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0章| 用強勢紫云上位 傷別離香女歸隱
經過涪鸞姑嫂這段驚心動魄的插曲,張儀也就無須“點到”了。 面對錚錚閃亮的秦卒槍戟,通國既無法辯解,也無可辯解,只有“撲通”跪地,磕頭請罪。所幸飲下迷藥的胖內宰適時醒轉,見主子陷于危地,心一橫,將這一切悉數攬下。張儀念其忠義,令秦卒遞給他一條長縞,待他了斷,就與涪鸞、竹葉一道厚葬了。 至于通國,張儀指給他兩條前路:一條是隨巴王一道,北上赴秦,當面接受秦王冊封;另一條是暫且留蜀,由張儀代奏。 通國不敢多話,表示臣服,并稱自己腿腳不便,愿以秦國屬侯名分懇請相國代奏。 張儀允準,當下草擬奏本,奏請秦王:將巴、蜀之地劃為四十一縣,擇地勢險要處筑壘成塞,派銳卒駐守;在江州立城,設巴郡,奏請都尉墨為郡守,北控出入通道,東拒楚人;將苴地更名葭萌縣,隸屬漢中郡,奏請魏章為漢中郡郡守;蜀王通國降為蜀侯,奏請張若為相。另奏秦法暫不行于巴、蜀,鼓勵無地秦民舉家入蜀,守蜀軍卒推行耕戰制,可就地結親,娶巴女、蜀女為妻室。 秦王一一準奏。 不足一年,巴、蜀入治。 翌年初,張儀奉詔回朝,留司馬錯及三萬軍兵駐守葭萌,自帶階下囚巴王、巴子等四十余巴蜀權貴踏上北歸之路。 巴王從押送的秦卒口中得知涪鸞之死,又想到以此鎖鏈之身前往秦地,莫說是前路莫測,縱使一番折辱也是他不愿面對的,遂在夜間趁人不備,以藤條自縊于他親自參與開通的蜀道上。巴子梓犨愧不欲生,與同縛一索的四個異母巴子縱身躍下絕崖,由巴人先祖廩君一手開創的巴國王室就此絕滅。 張儀凱旋,秦王郊迎三十里,設壇犒賞三軍,封張儀為於城君,賜民千戶。 六國伐秦,龐涓以十足勝算卻吃敗仗,痛定思痛,下狠心整肅擴充三軍。為此,龐涓做了三件大事: 其一,增擴虎賁三師。如果說武卒是吳起首創,虎賁則是龐涓一手打造,并在函谷戰中展現出非凡戰力。函谷戰后不久,龐涓舉國征召特異能人和超強力士,張榜向列國懸賞招募,兩年不到,就將三千虎賁擴至一萬,設左中右三師,親任主將,將中師,使青牛將左師,龍虎將右師。龍虎也即先將軍龍賈之孫,此時已長大成人,勇冠三軍,在龐涓的訓導下成長為一員智勇雙全的驍將了。 其二,整編武卒三軍。除虎賁三師外,龐涓又竭盡國力,從各城邑兵員及蒼頭中挑選三萬健士銳卒,組成中堅武卒,分左中右三軍,自任主將,將中軍。三師與三軍將領雖所將人數差異頗大,但軍階相同,待遇相同,可平行調動。這四萬銳卒清一色為職業軍士,隸屬于魏王,由龐涓統轄,一年四季別無他事,全天候訓練搏擊和陣列。且不說一萬虎賁,單是三萬武卒,也是了得,皆為一等一的健士,個個可負重百斤,驅百里而戰。 其三,改造三軍裝備。無論是虎賁還是武卒,皆鐵制甲胄,裝備在各方面參照吳起定下的規制。四萬銳卒另配戰車兩千乘,其中三師、三軍各一千乘。 至于將士待遇,更是沒得說的,軍卒皆按食量足額供應,戰馬除草料外,另補粟米。凡在冊武卒,全家免賦役五年,戰時,傷殘者賜田五十畝,免十年賦役,殉國者賜田一百畝,免二十年賦役。立軍功者,另按軍功賞賜。大魏武卒待遇于一夜間提高,女子爭嫁,男兒以加入武卒為自豪,孩童紛紛舞槍弄棒,尚武之風流行于魏地。 與此同時,龐涓頻繁地把魏王請入軍營,讓他閱兵,觀摩軍威,喜得惠王笑逐顏開,對龐涓所奏,盡皆準允。 然而,這對君臣幾乎是在窮兵黷武了,函谷戰后遠未恢復元氣的魏國財力迅速枯竭。上卿朱威、司徒白虎憂心忡忡,接二連三地上奏告急。 魏王頭大,召龐涓謀議。 龐涓邀他再至軍帳,掀開大沙盤,指點魏國周邊一些小黃旗道:“父王請看,凡是小黃旗,皆是列國糧倉,凡是小綠旗,皆是列國草場。這些是衛國的,這些是宋國的,這些是齊國的,這些是楚國的,這些是韓國的,這些是秦國的,”特別指向邯鄲,“還有這里,一連三面黃旗,全是趙國的!父王喜歡何方旗子,兒臣這去拔下就是!” 魏惠王長吸一口氣,面孔僵住。 “父王,”龐涓二目放光,直盯惠王,“得蒼頭者,可有衣食;得士子者,可有籌策;得技巧者,可悅耳目;得美女者,可充后宮;”說到這兒,拳頭緊捏,“父王今得天下勇士,當可擁有這一切??!” 魏惠王又吸一口氣,良久,拳頭亦捏起來:“賢婿所言甚是!”又看向列國小旗,“以賢婿之見,何旗可拔?” “就是這兒!”龐涓的手指緩緩移向趙都邯鄲。 魏惠王閉目有頃,睜開眼睛,再度看向這些小旗,良久,重重搖頭。 “父王勿憂,”龐涓一怔,指沙盤,壓低聲音,“這兩年來,兒臣已使人密探趙國,邯鄲一地,山川地勢、要塞兵營,盡在兒臣心中,此戰可保完勝!” “唉,賢婿呀,”惠王輕嘆一聲,“不是勝與不勝之事,是寡人不想伐趙!” “為什么呢?”龐涓急了,恨道,“趙首倡縱親,但當縱親伐秦時,趙卻密結秦人,獨害我師,如此反復無義之邦,天當誅之,地當滅之!” “寡人仔細想過了,”惠王給出解釋,“伐國當有正義。趙雖失義,但罪不至于當伐。六國伐秦,趙人畢竟出兵了,且三晉之兵盡在函谷前線,縮首不前的是齊、楚、燕三軍。趙軍撤退,是奉愛卿之命,至于趙人未受阻擊,趙倉未遭損毀,或是秦人離間之計??” “父王,這是趙人強辯之辭!” “不要再提了!”惠王擺手止住他,“強辯也好,真實也罷,我們并無實證。無實證而伐,是謂唐突??v親伐秦雖未成功,但盟約未除,縱親未散,寡人若伐約國,更是失義!” “這??”見惠王這般說話,龐涓不好再辯,遲疑有頃,“父王欲伐何處?” “就伐此處!”惠王指向河西,“河西七百里,江山如畫,先祖浴血打下,卻于一夜之間在寡人手里丟失。河西一日不收回,寡人一日不甘心哪!”說著長嘆一聲,“不瞞賢婿,前番六國伐秦,為父只有一念,收復河西,不想卻又??”頓住話頭。 近兩年來,龐涓的心思只在邯鄲,顯然未能轉過彎來。 “愛卿啊,”惠王抬頭看向龐涓,神色凝重,“寡人老朽,不久于人世矣。榮華富貴,寡人也算享受了,不再貪戀了。此生再無他愿,只存河西一憾??v親國不可指望,為父只系一念于賢婿,若是賢婿真的能為寡人收復河西,寡人??死當瞑目矣!” “父??王??”龐涓仍舊一臉茫然。 “唉,”惠王輕嘆一聲,“愛卿若無把握,也就算了。寡人老了,不想再開戰了?!?/br> “父王,”龐涓自知曲直,曉得再無選擇,拳頭漸漸捏起,臉色也恢復剛毅,“兒臣明白,這就籌備伐秦,奪回河西!” 香女的肩胛被涪鸞的金簪刺中,所幸金簪無毒,且又剛好扎在肩胛骨上,刺入不深,加之救治及時,過有半月,外傷就好了。 問題是內傷。由于金簪尖傷及骨頭,軍旅之中又受濕寒,香女自此落下肩胛炎的毛病,天氣稍一變化,肩胛就會又酸又痛,有時痛得鉆心。 香女為張儀連命都豁出去了,真叫張儀又疼又愛。香女疼痛時,張儀恨不得將疼痛移到自己身上。為紀念發生在蜀宮里驚心動魄的場面,張儀特意把涪鸞浸過毒藥的刀具擺在書案旁邊,每每無聊時節,就讓兵士尋些老鼠、山蛇等小動物玩毒刀游戲,親眼看著它們如何在一刻滴漏之內因中劇毒而抽搐至死,而后閉目聯想此刀距離自己胸脯僅咫尺之遙,若不是香女飛劍擊飛,他張儀就?? 每當游戲玩至此處,張儀就會情不自禁地打個冷戰,對香女之愛也就更深一層,師姐玉蟬兒在他的心海里沒有一絲空間了。至于引起香女疼痛的那根金簪,張儀更是隨身攜帶,早晚想到香女,就拿出來瞄上幾眼。 對于這一切,香女看在眼里,甜在心里。 然而,這點兒甜在回到咸陽后迅速發酵,變成苦澀。 到家后第三日,也是湊巧,香女想起小順兒的兩個孩子來,就到偏院尋他們玩耍,不料人沒走到,遠遠就聽到院里傳來打罵聲和哭泣聲,顯然是孩子們正在挨罰。 香女心疼孩子,加快腳步,不由分說沖進院門。 果然,兩個孩子當院趴在條案上,小順兒手拿一根荊條,正在抽打。荊條上纏著軟布,但落在光屁股上仍舊很疼,大的咬牙忍著,小的受不住,哇哇大哭。娘親小翠兒站在一側,沒有為他們求情。 “住手!”香女大叫一聲,快步跑到跟前,見兩個小屁股上布滿紅印子,尤其是大孩子的屁股,一道挨一道,看得出,小順兒下手很重。 小順兒兩口子顯然未曾料到香女會來,驚呆了,你望我,我望你,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回事?”香女把孩子們撩起的衣襟放下,瞪眼看向小順兒,“怎么這樣子打孩子哩?怎么不知個輕重哩?” “主??主母??”小順兒舌頭打結了。 “娃子們,”香女見他說不出來,一手扶起一個,“你們這就說說,阿大憑什么打你們?要是打得不對,大娘來替你們出氣!” “阿大他??”大孩子剛剛說出兩個字,聽到小順兒重重咳嗽,趕忙憋住。 香女白小順兒一眼,一手一個,將兩個孩子牽往院外。 “主母,你??”小順兒急了,在后面追,“你不能帶他們出去呀!” “去去去!”香女回頭斥道,“再追一步,看我打爛你的屁股!” 小順兒住步。 香女樂悠悠地牽著兩個孩子走到百步開外,在一個陰涼處站下,見老大仍不吱聲,改問小姑娘道:“囡囡,你哥不乖,你乖,來,告訴大娘,為個啥哩?” “大娘,”小姑娘遲疑一下,小聲道,“是我倆錯了,我倆不該把阿大對娘講的話講給外人聽!” “是啥要緊話,能讓你阿大生恁大的氣?” “是阿大昨晚講給娘的,說到公主什么的,還說主公這場喜事兒滿城都在議論,萬一讓府中人曉得了,怎么辦呢?我沒睡著,聽得半白不白,早晨講給阿哥,阿哥也不曉得,就向人打問,結果傳到阿大耳朵里,逮住我倆一頓暴打?!?/br> “公主?主公的喜事兒?”香女心里打個驚戰,自語一句,凝眉有頃,變出個笑道,“乖囡囡,慢慢說,什么公主?什么喜事兒?” “不曉得呀,他們講得很輕,斷斷續續,我沒聽明白,這才問阿哥哩?!?/br> “呵呵呵,囡囡真乖!”香女表揚囡囡一句,拍拍老大的頭說,“就這么點兒事情,看把你倆打的!這帶meimei玩去,大娘這就尋你阿大,為你倆討個公道去!” 不及她說完,老大就帶meimei溜了。 香女回到院里,小順兒兩口子已在跪迎,神情惶然。 “說吧,你的主公有啥喜事兒了?”香女看向小順兒,開門見山。 小順兒曉得瞞不過了,便一五一十地將張儀與紫云公主的事略述一遍,道:“這樁親事是老太后親點,大王允準,咸陽城里王親貴胄無不知曉,對咱張府無不恭敬,只是主公此番回來,既沒有提及此事,也沒有具體交代。因為涉及主人私事,看樣子主母也不曉得,我就不好亂講,昨晚與小翠兒商議何時稟告主母為妥,結果竟讓孩子聽去,嚷嚷得所有下人全都曉得了??” 小順兒尚未講完,香女已是嬌喘吁吁,一個字未出就扭頭回走,沉重的腳步就如醉酒一般。 見香女這般反應,小順兒慌神了,吩咐小翠跟緊侍奉,自己則匆匆出門,稟報張儀。 是日傍黑,張儀端著一碗熱湯走進寢房,見香女已在木榻上側躺下,頭朝墻,一條被子疊成長條,隔在木榻正中。 “夫人,”張儀將湯碗放在案上,挪開被子,側伏在她身邊,輕撫她受傷的肩膀,“今天的事情我都曉得了,是小順兒講給我聽的?!?/br> 香女沒有動,手撫在臉上,在抹淚水。 “呵呵呵,夫人,”張儀繼續撫摸她,“你這是想歪了,想多了,事情不是這樣的,你聽好,為夫這就講給你實情!” 張儀將征蜀前發生的事情,包括公子華如何邀他喝酒,紫云公主如何易服斟酒,他如何喝高,如何在醉酒狀態下邀紫云公主跳舞,公子華如何開他玩笑,甚至老太后如何召見他等,凡是與王宮和紫云有關的事情,由頭至尾講述一遍,并無一絲遺漏。 聽他講得這般細微,語氣這般誠懇,香女曉得不是亂編,坐起來,略一沉思,半笑不笑道:“夫君,你講得好哩。就算香女我想歪了,想多了,可夫君可否回答我,公主憑啥守在公子華府上?公子華憑啥讓她斟酒?她又憑啥在夫君醉酒后陪侍身邊?” “這這這??”張儀有點急了,眼珠子連轉幾下,拍腦門道,“是了,公主是大王阿妹,任性慣了,在宮中沒人能夠約束她,她愛到哪兒就到哪兒,她愛做啥就做啥。再說,她與公子華是堂兄妹,打小一塊兒長大,二人本就沒大沒小,親密無間,公主到他府上是極隨便的事。至于她易裝斟酒,完全是出于惡作劇,如果是真的,公子華就不會與我開這玩笑了!” “你呀,”香女白他一眼,苦笑,搖頭,“運籌帷幄在行,對付女人就差強人意了。我這告訴你,風在動,樹能靜得了嗎?此事從一開始就是圈套,這種小伎倆香女早就玩剩下了!” “呵呵呵,”想到香女當年謀他時上演的那一場場好戲,張儀笑起來,“夫人哪,此番也許你真就看走眼了呢?!眽旱吐曇?,“不瞞夫人,公主是有夫君的,你猜她的夫君是誰?就是大名鼎鼎的魏室二公子,上將軍公子卬!” “公子卬?”香女先是一怔,繼而恍過神來,“他不是戰死在河西了嗎?” “哪里呢,”張儀又是一笑,“他非但活得好好的,且此番征蜀,他就跟在你我身邊,立下大功了呢!” “在我們身邊?”香女吃一大怔,一臉猶疑,“我怎么沒聽到這個名字呢!” “易名了,就是魏章將軍!聽魏將軍說,這名字還是陳軫那廝幫他改的?!?/br> 香女長吸一口氣,又將這口氣緩緩噓出,身子一軟,倚靠在張儀懷里。 張儀懷抱香女,正自享受幽香,一陣腳步聲急,小順兒在門外小聲稟道:“宮中來人,說是召請主公這就覲見!” 秦王晚上召請,且派來的是宮中當值內宰,必是遇到緊要事了。張儀動作麻利地穿好衣冠,別過香女,急駛入宮。 張儀趕到王宮,時辰已交人定。 宮中燈火通明,從表情上看,宮人們都很緊張。張儀不曉得發生了何事,見內宰路上并未透露半字,也就不便多問,只悄無聲息地跟在后面,匆匆直入后宮。因是黑夜,又因是后宮禁地,張儀本就不曉得南北,連拐幾個彎后,徹底轉向了。 又走一時,二人在一處殿門外停下。 燈火更多,往來的人也多起來,宮人們跪拜一地,表情虔誠,無一人出聲,顯然是在向天祈禱。張儀就著燈光看向殿前匾額,模糊辨出“沐慈宮”三字,不由得打個驚怔。 沐慈宮不是別處,正是孝公生母、當今秦王嫡親祖母老太后居所,他曾來過一次。 觀這情勢,老太后怕是?? 想到老太后,張儀頓覺一股寒氣襲向頂門。顯然,如果是老太后發生不測,作為外臣受邀,張儀入宮只有一個理由—紫云公主。 果然。 內宰進去,旋即又匆匆出來,導引張儀入內。 院里黑壓壓地跪滿各宮嬪妃、公子、王孫,不下數百人,不用多想,凡是與秦室血親有關的后輩、女眷全到場了。 張儀趨入寢宮,見老太后榻前齊刷刷地跪滿男女,打頭的是秦王,秦王左側是太后,也即孝公媳婦,右側是王后魏姬,挨后的是嬴虔等,紫云、公子華等跪在第三排,紫云與公子華之間留一空位,內宰引張儀趨至此處,張儀別無選擇,只能跪下。 老太后躺在榻上,已入彌留,出的氣多,入的氣少。一個花白頭發的御醫跪在榻前,一手搭脈,一手捻動銀針。 銀針扎在人中xue上。張儀雖然不通醫理,對人中xue卻是曉得的,只在任、督二脈不通時才用,堪稱救命xue位,不到危急關頭是不用的。 御醫拔下銀針,揉捏xue位,有血涌出。 老太后悠悠醒來。 御醫長噓一口氣,又揉搓幾下,朝秦王小聲奏道:“啟稟我王,老太后醒了,臣請告退?!?/br> 秦王擺下手,御醫退出。 秦王跪前一步,摸到老太后的手,輕聲:“祖后,駟兒請您安了!” “張??張??”老太后聲音斷續,目光搜索。 秦王松開手,朝后看去。 張儀心里又是一緊,正自緊張,臂肘被人頂了一下。 是公子華。 張儀悶在那兒。 秦王看過來,聲音低沉:“張愛卿,祖太后召請!” 張儀再無退路,嗓眼里咕嚕一聲:“臣謝恩!”說畢跪前幾步,在榻前叩拜,聲音依舊咕嚕,“臣張儀叩見祖太后,恭請祖太后萬安!” 老太后沒有應他,口中又道:“紫??紫??” 聽到召喚,迫不及待的紫云跪前幾步,一頭撲在老太后身上,泣不成聲:“祖后,紫云在呢,紫云請您萬安了!” “好??好??”老太后一雙老手伸過來,一邊說,一邊摸索。 紫云明白,將手放在她手里。 “張??張??”老太后聲音斷續。 張儀傻了。 “張愛卿,祖太后叫你呢?!鼻赝跆嵝训?。 張儀依舊呆呆地愣在那兒。 “張??張??”老太后的聲音越來越低。 紫云公主急了,白他一眼,用另一只手攫住張儀的手,一并放到老太后手里。 “老??老身??祝??祝福你??你倆??”老太后用盡最后力氣,另一只手也伸過來,將張儀、紫云的手合到一起,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眼睛慢慢合上,手一松,溘然長逝。 “祖后—”紫云大放悲聲。 “祖后—”秦王撲上來,伏在老太后身上。 “母后—”太后撲跪于地,埋頭痛哭。 然后是嬴虔、公子華等,然后是滿殿堂、滿院子及滿后宮的各色人等,各發悲音。 所有人都在慟哭,只有張儀傻在那兒,如同呆子一般。 張儀一夜未回。 又候一日,張儀依舊未回。 香女不用打探,因為老太后仙逝,早已轟動全城,香女曉得張儀是治喪去了。國有大喪,張儀身為相國,責無旁貸。 然而,香女心頭莫名生起一種感覺。 這種感覺越來越強,到第三日頭上,漸漸變成恐懼了。 將這恐懼坐實的是公子疾。 將近傍黑,香女站在府門外面的臺階上守望,一輛輜車停下,一身孝服的公子疾跳下,見到香女,拱手見禮。 香女回過禮,引他入客堂坐下,親手泡茶。 “嫂夫人,”公子疾沒有端茶,直將兩眼盯住她,“你在門外,可為守望相國大人?” “正要問大人呢,”香女勉強笑道,“我家張儀幾時回來?” “一時三刻回不來了?!惫蛹不貍€笑,表情略略尷尬,“不瞞嫂夫人,在下此來,是給嫂夫人帶個話?!?/br> “什么話?” “是??嫂夫人可能不太想聽的話?!?/br> 香女心里咯噔一沉,嘴唇抿緊。 公子疾端起茶,喝一口,放下,再次盯住香女:“嫂夫人,要不,在下明日再講!” “是張儀托你的?”香女擠出一句,頭沒抬,聲音極低。 “是王上?!?/br> “既是王旨,就請大人宣旨吧?!毕闩@然猜出是什么了,心里一沉,冷冷應畢,改坐為跪,“民女候旨!” “嫂夫人,”公子疾苦笑一聲,“不是王旨,是王上托在下向嫂夫人求情來的。祖太后薨天,臨行之際特頒懿旨,指配紫云公主與相國大人婚事。祖太后遺旨,王上不敢有拂,已封紫云公主為??”說到這兒,長吸一口氣,頓住了。 死一般的寂靜。 “嫂夫人,”公子疾輕嘆一聲,緩緩說道,“相國大人他??” 公子疾本欲講出“也是無奈”,香女的聲音已經出口,越發陰冷:“這還沒有講出大王已封公主為什么了呢?!?/br> “封為??於??於城君??夫人?!惫蛹裁空f出一字都很吃力。於城君是張儀剛剛得到的封號。 香女的嘴唇哆嗦一下,低下頭去,將臉整個埋入袖管,公子疾可以覺出她的心在滴血。 “唉,嫂夫人哪,”公子疾長嘆一聲,半是勸慰,半是解釋,“整場事情,在下在場,也知情。據在下耳聞目睹,張兄絕不是攀龍附鳳之人,張兄的心思完全系于嫂夫人一人。主要是老太后,后宮晚輩中,老太后最喜紫云,當年先君迫于無奈,將紫云公主嫁往魏室,老太后一直耿耿于懷,所幸公主又回來了,老太后總算心安。這幾年來,老太后一直在為公主物色如意郎君,挑來挑去,竟就相中張兄了。老太后慧眼識才,不想卻??卻把火燒到了嫂夫人頭上!” 公子疾頓住話頭,斜眼看香女,見她似沒聽見,身子竟如僵硬,一動不動。 “嫂夫人哪,”公子疾轉過語氣,稍稍輕松些,“木已成舟,嫂夫人得往開處想。我曉得張兄,他心里只存二寶,一是嫂夫人,一是人生大業。張兄的人生大業是一統六合,而要實現人生大業,張兄首先得站穩腳跟,是不?張兄站穩腳跟之地,別無二選,當是秦國。秦國坐西而四塞,進可以攻,退可以守,這又取得巴、蜀,等于建下米倉。更重要的是王上,就在下所知,天下諸國中,我王堪稱一代明君,列國之君幾無匹敵,張兄得遇明君,明君得遇張兄,作為君臣,當是千年之遇,天作之合。雖然如此,嫂夫人也需假想,無論君有多明,臣有多賢,君臣之間,難免有個生澀之時,一旦生澀,單單是君臣名分,就顯得單薄了。譬如說,商君與先君,關系不為不密,然而,一旦山陵崩,改地換天,四宇之大,竟無商君立錐之地。何以至此?因為商君是外來客,容于先君,卻不容于王室,不容于秦人!” 公子疾緩緩道來,句句實在,香女卻置若罔聞,宛如一尊埋頭石雕。 “就眼下而言,”公子疾一狠心,干脆把話挑明,“這樁婚事于嫂夫人雖有些許不利,對張兄卻是大利。一旦公主進門,張兄就是王親,是方今王上的嫡親妹夫,于君王,可放心使用,于張兄,可后顧無憂,將來萬一有所變故,單是王親一款,張兄就可免除商君之災!還有紫云公主,她為大秦立下大功,先君賜她以終身豁免權,張兄若是??” “她??不是嫁給公子卬了嗎?魏將軍這還??”香女總算活轉,抬起頭,打斷他,一雙淚眼盯過來,后面的話不言自明。 “唉,”見香女的心思窩在這里,公子疾苦笑一聲,“嫂夫人有所不知,魏公子卬早已戰死疆場,今日之魏章將軍,與紫云公主并無瓜葛!” “可??他們是同一個人呀!”香女顯然糊涂了。 “是哩,”公子疾點頭,“他們的確是同一人,但今日之魏章將軍從名義上已經不再是昔日之魏公子卬。魏公子卬在河西戰場已英勇殉國,魏王更將他的牌位列入宗祠,在河西建立陵園,只是其人絕地逢生,易名魏章,成為秦國將軍。魏章將軍在出征巴、蜀之前,以魏公子卬的名義親手寫就休書一封,將公主正式休了。他們的婚姻無論在事實上還是在名義上,皆已不存?!?/br> “難道張儀他??”想到張儀兩日之前還在議論此事,拿魏章作擋,香女抿緊嘴唇,不忍再講下去。 公子疾顯然猜出來了,直言點破:“事關王室隱私,外人誰也不曉,自也包括張兄在內。至于在下,也只是剛剛聽聞。不瞞嫂夫人,王上托在下懇請嫂夫人諒解時,在下也如嫂夫人這般質疑,王上無奈,方才出具魏公子卬的休書,在下親眼驗過,確無半點虛假。魏章將軍府中今有侍姬五人,皆是王上所賜。若是姻親仍在,王上怎會不顧meimei感受而將美姬侍妾賜予嫡親妹夫呢?” 香女豁然洞明,臉上血色全無。 “嫂夫人??”公子疾還要勸慰,香女再不想聽,緩緩站起,一步一步地挪出堂門,走向后院,從背后望去,就如一具行尸。 公子疾跟著站起,目送一時,發出一聲長嘆,走向院門。 長夜漫漫,月入云中。 幽幽夜空,風動珠簾,發出咔咔嗒嗒的輕微碰撞聲。 香女獨坐窗前,一宿未眠。一會兒想到自己無依無靠,只有一個張儀,卻又這般被人搶去;一會兒想到婚后張儀未曾做過對不起自己之事,除一統大業外,張儀的心思也確實從未離開過自己;一會兒想到張儀這般疼愛自己,而自己迄今未曾生養,未曾為他添丁加口;一會兒想到這是秦地,新人又是秦國公主,尚未過門已是這般強勢,今后又該如何相處;一會兒想到公子疾的由衷勸慰??種種念頭,就如斷掉的蓮藕,稍稍一扯,便絲連萬端,免不得愁由里生,悲從中來,淚水一汪一汪涌出。 雞鳴頭遍,香女主意打定,成全夫君,為新人騰位。 雞鳴二遍,香女擦干淚水,收拾細軟,做成一個包裹。 雞鳴三遍,香女卸去紅裝,換作一身素服,挎上包裹,掛起西施劍,悄悄開啟后花園扉門,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祖太后歸天,秦宮大喪,作為嫡親孫婿,張儀與嬴駟等一應親人、眷屬披麻戴孝,并肩守靈,當哭即哭,當淚即淚,未曾得脫一日。 守到第五日,晨起,內宰引公子疾入內,帶張儀出宮,見小順兒一臉焦急地守在門外。 “小順兒?”張儀心里一沉。 “主母不見了!”小順兒撲前一步,跪地泣道。 “???”張儀臉色變了,“快講,她哪兒去了?” “順??順兒不曉得呀,”小順兒泣道,“昨兒就不見了,晌午時不見主母用餐,翠兒前去叫她,見無應聲,進屋看時,人已不在了。翠兒尋順兒,順兒以為主母有啥事兒出去了,就沒多心。候至天黑,仍不見主母回來,翠兒方才急了,再到主母房間細審,見一切好好的,首飾盒也在,只是隨身衣物少去些許,翠兒拉我查看,可主母房間,順兒不敢擅入,就叫翠兒細審,順兒使人四處打問,折騰兩個時辰,竟無一絲音訊。順兒本欲入宮稟告主公,可又大半夜的??主公呀,順兒和翠兒,全府上下,昨兒一宵沒睡,候到天亮,尋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