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8章| 借秦力龐涓伐韓 解紛爭蘇秦奔走
盡管韓宣王語氣委婉,龐涓仍被激怒了,氣沖沖地趕到相國府,將韓王的國書“啪”地摜到張儀跟前,道:“張兄,你看看這個!”說著,一拳擂在柱子上,“才做幾日王,說話就沒個分寸了,簡直是欺人太甚!” 這個國書是先到相府,再由相府轉呈魏王,而后才交到龐涓手中的,張儀自是看過。 張儀候的也是這個。 “觀龐兄之意,”張儀斜一眼那國書,“是想伐韓了?” “早想伐它了,只是??”龐涓朝柱子上又是一拳。 “只是什么呢?”張儀淡淡一笑,“秦國傳來佳音,由蜀國運到的三萬石糧食已到河西倉庫,在下正要稟報我王,前往運輸呢?!?/br> “太好了!”龐涓兩眼放光,旋即又暗淡下來,長嘆一聲,“唉,張兄呀,在下需要的,不只是糧食,還有更緊要之物??!” “龐兄請講?!?/br> “兩萬套武卒甲胄?!饼嬩敢蛔忠活D。 “龐兄幾時想要?” “當然是越快越好了!” “三個月之內,在下為你打造齊備,可否?” “什么?”龐涓大瞪兩眼,“三個月之內?兩萬套甲胄?”苦笑一聲,“張兄,你這不會是開玩笑吧?” “在下與龐兄開過玩笑嗎?”張儀依舊臉上溢笑。 “好吧,”龐涓不再苦笑了,盯住他,“敢問張兄,請問張兄,你又不是神仙,如何能在三個月之內打造出兩萬套甲胄?” “在下不能,秦人卻能?!睆垉x斂住笑,一字一頓。 “秦人?”龐涓一拍腦袋,“在下倒是沒有想到。只是,甲胄之事,非同小可,秦人萬一不肯呢?” “憑在下的舌頭,龐兄的面子,還有魏王的誠意,秦王不會不肯吧!” “就信張兄?!饼嬩秆壑閮阂晦D,“還請張兄再加幾樣,免得單調?!?/br> “龐兄還要什么?” 龐涓拿起筆,匆匆拉出一個清單,遞給張儀。 “好家伙!”張儀看清單,皺緊眉頭,“五千只弓弩,五萬支箭矢,一萬只槍頭!好一個龐兄,你真把秦人當成自家兵坊了!” “呵呵呵,”龐涓連笑幾聲,拱手,“既然張兄開這尊口了,就得多討一點兒,省得秦人亂講閑話,笑話張兄舌頭不軟,在下面子不大,大王誠意不夠呢!” “你這叫得寸進尺!” “在下沒有進丈,已經給秦人面子了?!饼嬩赣质且恍?,“想想看,前番大王是要在下伐秦的,在下聽信張兄你,轉頭伐趙,為秦人省下多少東西。今朝在下伐韓,讓秦人只拿出這一小點兒,已經是??” “好好好,”張儀趕忙拱手,“在下服你了?!闭f著,走到一邊換服飾,“在下不與你扯皮,這就進宮向王上討個使節去!” 魏相張儀使秦,秦惠王親率司馬錯、公子疾、甘茂等臣迎至咸陽郊外。君臣相見,四目對視,萬千話語只在不言之中。 君臣同乘王輦,回到宮中。 “王上,”張儀在殿中自己的席位上坐下,環視曾經熟悉的朝堂,笑道,“臣有些日子沒有坐在此處了?!?/br> “是哩?!被萃趸匾砸恍?,指向張儀的席位,“自愛卿走后,此位一直空置?!?/br> “謝王上抬愛?!睆垉x謝過,聚氣凝神,將魏宮諸事,尤其是當下困境,一五一十地稟報一遍,末了道,“臣此番來使,是想討要一批信物?!?/br> “愛卿請講?!?6 “三萬石粟米,兩萬套甲胄,五千只弓弩,五萬支箭矢,一萬只烏金槍頭。其他諸物,也請我王酌情調撥?!?/br> “張兄,”司馬錯大是詫異,“你討這么多東西做啥?” “非在下所討,是應龐涓所請?!睆垉x應道。 “龐涓?”司馬錯大吃一怔,“他要這些做啥?” “伐韓?!?/br> 眾人各吸一口氣,面面相覷。 “哈哈哈哈,”秦惠王長笑數聲,“龐大將軍的面子,寡人不能不給呀。準允?!?/br> “臣還有一請?!睆垉x緊盯惠王。 “請講?!?/br> “龐涓伐韓之時,臣請我王約攻韓國宜陽,拔其鐵都,使其首尾不能兩顧?!?/br> “魏韓交惡,”惠王思考有頃,“是其三晉內事,我若直接插手宜陽欠妥,不過,我倒是可以陳兵崤函,兵壓宜陽,使宜陽之兵不敢東顧。你當與龐將軍商議一下,讓他最好讓出陜、焦、曲沃三邑,使我陳兵無虞?!?/br> “臣受命!”張儀應道,“不過,魏勢已是疲軟,加之趙、齊、楚三國虎伺在側,臣恐龐將軍獨力難支,無勇伐韓。是以臣以為,我僅兵壓宜陽尚嫌不足,還請我王壓迫上黨才是。我有大軍在側,倘使韓人真敢調動上黨、宜陽之卒赴鄭勤王,我即可乘虛而入,無論是取宜陽還是上黨,于我王皆是意外之喜?!?/br> “準愛卿所請,”惠王做個準允手勢,看向張儀,“愛卿回來得剛好,寡人正有幾樁事情轉告于你,多與楚國相關,皆于我不利?!?/br> “臣敬聽?!?/br> “其一是,惠施至楚,被楚王拜為客卿,在朝野呼吁聯齊抗秦,漸成勢力;其二是,齊將田忌出走至楚,投于景氏門下,據守宛城;其三是,楚王熊商臥榻不起,若不出意外,當活不過本月,太子熊槐當無懸念繼位?!?/br> “最后一樁或為我王之福?!睆垉x接道。 “哦?” “臣知熊槐,遠甚于知我王?!?/br> “哈哈哈哈,”惠王先是一怔,繼而長笑起來,豎拇指,“好呀好呀,愛卿既有此說,寡人當無慮矣?!?/br> “回稟我王,”張儀拱手,沉聲應道,“魏因邯鄲、桂陵二戰,已成虛空,這再伐韓,勢力殆盡,王可無慮。趙、齊各有損傷,三五年內,元氣難以恢復。未來幾年,我們的對手當是楚人。是以臣以為,惠施不可留楚。另外,龐涓伐韓,趙無力赴救,楚若大喪,或不出兵,救韓之兵只有一齊。孫臏已死,五都之兵只有田忌可治,無論如何,我王不可使田忌抽身回齊,否則,若是韓、齊夾攻,龐涓難有勝算。若是龐涓再敗,臣或不容于魏,連橫大計也或功虧一簣矣?!?/br> “就寡人所知,善于逐人者,一是愛卿你,一是陳軫。今陳軫在楚,惠施與田忌亦在楚地,寡人可使陳軫建此二功?!?/br> “臣并不樂觀?!睆垉x嘴角一撇,“陳軫本為二心之人,今在楚地,早已背秦。前年臣征巴蜀,正是因為此人,蜀人才節節抗拒?!?/br> “誠如愛卿所言,”惠王點頭,“陳軫至楚,終將事楚。只是眼下,陳軫尚欠寡人一個小情,寡人別無他求,托他趕走兩個閑人,想他不會不給這個面子!” “如此甚好,臣恭聽佳音?!?/br> 夜色將臨,惠王體諒紫云,不再留他用晚膳。 張儀回府,紫云果然備好酒肴在等他。 一夜溫存。天將明時,紫云率先起床,忙上忙下地收拾行裝。 “夫人,你這忙乎什么?”張儀驚訝。 “夫君不是要回魏嗎?紫云同去!” “使不得!”張儀一口回絕。 “為什么?”紫云停下手中活計。 “因為,”張儀眨巴幾下眼睛,“夫人在秦,儀之家舍也就在秦,儀別無他念,自當全力為秦效力。夫人若是從儀至梁,儀之家舍也就在梁不在秦了?!?/br> “這??”紫云怔了。 “儀已講明,夫人是否赴梁,自己掂量?!?/br> 紫云悶頭掂量良久,看向張儀:“既是此說,紫云就不陪同赴梁了,只在家中守候夫君,日日為夫君祈福?!?/br> “呵呵呵,這就對了!”張儀笑過幾聲。 在府中住滿三日,于第四日上,張儀對紫云道:“夫人,儀已別過王兄,于今日出行,返回大梁。返梁途中,儀欲進山一趟,望望香女,這先稟報一聲?!?/br> “紫云也有此意,”紫云熱切應道,“如蒙不棄,紫云同往?!?/br> “儀代香女謝夫人掛念?!睆垉x拱手謝道,“只是,夫人若去,千好萬好,只有一個不好,香女的道怕就修不成了!” 紫云微微低頭,不再說話。是哩,將心比心,如果自己是香女,也必不待見一個公然搶走自己夫君的女人。 張儀安排隨同前來的魏國使團成員留在咸陽,與秦人進一步商榷粟米、甲胄等具體交接事宜,獨自走進終南山,在寒泉子的草舍里連候三日,香女終不出來相見。 張儀嗟嘆數聲,將費盡心力尋到的傷濕藥膏留給寒泉子,悻悻出谷,往投函谷而去。 回到大梁,張儀將使秦過程并收獲一一說給龐涓,喜得龐涓合不攏嘴。 “不過,”張儀話鋒一轉,“秦王也不是不要回報?!?/br> “當然,當然,”龐涓笑道,“秦人一向如此,不干吃虧之事。張兄這且講講,秦王所求何報,不要太過分即可?!?/br> “要我撤離臨晉關,退往河東,與秦劃河而治,并將函谷關外陜、焦、曲沃三邑歸還于秦?!?/br> “這??”龐涓倒吸一口氣。 “唉,”張儀長嘆一聲,“能講的在下全都講了,秦王不肯讓步。不過,秦王也有表示?!?/br> “是何表示?” “屯大軍于陜、焦、曲沃三地,以函谷為背,鋒指宜陽,使宜陽韓軍自顧不暇,以減輕龐兄壓力。另外,如果我王愿意借道,秦王愿出精兵一萬,開往河東,鋒指上黨,使上黨守軍不敢妄動?!?/br> 龐涓閉目長思,有頃,抬頭道:“臨晉關可讓,陜、焦、曲沃三邑,我可讓曲沃,保留陜、焦二邑,以衛護津渡。至于上黨韓軍,自有安邑駐軍牽扯,不勞秦人了?!?/br> “函谷關外,只讓給秦人一邑,在下恐難說話。龐兄,你看這樣如何,再讓出焦邑,我留陜邑,此地恰在兩個津渡正中,左右皆可護佑?!?/br> “咦,”龐涓睜大眼睛,“我說張兄,你是魏室國相,與在下討價還價起來,如何竟如秦人一般?” “唉,龐兄呀,”張儀苦笑一聲,“眼下是我們去求秦人,不是秦人來求我們。如果秦人愿意,在下恨不得要他們讓出咸陽來呢?!庇謮旱吐曇?,“再說了,龐兄若能借得秦人甲胄、糧草、兵器,如果不出意外,當可一舉擊潰韓國,得其都城并陽翟,別的不說,單是陽翟??”頓住話頭,悠閑地用指節輕敲幾案。 “好吧,”龐涓應道,“就依張兄所言,只是,此事重大,你我尚須稟報王上,由王上定奪?!?/br> 二人入宮,依言奏報魏惠王。 “張愛卿呀,”惠王語氣就與龐涓一般無二,“你能否再使秦一趟,與秦王商量一下,能否留下臨晉關,那里??埋我數萬將士尸骨,每年清明,總得讓人前往祭祀吧!” 張儀曉得惠王心意,不為祭祀,是他的河西之心未死,苦笑一聲:“君上,能講的臣已全對秦王講了,我軍退出臨晉關,讓出全部河西是秦底線,秦王第一條就提這個。再說,臣以為,秦魏劃河而治,也非不可。臨晉關只要在我手中,秦王就不會安寢,將心比心??” “好了好了,”惠王不耐煩地打斷他,“要寡人讓出臨晉關也不是不可,但秦人必須再出三萬石粟米。如果寡人沒有記錯,秦人此番給的三萬石是用于賑災的,你與龐將軍天天奏報伐韓,寡人總不能讓三軍將士餓著肚子出征吧!” 龐涓對惠王補出此句極是嘆服,目光殷切地看向張儀。 “臣領旨,這就上書秦王?!睆垉x拱手。 張儀上書后,出乎魏王與龐涓意料的是,秦王不僅準允加撥三萬石軍糧,又加撥西戎專門用以單騎的軍馬五千匹,單騎教練一百名,樂得龐涓心花怒放。 有錢有糧,龐涓放手征役,魏王亦連發數旨,獎勵軍功,凡應役之戶,享受此前所頒的賦稅優撫待遇外,當場獎粟米一石。時下正值災情,饑民塞道,年輕人紛紛應役,既給家中省出口糧,又能掙得薪糧。前后不足一月,龐涓即征青壯五萬有余,又從三軍及應征者中精選兩萬壯士,充入武卒,由青牛組織集訓。 伐大國,當備戰三年。然而,龐涓似乎連一年也等不及,于當年秋收之后,就上奏伐韓。 隨著惠施、白虎的出走,朱威的告病,朝廷上多是張儀、龐涓的屬下,都是主戰派,聽不到一聲反對??吹饺呵榧ぐ?,魏惠王自也躊躇滿志,旨令伐韓,擇吉日大祭太廟,拜龐涓為主將,公子嗣為副將,太子申為監軍,青牛為先鋒,張儀協調糧草,發三軍八萬,祭旗出征。 龐涓的戰略部署是:魏軍兵分兩路,一路兵出陘山,沿潁水河谷直插陽翟,奪占韓國兵坊及商貿重邑,一路由大梁直插新鄭,逼迫韓王簽署城下之盟。 依此部署,龐涓將三軍八萬分作兩路:龐涓與太子申將中軍與右軍五萬,兵發鄭城;公子嗣率左軍三萬徑投陘山,與陘山守軍并力攻伐陽翟。 三軍將行,無心外戰更無意伐韓的太子申卻被惠王再次任命為監軍,本就郁悶,偏巧祭旗這日凌晨又做一夢,頗為不祥,見離出征還有一個時辰,便驅車趕到朱威府中,與他道別。 朱威氣悶交加,臥病在榻,聽聞太子駕到,掙扎著坐起,欲下榻作禮,被太子按住。 “殿下出征,老臣本該前往送行,不想卻??”朱威臉上浮出苦笑。 “愛卿之病是為江山社稷所累,眼前首務當是將養身體,其他種種,皆為浮云?!碧由暝谒窖刈?,現出一臉無奈與惆悵。 “觀殿下氣色,似有心事?!?/br> “其他倒好,只是今日凌晨,申于似醒非醒之際,忽然遇到一樁奇事,心中頗為忐忑?!?/br> “敢問是何奇事?” “申引兵伐韓,路過一處陌生地方?!碧由晗萑胱窇?,“申立于戰車上,正自前行,有長須之人當道而立,道:‘車上之人可是魏國太子?’申急停車,拱手作禮:‘正是魏申。先生辱見寡人,有何見諭?’那野人道:‘太子引兵,可為伐韓?’申應道:‘正是。臣奉王命,引兵伐韓?!且叭说溃骸谙峦恻S人徐生,有百戰百勝之術于此,太子可愿一聞?’申道:‘寡人樂聞?!切焐溃骸幼远?,天下之貴可有超過南面之位的?’申道:‘寡人未曾聽聞!’那徐生道:‘太子已經貴為儲君,今卻將兵伐韓,是為不智。幸而戰勝,不過南面稱孤,萬一不勝呢?’申道:‘請先生教我?!切焐溃骸毡亓?,太子可無不勝之害,坐享稱尊之果,此老朽所謂百戰百勝之術也?!旯笆郑骸圃?!寡人請從先生之教,即行班師?!切焐⒉粡脱?,一手捋長須,一手指點申頭,長笑數聲,乘風而去。申乍然醒來,方知是夢,細忖那野人,驚為神仙?!?/br> 朱威閉目而思。37 “祭旗之時,申陡然心悸胸悶,復想凌晨之夢,頗為忐忑。伐韓當往韓地,攔申駕者卻稱外黃徐生,想那陌生之地,當是外黃無疑。外黃位于大梁正東,是宋國邊邑,不在伐韓之途。再說,那徐生之言,也為實在。申非戀九五尊位,實乃伐韓有違申心。父王偏聽龐涓、張儀,窮兵于外,不恤民難,國將危矣。今父王命申監軍,申欲不從,于父不孝,于國不忠,申欲從命,實違心意,申之進退,委實兩難?!?/br> “殿下有此悲憫之心,乃魏人之幸?!敝焱俅巫?,掙扎著下榻,“我王這是昏頭了,請殿下扶臣一把,臣這就入宮,勸諫王上收回成命?!?/br> “唉!”太子申長嘆一聲,輕輕搖頭,再次按住朱威,“朱卿,您還是養病吧。道法自然,命由天定。該來的,就讓它來吧,申從天順命!” “這樣也好,”朱威嘆道,“有殿下在側,即使有事,三軍將士也能有所照應?!?/br> 盡管早有準備,但在得知魏人出兵的確切音訊后,韓國朝野仍舊一震,無論是王公貴胄還是野民皂隸,臉上無不洋溢出大戰將至的緊張與激動,莫說是說話做事,連走路的姿勢也與往常不同,步伐節奏加快許多。 最緊張也最激動的莫過于即位之后尚未經歷重大戰事的宣惠王,一刻不停地在殿廷踱步,頭低著,眉毛幾乎擰成兩只蜈蚣。 大殿正中的王案上,赫然可見魏國的宣戰檄文。 “王上?”相國公仲侈兩眼眨也不眨地緊盯住他,聲音很輕,但在這非常時刻極具穿透力,既似在提示宣惠王自己已經等候太久,又似在安撫這位方寸已亂的年輕君王。 “愛卿,”宣王這才回過神來,頓住步子,“魏人說打這就打過來了,你說,為今之計,寡人該當如何應對?”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惫俪抟蛔忠活D。 “愛卿呀,”宣王憂心忡忡,“這些寡人全都曉得,可??我們的對手是大魏武卒,是龐涓,何以敵之?何人可拒龐涓?韓舉嗎?申差嗎?” “臣愿為主將,抗拒龐涓!” “你??”宣王長吸一口氣,兩眼緊盯公仲侈。 “王上難道信不過臣?” “這這這,”宣王苦笑一下,輕輕搖頭,“愛卿呀,這是領兵打仗,動刀動槍的,愛卿你??”又是一聲苦笑。 “臣曉得,”公仲侈坦然應道,“臣不擅長刀槍,卻可運籌帷幄?!?/br> “敢問愛卿,當以何策應對龐涓?” “深溝壁壘,以逸待勞,虛與周旋,以俟外援?!?/br> “外援?”宣王苦笑一聲,“何人來援呢?楚人嗎?齊人嗎?趙人嗎?” “正是?!?/br> “唉,”宣王長嘆一聲,“愛卿呀,你是老臣了,怎會如此率真呢?楚人與我向來不睦,在我南疆修筑方城,時機若不合宜,則龜縮于城內,時機若是合宜,就出關擾我,猶如餓虎在側;邯鄲戰后,趙人受創最重,即使想援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齊人本可指靠,但田忌出走,孫臏暴死,無人可拒龐涓了?!?/br> “王上,”公仲侈坦然應道,“臣不作此想。臣以為,魏人伐我,楚、趙、齊三國必出兵相救,理由有三?!?/br> “愛卿請言其詳?!毙鮾A身過來。 “魏人欠賬不還,恃強伐我,已失天下公義。失天下公義,天下共誅之,古今之理,此其一也;六國縱約未解,魏卻一再締結敵國,伐約國,是明欺縱親,已失天下正義,失天下正義,天下共誅之,古今之理,此其二也?!?/br> 宣王苦笑道:“春秋已無義字,何況今日?” “王上所言極是,”公仲侈沉聲應道,“莫說是春秋,即使三皇五帝時代,天下亦無義戰。然而,唯有義字是再好不過的出兵由頭,用兵伐國,總是少不得些由頭。魏人失義,未戰已先折矣?!?/br> “好吧,”宣王不再爭辯,望他道,“前面兩個皆是義字,其三當是利字了?!?/br> “我王圣明,”公仲侈拱手應道,“三晉互攻,利于強秦,不利于齊、楚。齊、楚不利,必不肯坐視,前番齊人圍魏救趙,可見此理。三晉之間犬牙交錯,相互依存,唇亡而齒寒,魏人不恤往昔之誼,先伐趙,后伐韓,趙人憤懣久矣,亦必出兵助我?!?/br> “如此甚好,寡人這就使人向齊、楚、趙求救!” “以臣之見,王上大可不必向三國求救?!?/br> “咦?”宣王愕然,“既要三國出手相救,又不讓寡人使人相請,愛卿呀,你究竟想讓寡人做什么呢?” “王上只需去做一事,”公仲侈淡淡應道,“不亂方寸,固守待援?!?/br> “那??何人去搬救兵?” “縱約長兼六國共相蘇秦?!?/br> 韓宣王心里一動:“蘇相國何在?” “應該在邯鄲?!?/br> “快,知會蘇秦!” “臣遵旨?!?/br> “還有,拒魏之戰,愛卿若為主將,何人可為副將?” “韓舉?!?/br> 根本無須知會,蘇秦早于魏國出兵的第一時間就知道了,是公孫衍托人送的信,而公孫衍又是受托于朱威。 顯然,龐涓、張儀合作伐韓,在魏已不得人心。 蘇秦陷入苦思。就眼前局勢而言,能夠遏制龐涓的,只有孫臏。想到孫臏,蘇秦眼前立時浮出那粒藥丸。先生托童子送藥給孫臏,顯然把后事全都料定了。想到鬼谷子的這一預案,蘇秦心底隱隱生出不祥的感覺:孫臏復出,于龐涓就是終結。 想到“終結”二字,蘇秦不由得打個寒噤。 然而,事既至此,蘇秦也無可奈何。張儀慫恿,龐涓恃強,二人勾連,非但有礙于縱親大業,且已成為天下禍源。而這一切,竟然源出于自己對張儀的刻意舉薦。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蘇秦苦笑一聲,微微閉目。一切無不是作孽,一切也無不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想到洛陽街頭鬼谷子初見自己時所占之卦,及至后面所有的驗證,蘇秦不得不信天命了。 既然是天命安排,他蘇秦又豈能違背天意? 蘇秦冥思一夜,下定狠心,往赴宋地。 蘇秦說走就走,秋果震驚。 眼見蘇秦已經走近院門,而飛刀鄒的車馬早在府門外面等候,正自發愣的秋果大叫一聲“等等”,反身回房,于片刻間收拾一個行囊,拔腿追出。 “果兒?”蘇秦盯住她。 “我也去!” “曉得為父是去哪兒嗎?”蘇秦苦笑。 “不曉得?!?/br> “不曉得你就跟去?” “我??我不曉得你去哪兒,可我曉得你是出遠門。我??我不想一個人守在家里?!鼻锕彀袜倨?,“果兒想定了,從今往后,你到哪兒,果兒就跟到哪兒?!?/br> “這這這??”蘇秦急了,“為父是去宋地,路上顛簸跋涉,你一個女兒家如何能成?” “義父,”秋果眼珠子連轉幾下,聲音輕軟,“就是因為顛簸跋涉,女兒才要跟去。義父呀,您身邊不能沒人照顧,女兒半時也離不開義父了?!?/br> 聽到秋果的聲聲“義父”與殷殷關愛,一種別樣的情愫由蘇秦內中涌出,心中不免一酸,凝視她:“果兒,為父此去,先到宋地,再到臨淄,千里趕路,風餐露宿,你一個女孩子跟在身邊,一路辛苦不說,也多有不便。你且回去,待為父到臨淄安定下來,再讓你鄒叔接你?!?/br> “鄒叔?”秋果沖飛刀鄒嫣然一笑,“我只叫他鄒大哥。鄒大哥,是不?”將行囊“咚”地扔到車上,身子輕輕一縱,人已穩穩地落在蘇秦對面。 飛刀鄒回她一笑,揚鞭催馬。 “果兒,”蘇秦愕然,盯住她,“你會武功?” “是哩?!鼻锕鰝€鬼臉,“果兒只會一功,空中飛人!” “這個功夫好啊,何時學的?” “就是上次義父赴燕的時候。義父講好一個月就回的,不料一去就是三個月,果兒閑得無聊,就向袁大哥拜師學藝,袁大哥問果兒欲學何藝,果兒說,只學一藝,就是空中飛人。方才露了一小手,讓義父大人見笑了?!?/br> “飛得好呀?!碧K秦沖她豎起拇指,“說說看,為何其他不學,只學這一手?” “萬一有人行刺義父,果兒只要輕輕一躍,就能擋在義父身前!”秋果仰臉望著蘇秦,一臉憧憬。 “果兒??”蘇秦心中震顫,“你千萬別傻,不會有人行刺為父的?!?/br> “果兒是說萬一?!?/br> “果兒,說到這個,為父也想問你一事!” “義父請講!” “你覺得你的袁大哥如何?” “好呀!”秋果豎起拇指。 “給為父說說,他都有哪些好?” “我來數一數!”秋果伸出左手,扳起手指頭,語氣調皮,“老大指,他高大有力,武藝精通,無論什么兵器拿到手里就會用;老二指,他對義父好,心里想的只有義父;老三指,他待人好,誰來求他他都幫忙;老四指,”閉會兒眼,“他人勤快,把府上里里外外打掃得干干凈凈,妥妥帖帖;”扳起小指,“這個小指頭嘛,我得再想想,對了,他沒有架子,總是樂呵呵的,沒有見他罵過一次下人?!蓖犷^,“義父,我數這五根指頭,夠不?” “呵呵呵,”蘇秦連笑數聲,“夠夠夠。義父再問你,如果讓袁大哥天天與你在一起,你愿意嗎?” “愿意呀!”秋果不假思索,“自到邯鄲,果兒就一直是與袁大哥天天在一起,就這辰光不在了?!?/br> “果兒呀,”蘇秦笑道,“你想不想聽聽袁大哥的舊事?” “想想想?!惫麅汗恼?。 蘇秦隨口講起燕國的舊事,將他如何到燕國,如何住在袁豹家里,袁豹父親如何待他,如何為國捐軀,袁豹如何在燕宮執掌衛隊,作戰如何勇猛,如何跟從他合縱,等等舊事,如數家珍,細述一遍,秋果兩眼圓睜,如聽傳奇。 “果兒呀,”蘇秦見火候差不多了,直入主題,“袁大哥家中已經沒有親人了,孤單單的一個人。義父有心撮合你倆??”頓住,盯住她。 “撮合我倆干啥?”果兒假作不懂,問道。 “就是??將你嫁給袁將軍!” 秋果臉色沉下,低頭良久,抬頭,盯住蘇秦,一字一頓:“義父,果兒不嫁!” “呵呵呵,”蘇秦笑道,“你都過二十了,是大姑娘哩!” “過三十也不嫁!” “咦,哪有女娃兒不嫁人呢?” “果兒若嫁,只嫁一個人!” “呵呵呵,說吧,你想嫁給誰,包在義父身上!” “義父!” “哎,聽見了??煺f,你想嫁誰?” “義父呀!”秋果的目光火辣辣地盯住他。 “果兒,”蘇秦斂起笑,神色嚴肅,將話堵死,“義父這對你講,從今往后,你甭再胡思亂想。義父是你父親,你嫁給義父就是luanlun。luanlun是畜生行為,你總不能逼義父行畜生之事,對不?” “我??”秋果眼淚出來,“無論您怎么說,果兒誰也不嫁,果兒一輩子只守住義父一人!” 蘇秦深吸一口冷氣,轉過臉去,看向遠方。 接后幾日,二人頗顯尷尬,秋果只是一言不發地照料蘇秦的一應起居。車過河水,進入衛境,氣氛松和下來,車上再度說笑,但這說笑全然與他們自己無關了。 車馬入宋,馳入定陶,在一條小巷外面停下。 飛刀鄒前去歇馬,蘇秦、秋果走進一條巷子,敲開一扇柴扉。 開門的是木實。 二人隨木實走進后院,見孫臏與瑞梅不無悠閑地坐在院中,饒有興趣地觀賞正在蹣跚學步的孫楠。女兒孫菊拿著一只涂得五顏六色的木球,在孫楠前面變著法兒勾引,孫楠不動,她也不動,孫楠向前走,她就向后退。眼見就要追上,孫菊又退幾步,孫楠急了,朝前一撲,卻被孫菊閃開,一跤跌個嘴啃泥,哇哇大哭。孫菊扔下木球,趕過來扶他,卻遭孫臏一聲輕咳喝止。孫菊復退回去,將球重新撿起,在孫楠眼前晃動。孫楠抬頭,扭頭看向瑞梅,瑞梅將頭歪向一邊,再看孫臏,孫臏眼睛閉上。孫楠無可奈何,止住哭聲,爬幾步,復站起來。38 蘇秦輕輕鼓掌。 “蘇兄!”孫臏扭頭,驚喜道。 蘇秦揖道:“蘇秦見過孫兄,見過嫂夫人?!?/br> 孫臏夫婦回過禮,目光落在秋果身上,看向蘇秦。 “孫兄,嫂夫人,”蘇秦指秋果道,“她就是秋果,一定要追來!”又轉對秋果,“果兒,這就是我常講給你的孫師伯和孫師娘!” “孫師伯?”秋果盯住孫臏,目光疑惑,“哪個孫師伯?” “孫臏師伯呀!” “??!”秋果面色驚懼,不由后退幾步,“孫師伯不是??死了嗎?” “呵呵呵,”蘇秦笑道,“孫師伯又活過來了,這不是好好的嘛!給師伯、師娘見個禮!” 秋果走前一步,深揖:“果兒見過孫伯,孫娘!” 瑞梅走前一步,端詳一陣,贊道:“好俊呀,難怪蘇秦總是念叨你呢!” “真的呀?”秋果靠她身上,“義父他??是怎么念叨我的?” “呵呵呵,”瑞梅將她扯到一邊,“果兒,來,咱去灶房燒水去,待有空了,娘慢慢講給你聽!” 秋果跟她走向灶房。 孫臏示意木實推來輪車,坐上,蘇秦推他徑至客堂。 “蘇兄此來,可為韓國之事?”孫臏直入主題。 “正是?!碧K秦將眼前局勢略述一遍,拿出朱威書信,“這是朱威托公孫衍捎來的。張兄逐走惠施,逼走白虎,朱威也稱病不朝了。張兄與龐兄合力連橫,壞我縱親,致使戰禍不斷,天下難安。龐涓今又伐韓,生靈再度涂炭,縱親復入危局。能制龐涓者,只有孫兄。在下此來,就是謀議如何救韓之事?!?/br> “唉,”孫臏扼腕嘆道,“真正是命運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