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8章| 裝神仙陳軫用蜀 拜主將張儀征川
瞞二位,在我們山里,一頭公牛一般是配兩頭母牛,頂多配三頭,你們要的是四頭母牛,它有點發怵呢?!?/br> “咦?”梓犨納悶了,“照理說,母牛多,它該高興才是。在我們巴國,隨便哪個巴子,女人越多越高興,最少的也有幾十個呢!” “殿下厲害?!睆垉x朝他豎下拇指,“只是,巴子是巴子,神牛是神牛。母牛之精來自上天月華,公牛之精來自上天日華,日月精華相合才能便出金子。月有圓缺,日有陰晴。終南山水汽旺,若是遇上連日陰雨,日華就會趕不上,公牛就會耗用原精。原精損耗過多,公牛就會腎虛,腎是能量之源,腎若過虛,公牛就會吃不消。再說,公牛在我們山里數量少,珍稀,連山神也寵著它們,舍不得責罰,所以這頭公牛才敢撒野。母牛數量多,不受人貴重,不聽話就遭鞭打,沒膽逃呀!” 張儀生拉胡扯,二位殿下卻覺得合情合理,深信不疑。 “二位殿下,”張儀現出笑臉,表情輕松,拱手,“大王贈送你們的公牛好歹追回來了,本相也已祭過終南山山神,請求神靈嚴加看管,想必不會再出亂子。只是夜長夢多,本相還是請你們早點運走為妥?!?/br> 梓犨這也回到現實中,皺下眉頭,拱手回禮:“大人有所不知,梓犨此來,非為運牛?!?/br> “哦?”張儀佯作吃驚,“不為運牛,又為何事?” 梓犨看向通國,通國遂將巴、蜀情勢略述一遍,泣淚:“相國大人,開明王起舉國五丁,征我苴地,已克我數道關壘,逼近苴都土費了。楚人分兵兩路夾攻巴國的江水要沖涪陵,涪陵眼見失守。涪陵若是失守,江州必定不保,江州若是保不住,閬中危矣??大人,眼下軍情危急,神牛暫先擱一擱,君父祈請貴國發大兵救援,務求大人幫忙!” “哦?”張儀又做驚愕狀,沉思良久,略皺眉頭,搖頭,“不是本相指責,殿下也太過分了。前幾年,殿下一見神牛,就張口討要。大王允準神牛,你們卻又擱下來,改要借兵。前不久,六國合兵打到我家門口,我們剛把六國趕走,三軍尚未休整過來,殿下這??”說到這兒,又是一番搖頭。 六國合兵攻秦、為秦所退之事,天下廣傳,苴侯、巴王自也知曉。張儀提及此事,等于是自夸。通國偏沒聽出,只以為張儀是推諉,“噗”地跪下。 梓犨見通國下跪,也忙跪了,兩個殿下連連叩首。 “不可,不可,殿下不可呀!”張儀慢騰騰地起身,將二人扶起,長嘆一聲,“唉,二位殿下這般殷切,實讓本相為難。不瞞二位,本相只是國相,出兵征戰做不得主?!闭f著,一手挽住一人胳膊,“走吧,本相所能做的,也就是與兩位殿下覲見大王,求大王恩準,沒準兒能夠借到千兒八百強兵銳卒呢!” “千兒八百?”通國急了,定住步子,“相國大人,這一點兒哪兒能成?楚兵就不說了,單是蜀兵就有十多萬,這這這??” “哦?”張儀盯住他問,“殿下欲借多少?難道要上萬不成?” “上萬也不夠??!” “若是上萬,”張儀略頓一下,走回席位,一屁股坐下,“本相就得好好合計了?!闭f著扳指頭起算,一邊算,一邊自語,“兵馬借出去是要打仗的,打仗是要死人的,大秦兵士只為保家衛國而死,讓他們為毫不相干的外人去打仗,去賣命,這這這??這個賬怎么算呢?” “相國大人不用算了,”通國急不可待,“君父承諾,只要貴國助我們擊退開明王,君父就以全部漢中地相贈!” “哦?”張儀佯作驚喜,“這個有點兒意思?!倍⒆⊥▏?,“不過,我們的兵士一到戰場上可就沒準兒了。聽說開明王是你家君父的嫡親兄長,萬一碰到傷到他,怎么辦呢?” “傷到他?”通國恨得牙根癢癢,“這個篡位昏王,你們最好把他殺了!想當初,先王本要傳位給君父葭萌,不想被他奪去,將君父貶到土費,封為苴侯。君父和我做夢都想回到成都,那兒才是我們的故土?!?/br> “呵呵呵呵,”張儀噓出一口氣,笑道,“有殿下此話,本相心中有數了。若是本相助你們父子奪回故土,殿下又能以何相贈呢?” “大人想要什么?” “苴地?!?/br> 通國咬會兒牙,拳頭一捏:“只要得到蜀地,在下一定說服父君,以苴地相贈?!?/br> “呵呵呵,成交了?!睆垉x扭頭看向梓犨,“巴子呢?此來何求?” “懇請貴國助我們擊潰楚人!”梓犨朗聲應道。 “楚人不經打,擊潰他們倒是不難,只是,你家父王總不能讓我們白幫忙吧?” “大人想要什么?” “聽說巴鹽不錯,咸陽人都愛吃呢?!?/br> 巴地最貴重的就是鹽泉,對張儀此言,梓犨早有所料,抱拳應道:“父王有諾,如果貴國助我們擊潰楚人,巴國愿以一眼鹽泉相贈?!?/br> “鹽泉?”張儀佯作不知,連連搖頭,“我只要鹽,要泉何用?” “那??”梓犨略頓一下,“大人想要何物?” “就要鹽?!?/br> “多少?”梓犨心里一揪。 “夠吃就成?!?/br> 夠吃不是一個確數,明看不多,實則是個無底洞。梓犨深曉此理,眉頭擰緊,良久,抬頭:“多也好,少也好,大人總該有個數目才是?!?/br> 張儀叫進小順兒,問道:“順兒,算算,咸陽城里每年要吃多少鹽?” 小順兒掰指頭算一會兒:“回稟主公,少說也得三五十擔?!?/br> “才這么一點兒?”張儀皺下眉頭,顯然嫌他算少了。 “主公有所不知,”小順兒湊上一步,“巴鹽不是粟米,一星點兒就夠一家人吃一天呢,咸陽總共不過十幾萬人,四五萬戶,用不了多少?!?/br> “曉得了?!睆垉x揮退小順兒,轉對梓犨,“每年五十擔,可否?” “好好好,”梓犨見他費盡周折,竟然只討這么一小點兒,覺得占了大便宜,便噓出一口長氣,拍胸脯道,“五十擔,全部包在梓犨身上!” “謝巴子了,”張儀朝巴子笑笑,伸出拳頭,用力緊握一下,表示成交,又起身整下衣襟,對二人拱手,“二位殿下在此稍等,本相這就進宮,求請大王出兵?!?/br> 按照苴使所述,蜀軍已經攻破數道關壘,逼近苴都土費。如果不出所料,土費此時或已遭到蜀人圍攻。萬一土費被破,蜀道讓蜀兵控制,幾年心血就算白費了。 軍情火急,刻不容緩。秦王當廷頒詔,拜張儀為主將,司馬錯為副將,魏章為先鋒,甘茂坐鎮漢中接濟糧草,起銳卒五萬,往馳苴地。 因是征伐蠻地,生死相搏,香女放心不下,死纏從軍。按照秦律,出兵征伐,若無大王特旨,隨軍將士不可私帶家眷。張儀以此軍律阻她,香女二話不說,洗掉脂粉,脫去紅裝,下巴上粘一小撮胡子,束發披甲,英姿颯爽地站在張儀面前。一是拗不過她,二是考慮到征伐南蠻,香女或能派上用場,張儀搖頭苦笑一聲,只好順她所請,安排她為貼身侍衛。 三軍中知曉此情的只有司馬錯一人。 秦以國相為將,以國尉副之,起精兵銳卒往救,太子通國、巴子梓犨皆是感激,精神抖擻地率領部屬先行探路。 雖說早有謀劃,但畢竟是出山之后首次統兵出征,張儀不敢馬虎,一邊緊急趕路,一邊周密思考謀巴、蜀的各種方略。 伐蜀銳卒司馬錯早已選好,移營至漢中附近山地。 張儀諸人馳至漢中,驅動三軍踏上蜀道。蜀道雖為新修,但許多地方仍是難行。秦國銳卒五萬,在蜀道上施展不開,前后拖拉近百里,遠遠望去,就如一條長蛇蜿蜒迂回于盤山凌空的棧道上。而身后的糧草、醫護及其他運輸隊伍不下三萬,加上牛馬輜重,幾乎把通往漢中的蜀道占滿了。 一踏上蜀道,這條長蛇就再無退路,只有勇往直前,一頭拱進川里。 蛇頭是驍將都尉墨麾下的八千銳卒,被編為左軍,由先鋒將軍魏章統領。緊跟八千銳卒的是三萬中軍,張儀、司馬錯并行在中軍隊伍的最前面。將軍陳莊則引一萬二千右軍殿后。 幸運的是,這些日天氣晴好,大軍曉行夜宿,一路行進順利。 前鋒順利通過天門,進入苴國的核心腹地。 張儀諸人登上天門之巔,遙望寬闊流急的潛水如一條玉帶在山巒間迂回南下,總算舒出一口長氣。 從天門下來,蜀道沿潛水東岸蜿蜒南下,直通苴都土費。此處蜀道,一邊是江,一邊是山,山與水時開時合,移步換景,盡現大自然之壯美,秦人無不看得呆了。 沿潛水南下,再走百余里即是苴都土費城。 魏章精神抖擻,正引部下加速前進,猛見一行苴人迎頭跑來。這些苴人大多身上帶傷,其中一人已走不動路,被兩個壯漢左右架著。 被架的不是別個,正是通國,雙腿皆有箭傷,一腿傷在腿肚上,另一腿傷在腳踝上,其中腿肚上的箭直入腿骨,箭雖拔出,但傷得實在太重了。 見到秦軍,通國涕淚交流,向魏章訴說前方火急軍情:開明王蘆子引五丁十萬,經過多日血戰,已將苴國都城土費攻陷,完全控制兩道水口,苴侯葭萌僅率千余人退至土費城外,據險死守兩日,苴侯負傷,生命垂危,無奈之下,于前幾日乘筏沿潛水南下,逃往巴都閬中。一大群蜀人渡過潛水,正向此地開發,剛好遇到他們。通國等寡不敵眾,先一步趕回稟報軍情,余下苴人則由梓犨率領,沿途設防,節節堵截。 魏章吃一大驚。 土費已失。如果蜀軍完全控制潛水東岸,在狹隘處設下關壘,布下滾石,進可攻,退可守,秦人就會被卡死在潛水上游的狹長谷道里,就如水牛掉井,有力也用不上了。 軍情火急,魏章來不及多想,讓參將陪通國太子守候張儀,自己則與都尉墨急引八千銳卒風馳電掣般迎向蜀人。 不消多時,前面隱隱傳來廝殺聲。 魏章拔出寶劍,朝眾軍士揮道:“將士們,建功立業,為國爭光,殺呀!”說畢率先沖上前去。 秦人個個奮勇,緊跟于后,朝喊殺聲沖去。 擋在秦人前面的是老相傅柏灌之子,蜀國第一員戰將柏青。 控制兩道水口之后,柏青奉老相傅之命率五千軍士渡過潛水,一路追殺敗退的苴人,沿東岸山道向北直撲,欲搶奪天門,在天門設置關壘,將秦人卡死在通往褒漢谷地的漫長棧道上。不料他們走沒多遠,狹路相逢由秦國返回的殿下通國和巴子梓犨。雙方激戰,通國負傷。梓犨讓通國回報軍情,自己親率部眾,憑借山險,節節阻敵。 就在梓犨不支時,魏章引兵殺到。 雙方人馬在一塊稍稍開闊的地方擺開陣勢。 此處南寬北窄,遠看像根條帶,一邊是高山峭壁,一邊是滾滾潛水,南邊最寬處約三十來丈,北邊最窄處僅兩丈有余。 蜀人已先機占據最寬處,密密麻麻地排出近千人,有執刀劍,有執矛戟,有執弓箭,無不袒胸露肩,殺氣騰騰,但陣形散亂,毫無章法。 將軍柏青居于陣中核心位置。 都尉墨觀望一時,朗聲命令:“布矩陣!” 秦卒列成一個矩陣。 由于地形所限,每排勉強可站六人,前后共站十幾排,左右排開,也將他們這邊的場地排了個密密麻麻。 望著秦人的矩陣,柏青緊張地判斷形勢。顯然,就人數而言,蜀人占據優勢。蜀兵已完全展開,而秦人卻被緊緊壓在狹窄的江邊空地上,能夠使上力的不過是這個矩陣最前面的幾排,雙方可投入戰斗的人員幾乎為十比一。如果沖垮這個矩陣,他們就完全可以把秦人壓回去,甚至壓到江里去。 柏青正在思索如何沖垮矩陣,秦人的戰鼓已經擂響。 隨著鼓點,秦兵矩陣一步一步地向蜀人的陣勢移動。步伐與鼓點一致,不急不緩,整齊劃一,威力無比。 這些蜀兵從未與秦人交過手,此時見秦兵個個盔甲護身,武器精良,尤其是前三排,左手持盾牌,右手豎舉長槍,一步一步地穩穩走來,既新鮮,又震撼。 方才還有少許自信的柏青在秦人穩定如山的矩陣面前,心里漸漸發毛,耳邊響起陳軫的聲音:“秦師厲害不厲害,交戰之后將軍就會明白?!?/br> 果不其然。戰尚未交,秦人所顯示出來的霸氣,就足以撼人心魄了。 秦人鼓點一刻不停地有節奏地擂響,秦人矩陣隨著鼓點一步一步地向前逼近。眼見秦人已步入箭程,柏青不再猶豫,依常規喝令放箭。 蜀人箭矢如雨,但蜀人之箭多是銅矢竹身,質輕,雖能射遠,卻失力道。秦人方陣迅速挺起盾牌,箭矢落在盾牌上,就如冰雹打在雨帽上,叮叮當當作響,大多有驚無險,即使射中,也穿不透結實的盔甲。秦人保持方陣,持盾牌冒箭雨前進,“嘭嘭嘭嘭”,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隨著鼓點震耳欲聾。 蜀人見箭矢阻敵不住,無不驚愕。 眼見秦人越逼越近,只有半箭之地,柏青揚劍,傳令:“擊鼓鳴號!” 蜀人號角齊鳴,戰鼓擂響。 早已蓄勢待發的蜀人吶聲喊,各執兵械,依仗數量優勢,排山倒海般涌向秦陣。 蜀人擊鼓,秦人止鼓,矩陣停步。前三排持槍的秦兵突然蹲下,盾牌護身,長槍置地,第四排兵士彎弓搭箭,“嗖嗖”射去,射完立即蹲下,第五排發射,之后是第六排、第七排,待第八排射完,第四排站起再射。秦人五排弓箭手如波浪般前后起伏,箭矢不斷。蜀兵一無重甲護身,二在沖鋒狀態,三是距離太近,四是秦人之箭皆為銅矢鐵身,蜀人盾牌幾乎不起作用。幾輪箭矢下來,沖在前面的蜀兵大多倒地。好不容易沖到跟前的,未及揮劍,秦軍前三排兵士猛然躍起,第一排各挺一丈有余的長槍向前搠去。長槍擊中敵身,未及拔出,第二排槍手已越過第一排,然后是第三排越過第二排,各自沖刺,錯落有致,根本不給蜀人任何還手機會。蜀人多持短兵器,個別使有長兵器的,在長度上也無法與秦人的長槍相比,往往是未及近身,就已被捅,慘叫聲不絕于耳,不消一刻,秦軍陣前蜀尸橫陳,而秦人這邊,只有數人受傷,皆不影響戰力。 這是一場在技能、裝備、素養、訓練諸方面皆不對等的交戰,秦人幾乎是在屠殺。嘗到苦果的蜀人無不震驚,紛紛后撤。 柏青阻止不住,鳴金撤退。 然而,在這時寬時狹的山道上,一旦撤退,后果就是災難性的,何況此時的蜀人在心理上已經崩潰,在寬處無不爭先恐后,到窄處卻自己把路堵死,彼此踐踏,秦兵也早散開隊形,自由追殺??蓱z五千蜀兵,除去部分逃入山林的,大多或跳水,或乞降,或成為秦人的槍下之鬼。 這場遭遇戰,從秦人擂鼓開始到戰斗結束,前后不過三個時辰,秦人完勝,基本控制了潛水以東的狹隘山地。 身上多處負傷的柏青在百多死士的掩護下,依仗熟悉地形,一路逃到渡口,看到幾只渡船仍在,迅速撐離,急急劃向江心。 就在柏青與秦人在潛水東岸對陣時,老相傅柏灌、太子修魚、陳軫、莊勝四人剛好站在潛水與白龍水交合處的山坡上觀望地勢。 放眼望去,苴都土費真是形勝之地。白龍水從西側流向東北,在那里匯入潛水,二水相交,從東側南下,在南側再度西拐,于十幾里處拐向正南,形成一個方約幾十里的大大的“幾”字。土費城就坐落在這個“幾”字的最頂端,三面環水,背后是山,山上是關,堪稱銅墻鐵壁。此番蜀人來襲,就吃了很大苦頭,盡管動用五倍于敵的兵力,最終攻克土費,但苴侯仍能利用地勢之便,率殘部退入身后關壘,據險死守兩日。 面對這般形勝地勢,即使不懂軍事的陳軫也樂得合不攏口,交口稱贊。 “呵呵呵,”老相傅捋把長長的胡須,“不瞞特使,與天門相比,此處之險不值一提。天門剛好卡在苴人新辟的苴漢通道上,依山就勢,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我已吩咐柏青引五千丁壯,前往彼處筑關設壘。柏青只要卡死天門,秦人即使插翅,想必也難飛進?!?/br> “好好好,”陳軫豎起拇指,“不過,老相傅也不可低估秦人之力,我們仍要在此嚴密布防,萬一天門失守,也好有個應對?!?/br> “特使放心,老朽自有安排?!?/br> 老相傅話音落處,土費城中號角響起,不一時,幾個宮人氣喘吁吁地跑來,為首之人稟道:“相傅大人,殿下,快,大王要出戰,求請上仙快回!” “出戰?”幾人互望一眼,皆吃一驚,匆匆跟在宮人后面,趕回苴城。 果不其然,苴城廣場上,眾多兵丁正在集結,開明王全身披掛,手執長戟,正在隊伍前面來回踱步,巡檢他的軍隊。 “大王,這這這??”老太傅指點隊伍,語不成聲。 “快快快,”開明王沒有睬他,情緒亢奮,只對陳軫叫道,“上仙呀,方才寡人看到愛妃了!” “看到王妃了?”幾人面面相覷。 “她向寡人呼救,要寡人快去救她,說是那怪??”開明王頓住話頭,聲音哽咽,將戟尖朝地上猛搠。 柏灌看向陳軫。 “那怪怎么了?”陳軫不動聲色,緩緩問道。 “那怪等不及了,今晚就要與愛妃結親,要寡人速去救她!上仙快講,那怪的宮殿位于何處?眼下已是后半晌,再晚可就遲了!” “是呢?!标愝F看看天色,“敢問大王,可是在夢中看到王妃的?” “不不不!”開明王急切回道,“寡人是親眼看到的。寡人拿出那畫,像往日一樣審視愛妃,看沒多時,猛然覺得那畫略略有些異樣,正自驚愕,愛妃的嘴巴竟然動了,她??她在向寡人求救呢!”說著,急不可待地看向宮外,“前面就是白龍水,上仙快帶寡人前去!” 顯然,開明王癡火攻心了。 “大王勿憂,”陳軫閉目有頃,安撫他道,“那怪不過是嚇唬一下孔雀王妃,因為他眼下連命也顧不上呢,哪能顧得上成親?” “命都顧不上?” “大王請看,”陳軫指向眼前兵士,“大王十萬大兵壓境,他的盟友苴侯慘敗,水怪大勢已去,料定敵不過大王,這正四處搬請救兵呢!” “搬請救兵?”開明王急問,“他可曾搬到?” “搬到了?!?/br> “救兵何在?” “就在那邊,”陳軫遙指東北方向,“秦人!” 話音落處,潛水東岸隱隱傳來廝殺聲和慘叫聲。 眾人皆驚。 開明王二話不說,掂起長戟,飛奔出宮,朝喊殺方向沖去。眾人緊跟蜀王,趕到岸邊,遠遠望見潛水對岸,蜀兵正在飛逃,秦兵正在追殺,場面慘不忍睹。 幾艘渡船由對面渡口破浪而來,在岸邊泊靠。 柏青滿身血污,腳步踉蹌,趕到跟前,撲通跪地,大叫一聲:“大王??”便昏厥于地。 秦人初戰完勝。 潛水東岸,白龍水、潛水的相合處,有一塊幾里見方的開闊地,原是苴人的莊稼地,此時盡被秦人毀作營地了。從這里一眼望去,二水相交,激蕩南流,茫茫一片碧綠清流將對岸狀如guitou的半島緊緊環護,而苴都土費就在這個半島的形勢最險勝處。 秦師的中軍大帳就設在這塊開闊地的核心位置。 入夜,中軍帳里燈火通明,一片喜氣。一張碩大幾案上攤著這一帶的山水形勢圖,主將張儀端坐于幾案后面,兩眼瞇縫,兩耳豎起,似在斜視那圖,似凝眉苦思,又似在傾聽什么。 圖畫得并不規則,是受傷后的苴國太子通國強忍劇疼臨時描出的。 幾案對面是司馬錯和魏章,顯然,二人也在看圖思考。 大帳外面,幾個將領湊在一堆,正在熱烈議論白日之戰。都尉墨講到激昂處,聲情并茂,將蜀人如何不經打,如何亡命,如何求饒,他們如何像狼群驅趕羔羊般追獵蜀人,又如何如切菜瓜般砍掉蜀人腦袋,割下蜀人耳朵等,娓娓道來,引出陣陣狂笑和聲聲贊揚,氣氛高漲。 張儀微微皺眉,輕輕咳嗽一聲,目光看向帳外,朝司馬錯努下嘴,點頭示意。 司馬錯會意,起身走到帳外,揚手招呼:“將軍們,主將有請!” 眾將盡皆入帳,依席坐下。 所有目光看向張儀。 “諸位將軍,”張儀掃眾將一眼,沉聲說道,“今日首戰,魏章將軍、都尉墨等先鋒將士功不可沒,當記首功。然而,慶功之余,在下還請大家思考一事:我們此來,是為了殺人,還是為了征蜀?” 征伐與殺人,二者同為一體,并不是可選項。張儀此言一出,眾將無不錯愕,即使司馬錯也是不解。 “諸位將軍,請回答?!睆垉x再問。 “征蜀!”眾將遲疑一時,錯落應道。 “正是!”張儀點頭,“我們是來征蜀的,不是來殺人的。當然,征伐必要殺人。但諸位試想,如果我們把蜀人全都殺光了,還要這個蜀地何用?” 這個“如果”并不完全成立,眾將無不惶惑。 “諸位將軍,”張儀循循善誘,“大爭之世,沒有國界。既無國界,何來秦蜀之分?這么說吧,與我們對陣的,今日是蜀人,明日就是秦人了?!蹦抗饪聪蚨嘉灸?,“墨將軍,秦人去殺秦人,值得夸耀嗎?” 都尉墨臉色漲紅,犟嘴:“可??他們不是秦人,他們是蜀人,是拿著兵器的蜀人,我們不殺他們,他們就會殺我們!” “是的,”張儀順著他的話茬子,“我們不殺他們,他們就會殺我們。然而,”話鋒一轉,聲音嚴厲,“本將在巡視戰場時,看到的卻是,不少蜀人是跪著死的!將軍們,蜀人已經跪下了,蜀人的兵器已經放下了,但他們仍然被殺了!” 都尉墨的嘴巴張了幾下,又合上了。 “諸位將軍,”張儀聲音沉重,“本將曉得他們為什么被殺。為什么呢?因為我們的將士們只想割去他們的一只耳朵?!?/br> 場面死一樣地靜。 “將軍們,”張儀的聲音越發沉重,“不是本將不讓你們立功,不讓你們殺人,是本將不想你們濫殺無辜。諸位有所不知,蜀制不同于秦制,這些蜀人并不是兵,他們只是五丁。什么叫五???五丁就是金丁、木丁、土丁、水丁和工丁,說白了,就是各行各業的蒼頭百姓。他們平素各cao其業,只有戰時才集結成伍,成為兵丁,隨從蜀王征伐。他們有許多不懂廝殺,這就是你們看到的他們服色各異、不堪一擊的真實原因?!?/br> 經張儀這么一解釋,都尉墨高昂的頭顱才垂下去,眾將也都紛紛低頭,沒人再吱一聲。 “諸位將軍,”張儀緊緊揪住這個話題,語氣陡然激昂,“你們可曾想過,蜀有大兵十萬,山河之險,我有蜀道之難,補給之艱,然而,在下僅帶你們麾下五萬軍卒,走天路,犯絕地,侵大國,征遠國,孤軍無援,后退無路,憑仗什么呢?憑仗諸位善于作戰嗎?憑仗諸位敢于殺人嗎?不,在下憑仗的,壓根兒就不是你們,是蜀人!是蜀地的民心!因為在下早已探知,蜀王癡情勞民,蜀吏驕奢yin逸,蜀民怨聲載道,卻又敢怒而不敢言哪!” 張儀講出這一席話,眾將聽得臉上火辣辣的,卻又無不信服。 “將軍們,”張儀放緩語調,“我們征蜀,首在服蜀;服蜀,首在服民;服民,首在服心;服心,首在少殺人,多為蜀民著想。是以,本將宣布三條軍令?!?/br> 眾將懾服,昂首聽令。 “其一,兩軍對壘,以勢壓之,逼其降;其二,凡降者不殺,妥善安置;其三,抗拒者死,婦孺老弱除外?!?/br> “敬受命!”眾將異口同聲。 “還有,”張儀朗聲又道,“軍功獎勵法也作適當修改,修改有三:其一,獲二耳,作一耳記功;其二,獲一俘,作二耳記功;其三,擒殺領主,倍之,王子公孫,五倍,蜀相,十倍,太子或蜀王,二十倍,其他獎懲不變!注意,本修改僅適用于蜀,不適用于楚。與楚戰,仍循舊制?!?/br> “敬受命!”眾將無不歡喜,聲音更響了。 “諸位將軍,”傳完軍令,張儀總算完全放松,露出笑容,“本將召請大家,宣讀幾條軍令倒在其次,謀議下步方略才是真章。諸位皆知,本將不通行伍,不諳軍事,此番征伐,蒙王恩受命,內中卻是忐忑,實在指望諸位?!敝赶虻貓D,“情勢已經擺在這里,敬請諸位各出奇謀,克敵制勝!” 眾將面面相覷。 “苴地形勝,諸位于白日也都看到了,”張儀指向地圖上的一道藍線,“從這里一直到那里,我們被這條潛水隔開。潛水水深流急,不可涉渡。另外,據苴人所講,蜀王此番伐苴,號稱征用五丁十萬,實則不足八萬,其中五千已經潰散,尚有六萬集結于此,主要分布在這里,”在土費城周邊,沿水畫個大圈,“另有一萬余人,分散在這條線上?!敝赶蜍诙纪临M至劍閣的曲折線條,“這是由蜀地通往苴地的唯一山道,堪稱陸路?!庇种赶蛄硗鈨蓷l相交的藍帶,“這是白龍水,這是潛水,沿白龍水經潛水可直插此處,就是這個‘幾’字的入口處,堪稱水路,蜀人正是由此繞過苴人的陸路防守,成功襲擊苴人的?!笨聪虮娙?,“諸位議議,我們如何出擊方為上策?” “末將以為,”司馬錯率先說道,“鑒于蜀人戰力不強,我可大膽結扎木排,由此順水渡過潛水,控制此處水洲,再以此洲為跳板,正面強攻,直取對岸灘頭,一舉擊潰蜀人?!?/br> 眾將皆曰上策,只有魏章沒有反應,似是仍在沉思。 “魏將軍?”張儀看向他。 “回稟主將,”魏章拱手,“若是與敵正面交鋒,雖可取勝,卻也有兩不妥:一是造成大量殺傷,有違主將初衷;二是不為完勝,蜀人可以從容退去,沿途組織抵抗,反會使我被動?!?/br> 眾將皆是一震,因為這個魏章,竟然連國尉的方案也敢否定。 “將軍可有高謀?”張儀傾身向前,顯然贊許了。 “末將以為,”魏章起身走到圖前,取筆沿潛水下游,在土費南部幾十里處向西畫出一線,在“幾”字形的底端停住,“我可由此處渡過潛水,沿此線插入此處,截斷蜀人水陸兩條通道。而后,主將可曉諭蜀人以大勢,再由正面組織進攻。前有大兵相逼,后路又被截斷,蜀人自亂。我再對蜀人喊話,蜀人或可不戰而降?!?/br> 魏章的想法極是大膽,眾將無不看向他。 在多數秦將眼里,魏章仍舊是個草包將軍,此番被秦王破格拜為先鋒,不少將領頗不服氣,尤其是都尉墨,更是往低處瞧他。這也難怪,作為先鋒的左軍銳卒是都尉墨一手帶出來的,輪到出征時,秦王卻空降給他一個上司,自己只能屈居副將,更讓他對魏章多出一份私怨。 “魏將軍,”都尉墨半是揶揄,“這條線一星點兒也不打彎,是將軍隨手畫出來的呢,還是哪路神仙鬼斧神工開辟出來的山道呢?” 眾將皆笑起來。 “諸位將軍,”魏章看他一眼,朝眾人逐一拱手,“作為先鋒,在下有幾句話,借此機會順便傾吐。常言道,人有臉,樹有皮。在下更名魏章,是想告訴世人,昔日那個魏國公子,昔日那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大魏草包將軍公子卬,正式死了?!?/br> 見魏章較真了,眾將皆斂住笑,面面相覷。 “在下一向自命不凡,以殺戮為樂,”魏章侃侃接道,“然而,近年遇到幾人,無不讓在下自慚形穢。這幾人,一是龐涓,一是蘇秦,再一就是張將軍?!背瘡垉x拱手,“張將軍方才所言,震撼吾心,堪稱天底下真正的將軍。不瞞諸位,此番出征,在下請纓,只想做普通一卒沖鋒陷陣,豈料大王降恩,封賞在下為先鋒將軍。在下于諸位面前盟誓,在下無意求功,只欲求死于沙場,一是回報王恩,二是為昔日正名,請諸位將軍督察。至于方才那條線路,斷非在下隨手所畫。在下愿立軍令狀,引領敢死之士一千,沿此線堵截蜀人歸路!” 顯然,魏章如此肯定此路,且愿領兵前去,并敢立下軍令狀,一定是成竹在胸了。自到此處,迄今不足半天辰光,而在如此之短的時間內,魏章竟然探明一條出奇制勝之路,又該多么上心。秦軍諸將聽畢,既震驚,又感動,無不朝魏章點頭致敬。即使都尉墨,也朝魏章拱手一笑,表示道歉。 而這正是張儀希望看到的效果。 其實,說得更確切點,這是張儀事先對魏章面授的機宜。身為魏人降將,魏章引領秦兵,秦將不服已是必然。至于這條秘道,則是苴國太子通國私底下透露給張儀的,雖然繞彎,卻可走人,當地獵手和采藥人無不曉得。對此奇兵方略,張儀早已成竹在胸,不過是將此功勞有意送給魏章,好使他立威于軍,建功于秦。 見眾將皆被魏章懾服,張儀順勢發出幾道令牌:一令魏章、都尉墨引軍五千,秘密運動至潛水下方,帶足旌旗及鑼鼓號角等鳴響之物,由苴人為向導,在七日之內插入指定地點,截斷蜀人水陸歸程,布疑兵惑敵;二令將軍張若引三千軍士,組織船只,護送巴子梓犨順潛水直下,前往巴都閬中,助巴王守御;三令司馬錯引軍兩萬,砍伐木材扎成木排橫渡潛水,搶占白龍水北岸灘頭,奪占兩個水心島,取得上水優勢和制敵先機,從而威懾蜀人。其余各部,依舊屯扎于潛水東岸,靜觀變化,往來接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