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9章| 行詐術秦人滅巴 救父兄烈女行刺
暗門。 接后一月,就在陳軫依張儀之約守在成都恭候秦王旨意時,一萬秦軍卻在魏章統領下,悄無聲息地兵出葭萌,乘筏沿潛水漂至閬中,會合此前援巴的張若部三千秦卒及巴子梓犨精選的三千巴國勇士,改走陸路,晝伏夜行,向東直插,橫渡巴水,穿越三道南北向的山脈,沿一條人跡罕至的南北峽谷直插涪陵,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向楚軍營地發動猛攻。 先期楚軍加上后期陸續趕至的援軍,楚軍在巴總兵員已逾六萬,但大部分屯守于江州、墊江等新開拓的巴地,此時已成為楚人大后方的涪陵,僅有守軍一萬左右,因有守護糧草輜重任務,戰力更是降低。戰斗從黎明前開始,至太陽一竿高時基本結束,秦人共斬首二千余,俘獲近萬,楚人囤積于此的大量輜重,也于一日之間,成為秦人囊中之物。 涪陵東西控扼江水,向南控扼烏江,堪為楚人出入的咽喉要地和庫房基地。涪陵失陷,楚軍慌亂。在江州中軍大帳指揮攻巴的主將莊喬聞報大驚,剛要組織反攻,又有戰報傳來,早已屯防于蜀、巴邊界一線的各路秦軍,皆于一夜之間越過蜀界,有條不紊地逼向楚軍營壘,擺開決戰陣勢。 真正要命的卻是巴人。 巴子梓犨以巴水、江州之西土地全部贈予秦人為條件,換取秦人出兵,幫他們趕走楚人,奪回鹽泉。協議達成后,秦人終于出兵,巴人大受鼓舞,巴王迅速糾集兩萬名勇士,親引大軍沿潛水順流而下,向楚軍水師瘋狂進攻。 楚人數面受敵,后路被斷,莊喬無奈,只好下令撤退。 秦軍在陸路追堵,巴人沿水路sao擾,楚人已失戰心,潰不成軍,爭相亡命,先棄墊江,后棄江州,前后不足一月,深入巴地的六萬大軍折損逾五成,輜重丟失殆盡。 巴人在前,一路追擊潰散楚人,秦人在后,四處收拾城邑關卡。 得到秦勢的巴人為收回失地,勇猛異常,窮追猛打,追至涪陵后又分兩路,一路沿江水東進,將楚人趕至魚復,一路沿烏江南進,將楚人趕回黔中,一鼓作氣收復三處鹽泉。 一則楚人漸漸扎穩陣腳,二則巴王許是覺得夠了,旨令收兵。 巴國勇士凱旋,張儀在江州的秦軍大營里設宴,邀請巴王及諸巴子,包括各部族酋長、領主等三百余人歡慶勝利。慶功宴上,與宴巴人載歌載舞,張儀更是陪同巴王及諸巴子頻頻舉杯,開懷暢飲。 所有巴人酩酊大醉,待翌日酒醒,盡皆傻眼,因為他們已被悉數投入早已備好的監牢里,手腳皆被銬死,更有秦人重兵巡防。 與此同時,在各地軍營屯扎的凱旋勇士,也在一覺醒來之后,在“大秦恩師”的強弓勁弩威逼下,繳械者生,違抗者死。 一場令天下列國嘆為觀止的五國鬧川大聯奏,從陳軫入蜀始,到張儀在酒中下蒙汗藥將巴王、巴子等領主貴胄囚禁于重兵看護的監牢之日止,歷時僅十個月即曲終人散,秦軍以折兵不足一萬的微薄代價,成為巴、蜀新主。 成都蜀王宮,宮門外昂首挺立兩排荷戟秦卒。 宮門旁邊約幾丈處懸掛一個招用宮女的告示牌。蜀宮原來的宮人,除太監之外,幾乎所有宮女都隨嬪妃等被統一發配到秦軍的兵營里勞軍去了,新朝王宮急需宮女。 兩個粗布蜀女懇求進門。得知是來應征宮務雜役的,秦尉問過姓氏住址,見二人應對無誤,臉上布滿斑垢,腿腳倒是利索,一看就是打雜役的,也就沒加懷疑,隨口招來雜役坊太監,讓他領入。 太監將二女引入雜役坊,正欲安排雜務,為首女子交給他一物,悄語幾句。太監驚愕,拿進去稟報蜀王,不一時,內宰出迎,將二女導入后宮。 “阿哥!”為首女子一見通國就撲過去,伏他肩上放聲長哭。 “你是??”通國嚇一大跳,推開她,盯住她問。 “我是涪鸞呀,阿哥!”女子又哭起來。 “涪鸞?”通國將她又審一時,一臉狐疑,“這身衣裝?還有這臉?” 叫涪鸞的女子向旁邊宮人討要一盆清水,二女洗過,眨眼間變作兩個美貌女子,涪鸞一雙淚汪汪的大眼死死地盯在通國身上。 “涪鸞,果真是你!”通國這才認出她來,不無激動地一把攬住她,拿出太監交給他的一只黃金打造的鸞鳥飾物,“見到此物,我一直在納悶兒呢!快告訴我,出什么事了,涪鸞?父王他們呢?” 涪鸞是巴王嫡女,巴子梓犨的胞妹,巴王與苴侯多年前就為她與通國定下親事了,那只金鸞是她年僅十歲時通國送給她的定情信物,一直掛她胸前。另一女子是巴子梓犨的寵妃,名叫竹葉,武功極高,能用竹葉殺人。 聽到“父王”二字,涪鸞再放悲聲,嗚嗚咽咽,將江州近日發生之事細述一遍。原來,巴男征戰楚人,巴女不讓須眉,姑嫂二人跟從巴王、巴子遠征,深入烏江后,她們姑嫂奉巴王諭令,前往伏牛山聯絡巴人,接收鹽泉,在返回途中驚聞秦人發難的消息,悲慟之余,痛定思痛,扮作丑婦星夜逃往蜀地,聽說蜀宮在招用宮女,遂趕來應聘。 通國聽完,全身僵硬,臉上不見一絲血色。 “大??大王?”內宰嚇傻了。 “蒼天哪!”通國回過神來,一屁股跌坐于地,受傷后沒好利索的左腿瑟瑟發抖,見涪鸞的兩道目光直盯住他,打個寒戰,“涪鸞,你??你和嫂夫人怎么辦呢?他??他們??”指門外,“要是曉得??” “通國阿哥,”涪鸞曉得他害怕的是什么,擺手打斷他,淡淡說道,“涪鸞不是給你添麻煩來的。涪鸞來,是歸還金鸞的。巴國沒了,涪鸞不再是巴國公主了,從今往后,你我之間,只有兄妹情分,再沒有婚約約束?!?/br> “這??” “通國阿哥,”涪鸞又道,“我和阿嫂一時沒個去處,想在阿哥宮里暫住幾日,給口飯吃,俟有去處,定不多擾。懇請阿哥看在多年兄妹的情分上,予以恩準?!?/br> “我??” “我們就做普通宮女,打掃庭除,浣洗女紅,歌舞器樂,涪鸞和阿嫂什么都情愿做,即使不會,我們也會用心學,敬請阿哥放心?!?/br> 見通國仍舊遲疑,內宰不忍心了,在一旁抹淚:“大王呀,留下她們吧。眼下知曉此事的就我們幾人,不對外講出也就是了!” “好吧?!蓖▏卵狸P,重重點頭,“你安排去?!?/br> 內宰引二人沐浴過后,換作尋常宮女衣飾,安排在前殿伺候茶點。 待內宰走開,附近再無他人,竹葉壓住聲音,悄聲問道:“阿妹,你說,我們這??能成嗎?” “阿嫂,”涪鸞從腰間拔出一柄袖珍短劍,拔劍出鞘,以手拭鋒,“父王、阿哥他們的生死,完全系于你我二人了!” “要是??”竹葉輕問,“那畜生不來此地呢?” “他一定來!”涪鸞的聲音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巴國沒了,下一個就是蜀國!這個背信棄義的畜生是斷不會讓通國順順當當做個蜀王的!” “我們這??不是害了通國嗎?” “害死他活該!”涪鸞恨道,“若無此人,我們就不會落到這步境地!” 在涪鸞、竹葉姑嫂潛伏蜀宮后不到一周,張儀不期而至。 一切未出公主涪鸞所料,張儀是來向蜀王攤牌的。秦王是王,已經淪為秦國屬國的蜀王也是王,顯然不合秦王之意??稍捳f回來,自秦人入蜀,通國積極配合,通國的王位,也是張儀承諾并奉旨擁立的。而今蜀地剛定,就廢人家的王位,于情于理張儀都開不了口。 然而,政治容不得婆婆mama,尤其是治蜀。張儀決定先造一個勢,再“點到即止”,讓通國“感悟”,自降身價。 為達到造勢效果,張儀幾乎沒給通國準備時間,只在將到王宮時,使先鋒將軍都尉墨入宮“稟報”。與此同時,隨從都尉墨的數十甲士步伐整齊地踏入王宮大門,將蜀宮正殿里里外外搜索一遍,之后退出殿門,五步一卒,锃亮的槍戟在寬闊的宮院里豎起一條長長的通道。突如其來的肅殺氣場嚇得宮人腿不敢移,氣不敢喘,戰戰兢兢地擠在旁側的偏殿里。 自于涪鸞口中得知巴國之事后,通國食不甘味,夜不安寢,身邊又無高人謀劃,正自沒有主張,張儀到了,且又鬧出這般陣勢。情急之下,通國愈發慌亂,發不及梳,飾不及佩,便跌跌撞撞地出門迎接,匆忙中王冠落下也未顧及,幸虧胖內宰眼疾手快,將一頂冠飾提在手中,氣喘吁吁地追到宮門處,才在秦人的槍戟叢中用指尖為他理順亂發,佩以冠飾。 主仆二人剛剛理好,遠處就傳來更大的喧囂。 無須再問,是張儀駕到。 通國勻平氣息,挺直身體,在胖內宰的攙扶下邁出宮門,走下臺階,面朝由遠而近的張儀車馬哈腰長揖。 前有儀仗開道,后有護衛簇擁,張儀夫婦的駟馬甲車直驅宮門。 相距約三十步遠近,張儀喝叫停車,從車上跳下,親手放置乘石,扶下早已換作一身紅裝的香女,夫婦二人趨行至通國前面,伏地叩道:“秦臣張儀并夫人覲見蜀王!” 通國這也緩過神來,急趨近前,扶起張儀:“相國快快請起!相國大禮,叫通國如何承受得起!”見香女也一同站起,朝她深深一揖,“通國見過相國夫人!” 香女拱手回禮,給他一笑。 “大王,此地風寒,敬請宮中說話?!睆垉x反賓為主。 “相國先請?!蓖▏W到一側,畢恭畢敬地伸手禮讓。 張儀跨前攜住通國之手,并肩踏上臺階,步入宮門。香女又對胖內宰笑笑,與他一道跟隨于后。都尉墨一臉嚴肅地手握劍柄,走在最后。 出來時只顧慌張,沒顧上害怕,這辰光返回,身邊走著笑里藏刀的大秦相國,身后跟著殺人不眨眼的都尉墨,兩側是寒森森的槍刀劍戟,通國不由額頭汗出,腿肚子打戰,步伐慢下,幾乎是一步一挪。 張儀瞄見,覺得勢也造得差不多了,在行將踏上正殿臺階時,頓住步子,松開通國的手,轉對都尉墨,語帶雙關:“墨將軍,蜀王既為我王冊封,蜀地就是秦地,蜀宮就是秦宮,蜀王與我就是一家人,大可不必這般興師動眾?!?/br> “末將得令!”都尉墨應過,朝眾甲士揮手,所有秦卒有條不紊地撤到宮門外面。 “呵呵呵,”望著一下子空蕩下來的偌大宮院,張儀轉對通國笑出幾聲,拱手,“出征在外,在下為三軍主將,墨將軍這也是例行秦人軍律,大王莫要在意?!?/br> “通國不敢!”通國亦忙還過一禮,伸手禮讓,“相國大人,請!” 二人步入正殿,分賓主坐下。 胖內宰站在通國身后,香女坐在張儀下首。 看到通國臉上仍舊惶恐,張儀指著面前幾案,半開玩笑,半緩和氣氛:“幾案空空蕩蕩,大王總該不會這般待客吧?” “上??上茶!”通國囁嚅道。 事出倉促,加之秦人清場,殿里沒留一個宮人。胖內宰欲召人來,又怕不妥,欲親手斟茶,卻連茶水茶具放在何處也不曉得,只得四顧張望。 張儀瞧出他的尷尬,笑笑,朝外努嘴。 胖內宰會意,走出去,正在四顧尋人,廊道里閃出涪鸞和竹葉,一個端著茶具,盤中還放著各色茶點,一個提著炭盆和水壺,顯然早在恭候,炭火已經燒得很旺了。 胖內宰看出端倪,壓低聲,急切道:“公主,你倆??”又環顧四周,見并無秦人,方才緩出一口氣,將二人扯到背處。 涪鸞騰不開手,只彎腰施禮:“老阿公,聽聞有貴賓光臨,就讓我倆侍奉茶點吧!” “公主呀,”胖內宰淚水流出,連連擺手,“萬萬使不得啊,這這這??你倆快快躲起,老奴另請人去?!?/br> “阿公啊,”涪鸞聲音柔軟,二目放電,“那些宮人沒有幾個見過世面,全讓秦人嚇破膽了,哪能侍奉得起貴賓呢?再說,我和阿嫂本是茶人,這又熟悉宮廷禮儀,我們堂堂大蜀,總不能因為一杯茶水而讓貴賓低瞧了,是不?” “公主,你??”胖內宰的目光落在涪鸞腰間。 “阿公,”涪鸞忖出他已看破,淚水流出,撲通跪下,“涪鸞??代父王、阿哥,還有數不盡的巴人和蜀人,求你了??” “唉,”胖內宰長嘆一聲,閉上眼睛,老淚流出,“使不得呀,孩子,事已至此,你們即使殺掉張相國,也是??”重重搖頭。 “阿公,我們不想殺他!”竹葉急切說道。 “哦?”胖內宰盯住二人,目光質詢,“你們既然不想殺他,這又做什么呢?” 涪鸞的語氣頗為自信:“拿住那個不守信用的畜生,換回父王、阿哥和被他關押的巴子!” 胖內宰陷入沉思,良久,拭干淚水,扭過肥胖的軀體,頭前走去。 涪鸞擦過淚水,與竹葉交換個眼神,緊隨于后。 二女緊跟胖內宰款款步入,在旁側一個空案上放下茶具,跪地見禮畢,便分頭忙活起來。 見是涪鸞二人,通國嚇壞了,臉色發白,轉對胖內宰語不成聲:“你??怎么是她倆?快讓她們出去!” “大王,”胖內宰早已淡定,半是解釋,“方才清殿,宮女全跑散了,只有她倆在,老奴就??” 正在準備茶具的涪鸞迅即做出委屈狀,淚水奪眶而出,拿衣襟擦拭。 “呵呵呵呵,”張儀不知端底,笑著打諢,“蜀地出美人,二位宮女是真正的大美人呢,蜀王別不是舍不得吧?” “通國不敢!”見不好再說什么,通國只得啞起聲音,轉對涪鸞,“莫再哭了,快為貴賓上茶!”略略一頓,話里有話,“二位千萬小心,燙傷貴客,大家可都吃罪不起!” “呵呵呵,二位美人,莫怕你家大王,但有好茶,只管沏來!”張儀來了興致,挽起袖子,故意擺出準備挨燙的架勢。 涪鸞止啼,沖他嫣然一笑,見竹葉已把壺水燒開,朗聲:“阿姐,起茶!” 姑嫂二人緩緩站起,一邊沏茶,一邊環繞幾案,咿嘻唱對,手舞足蹈,俯仰拾趨,洗沖沏煮,將杯盞爐壺等一應茶器撥弄得叮當作響,將個尋常的沏茶過程生生變作一場茶藝表演,曼妙成趣。涪鸞、竹葉原本就是巴地的標致美人,這又cao練數日,施出媚功,跳出巴山茶舞,莫說是張儀、香女,即使熟知二人的通國,也是看得傻了。 就在幾人目不暇接、眼花繚亂之時,茶水已過兩沖,最上口的第三沖沏畢斟好。在一如既往的優美舞蹈唱對中,涪鸞、竹葉各捧一盞玉杯,分別奉送于張儀、香女案前,在案上擺好,綻出一個媚笑,再舒身姿,再起舞蹈。 張儀顯然被這場別致的異域風情震撼了,兩手摸向茶盞,兩眼依舊盯在二女身上。 眼見張儀端起茶盞,下意識地就要送入口中,香女陡然出聲:“慢!” 香女的聲音急促有力,如同斷喝。 二女顯然被這聲斷喝嚇一大跳,相視一眼,頓住手腳。 張儀打個驚怔,放下茶盞,狐疑地看向香女。 香女瞄一眼眼前茶盞,又瞄一眼二女,伸手摸過茶盞,略略一嗅,看向胖內宰:“請飲此茶!” 胖內宰略作遲疑,淡淡一笑,伸手接過,眼睛眨也不眨,一飲而盡。 就在此時,涪鸞朝竹葉使個眼色。竹葉長袖舞動,身體翻轉,大喝一聲:“著!”一枚暗器破空飛出,直取香女。 與此同時,涪鸞躍過幾案,直撲張儀。 一切發生在眨眼之間。已有防備的香女看得真切,閃身躲過暗器,借力縱身,順手拔出西施劍,凌空劈向竹葉。竹葉萬未料到香女有此功夫,躲避不及,本能地伸手擋去,齊腕斷掉,另一手再施暗器,未及出手,被香女復一劍刺中左胸,立時斃命。 待香女騰出手來去救張儀,卻是遲了,尚未反應的張儀早被涪鸞從身后扯牢長發,將頭后扳,一把利刃緊扼在他充分暴露的脖子上。 香女頓步,二目逼視涪鸞。 “放下劍吧,刀上帶毒,沾血必死!”涪鸞的語氣平靜得出奇。 香女倒吸一口氣,細看那刀,有頃,扔下西施劍,站于原地。 張儀的脖頸被涪鸞牢牢扼住,莫說是說話,即使出氣也是艱難,只得仰脖坐地,任由擺布。 涪鸞瞄了一眼,見竹葉橫尸,老宮宰中迷藥歪向通國,通國則完全被嚇呆了,身體發僵,眼珠子也是直的,任憑胖內宰的沉重軀體壓在他的腿腳上,只有香女杏眼圓睜,眨也不眨地緊盯自己,周身處在戰斗狀態。 “退后一步!”涪鸞語氣嚴厲,幾乎是命令。 香女一動不動。 腳下是西施劍,再退她就手無寸鐵了。 “我數三個數,”涪鸞加大扼脖力度,“一、二??” 張儀透不出氣,憋得臉和脖子通紅。 在涪鸞就要數到三時,香女退后一步。 “再退三步!” 香女又退三步,再后是大殿的門檻。 涪鸞松開張儀脖頸,刃尖不離其脖。 張儀接連深吸幾口氣,努力冷靜下來,輕聲說道:“敢問俠女,在下可以說話否?” “你不是已經說了嗎?”涪鸞冷冷應道。 “還想再說一句?!?/br> “說吧!” “在下仍舊活著,說明俠女并不想取在下性命。俠女既不謀命,卻又這般扼住在下脖子,豈不是太累了?在下有條腰帶,帶扣就在背后,俠女何不解開將在下反綁起來呢?” 涪鸞略略一怔,覺得張儀講得是,遂出手解開他的腰帶。張儀主動將手伸到背后,交叉扣在一起,任由她縛牢。 “大王,夫人,”見她扎縛牢固,張儀方對通國、香女道,“冤有頭,債有主,俠女既然是沖在下來的,就與你二人無礙,出去吧?!?/br> 通國這也緩過神了,忙將宮宰移開,連試幾次,方站起來,難受得齜牙咧嘴,看樣子,他的腿腳讓胖內宰的龐大軀體壓木了。 “阿哥,你不能走!”涪鸞幾乎是命令。 聽到這聲“阿哥”,通國臉色瞬間白了,卻又不敢不聽吩咐,只得復坐下來。 香女又退一步,左腳跟頂在門檻上。 涪鸞看出她是想借力于門檻,以便躍身,冷冷一笑:“張夫人,你也想留在此地嗎?” 香女看向張儀。 聽到涪鸞叫通國的那聲阿哥,張儀已是恍然有悟,閉目有頃,對香女道:“夫人,聽俠女的,出去吧,這里沒有你的事了?!?/br> 香女退出門檻,但并沒有走開,只在檻外牢牢站定,兩眼瞇縫,始終不離涪鸞。 涪鸞瞄她一眼,看出已在安全線外,不再多究,走前幾步,彎身撿起香女的寶劍,拭下劍鋒,脫口贊道:“好劍哪!” “俠女好眼力也,”張儀順口夸她,“這是西施劍,本為吳王夫差贈予美后西施,后為越王無疆所得,轉賜在下夫人了!” 涪鸞也不搭話,拿劍走到竹葉身邊,緩緩跪下,將她仍在大睜的眼皮輕輕合上,喃聲:“阿嫂,你一生嗜武,死于此劍之下,亦是值了!” “唉!”張儀長嘆一聲。 “你嘆什么?”涪鸞把西施劍擺放在竹葉懷里,緩緩站起,復回張儀身邊,靜靜問道。 “為這位阿嫂而嘆!” “我的阿嫂無須你嘆!”涪鸞的聲音依舊淡淡的。 “在下張儀,敢問俠女尊姓大名?” “你的仇敵,巴王嫡女涪鸞!”涪鸞轉到他前面,手拭利刃。 “仇敵?”張儀故作驚愕,不解地扭頭看她,“在下愚鈍,敢問公主仇從何來?” “仇從何來,你自己清楚!”涪鸞聲音陰冷,幾乎是一字一頓。 張儀盯住她的眼睛,良久,做出懵懂之狀:“在下愚癡,還請公主詳釋!” 涪鸞嘴角撇出冷笑,利刃指向張儀:“死到臨頭,還想抵賴!” “好吧,”張儀閉上眼睛,“在下不抵賴,在下只想求問公主,能否讓在下死個明白?” “我這問你,我的父王在哪兒?我的幾位阿哥又在哪兒?” 張儀方才已從她的眼睛里讀出什么,早有主意了,因而坦然許多,不無夸張地“咦”出一聲:“這些日來,他們一直和在下在一起呀!” “你??騙人!”涪鸞的刀刃再次逼近他的脖頸。 “唉,”張儀長嘆一聲,“公主呀,你讓在下怎么解釋才肯信呢?二十日前,巴王及諸巴子與在下在江州相聚,之后就去閬中,前幾日又與在下一路趕奔蜀地!” 這是一個全新的信息,涪鸞眼睛大睜,愣怔有頃,顯然不信,將刀子在他脖子上又緊一緊,低聲喝道:“我不信!他們讓你下了迷藥,這辰光正被你押在江州大牢里呢!” “他們被在下押在大牢,公主可是親見?” “這??”涪鸞語塞。 “唉,”張儀又是一聲長嘆,“公主呀,難道你一定要相信謠傳、屈死我張儀嗎?你的父王這辰光就在蜀地,難道公主??”頓住話頭,夸張地搖頭。 “你??”涪鸞大睜兩眼,“此話當真?” “在下身為大秦相國,堂堂七尺男兒,還能蒙騙你個弱女子不成?你的父王前幾日與在下同車赴蜀,欲與蜀王商議巴、蜀邊界劃分,昨晚在下還與你的父王喝酒談天來著?!?/br> “那??父王何在?” “嗨,也是湊巧,今晨我倆就要登車入宮時,忽聞一樁奇事,你父王定要去看,在下拗不過他,只好讓國尉司馬將軍陪他去了?!?/br> “是何奇事?” “說是附近人家養頭母豚,前日產下一怪,長鼻子,小眼睛,五條腿盡皆胳膊粗細,僅兩日,塊頭竟比母豚還大,有人說是大象呢!” 涪鸞眼珠子連轉幾下:“有此奇事,你為何不去?” “嘿,在下鼻子眼兒全不信!母豚生象,這不是瞎扯嗎?再說,象也只有四條腿呀,天底下哪有五條腿的象?蜀人擅長瞎編,在下上過幾次當了!” 想到父王生性好奇,涪鸞不由得信了,眼皮子眨巴幾下:“梓犨阿哥呢?” “原說要來的,臨走時讓你父王留在閬中,說是讓他準備移都江州呢?!?/br> “既是此說,你立馬請出我父王!不見父王,我不會信你!” “夫人,”張儀吩咐仍在門外的香女,“這辰光巴王想必看過稀奇了,你速去城外,有請巴王,莫提在下和公主,只說蜀王有請!” 香女應一聲,正要走開,張儀又道:“關上殿門,免得有人打擾!還有,傳令墨將軍,在巴王駕到之前,任何人不得踏入宮門一步,違令者斬!” 香女聽出話音,大大咧咧地跨進殿門,將兩扇門拉上,虛虛掩起,就不慌不忙地走下臺階,揚長而去。 聽到“嘚嘚嘚”的腳步聲漸去漸遠,張儀長舒一口氣,看向涪鸞:“在下實不明白,公主何以認定巴王、巴子被在下害了呢?” “巴人全是這么講的!”涪鸞應道,語氣遠沒有前些時肯定,“他們還說,你們秦人把巴人勇士全部射殺了!” “這這這??”張儀苦笑一聲,看向通國,“這些謠傳大王信不?在下是應大王和巴王之邀出兵的。這般翻山越嶺替人解圍,做的全是賠本買賣,秦王初時死活不肯哪。后見大王苦苦相求,是在下于心不忍,這才說服我王,千里迢迢趕來救援解難,不想卻又??” “阿妹,”通國亦覺對不住人了,轉向涪鸞,“想是謠傳了,就阿哥所知,相國不是那樣的人?!?/br> 涪鸞低下頭去。 “公主,在下渴了,能賞口清水不?”張儀咂吧幾下嘴唇,顯然是真渴了。 涪鸞將壺里的水倒出一盞,遞他口邊。 “不會有毒吧?”張儀盯住涪鸞,故作狐疑道。 涪鸞白他一眼,喝一口,復遞給他。 張儀似是再無顧忌,咕嘟幾聲一氣喝下,開始大談與通國、梓犨二人如何在咸陽相識,如何建立下兄弟般情誼,尤其是梓犨,為人如何爽直,如何講義氣,二人如何飲酒,酒后如何耍瘋,如何談天說地、彼此無疑,等等。 涪鸞聽得感動,漸漸覺得是自己誤信誤解了。 “公主,”張儀似又想起一事,看向涪鸞,“聽人說,公主與大王早有婚約,可有此事?” 聽到“婚約”二字,涪鸞面色羞紅,低下頭去。 張儀轉向通國:“大王,有這事沒?” “嗯嗯,”通國嗡出兩聲,聲音很小,幾乎是嘟囔,“那時我倆還小哩?!?/br> “呵呵呵呵,”張儀迭聲笑道,“在我們中原,這叫娃娃親,所有姻親中,娃娃親最是難得,你倆這樁婚事,真正是天作之合呢。大王,你看這樣如何,待巴王趕到,由在下出面張羅,為你倆做個見證,讓這樁好事情有個圓滿!” 見張儀大談親事,涪鸞羞澀難當,心中一直繃著的那根警弦砰然裂斷。 “公主,再請一杯水喝!”張儀再次懇請。 涪鸞對他笑了一下,將刀放在幾案上,為張儀倒完水,侍奉他喝完,又為通國斟滿一杯,推到他面前。 “公主,在下這腿腳坐得麻了,能否站起來走動走動?”張儀伸下腿,做出苦澀狀。 涪鸞點頭。 張儀吃力地站起,伸展幾下腿腳,一邊走動,一邊說話,活動幾圈后回到案邊,冷不丁發力,一腳掃飛毒刀,向后猛撞涪鸞,顯然肯定門外有人,口中朗聲叫出:“夫人速來!” 張儀三個動作一氣呵成,涪鸞猝不及防,被張儀撞個結實,跌出兩步開外。 幾乎是在同時,不知何時已經踅回并悄悄守在門外的香女“嗵”地撞開殿門,飛身閃入,一個箭步躥到竹葉身邊,伸手撿起西施劍。 正殿兩側各豎兩根合抱粗細的殿柱。因是毒刀,張儀在踢刀時看準刀柄,橫腳掃出,毒刀側飛,柄重刃輕,柄頭先行,撞擊在左側靠里的粗大楠木柱上,“當”的一聲拐個方向,轉頭飛向兩丈開外的涪鸞,剛巧扎在涪鸞的腿肚上。刀刃喂過劇毒,見血必死,但涪鸞早已看破生死,全然不顧,拔出毒刀,一個鯉魚打挺站起,大叫一聲:“jian賊看刀!”便“嗖”地擲向張儀。 張儀撞飛涪鸞后,因慣性仰面摔倒,加之兩手被她反綁,且一切發生在眨眼之間,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毒刀直飛過來,無力也不及躲閃。 眼見情勢危急,香女幾乎是出于本能地順手擲出西施劍。那劍剛好在張儀胸前撞到利刃。兩刃撞擊,毒刀受力,打個彎,拐向右側庭柱,“哐啷”掉地,西施劍尖不偏不倚地插進庭柱,悠悠閃動。 一擊未中,涪鸞順手拔下頭上金簪,“噫唷”一聲發出怪叫,騰身飛起,凌空撲向張儀。 香女已先一步撲到張儀身上,一邊護住張儀,一邊伸手從柱上拔出西施劍,不及翻身,將劍反手望空擊出。 一切來得太快,涪鸞既無時間躲閃,也根本無意躲閃,徑迎劍尖撲下。 西施劍貫胸而過,涪鸞的金簪也同時刺入香女肩胛。 都尉墨引領秦兵沖入,將撲壓在香女身上的涪鸞翻到地上,拉開香女,解開張儀。 看著方才還在鮮活舞動的優美軀體于瞬間倒地抽搐,一腔青春熱血在眼皮底下汩汩流盡,張儀凄然閉目,長嘆一聲:“好一個烈女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