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7章| 為愛人姬雪生女 償國債白虎赴險
因了無孔不入的黑雕,張儀于第一時間得到孫臏的死訊,幾乎驚呆。 “我鼻孔里的每一根鼻毛都不信!”龐涓冷笑一聲,聳聳肩道,“不瞞張兄,孫臏這套把戲玩多了。不是在下虧說他,孫兄沒有下限,當年他裝瘋賣傻,連屎都抓起來朝嘴里塞,我可憐他,照顧他,可他呢,這你全都看明白了,從頭至尾,是在騙我。這騙過在下,又來騙你張兄了!” “生就是生,死就是死,焉能騙人?”張儀責他一句,長嘆,“龐兄呀,無論如何,你我四人是一門子里出來的,戰歸戰,斗歸斗,鬼谷數年,一個鍋里攪勺把,一塊草坪爭短長,這份情誼,任什么也割舍不掉。在下相信孫兄之死是真的,他怕是頂不住了。一條殘軀,千里奔波,這又嘔心瀝血,與龐兄斗智斗勇,加之田忌的遭遇,想是孫兄他??” “有了,”龐涓眼珠子連轉幾轉,“聽張兄這講,孫兄已經娶下瑞梅公主,育出一女一子,這倒是好。在下使龐蔥護送夫人瑞蓮前往甄邑探訪,一則安撫她姐,二則代我等吊唁孫兄,順便探個實情,豈不是好!” “就依龐兄!” 孫臏靈柩入土未及七日,龐蔥車載瑞蓮趕到。負責治喪的蘇秦早已洞曉,將一切安排得滴水不漏,放任龐蔥,讓他可以隨處轉悠,任人打探。一直被蒙在鼓里的瑞梅更是真心傷悲,見到娘家meimei,淚水便如斷線的珠子,嗚嗚咽咽,幾次哭個氣絕。 龐蔥轉悠數日,驗看陵墓與齊王詔封,察言觀色,四處探問,從各路得到的訊息匯總一處,結論指向一個:孫臏是真的死了。 甄邑地小偏僻,做什么都不方便。瑞蓮在大都市里住慣了,不過數日,受不了,決定回梁。 “梅姐呀,”瑞蓮將行,勸說瑞梅道,“孫將軍走了,梅姐的心愿也當了了。此地偏僻,梅姐帶著兩個孩子,尤其是這個尚未足月的小外甥,會有諸多不便。阿妹這想,梅姐莫如隨妹回大梁去,暫先住在申哥府上。有申哥在,我也放心些。再說,住得近了,阿妹早晚得空,也好去望望梅姐。龐涓歡喜孩子,必會善待兩個外甥,尤其是這個小外甥,待他長大,我就讓龐涓教他兵法,沒準兒又是一個將軍呢!” “謝蓮妹好意!”瑞梅淡淡說道,“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梅姐既已嫁入孫門,生是孫家的,死也是孫家的。孫家祖邑就在此地,齊王善待我家,這又封戶一千,夠我一家吃用了。再說,孫臏尸骨未寒,仍舊孤零零地躺在地下的棺木里,你讓梅姐??”說著,嗚嗚哭起來。 “好了,梅姐,”瑞蓮緊忙安撫,“你還在月子里,哭多了傷身子。娃子小哩,梅姐得養足身子,奶水多多的,把娃子養得白白胖胖,將軍之靈看到了,該有多開心!” 瑞蓮句句離不開娃子,倒是提醒了瑞梅。 “蓮妹,”瑞梅止住哭,擦干淚,盯住她的肚子,“你這??也該給龐將軍生一個了!” “我做夢都想呀,姐,”瑞蓮傷心了,哽咽,“可我??生不出??” “我曉得阿妹的病,是宮寒?!?/br> “是哩,”瑞蓮止住哽咽,急切道,“我問過宮醫了,他們也說是宮寒?!?/br> “宮醫給你開藥沒?” “開過了,吃過幾劑,沒用?!?/br> “我在齊地討到一個偏方,說是專治宮寒,阿妹可以試試!”瑞梅打開一只木盒,摸出一只小錦囊,遞給瑞蓮,“聽給方子的人說,這藥有點兒苦呢?!?/br> 瑞蓮皺眉:“我就怕苦?!?/br> “苦過就是甜了。阿妹已經二十大幾,再不生,怕就遲了。再說,龐將軍??” “嗯,我曉得哩?!比鹕忺c頭,“這次回去,我一定吃,捏住鼻子也喝完它!” “這才是蓮妹!”瑞梅捏住她的手,鼓勵道,“等蓮妹有孩子了,就抱給阿姐看看,讓他仨一道玩耍!” “好哩。我回去了,阿姐保重!” 姐妹依依惜別。 甄邑離大梁不過三百來里,瑞蓮一行不消數日就已趕回。 龐蔥、瑞蓮各將所見所聞講述一遍,龐涓問清每一個細節,始信孫臏是真的死了,長長噓出一口氣,卻又不免失落,內中起了知音不在之憾、惺惺相惜之疼。 是夜,龐府后花園中,孫臏當年居住并詐瘋的那個小院子被裝飾為孫臏的靈堂,龐府男女老幼盡衣縞素,巫師作法,哀樂聲聲。 龐涓悲從中來,放聲長哭。 龐涓哭得正悲,張儀趕至。 二人坐在孫臏靈前,擺滿一案菜肴并四只酒爵,抱來一壇老酒,一邊喝酒舒悶,一邊回憶往昔。 借著酒興,龐涓如數家珍般叨嘮舊事,講他如何與孫臏邂逅,孫臏父子如何血戰平陽,他如何看不慣魏卒,如何放走孫臏,二人又如何在宿胥口的酒肆里再次相遇,他如何再度解脫孫臏的窘境,孫臏如何舍命助他,又如何隨他回鄉救父,如何中陳軫圈套,二人如何受困于獄,如何在獄中結義,孫臏如何舍命陪他,二人如何得白虎解救,等等,盡管強調自己也曾有恩于孫臏,但更多的是講孫臏對他的種種之好,滿口感恩之語,沒有一句怨辭。 張儀聽得傷感,半晌方才嘆喟:“今天在下算是看到真正的龐兄了!” “唉,張兄啊,”龐涓亦出一聲嘆喟,“在此世上,知我、惜我的,莫過于孫兄;知孫兄的,也莫過于在下了。昔年在下聽聞伯牙與子期趣事,引為笑談,今日方知,知音難覓。在下與孫兄并世而存,既是對手,又是知音,本該相得益彰、各成功業才是,豈料??大業未成,知音卻失,叫在下如何不感傷??!” 想到自己與蘇秦,張儀亦是唏噓再三,悲從中來,與龐涓把酒論盞,雙雙喝個死醉。 靈堂前,杯盤狼藉。 幾盞火燭分別滅去,最后一抹燭光灑在另外兩只誰也沒喝的酒爵上,映出亮光。 清明這日,恰逢兒子雙滿月,瑞梅安排仆從殺豬宰羊,隆重祭祀。 太陽西沉,月明星稀。 孫家宗祠里,再無旁人。瑞梅拖著疲弱的身子,將自己的一雙兒女抱一個,拖一個,緩步趨至列祖列宗的靈位前,一一祭拜。 宗祠里一片死寂,只有仲春時節院中傳來的一陣輕過一陣的和風過柳聲。 最后一個靈位是孫臏的。 望著夫君的牌位與畫像,瑞梅一直緊憋的淚腺終于放開,將仍在熟睡的兒子輕輕托起,半是呢喃,半是啜泣:“孫臏,睜眼看看吧,看看我們的這個孩子,長得像你哩。他出生在路上,他懂事,他從來不哭,他??他在等著你這個大大為他取個名字呢,我的夫君哪,你可說話呀,嗚嗚嗚嗚??” 瑞梅正自失聲悲泣,身后傳來一個洪亮的聲音:“叫孫楠!” 在這靜寂的夜里,在這空無一人的宗祠,這聲音猶如萬鈞雷霆。 瑞梅驚呆了。 瑞梅震顫了。 瑞梅如同遭到天雷一擊,毛發盡豎,卻連冷戰也打不出來。 菊兒聽個真切,驀然回頭,又驚又喜,歡叫一聲:“娘,快看,是我大!”說罷,爬起來就朝門口跑去。 女兒這聲喊讓瑞梅回過神來,扭頭望去。 忽明忽暗的燈光下,一輛輪車當門而立。 車上端坐一人,正是她的夫君孫臏。 輪車后面,蘇秦扶著把手,朝她們微笑。 再后面,是飛刀鄒和木實。 “天哪!”不知是喜極,還是以為撞見鬼了,瑞梅驚叫一聲,昏厥過去。 次日晨起,甄邑百姓不無驚愕地發現,孫家大宅空無一人,孫家祠堂一切如昨,只是尋不見瑞梅母子三人了。 轉瞬之間,兩員戰將,一死一逃,齊威王大受打擊,幾乎于一夜之間變老了。 在不到兩個月里,威王的白發多起來,牙齒連掉幾顆,瞳孔無光,反應遲鈍,腰總是彎著,步態蹣跚,像個剛剛學步的孩子,手指不時顫抖,有時一直悶坐半日,有時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語,狀如行尸走rou,能吃能喝,只是什么也記不起,誰也不睬,莫說是前來探望的王后、太子、鄒忌等人,即使對一直侍寢的美少女也一個不認了。 辟疆秘傳太醫,詢問威王病情,太醫應道:“此病因于腎精枯竭。經書有載,‘腎生精,精生髓,髓榮心’。腎精一旦枯竭,髓不榮心。心為元神居所,居所不‘榮’,元神出離,大王是以得下此病?!?/br> “可有醫治?”辟疆急了。 “唉,”太醫搖頭,良久,長嘆一聲,“不瞞殿下,臣多次勸諫我王戒色養生,王上非但不聽,反而旨令臣熬制亢陽之丸。臣不敢不從,只好在陽丸里加入滋陰材質,使王上既能御女,又可養生。只是,這些材質效力有限,加之王上??”略頓一下,省去“過yin”二字,復嘆一聲,“王上是以越來越虛,終至腎精枯竭,臣??無力回天矣!” “既如此說,不能怪你,好生調養就是。另,父王病情,不可外揚!”辟疆吩咐幾句,揮退太醫,使威王內宰擬詔授命,加蓋威王璽印,將大小朝政委命于太子裁決。 至此,齊國在表面上仍舊是田因齊為王,而在實質上,王權已全部移至太子田辟疆。 孫臏一家四口被蘇秦悄悄安置在宋國定陶,地點是孫臏選的。圍魏時,孫臏住在定陶,留意到一處僻巷中有株百年老梅,為瑞梅計,決定在此隱身。偏巧有老梅這戶人家移往睢陽,留下空宅,由木實出面將宅子租了。 蘇秦安排木實及幾個墨者守護,自與飛刀鄒趕回邯鄲,發現木華已在府中恭候,帶來一個預料中的喜訊:姬雪已生一女,請他前去為女取名。 蘇秦未及多想,備車與飛刀鄒、木華往馳武陽。 為防不測,蘇秦易裝扮作前往燕地置辦皮貨的邯鄲皮貨商,飛刀鄒、木華做其仆從,在武陽城中尋個偏靜客棧住下,于人定時分,趁夜色趕到離宮隔壁的墨者窩點,匠人裝扮的屈將子已在守候。 “屈前輩,”蘇秦撲地跪下,“晚輩拖累您了!” “呵呵呵,蘇大人,你這是金貴頭,老朽承受不起啊?!辈淮K秦叩下,屈將子已將他提溜起來,順手扶在席上。 “前輩,聽您這話,蘇秦愈加惶恐了?!碧K秦連連拱手。 “大人不必惶恐,”屈將子又是一笑,“先巨子飛升之前,特別囑托老朽,說蘇子安危事關天下福祉,要老朽不惜一切護佑大人。身為墨者,巨子之命不敢有違,老朽余生,這就搭在大人身上了?!?/br> “先巨子英靈在上,請受蘇秦一拜?!碧K秦復又起身,望空遙拜。 這一次,屈將子沒有攔他。 “屈前輩,”蘇秦拜畢,復歸原位,沖屈將子拱手,“晚輩與雪兒之事,實屬不該,只是,事已至此,何去何從,還望前輩指點?!?/br> “呵呵呵,”屈將子再出幾笑,“大人與公主的事兒,前前后后,公主全都講給老朽了,沒有什么該與不該的。緣由天定,你二人既然有緣,就當順天應命才是?!闭f著,伸手指向密道,“蘇子,我已稟過公主了,小公主這辰光想必急于看到她的阿大呢!” 蘇秦謝過,起身走進地道,不一時,來到他所熟悉的地下寢宮。 “蘇子??”早已守候的姬雪迎上,一頭撲進蘇秦懷里。 二人熱切擁抱。 “蘇子,”姬雪微微哽咽,“雪兒??雪兒想為蘇子生個男兒的,可??” “雪兒,”蘇秦將她摟得愈加緊了,“男兒沒有什么好,蘇秦厭倦男兒了,蘇秦謝過上天了,謝他賜給你我一個女兒!” 蘇秦松開她,急不可待地走到榻前,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下凝視襁褓中的女嬰。 女嬰睡得正香。 蘇秦俯下身子,在她柔軟的小臉蛋上輕吻一下,轉向姬雪:“雪兒,真像你呢!” “像你!”姬雪甜甜一笑,“小時就聽母后說,女兒像父,男兒像母。今觀霏兒,真的像你呢,那臉型、鼻子,還有嘴,無一處不像你!” “霏兒?” “是的,”姬雪應道,“生她那日,剛好是清明,細雨霏霏,我就叫她霏兒。這是她的小名,大名當由做父親的來取。蘇子,你這就為她取一個吧!”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碧K秦脫口吟道,淚水涌出。 這幾句取自《采薇》,屬于《詩》中的“小雅”,是說征人奉王命于春日出征,到冬日仍舊未回,只能在外遙望家鄉,徒勞思念。姬雪取景抒情,站在他這個“征人”的角度為女兒取名,真正讓他感動。 “是哩,”姬雪淚水亦出,“‘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簳缘?,蘇子不是不歸,是‘戎車既駕,四牡業業。豈敢定居,一月三捷’?!?/br> 姬雪再借此詩,對他這個“征人”經年不來看望非但沒有半句怨言,反而夸他“王命”在身,日夜奔波,這又取得“一月三捷”的輝煌戰果。更重要的是,她還曉得“征人”無時不在“來思”,也即無時不在思念她,有此足矣。 “雪兒,”蘇秦緊握姬雪之手,一雙淚眼直視她,“你遇此‘征人’??后悔嗎?” 姬雪搖頭,有頃,輕聲道:“夫君,為我們的霏兒取個大名吧?!?/br> “這就是她的大名?!碧K秦看向嬰兒,指姬雪,指自己,“姬蘇霏霏?!?/br> “是蘇霏霏,”姬雪小聲喃道,“去掉姬字吧?!?/br> “雪兒,”蘇秦看向遠方,“我取的意是,姬水河邊,蘇華霏霏。這名字有你,有我,就讓你我共同的霏霏與征人無關吧?!?/br> 姬水是周室先祖發祥之地,也是姬姓出處,蘇華是蘇草之花,蘇草即紫蘇,是路邊野地隨處可見的野草,其花色紫,其嫩葉可食。 “為什么?”姬雪伏在蘇秦胸前,聲音愈加輕柔,“是征人太累了嗎?” 蘇秦長嘆一聲,將姬雪緊緊攏在胸前。 “我的征人,”姬雪掙開身子,“累了,你我這就歇息吧?!?/br> “雪兒,”蘇秦卻將姬雪緊緊攏住,“在歇息之前,你須應下一樁事情?!?/br> “你說?!?/br> “姬蘇霏霏,我明天抱走?!?/br> “抱??抱走?”姬雪傻了。 “是的。雪兒,記得上次我在這兒時,你曾說過的話嗎?關于我們的霏霏?!?/br> “我??”姬雪閉上眼去,眼前浮出去年的那個夜晚,耳邊響起自己的聲音:“雪兒全都想好了,只要雪兒懷上孩子,就閉門不出,對外宣稱先君托夢于我,要我閉關一年,與先君之靈溝通。待吉時來到,雪兒就在這密室里生產。之后,就將孩子交付木華,托她寄養于外,寄養于一戶姓蘇的人家。再后,雪兒就尋個機緣,認他做義子,讓他堂而皇之地向雪兒叫娘!” 姬雪眼中淚出。 “雪兒,你講得是,霏霏既然來到世上,我們就要為她負責。她不能留在此地,她必須走?!?/br> “你??你要把她帶往何處?交給何人?” “交給木華,交給屈前輩?!?/br> 姬雪輕輕點頭。 “雪兒,從明日始,就讓我們的霏霏做個小墨者吧!” 姬雪再次點頭。 這一宵,姬雪沒睡,蘇秦也沒睡。二人靜靜地坐著,四只眼睛久久地凝視襁褓中的霏霏,都似要把她刻在眼珠上,記在心坎里。 霏霏很乖,一覺睡到天亮,沒哭,沒鬧,也沒討奶吃,只是安生地躺著。 薊城燕宮后花園的荷花池邊,易王在手把手地教公子微識字。公子微是王后秦姬(秦惠王長女嬴嬙)于大婚后為易王生養的第一個孩子,虎頭虎腦,眼睛像嬴嬙,但骨架,甚至走路的姿勢,像極了易王,看得易王左右是愛。王后嬴嬙遠遠地倚在涼亭圍欄上,有一眼沒一眼地望著這對父子。 父子正在親近,紀九兒快步走來,在易王耳邊輕語一句。易王驚愕,吩咐公子微去投王后,急匆匆地與紀九兒走向前殿。 殿里跪著一個宦人,是紀九兒安插在姬雪身邊的頭牌眼線。 “有什么事,細細報與王上!”紀九兒吩咐道。 “我王萬安,”那宦人叩過,稟道,“賤婢受王命侍奉太后,一切安好,只是近一年來??”略略一頓,“太后性情大變,未曾走出離宮一步,這且不說,還把后院的門早晚上鎖,將我等十余從人盡皆趕出,只留春梅等三人?!?/br> “這個本王曉得了?!币淄鯌?,“前番聽你報說,太后夢見先君,要請巫女為先君祈禱,不知巫女尋到否?” “尋到了?!蹦腔氯藨?,“奇就奇在那巫女,自進去后,未曾見她再出來過。通往后院那道門,早晚都是閂上的,只在用膳辰光,才開啟,以取膳食。賤婢隔門偷窺,院中少見人影,使人上房探看,卻未見異常?!?/br> “既然未見異常,你來此地稟報什么?”易王不耐煩了,起身欲走。 “王上且慢,”宦人接道,“就在一月之前,也是湊巧,賤婢鬧肚子,夜半出恭,隱隱聽到有嬰兒啼聲?!?/br> “嬰兒啼聲?”易王眉頭緊凝,看向那宦人。 “正是?!蹦腔氯私拥?,“啼聲隱隱約約,像是在數里開外,尋常人根本聽不到。賤婢天生耳聰,莫說是鳥獸蟲魚,縱使十丈開外蛇游草莽,奴婢也辨得出來,何況是在夜間?!?/br> “嬰兒何在?” “奴婢循方位望去,卻是先君陵園。先君陵園方圓約十數里,除守陵人之外,并無人家。接后數日,臣使人尋訪,幾戶守陵人家皆無嬰兒?!?/br> “那??嬰兒啼聲呢?” “嬰兒啼聲,賤婢全力傾聽,白日嘈雜,只在更深夜靜辰光,偶爾有聞?!?/br> “每夜都能聽到嗎?” “差不多,偶爾間隔一夜兩夜?!?/br> “不會是??”易王聽得汗毛豎起,“鬧鬼吧?” “是否鬧鬼,賤婢不得而知,只是最近旬日,賤婢連續數夜,再也聽不到了?!?/br> “聽不到就好!”易王噓出一口氣。 “王上不覺得奇怪嗎?”紀九兒揮退宦人,小聲稟道。 “哦?” “太后趕走從人,一年多來足不出戶,女巫只進不出,夜半嬰啼??” “你是說??”易王倒吸一口冷氣,不可置信地望著紀九兒。 “王上,”紀九兒嘀咕,“臣婢以為,太后那兒,沒準兒真的鬧鬼了呢?!?/br> “你詳細查探?!币淄蹩聪蚣o九兒,略頓,叮囑,“無論發生什么,都不可驚動太后,眼下還不到招惹她的時候?!?/br> “臣領旨?!?/br> 乍然得到全本的《吳起兵法》,龐涓視作珍寶,連日研讀,大有感悟,回頭詳審桂陵之戰的前前后后,不得不對孫臏的宏觀戰略格局及微觀戰術手段由衷嘆服。 在宏觀層面,龐涓得出,孫臏勝在馬上。通過改車為騎,孫臏擴展了齊兵的機動回旋半徑,非但削減了齊國技擊對大魏武卒的弱項,且使魏地遍野狼煙,成就疑兵之計,迫使惠王連發班師詔令。微觀層面,孫臏也做得漂亮,尤其是智破他的縮頭龜陣,斷非運氣所致。 然而,解招何在呢? 龐涓苦思冥想,數夜無眠。要破齊輕騎,首在知騎。龐涓幼時騎過驢,后來騎過馬,但就他所知,馬背上光溜溜的,雖借用胡人妙法,騎手已在馬背上鋪層獸皮軟墊,但久騎仍舊屁股生疼,何況戰馬狂奔,上下顛簸劇烈,不被震飛,也是夠嗆。更要命的是,騎手雙腳在馬身兩側空懸,即使從小就離不開馬的胡人,也會時不時地從馬背上摔下??上攵?,齊人習練騎手,絕非一日之功。想到齊人為實現這個戰略,連年舉辦賽馬,舉國為馬而狂,在養馬技術上更是后來居上,甚至已不亞于北地胡人,而在他的魏國,依舊在發展步卒,馬多用于馭車,騎術只用于斥候,短期內根本無力與齊比肩,龐涓開始頭大了。 “齊人可以用馬,我何嘗不能?”龐涓下定狠心,“無論如何,我要組建騎師,以騎對騎,以機動對機動!” 龐涓謀定,召來總管蔡俊,討論組建騎兵的種種細節,同時撥給他五千軍馬,放手讓他組建一支能夠快速機動的騎師。 放下這頭,龐涓著力于恢復武卒建制。青牛部下的數千虎賁及逾二萬武卒或殉身于桂陵,或戰死于趙地,亟待補充甚至重建。 龐涓與青牛謀議數日,感覺眼下人力不愁,缺的是裝備,尤其是甲盔與兵器。桂陵之戰中,將士們的甲衣及兵器全被齊人作為戰利品收走了。武卒的甲衣及器械盡皆來自魏地或韓地的能工巧匠之手,件件皆是精工細作,單此一項,魏國就損失慘重,讓龐涓心疼數月。 制作甲衣、兵械諸事盡歸工坊,而工坊又隸屬于司徒府。龐涓置下酒席,宴請白虎。然而,白虎非但沒有領情,反倒趕在龐涓開口之前,倒起苦水來。 “恩兄啊,”白虎將龐涓斟好的酒爵推到一邊,臉上不無憂傷,“去秋鬧災,收成不好,眼下青黃不接,民無隔夜之糧,各縣邑皆有災情,萬千百姓拋家離舍,擁塞于途。在下每念及此,心如刀絞。聽說三軍從邯鄲回撤時帶回不少錢物,愚弟懇請恩兄撥出少許,賑濟眼前春荒,救百姓于水火之中!” “邯鄲財物?”龐涓眉頭微擰,長嘆一聲,“唉,賢弟呀,這些謠傳你也聽信?三軍撤離時,你看見了,舉國百姓看見了,沿途趙人也都看見了,車上所載無不是將士尸骨,哪來的財物?自始至終,賢弟并沒去過邯鄲,大哥卻是身在其中呀。邯鄲城中是有不少財物,但趙人愿意心甘情愿地托給我們嗎?早在圍城之時,他們就已做了最壞打算,在棄城前全部處置過了,金銀等物,或隱匿于地下,或在潰圍時隨身攜帶,能夠留下的只是倉中未及藏匿的些許糧食,卻又扔給我們數以十萬計的饑餓百姓,大哥總不能看著這些趙人活生生地餓死吧。至于趙宮所藏之絲帛、珠玩等物,將士們確也載回一些,但早已悉數清點,造冊存放于國庫,由我王調撥賞賜。三軍將士只是上沙場征戰,不敢藏私!” “唉,”白虎見龐涓把話堵死,亦出一嘆,“民在難中,我卻庫無余糧,身為司徒,在下??”看向一側,有頃,甕出幾字,“心如刀絞!” “好了好了,”龐涓不耐煩地打斷他,舉爵,“這兒不是朝堂,不議民難,在下請賢弟來,只為兩件事。一是私事,久未見到賢弟了,這與賢弟品品酒,敘敘舊;二是公事,欲求賢弟助兄一把,成就一樁大事!” “求字不敢,恩兄請言公事?!?/br> “桂陵一戰,武卒受創最重?!饼嬩纲┵┭缘?,“我當務之急有二。一是取齊人之長,組建騎師;二是重組武卒,再振武卒雄風。組建騎師之事,為兄自有處置,武卒征召,我已交給青牛,欲求賢弟的只有一事,就是在六個月之內,賢弟要為大哥造出兩萬套甲胄?!闭f著端起案上酒爵,遞給白虎,“來,賢弟,為這兩萬套甲胄,干!” “恩兄啊,”白虎接過,緩緩放下,“這爵酒恕弟不能干?!?/br> “為什么?” “因為這兩萬套甲胄,莫說是在半年之內,縱使在三年之內,愚弟也拿不出來?!卑谆⒐跋率?,起身,毅然離去。 話不投機半句多,他們之間顯然是話不投機了。白虎酒至半場拂袖而去,龐涓臉上著實下不來臺,臉色紅漲地坐在那兒,聽著白虎的腳步聲漸響漸遠,直至消失在府門之外,方才揚起脖子,將爵中酒一口飲干,狠狠地摔爵于地,面孔近乎扭曲。 走出龐府,白虎略一躊躇,駕車馳往朱威府中,將龐涓所求略述一遍。 朱威覺得問題嚴重,扯白虎趕到太子申處。 “這些我已曉得了,”聽完白虎所說,太子申拿出一沓奏簡,“這是武安君前日奏請,王上轉到申這兒,申正欲尋你二位謀議呢?!?/br> 朱威、白虎相視。 “一面是民不聊生,亟待賑濟,一面是修兵整械,再展武功。父王將朝事盡托于申,申卻徒喚奈何,敢問二位有何高見?” “一切皆是張儀唆使,”朱威恨道,“臣再請殿下逐走張儀,請公孫衍主政?!?/br> “唉,”太子申輕嘆一聲,“非申用儀,自也非申能夠逐儀。只要父王居于此宮,逐張儀之事,就不可行。不過,你二位倒可各上奏疏,將種種苦處羅列于疏,看王上是何說辭?!?/br> 昔日朋友今成政敵,龐涓郁悶,不由得趕到相府,對張儀傾訴。 “委屈龐兄了?!睆垉x淡淡一笑,半是揶揄,半是自責,“方今亂世,軍備一日不可廢。司徒府歸屬相府轄制,司徒竟然沒有請示在下,擅自抗拒軍備,是在下失職矣?!?/br> 此話分明有指責龐涓越俎代庖之意。 龐涓聽出話音,連連打拱:“不怪張兄,是在下莽撞了。在下原以為與白虎私交不菲,請他喝酒,一是給他個面子,二是探探他的口風,不料此人??唉,一點面子也沒給在下!” “唉,”張儀亦嘆一聲,“龐兄有所不知,即使龐兄尋到在下,在下也是為難。雖有龐兄推舉,王上錯愛,在下得居此位,但在下畢竟是初來乍到,尚未建功。在下與龐兄力促伐趙,本為利魏大業,豈料齊人橫插一手,使我功虧于一簣。伐趙失利,百官多疑,加上朱威、白虎在魏根深蒂固,富有人望,更有太子罩護,你我二人急也沒用?!?/br> “是呀!”龐涓附和一句,猛地一拍大腿,“對了,他們仗恃的是太子,你我有個現成的幫手,何不尋他來著?” “你是說??嗣公子?” “是呀?!饼嬩讣鼻袘?,“此番伐魏,魏嗣身為副將,作戰勇敢,進退有度,舉止得當,我觀公子,未來不可限量。聽蓮兒講,自卬兄殉國,諸公子中,能得王上心意的只有魏嗣?!?/br> “魏嗣yin而失制,愎而失斷,不足謀事矣!”張儀一言否定。 “這??”龐涓略怔,“張兄何出此言?” “此番伐趙,魏嗣得任副將,是因為出身,而非因于戰功。伐趙前后,魏嗣未籌一策,未出一謀。趙人撤離邯鄲,將軍出戰孫臏,留魏嗣于趙,大小諸事,魏嗣皆無主張,悉聽在下決斷。在邯鄲數月,魏嗣唯決一事,即滯留趙宮,不舍晝夜,肆意游戲宮室嬪妃,yin蕩之名風靡邯鄲,趙女躲之如躲瘟神?!?/br> “這個嘛,公子王孫多是這副德行?!?/br> “在下再講一事,”張儀壓低聲音,“就在撤離邯鄲之前,在下前往趙宮,他身邊站有一女頗為妖媚,我們議事她也不走。在下看不過去,將她支走。你猜嗣公子怎么說?” “他怎么說?” “他指著那女子道,”張儀的聲音越發低了,“她是安陽君的侍妾,千古絕器呀!” “絕器?”龐涓納悶了。 “是呀,我也不曉得,問之,嗣公子說,絕器就是她襠里的那個寶器,一旦讓它纏上,就如上鎖,抽都抽不出,越吸越深,越勒越緊,使人全身酥麻,欲仙欲死,真叫個銷魂哩!在下聽他講得下流,苦笑一聲,連事也不想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