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1章| 魏武卒苦守三城 隨巢子求方鬼谷
柵門外面,隨巢子、宋趼拱手肅立。 房門開啟,童子讓到一側,鬼谷子站在門口。 隨巢子拱手:“晚輩隨巢拜見先生!” 聽到“晚輩”二字,宋趼吃一大驚,趕忙跪叩。 “呵呵呵,”鬼谷子看他一眼,向隨巢子還禮,“怪道老朽幾天來心神不寧,原來是老墨子的高足駕到了!” 隨巢子再揖:“晚輩冒昧登門,有擾前輩清修了!” “來都來了,這還客氣什么?!惫砉茸油撕笠徊?,讓開房門,伸手,“巨子請!” “先生請!” 鬼谷子也不謙讓,頭前走進草堂,在草席上坐定。 隨巢子跟著走進,坐于客席,宋趼自是立于身后。 鬼谷子看向童子:“童子,看茶!” 童子沏好三盞茶水,放于案上,候立于鬼谷子之后。 隨巢子端起茶杯,輕啜一口,品味,再啜,再品,如鑒賞古董一般:“仙品,仙品,仙品哪!”放下茶盞,拱手,“謝前輩仙茗!僅是此茗,晚輩就不虛此行了!” “呵呵呵,”鬼谷子淡淡一笑,“是巨子口福好,趕得巧了!” 隨巢子再品一口:“此茶可是先生親手所培?” 鬼谷子搖頭。 “哦?”隨巢子驚愕道,“除了先生,世上還有何人能培出此茶?” “此茶乃天地生成,自然化育,非人為之力所能培養!” “即便如此,采擷之人亦非凡俗!” “這個倒是讓你講對了。旬日之前,列御寇云游過此,此茶乃他所遺!” “唉,”隨巢子長嘆一聲,“聽聞列子駕云御風,如天馬行空,晚輩無福一睹。晚輩若有此能,不知可省多少草鞋??!” “呵呵呵,”鬼谷子笑出幾聲,“若是巨子擁有此能,天下諸侯怕就睡不安穩嘍!” 鬼谷子此言有諷喻墨者為天下事四處徒勞奔波之事,隨巢子抱拳道:“慚愧,慚愧!晚輩愚癡,見笑了!” 鬼谷子顯然已知隨巢子來意,以攻為守道:“列御寇留下的不只是茶,還有一個故事,賞心悅目??!” 隨巢子覺出鬼谷子話中有話,傾身問道:“晚輩愚拙,有幸品賞否?” “童子,”鬼谷子轉對童子,“你的記性好,就講給巨子聽聽!” “我??”童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先生,您是說??”頓住,目光急切地盯住他。 “呵呵呵呵,”鬼谷子笑道,“你小子別是沒有記住吧?” “童子當然記住了!”童子興奮地應一句,跨到隨巢子前面,挨鬼谷子坐下,對宋趼招手,“這位大哥,你也坐下!” 墨家規矩極多,等級森嚴,宋趼哪里敢與巨子并坐,囁嚅道:“我??” “坐下好聽故事呀!”童子指下隨巢子身邊的草席。 “仙童讓你坐下,你就坐下!”隨巢子笑道。 宋趼坐下,模樣局促。 “隨巢巨子,”童子清清嗓音,朗聲道,“你二人聽好了!”坐直身子,如說書一般:“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萬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陽之北。北山愚公者,年且九十,面山而居,懲山北之塞,出入之迂也,聚室而謀曰:‘吾與汝畢力平險,指通豫南,達于漢陰,可乎?’”頓住,斜眼看向隨巢子二人,“隨巢巨子,您說,北山愚公和他的家人,傻不傻?” 隨巢子微微點頭:“嗯,是有點兒傻?!?/br> “也不是都傻。其妻獻疑曰:‘以君之力,曾不能損魁父之丘,如太行、王屋何?且焉置土石?’” 宋趼顯然是聽進去了,撓撓頭,若有所思:“是呀,往哪兒堆放土石呢?” 童子拖長聲音:“雜曰:‘投諸渤海之尾,隱土之北?!?/br> 宋趼驚愕了:“這是一個浩大的工程??!愚公搬山了嗎?” “當然搬了!”童子應道,“率子孫荷擔者三夫,叩石墾壤,箕畚運于渤海之尾?!?/br> “乖乖,”宋趼咂舌,“才三個人哪!” “還得再加一個?!徣司┏鞘现灼抻羞z男,始齔,跳往助之。寒暑易節,始一返焉?!?/br> “這??”宋趼越發驚愕,“一個剛換牙的孩子,能幫什么忙呢?” “唉,是呀?!蓖虞p嘆一聲,“河曲智叟笑而止之,曰:‘甚矣,汝之不惠。以殘年余力,曾不能毀山之一毛,其如土石何?’” 隨巢子看向童子:“那個愚公怎么說?” “愚公太息曰:‘汝心之固,固不可徹,曾不若孀妻弱子。雖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孫;子子孫孫無窮匱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河曲智叟亡以應?!?/br> 隨巢子微微閉目,陷入長思。顯然,鬼谷子已經明了他此來的目的,借這個故事來堵住他的話頭。 “這這這??”宋趼仍然沉浸在故事里,惋惜道,“愚公真是一根筋哪,即使子子孫孫無窮盡,但得搬到何年何月才是!” “呵呵呵,”童子笑道,“說搬也就搬走了!” “???”宋趼一怔,“怎么搬走的?” “cao蛇之神聞之,懼其不已也,告之于帝。帝感其誠,命夸娥氏二子負二山,一厝朔東,一厝雍南。自此,冀之南,漢之陰,無隴斷焉?!?/br> 宋趼長噓一口氣,驚嘆道:“乖乖!” 童子看向隨巢子:“隨巢巨子,故事講完了?!?/br> 隨巢子睜眼看向鬼谷子,抱拳道:“晚輩謝前輩點撥!” “哦?”鬼谷子假作糊涂,“老朽怎么點撥你了?” “前輩是借北山愚公喻示隨巢!” “呵呵呵,”鬼谷子笑道,“巨子夸大了,愚公哪里及得上你呀!” “敢問前輩,為何不及?” 鬼谷子反問他道:“請問巨子,何為太行山?何為王屋山?” “太行者,他之喻也;王屋者,我之謂也。列先生是說,大凡人心,皆有二山為障,一是心中有他,二是心中有我?!?/br> 鬼谷子連連點頭,贊賞道:“所解甚是,巨子心中有道??!” “謝前輩謬贊!” “在巨子心中,王屋一山早已搬走,唯余太行一山;而在愚公心中,太行、王屋二山俱在!巨子只需移去一山,愚公卻要移去二山。移一山與移二山,孰難孰易,一目了然,愚公怎及巨子呢?” “唉,”隨巢子長嘆一聲,“前輩所言雖為大理,卻是不合隨巢之情?!?/br> “你有何情?” 隨巢子苦笑道:“愚公心中雖有二山,卻矢志移之;晚輩心中雖只一山,非但無志移之,反倒為之煩惱不已,夜不成寐!” “呵呵呵,真是人各有志,不可強求??!” “不瞞前輩,”隨巢子凝視鬼谷子,直抒胸臆,“晚輩此來,為的正是這座太行山!” 見他直奔主題來了,鬼谷子連連擺手,語氣決絕地把話堵死:“太行也好,王屋也罷,早與老朽沒有瓜葛。巨子若是單為此山而來,看來只能抱憾而去了!” 隨巢子心中一沉,眉尖微動,給出一笑:“呵呵呵,那就不提此山了。晚輩此來,還有一求,望前輩賜教!” “說吧,還有何求?” “先巨子早年收治一個患者?;颊吣撃[已成,久治不愈,先師引以為憾。仙去之時,先師將他托給晚輩。晚輩奔波數十載,勞心竭慮,仍舊回天乏術!時至今日,患者毒已至骨,病入膏肓,近于不治。先師在世時,曾囑晚輩,說前輩這兒有救治良方。晚輩原本不想打擾前輩清修,可實在是苦于無奈了!” “呵呵呵,”鬼谷子捋須笑道,“繞來繞去,你這顆濟世之心,終是難了??!” 隨巢子改坐為跪,叩首:“隨巢懇請前輩以天地大愛為念,教晚輩一個救治良方!” 見巨子下跪,宋趼緊忙改為跪姿,五體投地。 “唉,你呀,”鬼谷子看他一眼,輕輕搖頭,嘆道,“真就和那老墨子一模一樣,非要將那渾黃的河水濾清不可!” 隨巢子再叩:“晚輩愚拙,懇請前輩賜教!” “好吧,說說看,你是如何救治那個患者的?” “晚輩所施,依舊是先師成方,先以膏藥敷其病灶,以湯藥釋其毒素,再視其陰陽盛衰,損其有余,補其不足,徐徐調理??上У氖?,調理迄今,患者病情非但未見好轉,反而加重,膿腫日大,毒已至骨,隨巢苦無良策,苦惱不已!” “你師徒所施,本是救治正方。之所以未見功效,是因為時日未到。慢藥出慢效,老墨子之方旨在除根,功效只能彰顯于日后,你急個什么呢?” “能得前輩肯定,晚輩心中甚慰。只是囊腫日大,膿毒日多,為害日劇,患者日苦,隨巢每每見之,心實不忍哪!” “如此說來,巨子所困,不過是不忍面對膿腫,希望一夕除之!” “唉,”隨巢子輕嘆一聲,“此為晚輩奢望??!不瞞前輩,若是能一夕除之,晚輩死無憾耳!” “倘若如此,老朽倒有一方,只恐巨子不肯施為!” “前輩請講,”隨巢子眼中放光,“晚輩已經走投無路,無論什么方,都愿一試!” “你可持利刃一把,割開病灶,剜去膿腫,刮骨剔毒!” 隨巢子閉目,良久,睜眼,緩緩應道:“重癥之人忌用猛藥,此為醫家常理。前輩此法雖好,怕只怕此刀下去,膿腫未除,患者先已疼死!” “患者也許會疼死。不過,疼死之后,患者仍可醒來。此時,病灶已除,巨子只需外敷生肌之藥,內補所失元氣,數月之間,傷口或可痊愈。屆時再行溫養之藥,調理陰陽二氣,損其有余,補其不足,患者必可恢復如常,身健體康!” 隨巢子埋頭有頃,拱手道:“前輩之方,化長痛為短痛,堪稱絕妙!”略頓,嘆喟:“唉,今日看來,晚輩一生所求,皆是方不對癥,藥未入里啊?!?/br> “呵呵呵,”鬼谷子笑著盯住他,趕客了,“良方已出,請問巨子還有什么要求嗎?” “有有有,”隨巢子連連拱手,“前輩之方快刀利刃,以毒攻毒,實非隨巢所長。隨巢斗膽求請前輩親往探視患者,捉刀割瘤,剔骨療毒!” 鬼谷子語氣決絕:“老朽早已不問世間俗務,一意山野逍遙,巨子所請,實難從命!” 隨巢子不依不饒:“前輩已經看透癥候,開出良方,為何不多走一步,使患者早脫苦海呢?” “人生在世,有樂就有苦。有苦也就有樂。人生苦樂皆由自然,亦皆歸于自然,巨子何苦勉為其難呢?” 隨巢子急了:“蒼生自相殘殺,青春死于非命,老弱孤苦無依??天下苦難,早非晚輩言語所能形容,以前輩慧眼,豈能不知?前輩既知,又何忍居此幽谷,獨善己身?人生苦樂雖為自然,戰亂殺戮卻是人禍。既為人禍,當有人治。晚輩乏力,只能懇求前輩了!”再次改坐為跪,叩首于地。 宋趼再挨巨子跪下。 鬼谷子視若無睹,轉看門外。 隨巢子二人再無言語,一直跪著。 童子看不下去了,小聲勸道:“先生,您就應下吧!” “巨子,”鬼谷子橫童子一眼,緩緩站起,“你二人早晚跪得累了,就自己起來吧。老朽功課未完,該進洞了!”轉個身,頭也不回地走進山洞。 見鬼谷子隱沒在洞里,童子沖他的背影吐下舌頭,做個鬼臉。 隨巢子二人依舊跪著。 “唉!”童子輕嘆一聲,扯拉隨巢子的胳膊,“巨子老丈,您就別求他了,童子為您做碗好吃的,補補元氣,趁天色看看谷里的風景,晚上就在草堂里歇一宵,趕明兒趁早下山!” 隨巢子長嘆一聲,緩緩起身,在童子的頭上輕撫幾下,邁起沉重的步子,走出草舍。宋趼沖童子抱拳作別,跟在后面。 童子送到路口,依依惜別。 時已向晚。 鬼谷山道上,隨巢子師徒沿來路緩緩走著。 到谷口時,看著刻字的巨石,隨巢子的步子越來越慢。 “巨子,”宋趼小聲問道,“我們??這就離開此谷嗎?” 隨巢子輕嘆一聲,在巨石邊坐下。 “巨子,”宋趼心有不甘,“要不,我們再回去,求求老前輩!” 隨巢子沒有應他,顧自思忖。 “巨子,弟子??有一惑?!?/br> “說吧?!?/br> “就是童子所講的那個愚公的故事,山就是山,巨子為什么解作他念與我念?” “此文為列子所撰,列子修身養性,已臻化境,堪稱當世真人,此文是喻,非愚公移山,實乃修行要訣!” “修行要訣?這??”宋趼更迷惑了。 “太行、王屋皆為喻體。太者,大也,行者,形也。太行即大形,大形即體大,體大即位尊。君子見尊長,稱丈人,鞠躬,叩首,為的無非是蟄伏自己,尊崇他人,是以太行喻的是他念。王屋者,王之屋也,王之屋即宮殿,富麗堂皇,高大空敞,非位尊身貴者不可居之。人皆有私,私者,我也,人人都想獨居王屋,唯我獨尊,誰也不愿遷就他人,是以王屋喻的是我念?!?/br> “乖乖!”宋趼咂舌,抬頭看天,“巨子,天色已暮,要不,我們干脆返回草廬,依童子所請住下來,名為借宿,實則??不定老前輩肯回心轉意呢!” “唉,”隨巢子長嘆一聲,“你是不知這個老前輩啊。想當年,先巨子與他本為知己,不料中途在救世之道上各有所執,終至不歡而散。先巨子發奮創立墨道,身體力行,鬼谷前輩則蟄伏鬼谷,修道悟真。先巨子與鬼谷前輩道雖不同,卻惺惺相惜。許是有感于世道艱難,先巨子臨終之時,叮囑為師,實在想不明白時就來鬼谷討教。今日之見,如開茅塞??!”瞟到一處,眼睛一亮,起身走到十幾步開外,彎腰摘起一朵蘑菇,細察一時,納入袖中:“宋趼,我們走吧!” 隨巢子大踏步走向谷外,宋趼跟后。 走有一段,隨巢子從袖中摸出毒菇,塞進口中,咬掉半只。 沒走多久,隨巢子突然腳步踉蹌,捂住肚子走到路邊,扶樹站下。 宋趼驚呆了,急奔過去:“巨子,巨子,您怎么了?” 隨巢子額上滲汗:“快,扶我坐下!” 宋趼扶住隨巢子靠樹坐下。 送走巨子,童子站在溪水邊的一塊石頭上,呆呆地望著隨巢子二人消逝的方向。 漸漸地,太陽隱山,鳥兒歸林。 童子輕嘆一聲,不無失落地走向草堂,在隨巢子曾經坐過的地方又發了一會兒呆,起身走進山洞。 洞中光線昏昧,沒有點燭。 童子直入鬼谷子的洞xue,在他對面站定。 洞中一片寂靜。 童子開口道:“先生!” 沒有應聲。 童子聲音加大:“先生!” 仍舊沒應。 童子急了,扯了扯鬼谷子的衣襟。 鬼谷子睜眼:“童子,你又鬧騰什么?” 童子指指自己的心窩:“我??我的心??” “喲嘿,”鬼谷子盯住他,“你的心怎么了?” “被個人揪住了?!?/br> “是你的巨子老丈嗎?” “不是?!?/br> “咦,不是那人,又是誰呢?” “就是那個巨子老丈救不了的患者!” 鬼谷子吸口涼氣。 童子緩緩跪下,叩首:“先生,童子求您了,求您出去救救那個患者,割下他的膿腫,剔去他的毒素,再給他慢慢調理,讓他恢復元氣,要不然,他??他就死了!” 鬼谷子漠然以對。 童子扯了扯他的衣襟:“先生,童子求您了!” 鬼谷子閉目入定。 “先生,”童子急了,點起兩根松明子,將洞里照得亮堂,揪住他的衣襟,朝外扯他,“救救那個人吧,童子求您了!” “唉,”鬼谷子長嘆一聲,“你小子哪能懂??!天道人道,皆循其道,萬物生靈,各有各的運數。你的巨子老丈一心想醫治的那個病人,也有他的運數。如今運數不到,你的老丈,還有你小子,再急又有什么用呢?” “先生不是有個醫方了嗎?” “可為師已將醫方講給你的巨子老丈了呀!” “咦,是哩?!蓖訐蠐项^皮,“奇怪,老丈已經拿到醫方了,為什么還要跪求先生呢?哦,對了,老丈說他不擅長動刀。老丈既然不會用刀,先生就去幫他個忙吧!”起身,“天色黑了,山路看不清,估計老丈不會走遠,我這就去追他回來!” “你不用追,他已經回來了?!?/br> “???”童子先是一怔,既而十分高興,“太好了!我這就迎他去!”拿起一根松明子,撒腿跑出山洞。 童子四處探看,又拿松明子到處照一圈,并無一人,納悶道:“沒見人哪,先生怎么說巨子老丈回來了呢?”略一忖思,點頭,“嗯,先生不會騙我,老丈定是回來了,我且往遠處尋尋!” 童子沿著小道邊走邊尋,沒走多遠,隱隱聽到腳步聲。 腳步跑得飛快,但因為看不清路,跌跌撞撞。許是看到火把了,一個聲音急急傳來:“鬼谷前輩,救命啊,鬼谷前輩??” 童子聽得分明,飛快迎上,果見宋趼背著隨巢子,急向二人招手:“老丈怎么了?” 宋趼喘氣道:“吃??吃到毒??毒菇了??” 童子大驚:“天哪,快!”轉身在前照路。 幾人趕回草堂,童子點起幾支松明子,進洞去喊鬼谷子。 童子拖著鬼谷子走出山洞。 鬼谷子走到隨巢子跟前,蹲下來。 隨巢子口吐白沫,臉色烏青,呼吸已很急促。 鬼谷子摸下脈搏,翻開眼白,又看看舌苔。 “老前輩,老前輩,”宋趼“撲通”跪地,帶著哭腔,“您要救救巨子啊,晚輩求您了??” 鬼谷子看向他:“巨子吃的什么毒菇?” “就是這個,”宋趼這才想起毒菇,從懷里摸出半只,“巨子??巨子只吃一半,就??” “唉,”鬼谷子瞄一眼,長嘆一聲,“已經是根朽木了,竟然還要玩命?!?/br> 童子拿過毒菇,打眼一看,驚道:“先生,是穿腸菇啊,巨子老丈他居然??” “是的,”鬼谷子接過毒菇,端詳一會兒,看向童子,“這是山上最毒的菇,僅此半只,就可毒死兩頭黃牛。你的老丈敢吃半只,修為不淺了!” “可老丈他??”見到這時候了師父還在開玩笑,童子急了。 鬼谷子掂量幾下毒菇:“他也幸好只吃了半只,不然的話,莫說是老朽,縱使神農再世,怕也救不了他!” “先生,這么說,老丈有救了!” 鬼谷子搖頭。 “咦,”童子驚愕,“先生不是說,老丈只吃了半只嗎?” 鬼谷子苦笑:“你這老丈一心求死,如何能救?你小子想想看,為師救下這次,他還有下次。這次是只蘑菇,下次不定鬧出什么物事,你要為師如何救他?” “先生,”童子連連搖頭,“老丈不會的,老丈一定是誤食毒菇了!” 宋趼連忙附和:“先生,巨子是誤食,真的是誤食,我親眼看著他吃下去的。巨子平時就這么吃,所以我就沒有在意!” 鬼谷子看著童子:“小子,你是真心想救巨子老丈?” 童子點頭。 “跟我來?!?/br> 童子跟從鬼谷子走進山洞。 鬼谷子摸出兩粒丹藥,一粒黑的,一粒黃的,遞給童子:“叫他服下這粒黑的,另外一粒就讓他帶在身上!” 童子接過藥:“帶在身上做什么?” “要是他再誤食其他毒物,怎么辦呢?” “先生說得是!”童子點下頭,轉身朝外跑去。 鬼谷子叫住他:“慢!” 童子站住,回頭。 “待他醒過來,你可告訴他,那半朵菇不是誤食。再告訴他,山人要閉關了!” 童子點下頭,轉身飛跑出去。 翌日晨起,隨巢子躺在草堂里的木榻上,氣色緩和,眼睛睜開。 守在一側的童子、宋趼噓出一口氣。 童子走到鍋邊,舀出一碗熱粥,端過來,送到隨巢子唇邊,關切地說:“巨子老丈,我在粥里加了兩味草藥,清熱解毒!” 隨巢子喝下幾口,朝童子笑笑。 “巨子老丈,家師讓我告訴您,您不是誤食蘑菇,您是故意吃的!” 隨巢子微微點頭。 “巨子老丈,您為什么要吃下這么毒的東西呢?” 隨巢子的眼角潮濕了。 見他不愿說,童子替其回答:“巨子老丈吃下毒菇,是想再見家師一面,求家師出山療治那個病人,是不是?” 隨巢子長嘆一聲,苦笑。 “巨子老丈,您不要再求家師了,家師說他要閉關了。童子曉得,家師是不肯離開這片林子的。家師若是不肯,老丈莫說是吃毒菇,縱使拿鐵鏈子將他鎖上,也是沒用的!” 隨巢子伸手撫摸童子,微微點頭。 “童子想明白了。知道原因也好,不知道原因也好,山上的溪水總是要朝山下流,鍋中的熱氣也總是要朝屋頂飄。巨子老丈,凡事得往開闊處想,天下諸事,勉強不得的!” 隨巢子早已濕潤的眼角滾出淚花。是啊,水下流,氣上行。換言之,有人就會有紛爭,有紛爭就會有戰亂,從而釀出千千萬萬個“平陽慘案”,豈是自己那綿薄之力所能阻之?隨巢子輕嘆一聲,看向宋趼。 宋趼輕聲道:“巨子??” “我們??出山吧?!彪S巢子緩緩起身,下榻。 宋趼扶住他,一步一步地走出門去。 童子將鍋中的稀粥全都舀入瓦罐里,提罐追出。 童子一路送行至谷口刻字石處,停下來,朝隨巢子緩緩跪下,連拜三拜:“巨子老丈,您多保重,童子不送了!” 隨巢子鄭重回過一禮,蹲下來,輕輕撫摸他的小腦袋。 童子摸出一粒黃色藥丸,遞給隨巢子:“老丈,還有這粒解藥,請您帶上!” 隨巢子接過藥丸,審看:“毒氣已解,此藥還有何用?” “是家師送給老丈的,家師憂心老丈誤食其他毒物,特為老丈備下這粒解藥。家師說,無論何毒,此藥皆可化解!” 隨巢子凝視藥丸,良久,長長嘆出一聲:“唉?!睂⑺幹赜诌f給童子:“老丈也請靈童轉告先生,就說隨巢不需要解藥。需要解藥的,是天下蒼生!”轉過身,邁動沉重的步子,頭也不回地出谷而去。 童子站在一塊高石上,目送二人走遠。 童子悶悶不樂地走回來,頭一直低著。 正要走向草堂,身后飄來一個聲音:“小子!” 童子怔了下,抬頭一看,是鬼谷子坐在草坪邊的石頭上,手中拿著隨巢子尚未吃下的半只毒菇,似在把玩,又似在察看。 童子不理他,顧自走到另外一塊石頭旁,蹲在那兒,兩眼盯著不遠處的土丘。 鬼谷子瞥他一眼:“小子!” 童子將頭扭到另一邊,看向小溪。 鬼谷子聲音加大:“小子?” 童子小嘴一噘,哼出一聲。 “呵呵呵,”鬼谷子樂道,“我說小子,你噘著小嘴哼哼什么呢?是你的老丈的毒沒有解開?” 童子搖頭:“不是!” “是你的老丈仍舊賴在谷口,不肯下山?” 童子聲音大了:“不是!” “那??是你舍不下那粒解藥?” 童子扭過頭,將臉對著他,聲音更大:“才不是呢!” 鬼谷子將頭搖得極是夸張:“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我說小子,這就是你故意和為師捉迷藏了?” 童子悶悶應道:“小子心里別扭!” “呵呵呵,”鬼谷子捋一把長長的白須,“原來是你小子有心事了!說吧,心里為什么別扭了?” 童子忽地站起,大聲數落道:“看人家列子老丈,腳不沾地,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再看人家隨巢子老丈,為了一個病人,草鞋都走爛好多雙,哪像先生您??” 鬼谷子故作驚愕:“哦,老朽怎么了?” 童子從鼻孔里哼出一聲:“一天到晚待在這條山溝溝里,啥事都不做,哪兒也不去!小子真的弄不明白,先生住在這兒,一天,一天,又一天,一年,一年,又一年,究竟是為什么?究竟又有個啥能耐?” “哈哈哈哈,”鬼谷子放聲長笑,“你個小子,我道是個啥別扭,原來是嫌棄為師了!好好好,”將手中把玩的半只毒菇塞進口里,有滋有味地咀嚼幾下,“為師去也!” “先生??”童子驚壞了,一個箭步撲過來,兩只小手拼命地去摳鬼谷子的嘴巴。 鬼谷子的嗓眼里咕嘟一聲,半只毒菇被他吞下肚去。童子急了,拼命掰開鬼谷子嘴巴,將手指硬朝嗓子眼里掏。 “啊啊啊,”鬼谷子朝他直瞪眼,“你小子,指頭快拿出來!” 童子不肯,一邊掏,一邊哭。 鬼谷子張大嘴,干脆讓他去掏。 童子掏不出來,跪在地上,號啕大哭:“先生,小子沒有嫌棄您,小子只是??”忽地想起什么,頓住話頭,翻身爬起,掏出那粒萬能解藥,死命塞入鬼谷子的嘴里。 鬼谷子吐出藥丸,盯住它細看。 童子心急如焚,帶著哭腔:“先生,您快吞下去呀!” “咦,”鬼谷子詫異了,“這粒解藥,不是要你交給你的巨子老丈嗎?” “小子忘記稟報了。巨子老丈不要這藥,老丈還要小子轉告先生,老丈不需要任何解藥。需要解藥的,是天下蒼生!先生,天下蒼生在哪兒?天下蒼生是不是也像老丈那樣吃下毒菇了?” 鬼谷子心頭“咯噔”一怔,陷入沉思。 “先生?” 鬼谷子將解藥放到童子手中:“是哩,天下蒼生吃下毒菇了。這粒解藥,你就備在身邊吧!”緩緩起身,徑投草廬而去。 童子手捧解藥,不無驚異地望著鬼谷子的背影,撓著頭皮,自語道:“咦,奇怪呀,老丈吃下半只毒菇,差點兒死了,先生吃下半只毒菇,竟然什么事兒也沒有!”猛地想到什么,“不好,毒菇之毒是慢慢發作的,先生不定??”撒腿就朝草堂里追去。 童子急乎乎地推開柴扉,叫道:“先生,先生—” 鬼谷子端坐于席,閉眼說道:“小子,你又怎么了?” 童子的兩眼盯住他:“您??沒事兒嗎?” “沒有呀?!?/br> 童子撓頭:“可那半只穿腸菇??” “呵呵呵,”鬼谷子緩緩睜眼,“為師守在這座山谷里,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啥事兒也不做,哪兒也不去,也就修了這點兒能耐?!?/br> 童子哭道:“先生,小子錯了,小子不是那意思,小子是??” “說吧,你小子不是那意思,又是啥意思?” “小子是說,先生為什么不幫幫巨子老丈?” “唉,”鬼谷子輕嘆一聲,“小子,等長大了,你就會慢慢明白,不是為師不肯幫他,是塵世間的事,原本就如一堆亂麻,不好解??!” “不好解不等于不能解,對嗎?” “你小子,怎能和你的巨子老丈一個腔腔說話?解是亂麻,不解也是亂麻,尋不到頭緒勉強去解,只會是越解越亂啊。你的巨子老丈就是這樣,解呀解呀,可就是找不到頭緒在哪兒,結果呢,解了幾十年,這不是越解越亂了嗎?” 童子歪頭:“這個道理,巨子老丈難道就悟不開嗎?” 鬼谷子苦笑:“要是能悟開,他就不是巨子了!你看他,自己解不開,又來軟磨硬纏,煩惱為師。人生苦短,為師此生尋覓大道,迄今莫說徹悟,縱使先圣那種恍兮惚兮的境界,也未達到,哪有閑工夫幫他去解這堆亂麻??!” “先生,老丈不會再來纏了。小子把老丈送到谷口,親眼看他們出谷走了!” “唉,小子你有所不知,你的這個老丈是這世上最會纏人的主兒,今日讓他纏上,為師心里就不踏實了!” 云夢山下,隨巢子的體力漸漸恢復,師徒二人一前一后,低頭疾走。 不消多久,云夢山已在背后。 前面現出一個三岔道口,走在前面的宋趼停下來,轉向隨巢子:“巨子,前面是個三岔路口?!?/br> 隨巢子仍在思考事情,漫不經心道:“哦?!?/br> “共是兩條路,通往三個方向,”宋趼指向其中一條,“一條是衢道,往北,通朝歌、邯鄲,往東,過宿胥口,通衛都帝丘、齊都臨淄和魏地大梁等?!敝赶蛄硗庖粭l,“一條是小路,通太行徑,經雄定關南下,既可抵虎牢關,也可再沿軹關陘西至安邑,回到河西?!?/br> 隨巢子指向小路。 “巨子,去河西嗎?” “洛陽!”隨巢子頭前朝西邊小路大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