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7章| 為愛人姬雪生女 償國債白虎赴險
議了?!?/br> “這這這??”龐涓苦笑一聲,“是在下看走眼了。在下還以為他勇武,是個將才呢?!笨聪驈垉x,“唉,嗣公子不可指望,如之奈何?” “聽說我王患上風濕,你我該當入宮叩安才是?!?/br> “是哩?!饼嬩感盐?,笑道,“軍國大事,當稟王上定奪,是在下繞道了?!?/br> “龐兄拿上這個!”張儀拿出一囊,遞給龐涓,“囊中乃是幾劑藥膏,為楚人秘方所制,專治風濕,靈驗得緊!” “張兄真是有心,連這個也備好了?!饼嬩竾@服。 “非為王上所備,”張儀坦誠應道,“香女代在下受蜀女一刺,傷及肩胛,一遇濕寒即疼痛難忍,在下心實不忍,四處求治,不久前得到秘方,制成此膏,尋人試過,頗為靈驗。偏巧我王也是此病,由龐兄獻上,豈不為美?” 龐涓謝過,袖起藥囊,與張儀入宮覲見。 御書房里,惠王斜躺于榻,微微閉目,任由宮人揉捏其腿。毗人站在旁側,抑揚頓挫地小聲吟詠一道道奏疏。 一陣腳步聲響,宮值走進,稟道:“武安君、張相國入宮叩安,在外候見?!?/br> 惠王坐直身子,揮退宮人,朝毗人努嘴。 毗人擱下奏疏,唱道:“王上有旨,宣武安君、張相國覲見!” 張儀、龐涓趨入,各自叩首。 龐涓叩道:“聽聞父王龍體有恙,兒臣誠惶誠恐,特來叩安?!?/br> “呵呵呵,老毛病了!”惠王指指左腿,“是這左腿,當年與韓、趙戰于濁澤,寡人受趙人一箭,傷及骨頭,但凡濕氣上泛,就會犯病,前日厲害,今朝好多了?!?/br> “父王,”龐涓雙手奉上膏藥,“此藥膏為楚人秘制,專祛風濕,兒臣求請父王一試?!?/br> “好好好!”惠王連說幾個好字,看向毗人。 毗人接過藥膏,收藏起來。 “二位來得正好,”惠王賜席,見二人坐下,指向一堆奏報,“這些奏報,寡人聽得心煩,正要召請你倆呢?!?/br> “可為災情?”張儀看向奏報。 “唉?!被萃蹰L嘆一聲,“各地鬧災,青黃不接,各郡各邑,都在向寡人伸手要糧,寡人??” “我王勿憂,”張儀奏道,“各地災情臣已悉知,也將災情知會秦人。秦王聞我有災,旨令蜀地調運米糧三萬石,這辰光已在途中,不日將運抵河東,或可解我水火之急?!?/br> “哎呀呀,”惠王兩眼放光,喜得合不攏口,“好愛卿呀,此等佳音,你當早些稟報才是!” “臣也是剛剛得信,不敢有一刻耽擱?!?/br> “唉,”惠王長嘆一聲,轉對龐涓,“事到臨頭,真正助我的,仍舊是秦人。只是,秦王如此慷慨,倒是出乎寡人之料??!” “非秦王慷慨,”張儀奏道,“是秦王顧念秦魏睦鄰大略,不計其他。不瞞王上,據臣所知,去年河東大旱,與河東一河之隔的河西,乃至關中,也是滴水未下。關中,也缺糧??!” “這這這,”魏惠王急了,“秦人既也缺糧,卻來助我三萬石,叫寡人??如何是好?” “我王無須為秦人憂心,”張儀侃侃言道,“秦人有蜀地糧倉,餓不死人。不瞞我王,蜀地是臣一手開拓的,一眼望去,真叫一個沃野千里??!這且不說,蜀人善于治水,無懼旱澇,所產糧食吃不完,大部分都喂雞喂豬了!” “嘖嘖嘖,”惠王贊道,“秦王得蜀,是得個大寶啊?!?/br> “不瞞王上,”張儀應道,“秦王當年卻不這么想。當年秦王氣恨我王約縱親六國攻秦,定下國策誓與魏戰,臣以為不智,力勸秦王避強就弱,與魏睦鄰,向西爭蜀。秦王初時不從,后從臣諫,用臣之計平巴得蜀,方有今日?!?/br> “唉,”魏王再次出嘆,“是秦王命好運好,得與巴、蜀結鄰,寡人這兒??” “在臣眼里,我王之命比秦王要好,我王之運也不比秦王差呢?!?/br> “哦?” “大王請看,”張儀指向東方,“自大梁以東,泗下千里沃野,盡皆弱國,自大梁以北,太行之東,直至燕國薊城,沃野之廣,遠甚于泗下。至于齊國五都之富,臣??” “這這這??”惠王苦笑一聲,做出無奈表情。 “大王,”張儀聲音洪亮,信心滿滿,“秦王能得巴蜀,非秦王命好運好,是秦王看重軍備,視軍備為首務。自商君變法以來,秦舉國皆兵,所有男兒幼習兵器,無不以戰死疆場為榮。觀秦人三軍,陣之嚴整,律之嚴苛,械之精良,糧之充裕,天下無可匹敵。能與秦軍一戰者,唯有龐將軍制下的大魏武卒。兩強相撞,必是兩傷,這也是臣力諫秦王舍魏爭蜀的本因。秦得巴蜀,即可謀楚。楚地本屬南蠻,秦人得之,無傷中原毫毛。中原沃野,何止千里,臣勸秦王留給大魏武卒,留給龐兄,留給大王。臣之用心,不可謂不苦,還望大王憐之?!?/br> 惠王長吸一口氣,微微閉目。 “父王?”見惠王遲遲沒有開眼,龐涓小聲提醒。 “唉!”惠王終于給出一聲長嘆,重重搖頭,“老矣,老矣,寡人垂垂老矣!” “我王差矣,”張儀應道,“自古迄今,人無萬歲,終有一老,亦終有一死。然而,有何人是為自己而生,又為自己而死呢?偌大一個魏室,真正立國不過四世,難道我王能夠忍看大魏社稷于王百年之后一朝崩塌嗎?” 張儀字字錐心。 惠王打個寒戰,抬頭看向龐涓:“賢婿,聽說你要重建武卒,可有此事?” “兒臣正有此意?!饼嬩咐事晳?,“兒臣已聘兩萬勇士,萬事俱備,只缺甲胄?!?/br> “單是甲胄,倒是易事?!被萃蹀D對毗人,“傳旨白虎,讓他趕制兩萬套甲胄?!?/br> “王上,”毗人小聲稟道,“司徒大人有奏疏在此,就是方才老臣吟詠的?!?/br> 惠王這也想起毗人方才所念的奏疏,回到現實中,老眉漸漸凝起,轉對張儀:“據司徒所奏,甲衣多由烏金鑄制,單套甲盔即需烏金二十余鎰,兩萬套需五十萬鎰。近年烏金價錢看漲,直追黃銅,五十萬鎰烏金需金逾三千鎰,而國庫僅有不足千鎰,單是傷亡將士的撫恤也需六千鎰,尚差五千鎰的缺口?!?/br> “這些兒臣曉得,”龐涓應道,“烏金大多來自韓室,我可暫且拖欠幾日,待國庫充盈,加利還它就是?!?/br> “嗯,這倒不錯,”惠王微微點頭,轉對毗人,“召司徒!” 白虎趕至。 惠王拿出他的奏章:“白愛卿,據你所奏,兩萬甲胄難在烏金,烏金難在金錢。方才武安君提出一個奏議,就是暫欠韓人,待國庫充裕之時,我可加利歸還。寡人以為奏議不錯,特召你來,看如何與韓人磋商此事?!?/br> “回稟王上,”白虎苦笑一聲,“臣早與韓人磋商過此事,韓人不肯拖欠?!?4 “咦?”龐涓大聲問道,“借借還還,方是生意之道。韓人既然與我做的是生意,為何不肯拖欠?” “回稟武安君,”白虎不卑不亢,“前幾年我們定制甲盔、弓弩、革衣、車馬等物,尚有許多舊賬,折金不下三千鎰,迄今未還,韓人不肯再欠了?!?/br> “豈有此理!”龐涓震幾怒道,“舊賬歸舊賬,新賬歸新賬,堂堂大魏,還能拖賴他們不成?” “武安君大人,”白虎也生氣了,“生意之道講究公平,欠賬還錢,買賣自主,此乃天經地義之事。今我欠賬不還,韓人中斷生意,也為常理??” “夠了!”龐涓幾乎是喝叫。 “你??”白虎也是氣急了,滿臉紅漲,鼻孔里冷冷地哼出一聲,竟然忘記是在宮中,忽地站起,一個轉身,大踏步徑去。 “唉,”望著白虎氣沖沖遠去的背影,張儀故意出聲長嘆,“司徒大人仗恃何勢,竟把大王的御書房當成自家的后花園了!” “擬旨,”惠王被張儀的話激怒了,轉對毗人,“暫免白虎司徒職,讓他閉門思過一月!” 夜色已深,白家祠堂里,一盞孤燈,幾炷香火。 白虎跪在白圭靈前,沒有悲泣,沒有訴說,只是靜靜地跪著,如一尊雕塑。 在他身后站有許久的老家宰黃叔輕聲稟道:“主公?” 白虎一動不動,似是沒有聽見。 “主公,”黃叔抹把眼淚,聲音更輕,“交三更了,夫人房里??燈仍在亮著,是在候您呢?!?/br> 白虎起身,復又跪下,如是數次,行完三拜九叩大禮,將白圭的牌位取下,小心翼翼地裝進他早已備好的箱子里。 “主公,您??這是何意?”黃叔愣住了。 “黃叔,”白虎把一雙淚眼看過來,“詩曰:‘莫我肯顧,適彼樂土?!说匚覀兪氐锰昧?,也該挪個地方。明日晨起,你安排人手,收拾行李,整備車馬,后日雞鳴時分,我們出城?!闭f著,拿出一只紅布包裹,遞過來,“還有這枚印璽,使人呈送上卿府,讓他轉呈魏王?!?/br> 黃叔雙手接過印綬,老淚流出。 白虎拖著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地走向房門。 夫人綺漪當門而立。 “夫君,”綺漪問道,“我們欲往何處?” “韓國陽翟?!?/br> “主公!”黃叔打個驚怔,急趕過來,“陽翟去不得,萬萬去不得??!主公要走,當去宋地定陶?!?/br> “為什么?”白虎問道。 “主公呀,”老家宰憂心忡忡,“陽翟的大小生意人之所以賒賬于魏,不外乎二因,其一是老白家的面子,其二是你這個司徒身份。今日主公不做司徒了,老白家也早不做生意了,魏國欠下數千鎰的債務,主公此去,豈不是??” “黃叔所言極是,”白虎淡淡一笑,“陽翟大小客商之所以賒賬于我,是沖我白虎的司徒身份。白虎今日不是司徒了,于情于理,也都該當去對所有客商有個交代,至于是打是罰,由他們處置吧?!庇挚聪蚓_漪,“夫人,是不?” “夫君,”綺漪點頭,緊緊握住他的手,“綺漪聽夫君的。無論夫君到哪兒,即使上刀山,下油鍋,綺漪也愿跟從!” 翌日晨起,朱威得知白虎欲走,急急趕來,再三苦勸,白虎執意出走。朱威揮淚作別,回到府中,越想越悶,加之前些時積勞成疾,身體本就不適,也就告病不朝了。 “你要與阿大去陽翟?”龐涓不可置信地盯住白起。 “是哩?!卑灼疣嵵攸c頭。 “何時動身?” “明日雞鳴,城門開時?!?/br> 龐涓在廳中緊踱幾步,頓住,將手重重擱在白起肩上:“起兒,你不去陽翟,好不?” “為什么?” “義父不想讓你去?!?/br> “義父為什么不想讓起兒去?”白起歪頭望著他。 “因為??因為??”龐涓支吾一下,接道,“義父離不開你,義父想把你留在身邊,想使你成為一個真正的將軍,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就像義父這樣?”白起眼睛睜大。 “不是就像,”龐涓在他的肩上加力,“義父相信你一定能超過義父?!?/br> “義父憑什么相信?” “就憑你的起點是在義父的肩膀上?!?/br> “義父,讓起兒想想,成不?”白起仰臉懇求。 “你不能想,你須馬上回答我,究竟想不想成為一個超過義父、馳騁列國的無敵將軍?!?/br> “起兒想,起兒做夢都想!”白起略頓一下,轉過話頭,“可??起兒不能答應義父?!?/br> “哦?”龐涓盯住他,“告訴義父,為什么?” “因為我若留下,就不能為阿大盡孝了?!?/br> “那??你就不想為義父盡孝嗎?” “義父只是義父,阿大才是親父。親為仁,仁大于義,是不?” 一直無子的龐涓心頭就如被揪過一般,半晌,苦笑一下:“好吧,仁大于義。義父不講這個,義父不讓你去,還有一層原因,你想聽不?” “義父請講!” “你阿大去陽翟,是自就死地,你可曉得?義父不讓你去,是不想讓你去死?!?/br> “為什么?” “因為你阿大欠下陽翟商賈好多好多錢款,他身無分文到陽翟,必死無疑?!?/br> “???”白起震驚,半晌方道,“我阿大為什么欠人家那么多錢?” “因為國家。武卒需要甲胄、弓弩、烏金,這些多是從陽翟商人手中購買??晌覀儧]有那么多錢,你的阿大身為司徒,是保人!” 白起陷入深思。 良久,白起抬頭,鄭重地看向龐涓:“回稟義父,若是這樣,起兒更須同去?!?/br> “哦?” “父債子償,天經地義。阿大欠債,舍身償還,是義。身為嫡子,身為魏民,起兒若有躲閃,于父母,是不孝;于國家,是不忠;于債主,是不義。義父難道要起兒做一個不孝不忠不義之人嗎?” 見白起小小年紀竟能講出此話,龐涓深為震撼,輕撫其頭:“好一個起兒!”轉身進屋,拿出當年自己一字一字默寫出來的六章吳子兵書,遞交給他,“這本《吳子兵法》是義父的師父鬼谷先生傳授義父的,今朝送給你了。再過八年,待你長大成人,隨時來尋義父,義父必將平生所學,悉數授你?!?/br> “謝義父贈書!”白起雙手接過,跪地叩謝畢,從懷中摸出一朵玉雕的蓮花,雙手奉上,“下月初三是義母誕辰,此花是起兒三個月前為義母定制的,今日事急,只能提前敬上,敬請義父代為奉獻?!?/br> “如此貴重之物,你??哪兒來的錢?” “是起兒的壓歲錢。每年新春,義父、義母、阿大、娘親,還有黃阿公、朱阿公,都給起兒不少壓歲錢,起兒收攢起來,全部用在這朵花上了?!?/br> “起兒??”龐涓眼睛濕潤了,長吸一口氣,“既然你用心如此,為什么不去房中,親手獻給你的義母呢?” “起兒不敢去見義母?!?/br> “為什么?” “怕義母傷心?!?/br> 白起伏地再拜幾拜,大步離去,沒有回頭。 望著小白起漸去漸遠的身影,龐涓不無悵惘,輕嘆一聲,走進主房,將白起所送的玉蓮花交給瑞蓮。 “真漂亮!”瑞蓮左看右看,愛不釋手,不無深情地凝視龐涓,“夫君,蓮兒謝你了,蓮兒只為你開!” “夫人謝錯了!”龐涓悵然嘆道,“是起兒送的!” “起兒?”瑞蓮驚喜,“他在哪兒?我正在想他呢!” “他??走了!” “走了?他去哪兒了?” 龐涓將白起要離開大梁、前往陽翟、臨行之前來送她蓮花的事約略講了。瑞蓮大急,當下就要前往白府,被龐涓阻住。 龐涓伸手取過玉蓮花,耳邊響起白起的聲音:“義父只是義父,阿大才是親父。親為仁,仁大于義,是不??父債子償,天經地義。阿大欠債,舍身償還,是義。身為嫡子,身為魏民,起兒若有躲閃,于父母,是不孝;于國家,是不忠;于債主,是不義。義父難道要起兒做一個不孝不忠不義之人嗎??” “唉??”龐涓長嘆一聲,抬頭看向瑞蓮。 “夫君!”瑞蓮靠在他身上。 貼身侍女端著一個藥盅走進房門。 見二人親熱,侍女駐步。 “端過來吧!”瑞蓮叫道。 仆女端起來,將藥盅放在案上,朝龐涓揖個禮,退出。 盅里是黑乎乎的藥湯。 “夫人,你怎么了?”龐涓急問。 “我沒有怎么,什么都好?!?/br> “什么都好,你這??” 瑞蓮給他一個笑,端起湯盅,放唇邊,小啜一下,眼一閉,咕嘟咕嘟一氣飲完。 “夫人?”龐涓接過湯盅,望著她。 “是梅姐送我的偏方兒,專治宮寒?!比鹕徱荒樸裤?,“蓮兒喝有多劑,感覺好多了。待蓮兒治好它,就為夫君也生一個小起兒!” “夫人??”龐涓將瑞蓮緊緊摟在懷里,摟得她上不來氣。 “夫君,”瑞蓮嬌喘幾聲,在他耳邊悄聲道,“蓮兒現在就要你!” 龐涓被她撩得興起,一把攬起她,抱進寢處,寬衣解帶,雙雙帶著造人的熱望,一時顛鸞倒鳳,被翻紅浪。 白虎出走之后,龐涓不再顧忌,遂以惠王名義擬就國書一封,發給韓王,語氣也算誠懇,先申述魏、韓兩國歷史友誼,感謝韓王對魏室的鼎持,繼而請求韓王一如既往,繼續支持,隨附一張要韓室支持的清單,上面所列各類軍需物資,上蓋魏王璽印,加附一枚武安君璽印。 張儀征巴蜀那年,韓國大旱,民生多艱,一向生活節儉的昭王韓武卻不恤民難,神經質般旨令臣子耗費巨資,大興土木,在宮城西門起筑一座奢華門樓,史稱高門。失時動土,上天有應。楚國有高人預測昭王不能過高門,果不其然,昭王剛好駕崩于高門筑就那日。 繼承王位的是其嫡長子宣惠王。宣惠王拜公仲侈為相,韓舉為左司馬,執掌三軍,使先相國申不害之子申差為司徒,兼管各地工坊。 收到大魏國書,韓宣王反復閱讀,躊躇難決,上面加蓋的武安君龐涓璽印,更讓他的背脊骨透出絲絲寒意。 忖度良久,宣王召到公仲侈、韓舉與申差三人,謀議對策。 三位重臣各讀一遍,無不現出慍色,尤其是負責工坊的申差。 “龐涓欺我太甚!”申差氣憤難平,怒道,“魏人欠我舊賬數千鎰,陽翟不少工坊由于缺錢購置原料,或瀕臨倒閉,或已倒閉,大小商賈談魏色變,沒人愿與魏人再有生意來往。宜陽幾家烏金礦主因陽翟拖欠而停止供貨,有礦主連礦也封了?!?/br> “司徒所言甚是,”公仲侈附和,“我臣民生資,王室近半用度,多仗陽翟商賈稅費,今魏人欠債不還,陽翟商賈怨聲載道,魏人不恤我苦,賴賬不說,這又蠻橫強索,是可忍,孰不可忍!” “拋開欠款不談,”韓舉的兩眼落在國書上,“臣以為,將兵器賣給魏人大是不妥。魏、韓雖為唇齒,但魏自恃勢大,從未將我視作盟友。魏所恃者,無非是武卒與虎賁。我所懼者,無非也是武卒與虎賁。經由邯鄲、桂陵二役,武卒、虎賁受損,龐涓之所以要我急備軍資,無非是想重振武卒與虎賁。我若資之,是為虎傅翼、增益其勢了?!?/br> “唉,這些寡人何嘗不知?”宣王長嘆一聲,指國書道,“眼下我弱魏強,假使不允魏人,龐涓加兵于我,該當如何是好?” “怕他個鳥!”韓舉以拳震幾,“桂陵一戰,武卒十去其六,虎賁十去其八,龐涓已無所恃,我堂堂大韓,有何懼哉?” 宣王轉頭看向公仲侈。35 “誠如韓將軍所言,”公仲侈點頭應道,“魏勢大減,龐涓風光不再,不足為慮?!?/br> “就依眾卿!”宣王本就有氣,牙關一咬,“恭請諸位厲兵秣馬,收儲糧草,拓溝砌壘,寡人這就回絕魏罃,大不了與他一戰!” 聽聞白虎來到陽翟,大小商賈紛至沓來,將白家居住的客棧圍個水泄不通。 “諸位父老,諸位兄弟,諸位大人,”白虎跳上院中一張石幾,抱拳一周,“在下白虎,魏人白圭之子,魏國司徒,旬日之前,因種種原因,掛司徒印綬,攜家帶口,由梁赴此??” 話音未落,就被嘈雜的呼聲打斷: “白虎,甭講廢話,快還我錢!” “什么司徒不司徒的,與我等何干?你既然敢來,就拿錢來!” “白司徒呀,我一家老小全靠這點兒營生,虧空這么多,日子沒法兒過了!” “我等皆是沖你老白家才做生意,這就是你們老白家的生意之道嗎?” “白司徒,求求你了,救救我一家吧??” ?? 不知是誰率先跪下,眾人呼呼啦啦全跪下來,院里院外,瞬間跪滿債權人。 白虎“撲通”一聲,亦在幾案上跪下,淚水滿盈。 一群年輕后生沖進院子,拿著刀槍棍棒,撥開眾人,沖到石幾前面,為首一人使力扭住白虎,以劍抵住白虎脖頸,大吼:“姓白的,快講,你欠我們的血汗錢,到底還不還?” 為首之人不是別個,正是陽翟首富蔡佗之子蔡韋。魏國所欠巨款,蔡家最多,當算白虎在陽翟的最大債權人了。 “還!”白虎顯然認得他,喃聲,“在下一定還!” “還錢好呀,白大司徒,錢呢?” “在下??沒錢?!?/br> “咦?沒錢,你拿什么來還?是來嘲諷我們陽翟人嗎?”蔡韋用力按下白虎的頭。 “非也!”白虎把脖頸用力一挺,昂起頭來,“在下愿以性命相抵,可否?” “哈哈哈哈,”蔡韋爆笑數聲,朝眾人說道,“父老鄉親們,你們這都聽見沒,魏國大司徒白虎,天下第一商白圭之子白虎,欠錢不還不說,竟又厚著臉皮來到我們陽翟,要以命相抵所欠債務,問我們可否。父老鄉親們,你們說,可否?” “不可!”眾人異口同聲。 “聽見沒?”蔡韋將白虎的頭發猛力一扯,疼得白虎齜牙咧嘴,“姓白的,在下走南闖北,也算見過不少賴賬的,卻沒見過似你這般拿命抵的!我且問你,你無官無職,身無分文,已是爛命一條,能值多少金子?一百鎰嗎?一千鎰嗎?你欠陽翟的是三千鎰的足金啊,姓白的!” 三千鎰金子就如一個巨大的魔咒,罩在每一個債權人頭上。 全場鴉雀無聲。 不知是過于激動,還是過于哀傷,蔡韋揪頭發的手指松開了。 白虎淚水流出,垂下頭去。 就在一片靜寂之中,遠處傳來“啪”的一聲爆響,眾人扭頭望去,見是一個孩子從一扇剛被沖撞開的窗欞里凌空飛出,穩穩著地。接著,一個女人從窗戶里鉆出,在那孩子的接應下,落在地上。 自不待言,是被白虎反鎖于房的綺漪和白起。 母子二人相互攙扶,一步一步走過來。 母子二人走到石幾前面,白起推開蔡韋,扶母親踏上石幾,讓她在白虎身側跪下,自己跟著跳上石幾,站在白虎的另一側。 “父老鄉親們,”白起如大人般朝眾人拱手,“在下白起,白虎是在下生父。旁邊女子是在下生母。欠賬還錢,天經地義。然而,冤有頭,債亦有主。欠你們三千鎰巨債的,不是我們白家,是魏王,與你們做生意的,也不是我們白家,是魏王任命的魏國司徒。至于在下生父白虎,旬日之前是魏國司徒,今日已被魏王廢黜,不是司徒了。白虎既已不是司徒,諸位死纏我們白家,是何道理?有種的,當到大梁討債去!” 白起之言,有理有據,眾人一下子怔了,面面相覷。 “咦?”被撥在一邊的蔡韋陡然靈醒過來,眼珠子一瞪,指白起罵道,“你個小兔崽子,不過屁大個子兒,嘴巴倒是利索哩!”“啪”地從袖中摸出契約,“小兔崽子,睜眼看看這張契約,是何人具保畫押的?是你父親白虎!小兔崽子,曉得什么叫具保嗎?曉得什么叫畫押嗎?狗屁不懂,竟在此地振振有詞,乍聽起來,真還就是賴賬有理哩!” “好吧,是在下不懂了?!卑灼鹦☆^一昂,兩只大眼緊盯住他,指指自己腦袋,“你這講講,在下這顆頭顱,值金幾許?” “你??”蔡韋后退一步。 “你不出價,在下就自己叫價了!”白起面向眾人,朗聲叫道,“在下白起,在此世間歷時一十二個春秋,現有頭顱一枚,作價黃金三千鎰,今日售與在場諸位,以償魏國債務,是你們自取,還是在下奉獻,悉聽尊便!” 眾人再次震撼。 “你個小兔崽子!”蔡韋急了,“賤命一條,如何就值三千鎰?” “請問壯士,”白起冷笑一聲,“在下之命,不值三千鎰,又值幾許?” “一鎰足矣!” “在下出三鎰,買你一命,如何?” “你??”蔡韋氣急。 “觀你年紀,當屆而立,今出此語,枉活三十年矣!”白起冷笑一聲,轉向眾人,“人之生命乃父母精血所育,天地日月所煉,一生僅此一次。魯人孔丘有云,除死無大事。此言是說,人生在世,貴不過一死。好死不如賴活著,餓得一簞食,渴得一瓢飲,足矣??v有千鎰萬鎰,若是一死,又有何益?”說著,手指蔡韋,“在下以如此貴重的性命作價,僅售三千鎰,此人竟說貴了,這般營商,羞做陽翟人也!” 蔡韋惱羞成怒,退出兩步,抽出佩劍,正待發作,門口傳來一聲斷喝:“韋兒,不得無禮!” 眾人扭頭望去,皆吃一驚。 門口站著一個顫巍巍的老者,身邊是白家的老家宰黃叔。 無須再問,老者是蔡佗。 人群讓開一條道,蔡佗與老家宰緩緩走進。 蔡韋利劍入鞘,趕前幾步,小心翼翼地攙扶老人:“大,您怎么來了?” 蔡佗緩步走到白虎跟前,回轉身,朝眾人微微拱手:“諸位債主,蔡佗此來,有一言相告?!笔种咐霞以?,“聽黃老弟說,白家為魏室擔保不少錢財,粗算下來,折金三千鎰,經老夫查問,其中有老夫千五百鎰,其他各家千五百鎰。老夫之款自有老夫來結,至于眾人之款,老夫在宜陽有個烏金礦,可折金逾兩千鎰,權為白家作保!” “大!”蔡韋急了,帶著哭音,“您??您這是犯糊涂了,他們老白家的欠款,憑什么拿咱家的寶礦作保?” “為父沒有糊涂,”蔡佗指著白虎一家,“因為你講的那座寶礦,本來就是白家的!”說著轉向白虎,跪地叩首,“主公在上,請受老仆蔡佗一拜!” 如此戲劇性的一幕,使在場的所有陽翟人完全傻了,莫說是蔡韋、白虎一家,即使跟從白家多年的黃叔,也是愣怔。 “大,”蔡韋最先反應過來,“你說那個大礦是白家的,可有憑證?” “沒有憑證?!辈藤⒕従彂?。 “那??沒有憑證,憑什么講那礦是他白家的?” “就憑這個!”老人指向額角一塊疤痕,“為父先祖是蔡國公族,后來,蔡為楚人所滅,族人淪為楚國公族昭氏隸仆,為父這里被刺上一個“昭”字。先主公白圭大人游歷于楚,與昭門通關商貿,見為父言語伶俐,為人誠信,出重金贖出為父,使人去此昭字,教會為父營商之道,將陽翟生意悉數委托為父,對外卻秘而不宣。十二年前,先主公又暗使為父前往宜陽,購此礦山,叮囑為父,無論白家發生什么,此事皆不可張揚,除非白家后人落難于陽翟。今少主公落難于此,命懸一線,正應先主公讖言矣!”說罷,伸手召蔡韋,“韋兒,來,向主公一家叩首!” 蔡韋于瞬間由主而仆,完全傻了,此時聽到召喚,四肢僵硬地走過來,在老父身邊吃力地跪下,猶如一塊木頭般叩在地上。 場上人眾無不唏噓,向白氏一門及其老義仆蔡佗叩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