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1章| 魏武卒苦守三城 隨巢子求方鬼谷
烏云滾滾,雷聲隆隆,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雨自天而降,傾注在安邑城內。 似乎所有光線都被黑乎乎的云層阻擋住了,整個王宮一片陰黑,魏惠王的御書房里猶如夜半。 毗人拿著兩份戰報匆匆走進,見天色昏暗,吩咐掌燈。 兩名宮人正在掌燈,一道白光劃過,也幾乎是同時,一聲炸雷響起,就如打在房頂上。一名宮人遭此驚駭,跌倒在地,一盞落地銅燈被他帶倒,剛好砸在另一宮人身上。隨著“哎喲”一聲慘叫,那宮人兩手抱腳,身子蜷作一團。毗人急忙趕過去,見他腳面鮮血迸流。毗人緊忙招呼其他宮人將他抬走,請太醫診治。 一番驚亂之后,御書房里恢復沉靜。 天空出現亮色,暴雨變小。 自始至終,魏惠王一動不動,只是兩眼木呆地盯住門外,看著雨下如注。 毗人走過來,給他個苦笑:“唉,這些人凈會添亂!” 魏惠王扭過頭,注意到了他手里的東西:“是戰報嗎?” “是戰報!”毗人雙手呈上,“共是兩份,一份是上將軍的,另一份是龍將軍的?!?/br> 魏惠王擺手,閉目:“念!” “上將軍戰報?!迸死事曅x,“齊人雖未出戰,但日見驕橫,龍將軍畏敵不前,置兒臣催促于不顧,屯兵不動。兒臣請求父王詔命龍賈立即出戰,擊潰齊人!上將軍子卬叩請?!?/br> “唉,”魏惠王皺了下眉頭,“卬兒仍舊沉不住氣,真得好好歷練一下!龍將軍怎么說?” “龍將軍戰報,”毗人拿起另一卷,“臣遵王旨屯兵于楚丘,循地勢與上將軍互為掎角。齊、韓、趙三軍皆無異動,衛境平穩。臣得探報,齊、趙、韓均不見增兵,亦無增兵跡象,臣由是觀之,衛境暫無大事。另,臣得河西急報,秦人已借援我之名渡過洛水,屯兵我境。這是引狼入室,萬萬不可。王上,秦人不可信,睦鄰是假,謀我河西才是真章。臣觀齊、韓、趙三軍皆無戰心,不過是佯兵,有上將軍足以抗衡。臣是以奏請王上速命秦人撤回本土,一日不可遲誤,臣另奏請王上,臣請引河西三軍即刻回歸,以絕秦妄念。臣龍賈急奏,叩請我王當機立斷,免生禍亂?!?/br> 惠王眉頭擰緊,半晌,睜眼,看向毗人。 “王上,”毗人面現憂色,“龍將軍急奏,該如何回旨他?” “請上卿來一趟?!?/br> 毗人略作遲疑:“喏?!?/br> “王上,”陳軫趕到王宮,看過兩份戰報,拱手稟道,“龍賈必是受公孫衍蠱惑,文過飾非,其言不可輕信!” “萬一秦人行詐計呢?”惠王似乎余驚未消,“不瞞愛卿,方才一雷就炸在寡人頭頂,許是上天示警呢!” “那聲雷也炸在臣的頭頂,相信也炸在所有安邑人的頭頂?!标愝F略頓一下,解釋道,“不過,臣之解不同。臣以為,秦人不可能行詐!秦人若是行詐,又何必嫁女?秦人若圖河西,為何又將邊卒撤往西境?秦魏簽過睦鄰盟約,秦公若是反悔,史家又將如何寫他?龍將軍不知王上大局,為私誼偏聽公孫衍,實在不該!” “嗯,你說得在理!”惠王點頭,“上將軍奏請出戰齊人,愛卿意下如何?” “臣以為,上將軍所請恰到妙處。有秦軍六萬在后支撐,另有龍將軍助力,山東局勢一戰可定。只要齊軍潰敗,趙、韓也將不戰而退?!?/br> “是呀,山東局勢不定,寡人心里這塊石頭就落不下來。毗人,給卬兒和龍將軍擬旨!” 毗人剛要動身,外面一陣腳步聲急,當值內臣帶著河西報急軍尉跌跌撞撞地直闖進來。 “這??”惠王看到一身甲衣的軍尉,大吃一驚,“何事急切?” 軍尉“撲通”跪地,長哭不止。 惠王越發震驚,呵斥道:“快講呀,發生何事了?” 軍尉泣不成聲:“臨晉關張猛將軍??火??火急戰報??秦人突襲,長??長城失陷??”雙手顫抖著奉呈戰報。 惠王、陳軫目瞪口呆。 毗人急走過去,從軍尉手中取過戰報,吩咐道:“軍尉,好好歇息去吧!” “喏!”軍尉拱手,轉身退出。 毗人打開戰報,雙手呈給惠王。 惠王這才醒過神來,兩手抖著去接戰報。許是抖得厲害,戰報掉落。 毗人拾起,展開,念道:“臨晉關守將張猛火急奏報,五萬秦軍于今日雞鳴時分突襲長城,四處攻略。守軍皆無防范,長城失守,失陷城邑不知其數??” 陳軫面如土色。 魏惠王兩眼一陣發黑,身子晃幾下,眼見歪倒,被毗人扶住。 四周死一般沉寂。 毗人攙扶魏惠王坐下,輕聲道:“王上,救援河西要緊哪!” 魏惠王伸手,顫聲:“傳??傳??傳旨龍將軍,火??火速救援河??河西??” “臣領旨!”毗人匆匆擬旨,取符,使人急傳旨龍賈。 陳軫“撲通”一聲跪倒,聲音幾近沙?。骸巴跎?,衛境,齊、韓、趙三國??”頓住,低頭。 惠王狠狠剜他一眼:“誰拉的屎,誰去擦屁股!” 陳軫臉色煞白,顫聲:“臣??叩請議和!” 惠王幾乎是咆哮:“不議和,這仗還能打嗎?”站起來,腳步踉蹌地奔出院門。 “蒼天哪!”魏惠王站在門前的臺階上,張開雙臂,向著天空,“來人哪!快來人哪!” 陳軫嚇壞了,光腳跑出來,帶著哭腔:“王上,臣在,臣在??!” “快,”惠王嗓子沙啞,“召朱司徒!鳴戰鐘!” 戰鐘響遍整個王宮。 戰鐘聲里,魏室朝臣急如星火地從各個方向馳至魏宮,齊集朝堂。 “魏成,”魏惠王看向大司馬,“安邑現有多少守卒?” “回稟我王,”大司馬魏成拱手應道,“安邑共有守卒一萬六千三百,一萬在城內,余在城外?!?/br> “點兵一萬,火速馳援臨晉關!” “這??”大司馬怔了下,“城內守卒還要守護王城,現在農忙,部分兵士回家了,倉促間恐難點齊?!?/br> “什么王城不王城的?”魏惠王朝他吼道,“點兵一萬,立即出征,馳援臨晉關!” “臣遵旨!”大司馬匆匆出去。 魏惠王轉對朱威:“朱司徒!” 朱威拱手:“臣在?!?/br> “詔告臣民,秦人背信棄義,犯我河西,凡在冊之徒,盡皆應役!” “臣遵旨!” 秦人這一棒把陳軫徹底打蒙了,渾渾噩噩地回到府中,“咚”一聲躺在榻上,大腦一片模糊,甚至連自己是怎么出的宮城,怎么進的府門等等諸事也都記不得了。 戚光擔心主人出什么事情,悄悄地守在門口。 陳軫躺了小半個時辰,心里略略靜些,感覺門口有人,問道:“是戚光嗎?” “小人在!”戚光應聲進來。 “府庫還有多少金子?” “不足百鎰了!” “收拾行囊,把這點兒家底全都帶上,分裝三只箱子,隨本公走趟帝丘!” “是送給上將軍嗎?” “不是?!?/br> “那??”戚光怔了,“敢問主公,派何用場?” “擦屎屁股去!” “屎屁股?”戚光越發怔了,“誰的屎屁股?” “啰唆個屁呀!”陳軫戧他道,“王上的!” 戚光倒吸一口氣:“???” 河西諸地,在魏人一陣發蒙之后,真正的激戰開始了。 秦人利用突襲全殲呂甲部,占據河西大部分城邑。尚未戰死的魏人被逼進陰晉、臨晉關、少梁三座孤城。 烽煙揚起后,河西魏人才算體會到了公孫衍的良苦用心,無人不同仇敵愾,唯他馬首是瞻。 拿下三座孤城是公孫鞅在戰爭第一階段的基本戰略目標。若不能在龍賈返回之前順利拿下三地,封死函谷道,與魏形成地緣對峙,結果就將是一場機會均等的惡戰。這是公孫鞅、秦孝公都不想看到的,因而在擊潰呂甲、拿下臨晉城后,公孫鞅火速將大軍分作三路,車希賢引左軍進攻陰晉,公孫鞅率中軍攻打臨晉關,司馬錯領右軍直擊少梁。 然而,正是在這三座孤城,秦軍真正領教了大魏武卒的厲害。 陰晉城外,秦人如螞蟻般四面圍攻。陰晉城上,滾木礌石齊下,箭矢如雨。秦兵死傷一片,連攻數輪,見傷亡太大,車希賢鳴金收兵。 臨晉關戰事更酣。高大牢固的關墻上面,箭矢如飛蝗般落下。守關老將仲良全身披甲,手持重盾擋在頭上,在城墻上來回巡視。不時有箭矢落在盾上,打在身上,發出“啪啪”響聲,落在地上。 眾武卒各持盾牌蹲地防箭,其中一個沒有蹲好,盾牌也沒遮實,一小半屁股撅在外面。仲良走過去,照他屁股就是一腳,半是責罵半是嘲弄:“縮進去呀,屁股不要了!” 說時遲,那時快,那人屁股未及縮回,一箭飛來,恰好扎在屁股上,又剛好扎進甲縫里,只聽“哎喲”一聲慘叫,那武卒捂住屁股號起來。 眾武卒無不哄笑。 立時有軍醫跑過來,將他抬下救治。 沒走幾步,一魏卒奔至仲良跟前,指向垛口:“將軍,秦人開始爬了!” 仲良走過去,透過垛口,見果然有一行行的秦卒在向上攀爬。仲良轉過身,對躲在垛后的弓弩手吩咐:“盯住他們的屁股,放近再射,射中本將賞rou吃,射不中賠本將的箭!” 眾武卒再次哄笑起來。 一場慘烈的保衛戰因仲良這位幽默的老將平添了許多樂趣,守城魏卒士氣高漲。 秦軍右軍數萬將少梁城三面圍定,留下西門一道缺口。 南城主門緊閉,城門樓上不見一人,連旗號也不見一桿。 放眼望去,少梁所有城垛不見一人一槍,似乎是座空城。 司馬錯吸一口氣,命令豎起高臺,登高觀察。 司馬錯的視線幾乎與城垛持平,仍未看到一名魏卒。 司馬錯不無狐疑地走下高臺。 “主將,”右軍副將急切稟道,“別管他們,先攻城再說!” “好吧,”司馬錯下定決心,“擂鼓!” 鼓聲震天,萬弩齊發。 秦兵將早已備好的稻草、浮木等扔進護城河中,無數道浮橋架起。 城上仍無一人,好似一切聽憑秦卒。 鼓聲愈急。 秦卒抬著攻城器械,踏過護城河,豎起數十道爬梯,沿城墻攀扶而上。 城上仍舊不見動靜。 眼看就要攀上城頭,城上卻依舊不見動靜,似乎根本無人鎮守。 司馬錯濃眉緊鎖,擺手:“停鼓,鳴金!” 秦人鳴金,鼓聲陡止,秦卒又從梯子上撤下。 城上仍舊不見一人。 司馬錯再次登臺,細審良久,一咬牙根,親手拿起鼓槌,擂鼓再進。 秦兵吶喊著,攀梯而上。 就在秦人幾乎要攀上城垛時,一盆滾油照梯澆下??蓱z秦卒人人捂臉,慘叫連連,紛紛跌下梯子。 緊接著,帶火的箭矢射下,扶梯著火,渾身是火的秦兵疼得滿地打滾,紛紛扎進護城河里,慘狀不忍目睹。 與此同時,城門樓上,一面大旗緩緩升起,旗上現出“公孫”二字。 司馬錯急令鳴金。 少梁城的第一場激戰,魏兵幾乎沒有任何傷亡,秦兵卻在城下留下了數百具尸體。 夜幕降臨,臨晉關下,激戰一天的雙方將士都疲乏了。關下秦卒或抬或背,忙不迭地搬運秦尸。關上魏卒或站或坐,懶洋洋地看著關下。 就在此時,關后不遠處的河谷里,一群秦卒趁著夜色摸到浮橋上游約十來里處,將無數竹筏一個接一個地推到水中,筏上堆滿油、干柴等爆燃物。 秦卒朝竹筏上射出火箭。 竹筏著火,在河水的沖擊下形成一個個火球,沖向下游的浮橋。 看守浮橋的兵士驚恐尖叫,但沒有誰有能力阻止這些急流直下、燃燒得越來越猛的龐大火筏。 浮橋燃燒起來。 河水對岸,火把點點,一條長龍正在移向渡橋。 是疾馳而來的安邑援軍! 就在援軍趕到橋邊時,浮橋轟然斷裂,滾沒入河水里。一萬援軍被隔在河水對岸,只能眼睜睜地“隔岸觀火”了。 關上魏卒心情沉重,無一人出聲。 老將仲良面色剛毅,長槍緊握,牙齒“咯咯”作響。 臨晉城原呂甲的軍將府被臨時改設為秦軍的主將府。 府門外,秦卒林立,戒備森嚴。 府中正廳,秦孝公端坐主位,公孫鞅、車希賢、景監、嬴駟、嬴虔等一應重臣盡皆趕至,依序坐定。 “君上,”車希賢拱手稟道,“截至目前,開局良好,我方共斬敵一萬余,盡得魏人長城并西河郡一十六邑,臨晉守將呂甲戰敗自殺,殘眾潰散,魏人余眾龜縮于少梁、陰晉、臨晉關三座孤城,我方正全力圍攻!” 雖是旗開得勝,但三地未克,氣氛仍舊沉重。秦孝公沒有理會車希賢,目光直射公孫鞅。 “君上,”公孫鞅拱手稟道,“河西之戰,關鍵就在這三片孤地。臣已于昨夜將臨晉關浮橋焚毀,剛好阻斷了安邑援兵。沒有安邑援兵,臨晉關就是一片孤地,我軍早晚圖之皆可。眼下的關鍵是陰晉和少梁。少梁不下,河西不寧。陰晉不下,函谷難封,龍賈大軍就可沿函谷道長驅馳援!” 眾人皆現焦躁。 秦孝公將目光移向景監:“龍賈兵馬何時可抵陰晉?” 景監拱手應道:“估計龍賈今日可獲知河西之事,明晨起程馳援,最快也需五日!” 秦孝公看向車希賢:“五日之內,必須攻下陰晉,封死函谷道,堵住龍賈!” “臣領旨!”車希賢拱手。 秦孝公看向公孫鞅:“少梁如何?” “稟君上,”公孫鞅眉頭緊皺,“少梁戰報,守將公孫衍的布防滴水不漏,司馬將軍連攻四輪,折兵逾千,尚未尋到任何破綻!” 秦孝公神色嚴峻。 “少梁有公孫衍,陰晉有張猛,下面這仗不好打了!” “誰說不好打了?”嬴虔甕聲應道,“實在不行,我來!” 見太傅沖公孫鞅發飆,眾人也都不吱聲了。 公孫鞅低頭,一聲不吱。 由于類似的情形已如家常便飯,秦孝公只是沖嬴虔重重咳嗽一聲。 “公孫衍?”嬴駟似是發現什么,“撲哧”笑了,“呵呵呵,感覺這人與大良造是個對手呢,都姓公孫,都是相府門人,都為相國所器重,又都被魏罃拒用??乖乖,真是不敢想呢,看來二位公孫有得一拼?!蹦抗獗葡蚬珜O鞅:“請問主將,此番對決,何人會勝出一籌呢?” 如此沉重氣氛下,嬴駟竟然半開玩笑地揭了公孫鞅出身低賤的老底,顯然不合時宜。孝公白他一眼,再次咳嗽一聲。 “回稟殿下,”公孫鞅不甘示弱,回視嬴駟,朗聲道,“鞅與公孫衍何人勝出一籌,當由結局說話。不過,就鞅眼下所知,若是此人真的成為魏人主將,秦、魏將有一場血戰,鹿死誰手還真沒個定呢!” 秦孝公震驚:“果真如此,愛卿可有良策?” “回稟君上,”公孫鞅轉身對秦孝公,“當下急務,還不是對付公孫衍。若是不出臣所料,龍賈不會等到明晨,就這辰光怕是已經往回趕了。在龍賈返回之前,我們只有五天,不,四天,來結束河西。攻克少梁,我們可不必憂心公孫衍。攻克陰晉,我們可控制函谷道,將龍賈徹底堵死在函谷關外!” 眾人盡皆點頭。 秦孝公環視眾臣:“諸位愛卿??” 眾臣皆目視孝公。 “聽旨!” 眾臣齊聲道:“臣聽旨!” 秦孝公朗聲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游鞔藨?,只有主將,沒有君上!自今日起,秦國所有臣民,包括在場諸位,也包括寡人,都須聽命于主將一人!” 見公孫鞅又被委以變法時的特權,眾臣無不震撼,面面相覷。 “聽見沒?”孝公提高聲音。 眾臣這才回過神來,齊聲應道:“臣領旨!” 公孫鞅起身跪下,叩首:“君上??” 孝公看向他:“主將聽旨!” “臣候旨!” “大秦臣民,無論何人怠慢軍令,你皆可先斬后奏,不可姑息!” 公孫鞅泣叩,語不成聲:“君上??” “除現有人馬外,寡人另備大軍十萬,三日之內抵達洛水,隨時候命。另備持械蒼頭十萬,移防咸陽,以備不測之變!” 公孫鞅的聲音鏗鏘有力:“粉身碎骨,不負君上!” 翌日,秦人不惜一切,拼死進攻,雙方死傷慘重。 少梁城頭,幾十名秦卒爬上城垛,搶占一片陣地。正在攻城的秦卒紛紛移動云梯,朝此處爬來。 公孫衍遠遠望見,大手一揮,一手持盾,一手持槍,直沖過去。 因作戰勇猛剛被公孫衍晉升旅帥的吳青見狀,吼叫一聲,引領逾百人緊跟于后。 短兵相接,沒有鼓聲,只有金戈撞擊。秦卒寡不敵眾,紛紛戰死。吳青等槍挑石砸,硬將仍在攀梯的秦人打下城墻。 陰晉城下,幾十秦兵抬起圓木,喊著號子撞擊城門。城門之內,張猛親自站在一輛守門兵車后面,幾十魏卒兩眼緊盯即將被撞開的城門。 在接二連三的“咚咚”聲后,城門被撞開,成群的秦兵一擁而進。 城門洞外一箭之地,張猛劍尖一指,幾十名魏卒“啊—”地發出大吼,推起兵車,徑朝城門洞沖去。兵車前面布滿兵刃,巨大的沖力及無處可躲的城門洞,使正往里面潮涌的秦兵盡皆慘死。尚未沖進的秦兵急急退卻,城門洞再次被封死。 雙方正在激戰,數百輛戰車沿著函谷道滾滾西進,為首一車上,昂然站著老將龍賈。 大隊戰車駛出仍由魏人控制的函谷口,不及排陣,直沖敵軍后陣。 秦軍后陣被沖亂,紛紛潰散。 看到援兵,陰晉城門大開,張猛一車當先沖向敵陣。前后夾擊下,秦人潰散,車希賢鳴金收兵,整頓隊伍,退往秦國邊關。 龍賈也不追趕,引軍分別殺往臨晉關和少梁。 至此為止,這場決定魏、秦命運的河西之戰以秦人成功突襲拉開序幕,又以公孫衍、張猛等魏將殊死守城、龍賈及時回援而扳回危局。 雙方戰成平手,各自穩住陣腳,調兵遣將,在幾百里河西拉開了陣勢。 隨巢子、宋趼日出而行,日落而息,沿軹關陘連行旬日,出南陽,再沿河水一路北上,再有一日就已進入云夢山中。 在山中行有半日,隨巢子看到一叢何首烏,停下,挖出幾只,吩咐宋趼撿些干樹枝,引火燃著,將何首烏放在火中燒烤。 宋趼從肩上取下一雙沒有打完的草鞋,邊打邊說:“巨子??弟子有惑!” 隨巢子給他一個笑:“為師曉得你憋了一路。說吧,何惑?” “河西烽火正熾,巨子竟然棄之不顧,跑到這深山老林里做什么?” “拜訪一個老人?!?/br> “???”宋趼急了,“巨子,河西正在殺戮,多少百姓需要我們救濟??!” “唉,宋趼哪,”隨巢子重重嘆出一口氣,“你也都看到了,天下這般亂法,就算我等耗盡心力,也不過是杯水車薪??!” “巨子,”宋趼大為震驚,“弟子從未聽您講起過這樣的話呀!” “不是你沒聽過,是為師??不忍心講出來啊?!彪S巢子翻騰幾下何首烏,見已烤得差不多了,拿樹葉包起來,遞給宋趼一只,“走吧,別讓這位老人跑了!” “這位老人難道比萬千百姓的生死還重要嗎?” “是哩?!?/br> “能說說他是個什么樣的人嗎?” “是個老先生?!?/br> “難道他??”宋趼瞄一眼隨巢子已經花白的頭發,“比巨子還要老嗎?” “是哩,很老很老了?!?/br> “老先生??是巨子的朋友?” “唉,”隨巢子苦笑,“為師怎么配得上呢!” “???”宋趼震驚,“天哪,天下難道還有巨子您不配為友的人?” “為什么沒有呢?” “難道他不是人嗎?” “是,也不是?!?/br> “這??”宋趼徹底蒙了,“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巨子為何這么說他呢?” “因為先生既是個人,也不是個人?!?/br> “巨子是說??”宋趼吸一口長氣,“先生是個仙人?” “是不是個仙人,”隨巢子指指前面一道山埡,“若是你的運氣足夠好,越過這道埡子,就可以見證了!” 宋趼好奇心頓起,一臉興奮,腳步加快。 二人越過山埡,走進一道幽谷,但見群山環抱,草木繁茂,清泉流水,鳥語花香,果然是一處美妙所在。谷口立著一塊巨石,巨石上蒼勁有力地刻著“鬼谷”二字。 隨巢子走到前面,細審那刻文。 宋趼指著“鬼谷”二字:“巨子,此處名叫鬼谷,難道它??鬧鬼嗎?” 隨巢子似是沒有聽見,兩眼只是盯住刻文,臉上現出難得的笑。 宋趼不解道:“巨子,您笑什么呢?” “呵呵呵,”隨巢子指著刻文,樂了,“是鬼谷先生的手跡,瞧這刻痕,當不超出五年!” “巨子,這有什么值得高興的呢?” “這個表明,”隨巢子撫摸刻文,興奮地說,“我們這一趟沒有白走,鬼谷先生應該就在谷里!” “這??”宋趼撓頭,“刻痕已有五年,巨子何以斷定鬼谷先生仍在谷里?” “鬼谷先生有個習慣,一旦回到此谷,五年之內是不會出谷的!” “乖乖!”宋趼咂舌。 “走走走,”隨巢子似乎是完全忘掉了山外的煩惱,急不可耐道,“我們這就進谷,為師已有多年沒有見過先生了!” “好咧!”宋趼應一聲,向前走去。 “記住,”隨巢子叮囑,“先生最愛清靜,不喜外人打擾。待會兒見到先生,你要少說話,若有茶水,伺候即可!” “好咧!” 鬼谷草廬外面的草地上,一個十來歲的童子正在挑逗幾只蝴蝶。 隨巢子二人沿路走來,越走越近。童子瞥見,扔下蝴蝶,迎上來,上下打量二人。隨巢子朝童子深揖一禮。 見巨子向童子行此大禮,宋趼甚是錯愕,亦忙長揖。童子向二人還禮,語氣卻不謙恭:“請問老丈,您二人來到此谷,是砍柴呢,還是采藥?” 隨巢子應道:“請問靈童,鬼谷先生可在舍中?” 見他出口即問先生,童子似吃了一驚,盯他看了一會兒,微微點頭:“家師在!” “煩請靈童稟報一聲,就說有個叫隨巢的前來拜謁!” 童子退后一步,將隨巢子由上到下又是一番打量,搖頭道:“回老丈的話,別的尚可商量,這個不行!” 隨巢子皺眉,問道:“哦,為何不行?” 童子目光從隨巢子身上轉向宋趼,落在二人磨破底的草鞋上,似是自語,又似是說給二人:“瞧這模樣,二位當是山外來的?” “那又怎樣?” 童子語氣不屑:“山外皆是凡俗之人,家師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隨便見的!” “哈哈哈哈!”隨巢子樂了,捋須長笑。 童子有些驚訝:“咦,老丈,您笑什么?” 隨巢子蹲下來,兩眼平視童子,做驚訝狀:“請問靈童,尊師都愿見些什么人呢?” 童子聲音很大,不無自豪道:“不瞞老丈,家師的訪客嘛??”微微閉目,陶醉于一種想象狀態:“應該是從大山深處,不不不,應該是從天空飄下來,‘唰’地落在這谷里,全身上下纖塵不染,走起路來飄若浮云,腳都不沾地面!” “呵呵呵,靈童所說之人,當是列御寇了!” 童子似是沒有聽見隨巢子的話,依舊沉醉在騰云駕霧的感覺里。 見他沒有反應,隨巢子道:“靈童?” 童子恍然醒來,沖二人上下又是一番打量,夸張地連連搖頭,給出一個富有樂感的長嘆:“唉,似二位這樣,褐衣草鞋,一身塵土,走起路來兩腳踩在地上,怎么看也像個打柴的,莫說是家師不愿見二位,即使見了,也必是無話可說呀!” 宋趼看出他存心刁難,急了:“喂,你這孩子,你怎么知道尊師與我們巨子無話可說呢?” 童子白他一眼:“這位先生是和誰說話?” 宋趼火了:“和你呀,這兒就你一個孩子!” “這兒沒有孩子,本靈童不與站著的人說話,”童子朝隨巢子努下嘴,“學學人家老丈!” 宋趼臉色一紅,張嘴結舌卻無話可說,只好蹲下。 “這就對了?!蓖訚M意地沖他點下頭,“方才你問什么來著?” 宋趼不敢張口,看向隨巢子。 “呵呵呵,”隨巢子被童子逗得樂了,“回靈童的話,小伙子問的是,靈童怎么知道老朽見了尊師無話可說呢?” “這是明擺著的呀,我們家師說話,似您二位想必聽不明白!” “呵呵呵,”隨巢子緩緩捋一把長須,“這倒未必!” “咦,”童子上勁了,“聽老丈語氣,是心中不服啊?!?/br> 隨巢子故意做出不服的樣子:“是哩,老朽不服!” “這樣吧,”童子眼睛眨巴幾下,“童子先問二位一個難題,二位若是答得出,童子即引老丈拜見家師。老丈若是答不出,”兩手攤開,做出無奈狀,“本靈童也就愛莫能助了,老丈二位是砍柴還是采藥,該干嗎就干嗎去!” “嗯,靈童的提議公平合理,老朽贊同?!彪S巢子干脆坐下,微微閉目,“請靈童出題!” 童子也坐下來,微閉雙眼,學鬼谷子的口吻:“請問二位,什么叫作‘宇宙玄機’?” 隨巢子倒吸一口氣,情不自禁地“哦”出一聲,睜眼看向童子。 宋趼也是傻了,看向隨巢子。 童子斜宋趼一眼,目光落在隨巢子身上,笑道:“年輕人是不行的,還是由老丈作答吧!” 宋趼鼻孔里哼出一聲,別過臉去。 “這個??”隨巢子略略有些尷尬,“這個宇宙玄機嘛,就是??這個??這個??就是??”絞盡腦汗地想說辭。 “瞧這樣子,”童子盯住他,笑道,“老丈別是答不出了吧?” “敢問靈童,你答得出嗎?” “唉,”童子斂起笑容,像大人一樣長嘆一聲,緩緩搖頭,“要是本靈童答得出來,何須再問您二位呢?” “這??”隨巢子給他個苦笑,“是哩,這道題委實太難了。童子能否換個簡單些的?” “好吧,”童子點頭,“童子再給老丈一次機會?!?/br> “謝靈童!”隨巢子拱手,不無慈愛地看著童子。 “請問二位,”童子指著旁邊汩汩流淌的小溪,“小溪之水為何只從山上流到山下,不從山下流到山上?” “請問靈童,”隨巢子略一沉思,反問他道,“你在燒熱水時,熱氣為何只從鍋中飄向屋頂,而不從屋頂飄回鍋中?” “熱氣只從鍋中飄向屋頂,而不從屋頂飄向鍋中,”童子接連眨巴幾下眼睛,喃喃重復道,“嗯,是啊,這是為什么呢?”凝眉陷入深思,有頃,抬頭,再次打量隨巢子一眼,點頭,“嗯,老丈,這辰光看來,您有些意思了!” “老朽有何意思?” “就是??”童子撓頭,“就是家師可以見您的意思唄!” “這又為什么呢?” “因為您看上去神神兮兮,說起話來拐彎抹角,跟尋常人有所不同嘛?!?/br> “呵呵呵,這么說來,靈童愿帶老丈求見尊師嘍!” “這個嘛,”童子略顯尷尬,“不瞞老丈,童子得去稟報一聲,要不然,家師就該責怪我了!”起身,深深一躬,走向草廬,掩上房門。 隨巢子半是自語,半是嘆喟:“沒想到呀,先生竟然收徒了!” “乖乖!”宋趼看著童子的背影,大為嘆服。 與草堂連通的山洞深處,鬼谷子閉目端坐,靜若雕塑。 童子走近,輕聲道:“先生,有個老丈求見!” 鬼谷子似是早就知道,依然閉目:“是不是褐衣草履?” “咦,神了,”童子驚愕道,“先生怎么知道?” 鬼谷子眼睛睜開,長嘆一口氣:“唉!” “先生,您嘆什么氣呢?” “你小子呀,凈給為師添麻煩!” “這??”童子趕忙解釋,“先生,初見他時,我也看不上,后來,倒是覺得他??” “唉!”鬼谷子再出一嘆,緩緩起身,一步一步走出山洞,走進草堂。 草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