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9章| 行詐術秦人滅巴 救父兄烈女行刺
五千蜀兵在潛水東岸一觸即潰、遭秦人一路追殺的慘烈場景,被一水之隔的蜀人看個真切,恐懼情緒就如瘟疫般在蜀人中間蔓延。 天黑時分,柏青悠悠醒轉,將這場可怕的遭遇戰由頭至尾細述一遍,聽得太子修魚背脊骨陰森森的,看向相傅,聲音發顫:“老愛卿呀,秦人如此厲害,這該如何是好?” “唉,”老相傅沉吟良久,嘆道,“是老朽之錯矣?;诓辉撆c苴人在這土費城里糾纏,耽擱整整兩日辰光。若是一到此處,就去先機搶占天門,在彼處筑壘,設下一道防線,局勢就斷不至此了?!?/br> “這這這,”見老相傅應出此話,修魚臉色變了,“如若不然,我們就與秦人議和吧?!?/br> “殿下想得未免天真了?!标愝F半是譏諷道,“秦人興師動眾,出大兵數萬,跋涉數千里,絕不只是議和來的?!?/br> “那??”修魚打個驚戰,“他們要做什么?” “想吞吃殿下的國土?!?/br> “給他們呀!”修魚略略一想,修正道,“把苴地送給他們!” “苴地已經是他們的了?!?/br> “給他們一半蜀地,如何?” 陳軫苦笑一聲,搖頭。 “我我我??”修魚急了,“我們只留下成都,其余都給他們,如何?” “唉,”望著這樣的太子,陳軫搖搖頭,又是一聲苦笑,“殿下呀,這是生死存亡,不是小販之間討價還價呀!記得此前在下說過,蜀國膏腴之地,秦人覬覦久矣。秦人處心積慮地誘使苴人打通山路,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吞并巴、蜀。巴地暫且不提,單這蜀地,它們是屬于大王、屬于殿下的,數百年來,蜀人只知盡忠于大王,盡忠于殿下。殿下呀,即使你們把所有蜀地拱手相送,秦人能讓大王和殿下茍活于世嗎?” 陳軫所言句句在理,顯然不是恫嚇。 修魚臉色慘白,渾身打戰,陡然間,撲通跪地,朝老柏灌連連磕頭,涕淚交流:“老愛卿,你??你你你??你快去求求父王,修魚不做太子了,修魚??修魚不想死呀,老愛卿??” 大敵當前,太子卻是這般表現,丟盡了蜀人的顏面。老相傅全身打戰,哆嗦的手指戳向修魚:“你??你??” 老相傅一口氣噎住,憋得臉色漲紫,幸虧莊勝跑過來又捶又拍,方才緩過。 陳軫遞過一杯水,老相傅喝一口,喘幾下粗氣,轉對外面,沉聲:“來人!” 二漢走進。 老相傅朝著仍舊跪在地上的修魚努嘴:“殿下龍體不適,送寢宮安歇?!?/br> 二漢不由分說,一邊一個,架起修魚就朝門外走去。 修魚沒有掙扎,但送回來的聲音卻是凄慘:“老愛卿呀,修魚求求你了,修魚不要當太子,修魚不想死??!” 修魚的聲音漸去漸遠。 老相傅朝陳軫苦笑一聲,老淚縱橫。 “相傅大人,”陳軫拱手謝罪,“是晚生講錯話,嚇到殿下了。晚生??” 廳中死一般沉靜。 不知過有多久,老相傅伸手抹去眼淚,陡然抬頭,沖陳軫道:“特使大人,什么話也不必說了?!甭月砸活D,老拳頭用力一捏,表情剛毅,字字鏗鏘,“這片土地是開明先王留下來的,斷不容許在老朽手中贈予他人!” “老相傅呀,”聽聞此言,陳軫既感動,又憂心,“大王是那樣,殿下是這樣,柏將軍這又傷重在身,您老這??” “這是命??!”老相傅仰天長嘆一聲,接上話茬子,“陳先生,你這也全看到了,是天要亡蜀,天要亡蜀??!”說著,用力站起,搖幾下頭,拖著沉重的步子,顫巍巍地揚長而去。 望著老相傅漸漸遠去的背影,莊勝湊到陳軫跟前,悄聲問道:“陳大人,事已至此,我們該怎么辦?” “唉,”陳軫長嘆一聲,也站起身,“還能怎么辦呢?快去備船,再備幾套苴人服飾,隨時候用!還有,將軍最好馬上派人前往成都,接尊夫人與令妹速離蜀地,如果你不想讓她們陪歡秦人的話?!?/br> “謝先生關照!”莊勝深鞠一躬,匆匆去了。 翌日午時,一陣雄壯的號角聲刺破天空,蜀人各執兵械,紛紛集結在白龍水沿岸的灘頭上,一排排,一行行,遠遠望去,黑壓壓的就如一窩窩螞蟻。 成千上萬的螞蟻漸漸簇擁向一處高臺。 高臺是奉老相傅之命臨時搭建起來的。高臺兩側,幾十名樂手敲打各式器樂,幾十個巫人伴隨巫樂,大跳巫舞。 臺上,橫著一道幕布。臺下,幾十名將軍,也就是千夫長以上級別的各地領主、五丁首領,各持兵械,昂首挺立,如一根根豎起的木樁。 一曲跳完,巫樂戛然而止,巫人有序退開。 場上氣氛凝重,無數道目光盯向高臺上的那道幕布。 幕布緩緩拉開。 開明王蘆子一身戎裝,手持長戟,昂首挺胸,站在臺子正中。開明王左側站著老相傅,也一身戎裝,手持長槍。右側站著將軍柏青。 開明王精神亢奮,一身殺氣。老相傅白須飄飄,二目如電,浩氣貫空。柏青頭上、身上幾處裹傷,血水滲出,但面色剛毅,氣態沉定。 看到開明王,全場蜀人群起雀躍,頓足齊呼:“開明王!開明王!開明王??” 老相傅擺手,呼聲頓住。 “勇士們,”開明王跨前一步,將長戟重重戳在臺上,一字一頓,“白龍水怪陰結葭萌,葭萌陰結秦人,二賊合謀欺侮本王孔雀愛妃。就在昨夜,愛妃又一次泣血求救,本王決定,自今日起,與白龍水怪決一死戰!勇士們,有不懼死者,這就跟從寡人,沖鋒陷陣,掃平秦人,活擒水怪!” 開明王話音剛落,柏青即以槍頓地,振臂高呼:“勇士們,追隨大王,沖鋒陷陣,掃平秦人,活擒水怪!” 眾勇士皆以兵械戳地,手舞足蹈:“追隨大王,沖鋒陷陣,掃平秦人,活擒水怪!” 場地上,巨大的聲浪震耳欲聾。 開明王豪氣貫空,兩手持戟,氣昂昂地步下臺階,殺向他的戰場。 老相傅示意,柏青擺手,與幾名兵士護佑在開明王身后,跟下臺階。臺下,幾十名持戟兵士早已恭候,一齊跟在開明王身后,各自做足姿勢,山呼口號,雄赳赳,氣昂昂,沿大道漸漸走遠。 顯然,這是老相傅精心安排的開場白。站在臺下的陳軫微微點頭,目不轉睛地看向臺面,看老相傅這出獨角戲如何唱下去。 柏青再次返回臺面,站在父親身邊。他的傷勢不在要害,歇過一夜,這也能夠挺住了。 “勇士們,”老相傅將手中長槍遞給柏青,朗聲說道,“白龍水怪陰結苴侯,苴侯陰結秦人,欺侮孔雀王妃,是可忍,孰不可忍。方才,大王明旨,與秦人決戰,營救王妃!” 眾將皆不作聲。場面死一樣地靜。 “勇士們,”老相傅語氣緩慢,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說出的,“白龍水怪欲霸的只是王妃一人,秦人欲霸的,卻是我開明山水。據老朽所知,秦人謊稱有神牛屙金,誘惑苴人拓辟山道,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利用此道,滅絕我們蜀人,霸占我們的田地,欺侮我們的妻女,永世騎在我們蜀人頭上。勇士們,老朽老矣,你們都還年輕。老朽不樂意!老朽誓死不答應!老朽這來問問你們,答應,還是不答應?” “不答應!”臺下群情激昂,異口同聲。 “勇士們,”老相傅再次擺手,“昨日一戰,我方受挫,五千勇士為國捐軀。據柏青將軍及其他親歷者所言,秦人毫無人性,兇殘至極,我們的勇士見勢不敵,有不少人放下兵械,然而,仍舊被他們斬殺了。這且不說,勇士們,兇殘的秦人還把我們勇士的耳朵割下來,掛在槍桿上!” 場上一片死寂,所有面孔都在扭曲,一股巨大的悲憤和壓抑似在空氣中凝結。 “勇士們,”老相傅捏緊拳頭,聲音高亢,“秦人兇殘,是魔鬼,是比水怪還要可惡的魔鬼!但我們不怕他們,因為他們同我們一樣,也是血rou之軀,他們也會死。昨日之戰,秦人勝在裝備上。他們有盔甲,他們的槍比我們的長,他們的箭比我們的重,他們的人比我們的多。然而,秦人不是沒有短處。秦人有三不利:一、不得地利;二、孤軍襲遠;三、人地生疏。不得地利,我可據險以抗,以檑木滾石砸死他們。孤軍襲遠,糧草就會不繼。我們只要堅持抗拒,相信在三個月內,秦人必會撤軍。人地生疏,秦人是孤軍作戰。秦人的盟友苴人已經敗散,而我開明王,卻有楚人支援。楚人十萬大軍,正在進攻巴人,相信不過一月,就會趕到此地,與秦人決戰!” 全場再次雀躍,呼聲雷動。 昨日兵敗的悲觀愁云似乎在剎那間消散,蜀人的衛國斗志也似乎完全被老相傅的慷慨陳詞激勵起來了。 接后一個時辰,老相傅連發令牌,布置三道防線:第一道,由他與開明王親率兵士四萬,利用潛水、白龍水天險,拒秦人于苴都土費;第二道,由將軍渠首引軍一萬,沿白龍水縱深分散布防,在險要處設關筑壘,往來接應;第三道,由殿下修魚、將軍柏青引軍兩萬,沿清水一線駐防,在劍門設置關壘,確保運輸通暢。 眾勇士倍感鼓舞,各自受命而去。 在如此不利的情勢下,老相傅竟于短短兩個時辰內完全扭轉士氣,將雜亂無章的蜀國五丁合理分派,有序調動至關鍵崗位,足見功力。 深諳軍事的莊勝看得眼花繚亂,大是贊嘆。 “莊將軍,”陳軫卻道,“船只備好沒?” “備好了,在苴宮下方的潛水渡口處?!?/br> “你夫人她們,安排接應否?” “安排了?!?/br> “既然一切妥當,我們這就乘船走吧?!标愝F看看天,率先走向渡口。 “陳大人,”莊勝緊追幾步,“是否看看局勢再說,晚走幾日未嘗不可。我看老相傅安排得挺周全的,想必秦人??” “晚走幾日?”陳軫頓住步子,看向秦人方向,冷冷一笑,拍拍他的肩膀,“莊將軍不會喜歡被人五花大綁地接受審訊吧?即使莊將軍喜歡,在下也不想在此地看到秦人,尤其是張儀那廝?!?/br> “應該不會吧?”莊勝大是不解,半是自語,半是求問,“我看蜀人斗志昂揚呢。近八萬大軍,又有山水之險,秦人??”再次頓住,只將兩眼盯住陳軫。 “我這告訴你吧!”陳軫一字一頓,“你只看到臺上,卻沒看到臺下。你只看到臺前那些錦衣玉食、有權有勢的領主,卻沒看到遠處那些褐衣草履、竊竊私語的五丁。他們的口號,是喊給領主聽的,他們的雀躍,是跳給領主看的?!?/br> “大人何以曉得?” “因為就在這幾日里,”陳軫指著遠處那些跟在領主后面分別流散的五丁,“我與那些人談過,也問過他們。他們皆有父老妻子,皆有糊口營生,然而,上至開明王,下至各地領主,沒有人顧念他們。一個眼中只有死妃、沒有活民的國王,能指望他的臣民們為他賣命嗎?” 莊勝愕然。 一切未出陳軫所料。 就在陳軫、莊勝等人扮作苴人乘舟沿潛水溜走后的第三日,秦人從潛水上游乘木筏漂下,一舉搶占白龍水北岸,奪得兩個水洲。水洲上的蜀人,在秦人攻來并做出不殺的承諾時,沒作抵抗,紛紛扔下兵械,跪地投降。 又過兩日,不知多少秦人如鬼魅一般陡然出現在劍門一線修筑關壘的蜀人身后,大“幾”字底端一時狼煙四起,鼓角齊鳴,到處可見秦人的旗幟,可聽到秦人的喊殺聲,已被老相傅安排到最后方的殿下修魚嚇得屁滾尿流,不顧一切地落荒而逃。眾蜀人見殿下跑了,自也一哄而散。 柏青此刻正在清水河岸視察地勢,安排從員擇地筑壘,待聽到聲響急急回援時,已是遲了,他們所修的壁壘全被秦人所占,后路被斷,根本攻不過去。柏青無奈,只好引眾沿清水河谷退回白龍水,向老相傅求援。 劍門一線是通往蜀中的最近也幾乎是唯一的退路。得知退路被斷,前線蜀人盡皆驚慌,不戰自亂。秦人擂鼓吶喊,兵分幾路進攻,苴人也乘機以蜀話勸降。逃無可逃,抗無可抗,蜀人,甚至包括許多領主,再也顧不上老相傅之言,紛紛扔下兵械求饒。 眼見大勢已去,老相傅急與柏青保護開明王沿白龍水撤退。 “柏將軍,快看,秦人在那兒!”開明王卻不肯走,看到遠處如蟻般涌來的秦人,興奮地舞動長戟,扭頭反沖回去。 柏青攔他不住,正自急切,老相傅趕上,指著白龍水上游方向對開明王道:“大王不可與這些蝦兵蟹將糾纏,王妃正在前面受難,我們得快去尋那水怪,搭救王妃才是!” 聽到“王妃”二字,開明王兩眼發紅,回轉身沖向前去。 經此折騰,有苴人看到了開明王的衣冠,高聲喊叫,引領秦人急追而來。 老相傅、柏青等沿白龍水南岸一路向西狂奔,走有三十多里,意外再次發生。開明王看到前面有處飛瀑,飛瀑下面有個深潭,情景與畫中略似,眼前出現幻覺,大喝一聲:“水怪休走,還我愛妃來!”說著,不顧一切地躍下河岸,舞動長戟,沖向水潭。 一切發生得過于陡然。待柏青等追下去時,開明王已經整個躍入潭中,眾人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的大王在水中沉落,隨激流翻轉。那潭足有幾丈深,潭水清澈見底,他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們的大王在水中不停地舞動長戟,直至不再動彈。待水性好的兵士跳下深潭將人救出時,開明王已經沒有呼吸。 一代癡王蘆子就這么死在對孔雀王妃的一片癡情里。 老相傅跌坐在石上,望著開明王,老淚橫流。 老相傅在開明王的尸體前面緩緩跪下。 所有蜀人盡皆跪下。 “青兒!”聽到追殺聲漸近,老相傅猛地醒轉,急對柏青叫道。 柏青涕泣:“父親?” “為父老了,走不動了,就在此處守護大王。秦兵就要趕來了,你速帶勇士們離開,務必搶在秦人前面趕回成都,尋到殿下,帶他逃往西山。只要殿下在,人心就不歸秦。人心不歸秦,蜀地就永遠是蜀人的!” “父親??”柏青伏在老相傅身上,痛哭失聲。 “快—走—”老相傅一把推開他,聲嘶力竭。 柏青朝老相傅和開明王又拜幾拜,含淚引眾飛奔而去。見他們走遠,秦人這也迫近了,老相傅長嘆一聲,緩緩拔出寶劍,眼睛一閉,橫劍自裁。 柏青一行又沿白龍水上行數十里,沿另外一條河谷南轉,繞個大彎,于半月之后方才轉出山地,朝成都方向疾走。 及至彭州,柏青遠遠望見前面一群秦人正在圍住蜀人廝殺,遂沖過去解救。秦人見他們人多,掉頭反走。柏青近前,見被一群蜀人舍命護在核心的正是太子修魚,他人已軟癱。 柏青大喜,使人背起太子,向離此最近的西北山林逃去。 不幸的是,柏青他們一路奔波十數日,大多疲憊不堪,加之柏青有傷在身,更是力不能支。一行人你攙我扶,跌跌撞撞地逃有二十多里,至白鹿山時,大隊秦人已追蹤而至。 柏青見無處可逃,只好引眾上山,據地勢四面守定。 秦人趕至,將這座孤山團團圍困。 白鹿山雖然叫山,實則是個荒丘,山上既無貯糧,也無人家。 秦人勸降,柏青寧死不降,苦守兩天,于第三日夜間兵分三路潰圍。柏青保護修魚沒走多遠,又遭秦人圍困。柏青背負早已癱軟的修魚拒不歸降,遭秦人射殺。 綿延三百余年的大蜀開明王朝,由望帝鱉靈開局,歷任九帝,至開明尚王時降格為王,又歷三世,至第十二世蘆子承統,不思進取,因情誤國,在白龍水潭里與他的孔雀王妃相會去了。老相傅柏灌對開明王朝抱有的最后一絲期望,也在其子柏青、太子修魚雙雙被秦人亂箭穿身之后化為烏有。 此后數月,蜀人群龍無首,完全懾服于秦人的槍矛之下。 然而,隨著時間遷移,蜀人驚訝地發現,秦人并非虎狼。非但不是虎狼,秦人反而比開明王朝更“關心”他們,既沒有sao擾他們的妻女,也沒有劫掠他們的財物。這且不說,秦人還四處張貼告示,永久解散五丁,免除蜀人十年賦役,只將成都王宮及豪門望族家的嬪妃、公主、宮女及各地逃亡或戰死貴族家的妻女、婢女等統一配發軍營,作為戰利品獎賞。 到第四個月,秦人運回客死于巴都閬中的開明王王弟、苴侯葭萌的遺體及開明王蘆子、太子修魚等遺骨,依王禮安葬于開明王陵。老相傅、柏青等蜀人公族遺骨,亦得善待。與此同時,苴侯太子通國作為新朝蜀王,在王宮登基。 從通國以降,蜀人漸漸感恩秦人,那些躲在密林里的蜀國貴族,也陸續回家。 除去協防巴都閬中的三千秦卒之外,從進入成都到新王登基的長達五個月里,張儀一直在蜀地忙活,完全把巴人忘卻了。秦軍也是,即使陳兵在蜀、巴交界之地,也是眼睜睜地看著楚人攻殺巴人而無動于衷。 一切似乎是,秦人出兵,想得到的無非只是苴地和蜀地,至于巴地,則完全放任楚人了。 楚人大喜過望,莊喬更是準確地把握了這個絕佳機會,在連克涪陵、江州之后,迅速揮師北上,經過三個月激戰,再克墊江,徹底敲開巴都南門,將巴人緊緊壓縮在都城閬中附近方圓不足百里的狹隘區間。三個嫡親巴子中,長子運掩在涪陵戰死,次子菟裘在江州掛傷,只有三子梓犨生龍活虎,毫發無損。 眼見巴國不保,巴王大急,三次遣梓犨赴成都秦兵大營求救,張儀每次都待之以禮,承諾發兵,待梓犨興致勃勃地趕回閬中坐等時,卻又遲遲望不到救兵的影子。 巴王氣得吐血,跺腳大罵秦人不守信用,梓犨卻陡然開竅,小聲應道:“父王,兒臣琢磨,秦人遲遲不發救兵,別不是因為其他原因吧?” 巴王怔道:“快講,什么原因?” “記得在咸陽時,通國求救,張儀向他討要好處,通國先是贈以褒漢谷地,繼而以全部苴地相贈。張儀甚喜,求請秦王,果然就馬上發兵了。這不,通國以苴地歸秦,秦也踐諾,將通國扶為蜀王!” “咦,我們不是也贈他精鹽了嗎?”巴王不解地問。 “才五十擔,于我們就像是拔根毛?!?/br> “是每年五十擔,這是很大的負擔哪!” “是呀,再大,也不過是鹽,不是鹽泉?!?/br> “你不是也送他鹽泉了嗎?” “那時他不懂,這辰光也許后悔了呢?!?/br> “這??”巴王陷入沉思,良久,抬頭,“鹽泉不行。我們眼下只有兩眼鹽泉了,其他都在楚人手里。沒有鹽泉,我們的后人吃什么,用什么,你想過沒?” “我也沒說要送他鹽泉呀!”梓犨囁嚅。 “那??你這說說,我們還有什么可以贈他?” “反正??楚人若是打過來,啥也沒了,干脆??就送給他國土好了,反正都是荒山野嶺。如果秦人助我趕走楚人,我們就與他劃水而治!” “劃哪條水?” “就以潛水、閬中為準。潛水以西,閬中以北,歸秦;潛水以東,閬中以南,歸我們?!?/br> 巴王陷入沉思。 不知過有多久,巴王抬起頭:“沒有閬中,父王何以安身?” “回江州呀!”梓犨脫口而出,“我們的條件是,秦人必須把楚人趕走?!?/br> “趕到哪里?” “趕出涪陵?!?/br> “若是能把楚人趕出涪陵,”巴王沉思良久,一捏拳頭,“為父就依你所言。你可拿上地圖,將這般好處講給張儀,看他是何話說?!?/br> 巴子梓犨領受王命,興沖沖地再赴成都,急不可待地求見張儀,將巴國屬地的樣圖攤開,沿閬中南側東西畫出一條線,又沿潛水南北畫出一條線,將兩線以北、以西的土地一邊指給秦。 不料張儀并未如他所預料的那般當場表態出兵,只是收下地圖,說是感謝巴王慷慨贈地,但秦國的土地不是屬于他張儀的,而是屬于秦王,他只能依據程式表奏秦王,只要秦王同意,他即出兵。 如果報奏秦王,至少尚需一月時光,而在一個月之內,什么都可能發生。梓犨大急,卻也無可奈何,靈機一動,趕往蜀宮覲見蜀王通國。通國先是閃爍其詞,后被梓犨逼得急了,只好透出信息,說是楚王早于幾日前也派來特使,這辰光就在館驛住著。 “這這這??”梓犨大驚失色,“張大人見過那特使否?” “應該沒有?!蓖▏鴳?,“昨日我使人打聽此事,說那特使自來成都,迄今沒有出過館門,也沒聽說張大人去那個館驛?!?/br> 梓犨二話不說,當即跑出蜀宮,疾馳秦軍大營,再欲求見張儀,卻被軍士攔在帳外,說是張將軍不在,外出視察去了。梓犨曉得張儀不愿見他,急得團團打轉,末了,又馳回蜀宮,懇求通國:“你與張大人熟,面子大些,務必通融一下,我必須盡快見到張大人!” 見天色已晚,通國安排他在宮中住下,承諾次日陪他求見張儀。 梓犨略松一口氣,就在宮中歇了。 在驛館里閉門不出的楚王特使不是別人,正是陳軫。 真所謂冤家路窄。于陳軫而言,此番出使當是他有生以來所受命的最苦差事了,然而,令尹舉薦,楚王親旨,只要他想繼續留守楚國,也就無可推托。 陪他前來的依舊是莊勝。 經過前番使命,莊勝對陳軫佩服得五體投地了。 一連閉門數日,陳軫于次日晨起,驅車徑來秦軍大營,求見張儀。 陳軫趕到時,蜀王通國和巴子梓犨已先一步抵達,正在帳外恭候。觀二人焦急之態,似乎求見并不順利。 陳軫大步走過去,走到二人跟前時,眼也不瞟,徑打前面走過,直至帳外,掏出名帖,以楚王特使名義,請求照會秦國主將。 有頃,一人走出帳門。 讓陳軫喜出望外的是,來人不是別個,竟是魏章。 魏章走到陳軫跟前,長揖:“楚國特使,秦國主將有請!” 陳軫以外交使節身份回過一禮,在魏章的陪護下,在巴子、梓犨的驚恐注目下,昂首闊步走進秦國中軍大帳。 張儀端坐主位,見他進來,屁股動也沒動,面上卻作驚訝,轉對身邊的司馬錯道:“咦,這不是陳上卿嗎?一家人哪,怎么說是楚王特使呢?” “張將軍、司馬將軍,”陳軫近前,揖道,“楚王特使陳軫有禮了?!?/br> “慢慢慢,”張儀故意抓耳撓腮,“在下這腦袋不好使了。上卿別不是沒睡醒吧,如果在下沒有記錯,上卿應該是秦王特使才是!” “張將軍沒有記錯,”陳軫沉聲應道,“一年之前,陳軫是秦國特使,奉秦王之命使楚。一個月之前,陳軫是楚國特使,奉楚王之命使秦?!?/br> “好好好,”張儀慢騰騰地鼓幾下掌,“特使真是大忙人哪。不過,若是論起名分來,”傾身向前,故作神秘,“據在下所知,陳特使恐怕這還漏掉一個呢!” “敢問其詳?!?/br> “數月之前,女幾山有個叫崆峒子的上仙,說是與特使大人有點兒貌似?!?/br> 見張儀一口點出這個絕密,陳軫著實吃驚不小,身子略略一晃,勉強穩住。上次陳軫使蜀,根本沒有對外聲張,知曉此情的幾人,開明王、柏灌、柏青等,全都死了。再就是莊勝夫婦,可他們?? “呵呵呵,”不及陳軫細想,張儀只管把此事往死里砸,“在下也是道聽途說,僅此而已,不定冤枉了陳特使呢。特使是何等樣人,這裝神弄鬼之事,哪能做得出來呢?” “確有此事?!标愝F再無退路,坦然承認。 “哦?”張儀大張兩目,盯視陳軫足足一息辰光,方才收住目光,連拍幾下腦袋,不無揶揄,“嘖嘖嘖,真還是在下看走眼了,陳上卿原來不是凡品??!”說著,動作夸張地站起身子,“凡人張儀不知上仙駕臨,失敬,失敬?!倍Y讓席位,“上仙請坐!” 陳軫長嘆一聲,在席位上坐下,正襟閉目。 “上仙請用天水?!睆垉x親手端起一杯清水,放在陳軫幾案前,回身坐下,傾身說道,“聽聞上仙不僅為開明王蘆子尋到愛妃,還激勵開明王引領大軍十萬征伐其胞弟苴侯葭萌,大戰白龍水怪,真正令人振奮呢!在下雖為俗人,卻生性好奇,愿聽上仙細述此事?!?/br> “這些都是過去的事,”陳軫拱手,“陳軫健忘,記不起了,還請張將軍寬諒?!?/br> “呵呵呵,”張儀拱手回過一禮,“好好好,上仙既然健忘,在下就候上仙憶起時再聽不遲。上仙此來,可有要事?” “張將軍,”陳軫再次拱手,“陳軫此來,是奉楚王旨令,與張將軍商榷巴國之事!” “哦?”張儀傾身向前,故作不知,“巴國怎么了?” “巴、楚為邊界、鹽泉諸事,世代爭執?!标愝F一口外交辭令,“就在不久之前,巴人趁蜀、苴起爭,再度打劫,不僅沿江水尋釁滋事,且還揚言犯郢,楚王震怒,旨令將軍莊喬出兵教訓巴人。今蜀、苴之爭已了,楚王使在下與將軍商榷一個可行方案,好使川中早一日息事寧人,回歸秩序?!?/br> “敢問特使,”張儀不再打哈哈,直入主題,“楚王既欲商榷,想必已有預案,在下愿聞其詳?!?/br> “巴人原籍巴山,”陳軫從袖中掏出巴國詳圖,擺在幾案上,在圖上畫個大圈,“就是這片山地。至于這川中巴地,原為荊人所有,只是在近百年內才被巴人強奪。楚王之意是,所有巴人徙回原籍,巴人在巴山以西、江水以南之地,由秦、楚分界治理!” “敢問界分何處?” “將軍請看,”陳軫取過朱筆,在圖上畫出幾條彎彎曲曲的紅線,“江水以北,以巴水為界,巴水以西,歸秦。江水以南,以江州為界,江州以東,包括江州、江水沿線三十里方圓,歸楚!” “在下代秦王謝楚王美意?!睆垉x凝眉沉思有頃,抱拳說道,“只是,疆土之事,既為王侯所有,就非臣屬所能決斷。此案既為楚王所提,秦王也當認可才是。敬請特使少安毋躁,在下這就使斥候將楚王美意,連同此圖,轉奏秦王,俟有旨意,在下立即知會特使,如何?” “謝張將軍?!标愝F將圖雙手呈上,起身拱手,“將軍百忙,在下就不打擾了?!?/br> “恭送特使?!睆垉x起身,回過禮,示意魏章。 魏章禮送陳軫出帳。 聽到陳軫走遠,張儀轉對司馬錯笑道:“在下這出戲說完了,下一出該由將軍來?!闭f畢,將地圖順手遞過,“此圖正好讓巴國那個火暴子看看!”又轉對參將,“有請蜀王,有請巴子!” 在參將出去請人時,張儀起身,見帳中并無他人,只有一身衛士服的香女站在旁側侍奉茶水,遂喚她過來,冷不丁出手,一把攬緊她的蠻腰,嘻嘻笑道:“此地耍完了,侍衛大人,這請侍奉本將榻上耍去!” 香女掙脫開,斜睨一下正在望著他們呵呵直樂的司馬錯一眼,一臉羞紅,嗔怪他道:“瞧你,沒個場合,沒個辰光,沒個正經,哪里像個三軍主將?” “哈哈哈,那就不做三軍主將了,在下只做你這一軍主將!”話音落處,張儀再次將她攬起,擁她隱向旁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