀,但不是眼前的辰光。 “說吧,有何急事?”惠王瞄一眼前來問安的張儀,又合上眼皮。 “王上,”張儀拱手,“臣聞殿下……”頓住。 “既然提到他了,”惠王睜眼,盯住他,“寡人就順便問問你,幾個王子中,哪一個可當大事?” “殿下?!睆垉x直截了當。 “你……”惠王臉色陰起,轉過頭去,“寡人之意是,除了魏嗣,還有何人?” “沒有了?!睆垉x語氣沉定。 惠王被激怒了,坐直身子,拳震榻沿:“難道寡人膝下的十幾個王子,沒有一個中你意的?” “王上若是不信,就將眾王子召來,讓臣過一眼!”張儀不卑不亢。 “傳旨,所有王子,來此聽旨!”惠王轉對毗人。 半個時辰之后,十幾個王子全被召來,按照年齒排序,跪在榻前問安。許是不曉得發生何事,許是害怕趙姬的事扯到自己頭上,眾王子無不面色緊張。 惠王看過去。 由于長年養尊處優,十幾個王子個個細皮嫩rou,有幾個可能是走得惶急,衣冠不整,臉上全無精氣神兒。 惠王閉目。 毗人看向張儀。 張儀擺手,朝外努嘴。 毗人支走眾王子,回身侍立于惠王榻前。 “王上相中哪個了?”張儀看向惠王,目光征詢。 “哪一個也比那個孽子強!”惠王的聲音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 “唉,”張儀輕嘆一聲,“王上何以一口咬定殿下就是孽子呢?趙姬之事,臣也聽說一二??v觀案由,臣以為,王上這般處置殿下,可有三不妥,請王上慎思!” “是何三不妥?” “其一是,就儀所知,趙姬私殿下之事,迄今尚無實證,一切皆為傳言。若依傳言斷案,或會冤枉無辜,有損王上英明。其二是,儲君乃魏室未來,社稷系之。方今之世,大國爭王,小國圖存,即使千乘大國,也是一戰而弱,三戰而危,想必王上更有體悟。魏立于天下之中,居中必四戰,臣不敢想象未來儲君文不能安邦,武不能拓土。其三是,王上立殿下為儲時,已告過宗廟,頒詔天下,若是僅以傳言囚之,廢之,不僅殿下不服,魏人不服,天下也必不服?!睆垉x侃侃說出三大理由,閉目而候。 “依你之見,該當如何?”惠王尋不到合適的理由駁他,啞聲問道。 “臣之意,”張儀應道,“王上暫且釋放殿下,旨令專人查案。如果查實殿下私會趙姬,禍亂宮闈倫常,王上再以王法治其罪不遲!” 惠王沉思良久,轉對毗人:“好吧,就依相國,暫先放那孽子出來,待查實案情,再讓他死個明白!” 張儀走后,惠王越想越傷悲,尤其是張儀竟然要他將所有王子全部召來,而他竟然也沒有從中尋出一個堪當大任的。再就是張儀的態度與看他的眼神,那是一種居高臨下的蔑視! “毗人哪,”惠王發有小半個時辰的呆,不無感傷,“思來想去,除你之外,寡人身邊真還沒有一個可心的人哪!” “陛下……”毗人抹起淚水來。 “唉,”惠王的眼眶也濕了,“常言道,走在林中不覺木,身在福中不知福。想當年,寡人有白圭在,嫌棄白圭話多;有朱威在,嫌棄朱威話直;有子申在,嫌棄子申話傻;有惠施在,嫌棄惠施話悶,一總兒覺得他們不可心。覺得可心的有一個陳軫,有一個龐涓,可陳軫偏就與龐涓水火不容。為什么他倆會水火不容呢?若是他倆……唉!”復嘆一聲,似是想到什么,看向毗人,“對了,說起他們,倒想問問你,惠愛卿、陳上卿,還有白虎,可有音信?” “有音信了?!?/br> “快說?!?/br> “惠相國仍舊在宋,公孫衍、白虎仍舊在韓,他們全都捎來回信,說是……”毗人稍作遲疑,接道,“說是只要張相國在魏,他們就不會回來!” “唉,”惠王輕嘆一聲,“寡人早就曉得他們會這么說?!?/br> “要不,”毗人輕聲,“陛下干脆下個狠心,讓張相國……回到他的秦國去!” “不可以呀!”惠王凄苦一笑,“寡人已經得罪趙國、齊國、楚國,樹下一圈子的仇人,不能沒有秦國呀!”長嘆,“唉,昔日之仇不共戴天,這卻變成友人;昔日之友唇齒相依,這卻變成仇人,世間多少荒唐事,全都讓寡人遇上了,唉,寡人這一生呀……”兩手化掌,一側一個, 重重地拍擊在左右額頭。 “王上……”毗人心如刀絞,再次涕泣。 “咦,”惠王似是想起什么,抬頭盯住毗人,“你只提到惠相國、公孫衍和白虎,沒有提到陳軫呀!陳軫在哪兒?他怎么說?他……他不會也……” “陳軫在楚國,一天到晚守在昭陽府里,”毗人想了想,補充一句,“那昭陽是偷襲我襄陵的jian人哪!” “去,給他捎個信,就說寡人……想他了!”惠王閉會兒眼,“告訴他,龐涓走了,寡人赦免他的所有過失,只想讓他回來,陪寡人說說話!” “臣……遵旨……” 得知陳軫暫居于楚地項城,蘇秦一車出鄭城后徑投東南。行至安陵,天氣驟冷,北風呼號,不一時,落起冷雨來。 由于并不急于趕路,飛刀鄒吆馬拐入城中,歇足于一家客棧。 冷雨一直下到后半夜,于雞鳴前方住,及至天亮,陰云散去,天邊現出紅霞。 蘇秦用完早餐,見風和日麗,天氣回暖,心情大好,吩咐上路。 飛刀鄒稟道:“雨下透墑了,眼下上路,怕是傷馬力,不如我們看看風景,待日頭把路皮曬硬,后晌上路不遲?!?/br> “也好?!碧K秦點頭,目光征詢,“此地有何風景?” “風景倒是尋常,”飛刀鄒應道,“倒是有戶人家在辦喪事,主公或想前往吊唁?” 蘇秦曉得有墨者在他周圍,與他時刻保持聯絡,此時必是話中有話,略一沉思,指向門外:“走!” 飛刀鄒打開箱子,摸出《商君書》,呈給蘇秦。 “這……”蘇秦怔了,沒有接。 “主公帶上,或有用處!”飛刀鄒堅持。 蘇秦揣在懷里,大步出門。 既然是吊喪,就不能空著手去。飛刀鄒與蘇秦辦好供品,打問到一戶人家,卻見院門關著,宅中并無一人。單看院落,絲毫見不出辦喪事的跡象。 飛刀鄒以為走錯門了,打問鄰居,方才得知正是這家。主人姓冷,原是此地大戶,至其父時家道中落,一家人不知何往,十幾年前,屋主帶著他的瞎母回返,修繕宅院住下來。其瞎母于三日前亡故,昨晚迎黑入的葬。由于屋主向不與人往來,喪事也沒張揚,只讓他們幾家 鄰居幫忙抬棺,還付了不少抬棺錢。飛刀鄒又問葬于何處,鄰家指給一個方向。 蘇秦二人趕到,抬眼望去,是片陵墓區,已經落寞了,長著不少松柏,通路處立著一碑,上寫:“安陵冷氏,永垂千古”。 二人走進陵區,繞過幾棵大樹,看到樹后孤零零地立著一座新墳,墳旁跪著一人,披著蓑衣。顯然,他在這兒跪守一夜,頂著冷風凄雨。 “他叫冷向,是商君的府宰,”飛刀鄒小聲稟出真相,“聽師尊說,《商君書》就是他交給先巨子的。先巨子抄錄數份,持原冊入山,給了主公的師尊鬼谷先生!” 聽到《商君書》是此來歷,蘇秦不是驚訝,而是震驚了。 蘇秦走到跟前,在冷向身側跪下。 供案是幾塊石頭砌起來的,工藝很糙,上面并無供品。墳前無碑,亦無任何表示祭典的字文。 飛刀鄒走過去,將供品一一擺上。 飛刀鄒擺畢,朝墳頭深深一揖,退后丈許,默立守候。 冷向拉下蓑衣,現出花白的頭發,轉頭看向蘇秦。 蘇秦亦看過來。 二人對視。 “客人是——”冷向止住,只以目光征詢。 “在下蘇秦,聽聞先生令堂仙逝,特此吊唁!”蘇秦叩首。 “蘇秦?”冷向不可置信地盯住他,“可是六國共相蘇秦蘇大人?” “正是在下?!?/br> “在下居此十余年,幾與世人無涉,大人何以知曉在下?” “在下有友是墨者,是他們告知在下的!” 冷向豁然明白,朝蘇秦拱手:“謝蘇子大愛!” “該受大謝的是先生!”蘇秦回禮,從懷中摸出《商君書》,“是先生讓此書流傳于天下的!” “唉,也許在下做錯了呢,天知道!”冷向慨然長嘆。 “如果先生做錯了,這個天下真就沒救了!”蘇秦看向《商君書》, “不瞞先生,在下因為此書才到秦國,又因為此書離開秦國,再因為此書悟出合縱長策以遏止暴秦!” “在下看到了?!崩湎虻恍?,“你的師弟悟出連橫長策,怕也是因為此書!” “正是?!碧K秦愴然應道,“因為此書,天下為之撕裂,即使墨者!” 冷向吃驚道:“墨者怎么也撕裂了?” “前巨子隨巢前輩將此書的副本留給墨者研習,各部墨者各有解讀,莫衷一是,一些墨者從在下合縱之策,另一些墨者則趕赴秦國,踐行連橫之策?!碧K秦苦笑一下,“這怕是先生所未曾料到的?!?/br> “合縱也好,連橫也罷,”冷向仰天長嘆一聲,“都是你們年輕人的事了,在下……老矣……”看向西天,良久,轉向蘇秦,“只是,若是商君在此,得知蘇子因此書而舉天下之力來抗拒秦國的一統大業,不知該作何想?” “縱觀此書,”蘇秦應道,“商君所求,無非是以暴制暴,以力制力,以此應對亂世,或可一統天下。在下所求,卻在于一統之后?!?/br> “一統之后,蘇子何為?” “天下共生!” “何為共生?” “共生即眾生之生,非一人之生?!碧K秦侃侃而談,“共生之世,君行君事,臣行臣事,交通于道,明晰于理,各是其是,各執其執,商業往來,彼此妥協?!?/br> “好吧,”冷向苦笑一聲,“蘇子可以這般暢想。只是,人性本惡,欲壑難填。若是商君在此,或會笑此?!?/br> 蘇秦曉得自己與冷向之間尚隔一道鴻溝,遂淡淡一笑,拱手:“謝先生點撥?!敝赶蛐聣?,“在下好奇,敢問先生,令堂新丘為何孤單于此?又為何未立碑文?” “葬于此地的雖為在下之母,卻非先妣?!崩湎虻瓚?。 “這……”蘇秦暈頭了。 “這么說吧,”冷向看向墳頭,“躺在下面的是商君生母、先衛君媵妃衛戚氏。商君自入秦之后,恐事敗身危,累及親人,遂與在下結義,將其母托付在下。后來,商君事敗身死,將《商君書》并其母一并托付在下,請求秦公赦免在下。在下獻該書于秦公,方脫連坐之累,為義母盡孝,直至她數日前壽終正寢。在下曉得商君不想將此事公之于世,是以未立碑文,因蘇子問起,在下又不敢虛言,方才道出原委,還望蘇子守密?!?/br> “唉,”蘇秦長嘆一聲,“人言商君薄情寡義,其實不然哪!” 蘇秦屈膝跪下,朝新墳行過祭禮,別過冷向,與飛刀鄒返回城中,驅車入楚。 因趙姬之事,魏嗣挨一頓揍不說,更被下進死牢,在王室里面子掃地,出獄后既不上朝,亦不入宮謝恩。 惠王候等幾日,見魏嗣固執依舊,動怒了。 “毗人,”惠王旨道,“寡人想孫子了,召幾個過來,一道吃個午宴!” 惠王有孫輩二十余個,但可以立事也符合承位條件(正室嫡子)的卻只有三人,分別是太子申的長子公子稚、公子昂的長子公子推和公子嗣的長子公子敕。 聽到只召“幾個”,毗人曉得惠王決心廢儲,從孫輩中選人了,遂傳旨上述三個公子入宮。晚宴氣氛很是輕松,幾個公子均不曉得內幕,在惠王的鼓勵下放開說話,就國事各出觀瞻。午宴過后,惠王讓他們比賽射藝,出一只玉如意與兩只玉佩作為獎品。比試結果,公子稚三 箭全中,得到如意;公子推與公子敕各失一箭,各得一只玉佩。 天香是在當日晚間曉得這事的。 “父王這是鐵心廢你了!”天香急稟魏嗣。 “讓他廢去!”魏嗣火冒三丈,“那個席子燒屁股!” “殿下!”天香嗔他一眼,“坐與不坐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奴家還想……”壓低聲,“嘗嘗侍奉王上是個啥滋味呢!” “滋味一個樣!”魏嗣沒好氣道。 “不一樣!”天香回嘴。 “哼,看我這就讓你嘗嘗!”魏嗣一把抱起天香,不由分說按到案上,伸手去扯她的腰帶。 天香順勢勾住他的脖子,借力彈起,一個反轉移到背后,嬌嗔道:“不嘛!” 魏嗣伸手抓她,二人在殿堂里玩起貓捉老鼠來,魏嗣數次險些抓到她,每次只差那么一小點兒。 守在旁側的幾個侍女(清一色黑雕)哧哧笑了。 “你……敢……”魏嗣面上過不去,顏色漲紅,呼哧喘氣。 “殿下若是依從奴家一事,奴家這就依你!”天香嬌喘吁吁。 “依你何事?” “做殿下,承繼大位!” “可父王……” “父王那兒,奴家求請!” “你……怎么求請?”魏嗣怔了。 “找張儀呀!”天香跳回來,偎入他的懷里,“若不是相國大人,殿下這辰光怕是仍舊在死牢里養虱子呢!” 天香脫身出來,卻沒有去求張儀,而是寫出急報,綁在雕腿上稟報金雕。 公子華震驚,入宮奏報惠文王。 “如果聽憑魏王廢立,雕臺的多年經營就打水漂了。公子稚不同于魏嗣,頗有其父風范,言語不多,主見卻大。如果真的由他繼魏,我們就得從頭來過。無論如何,到目前為止,魏嗣握在天香手里!” 公子華稟道。 惠文王的目光從急報上移開,轉向公子華:“天香奏請極端手段,這個不妥吧?” “臣弟思忖良久,沒有更好的方式了?!惫尤A應道,“老魏王放心不下任何人,對魏嗣原本不滿,此番趙姬的事,讓他傷透了心。魏王早對張儀不滿,此番我伐齊失利,張儀在魏也就待不久了。如果張儀離開,魏王再立新儲,魏國真就失控了?!?/br> 惠文公閉目良久,睜眼:“魏國的事,你們定吧。這事兒寡人不知!” “臣弟遵旨!” 項城鬧市區的一處雅致宅院里,張燈結彩,一片喜氣。 院門洞開,身材愈見富態的陳軫衣冠楚楚地站在臺階上,一雙小眼睛眺望遠方。一輛張篷的輜車正在駛向這個方向。 輜車越來越近,在門前停下。 陳軫步下臺階,走到車前。 早有小廝放好墊凳,打開簾門。 一個戴著面罩的女人從車篷里鉆出,一雙大眼珠子隔著面紗盯住陳軫。 陳軫亦盯住她。 女人慢慢地撩開面紗。 是伊娜。是陳軫多年前送入章華臺的西域白姬,伊娜! 伊娜合上面紗,伸給他一只手。 陳軫拉住她的手,牽住她,將她抱下車。 伊娜就勢撲進他的懷里,摟住他的脖子嗚嗚悲泣。 陳軫抱住她,在她的哭聲里一步一步走上臺階,走進院門。 院門合上,小廝將馬車趕向不遠處的馬廄。 陳軫身邊不缺女人,缺的是伊娜。自將她送進章華臺之后,陳軫漸漸后悔,懷念起那些有伊娜在身邊的日子,看她跳舞,聽她用學會不久的生硬語句講述他從未聽聞的域外傳奇。威王崩后,章華臺的女人成了多余,沒有人欣賞了。陳軫破費三十鍰金,通過昭陽府中家宰邢才疏通章華臺內宰,方于半個月前將她贖出,送到他在項城的家里。 伊娜由大門外一直哭至廳堂,哭至后院陳軫早已為她備好的閨房。 單是聽其哭聲,陳軫就曉得這些年來她受了不少委屈。 “你……恨我嗎?”陳軫將她放到榻上,自己坐在榻邊,輕輕地拍著她,安撫她。 “恨你一百次?!币聊群瑴I點頭。 “是哩,”陳軫輕嘆一聲,撫摸她依舊滑膩的白膚,“你該恨我?!?/br> “從今天起始,我不恨你了,我只謝你!” “為什么?” “因為你沒有忘記我,因為你肯花錢贖我?!币聊荣N上來,緊緊摟住他,“你肯贖我,你肯花大價錢,說明你在乎我。在這世上,我已經沒有親人了,為什么要恨一個唯一在乎我的男人呢?” “伊娜!”陳軫眼睛濕潤了,緊緊抱住她。 “我的主人,”伊娜抽出身,跪下,兩眼盯住他,“從今天開始,伊娜為您跳舞,為您唱歌,為您做任何事,只求主人答應一件事!” “你說!” “不要再將伊娜送人!”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