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他懂, 今晚沒有他開口的份,是他僭越了。 云延澤收回視線, 伏地拜叩:“父皇,兒臣……兒臣……” 他詞不成句, 哭聲哀哀,心腸再硬的人聽了,也能感受到他的痛苦與無奈,然而鄭家與鄭美人的所作所為, 實在罪無可恕。 “楊侍郎?!泵骶春0彦吠醵禄厝ズ? 似乎并不打算收手,他走到神情呆滯的楊侍郎面前:“方才你問本官侄女,陵州的藕與京城的藕有什么差別, 現在本官回答你?!?/br> “管它什么地方的藕,藕就是藕,絲長絲短不重要,好吃就完了?!泵骶春M炝送煨?,嚇得楊侍郎往后退了一步。 別人挽袖子只是嚇唬人,但明敬海是真的能打。 看他這樣,明敬海冷笑一聲:“就像是我們在座諸位同僚,只要忠于陛下,心系天下百姓,盡忠職守,那就是個好官,難道還要分祖籍是哪,南方還是北方?” “楊侍郎身為朝廷命官,不分青紅皂白指責陛下,是為不忠。你只為齊郡王叫屈,卻視那些受鄭家迫害的百姓而不見,是為不仁。敢問楊侍郎,如此不忠不仁,如何做官?”明敬海指著在座諸人:“今日本是我等團圓的日子,敬舟得到證據卻沒有當堂揭露,陛下得知皇妃皇子差點被刺殺,強忍心中悲痛,一直隱而未發,為的是什么?” “為的是給大家一個祥和美好的除夕夜,為的是君臣同樂,團圓美好??墒沁@一切,都被你毀了,難道你的內心,就沒有半點愧疚?” 楊侍郎被明敬海接連的指責,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蛟S是因為明敬海氣勢太足,又或許是被鄭家與鄭美人犯下的累累罪行驚呆,楊侍郎噗通一聲跪在了隆豐帝面前。 “陛下……微臣知罪?!睏钍汤蓽啘嗀卣堊?,雖然一時半刻他不知道自己錯在了哪。 “陛下?!泵骶春F沉搜酃蛟诘厣系臈钍汤桑骸皸畲笕穗m無歹心,但他性格沖動,不辨是非。戶部掌管天下賦稅,需官員細心謹慎。所以微臣認為,楊大人這樣的性格,不適合在戶部任職?!?/br> 戶部尚書面色微變,他猶豫了一下準備出去為楊侍郎求情,可是當他看到陛下似乎對明敬海的說法有些意動,便打消了這個心思。 明敬?,F在是吏部尚書,又深受陛下信任,他沒必要為了一個部門下屬,去得罪明敬海。 “敬海覺得,楊大人該去何處任職?”隆豐帝沒有看跪在自己面前的兒子,反而很有耐心的詢問明敬海。 “微臣記得,陵州通判年邁,不久前才上書請辭。楊大人既對陵州的藕好奇,就讓他接任陵州通判吧?!泵骶春9笆中卸Y:“還請陛下成全楊大人的一片好奇之心?!?/br> 好家伙,由三品戶部侍郎,直接把人貶成六品通判,菜市場老太太講價也沒這么狠。 “好?!甭∝S帝點頭:“過完年,楊大人就去陵州任職吧?!?/br> “楊大人,還不快向陛下謝恩?”明敬海作揖高聲道:“陛下體恤下臣,你好奇陵州的風土人情,就送你去陵州??上銋s不夠體貼陛下,真是讓人扼腕嘆息?!?/br> “大哥,楊大人喝醉了?!泵骶粗劢舆^話頭:“陛下,酒多難免失態,還請陛下開恩,遣人送楊大人回去休息?!?/br> 以后,他應該再也沒有機會來參加宮宴了。 楊侍郎被人帶走后,明家兩兄弟看了眼跪在地上哭泣的齊郡王,都退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好。 剩下的事,就交給陛下。 大殿上過于安靜,安靜得玖珠想伸筷子夾東西吃都不好意思。 她偷偷對香絹道:“姑姑,剛才齊郡王偷偷瞪了我一眼?!?/br> 所以他現在,肯定是在做戲,真正傷心難過的人,哪能分心給別人? 香絹笑了笑,皇城根下,滿地皆是做戲之人。 齊郡王的哭聲已經嘶啞,隆豐帝翻完明敬舟呈上來的各種罪證,低頭看哭泣的兒子:“老四,鄭家與你母妃做的這些事,你可知情?” “父皇,兒臣……兒臣雖不知情,但是兒臣疏于發現,未盡到勸導之責,兒臣有罪?!痹蒲訚筛杏X到有人在自己身邊跪了下來,他抬頭看向陪著自己跪下的孫采瑤,很快收回視線,朝隆豐帝重重磕頭:“父皇,兒臣不堪郡王之位,請父皇削去兒臣爵位?!?/br> 好一招以退為進,鄭家與鄭蘭音做的事,已經兜不住,不如把姿態放低,還能落個知錯就改,勇于承擔的美名。 蘇貴妃輕笑一聲,眼波流轉,把jian妃的媚態拿捏得十成十:“無論爵位高低,你都是陛下的孩子。四皇子殿下,快起來吧,好好一張臉,磕成這樣,你的皇妃看著該有多心疼?!?/br> 她彎下腰,把孫采瑤從地上扶起,輕輕握住她的手:“四皇子妃,回去后好好陪著四皇子,讓他別太難過?!?/br> 蘇貴妃的手很軟,孫采瑤卻覺得,握住自己手的,是一只美女蛇。 眼前媚笑的女人,和夢中那個發了瘋,把所有皇子都逼得灰頭土臉的蘇貴妃,在她腦中不斷地交織變換,心中的恐懼無限擴大,若不是四周還有人看著,她差點忍不住把手抽出來。 其他人見蘇貴妃開口就叫云延澤為“四皇子”,連一絲猶豫都沒有,心里微微嘆息一聲,四皇子的爵位怕是保不住了。 如此德才兼備的皇子,被外祖家與母妃連累至此,實在令人嘆息。 但支持云延澤的官員并未死心,“四皇子”這個稱呼,只要陛下沒有說出口,一切就還有緩和的余地。 “陛下?!碧K貴妃松開孫采瑤的手,笑盈盈地看向隆豐帝:“您快讓四皇子起來吧,當務之急是清算鄭家與鄭美人的罪責?!?/br> 沈氏微微揚起嘴角,蘇貴妃短短一句話,就把鄭美人一伙,坑得干干凈凈。不愧是能做寵妃的女人,收拾起自己的敵人時,毫不手軟。 看來今晚不處罰鄭家與鄭美人,蘇貴妃不可能罷手。 也對,若她是蘇眉黛,也不可能錯過這么好的機會。他們家幫她把臺階都搭好,若她都不知道該怎么踩,那才是真正的麻煩。 隆豐帝握住蘇貴妃的手,低頭看云延澤:“老四,你當真半點都不知情?” “兒臣,不知?!?/br> “好?!甭∝S帝閉了閉眼,把蘇貴妃的手包裹進自己手掌:“劉忠寶,扶四皇子起來?!?/br> “四皇子”三個字從他嘴里說出來,等于是判了云延澤死刑。 一個已經成年大婚的皇子,由親王變成光桿皇子,這是帝王用直白的態度告訴全天下人,他放棄了他。 “陛下?!睉舨繋讉€官員,以及對云延澤有好感的官員全都站了出來:“陛下,請您三思??!” “延澤?!甭∝S帝沒有搭理這些大臣:“他們讓朕收回成命,你覺得朕該如何?” 云延澤藏在袖子里的手,緊握成拳,眼眶通紅地磕下去:“兒臣,不堪為王,求父皇成全?!?/br> “朕成全你?!甭∝S帝看向這些求情的大臣,語氣淡漠:“朕成全一個兒子的要求,我們父子之間的事,你們也要插手?” 眾大臣知道,四皇子大勢已去。 “臣等,不敢?!?/br> “鄭家作惡多端,罄竹難書,不處罰他們,不足以平民憤?!甭∝S帝開口:“鄭家家主斬首示眾,鄭家后代皆入奴籍,年滿十二歲的兒郎,發配三千里,終身不得回京,三代不得出奴籍?!?/br> “至于鄭美人……”隆豐帝嘆息:“今夜子時過后,賜白綾?!?/br> “父皇!”云延澤驚愕地睜大眼睛,跪行到隆豐帝面前,抱住他的腿道:“求父皇開恩,饒了母妃一命?!?/br> “死于你母親之手者,數已逾十,其中一人還是你皇姐的母親?!甭∝S帝把明敬舟呈上來的證據放到云延澤手里:“你讓朕如何饒了她?” 公主席上,一個坐在后面的公主正在掩面落淚。她很早就沒了母親,伺候她的嬤嬤說,母親生下她不久后,便病故。她一直以為,母親因為生了她才病死的,沒想到竟是鄭氏害死了她。 別人有母妃陪伴時,她沒有。 別人難過時,有母妃安慰,她也沒有。 就連她與駙馬大婚,也是由蘇貴妃cao持所有。 沒有母妃的孩子在后宮有多難,云延澤這種有母妃有外家的皇子,又怎么會知道? 她抬起頭恨恨地看著云延澤,這一切,都是他母親造成的。 “四皇妃,你陪四皇子去外面走走?!碧K貴妃體貼地安慰孫采瑤:“以后有什么難處,來找本宮也是一樣的?!?/br> 云延澤捏著這些泛黃的證據,在眾目睽睽之下,渾渾噩噩走出大殿。大風一吹,這些證據漫天飛起,四散落去。 他猛地回神,狼狽地伸手去抓,可是已經飛揚開的證據,又怎么如他的意,隨著寒風落進大殿。 無人敢去看上面的東西,也沒人敢伸手去撿。 其中一張,落到了玖珠桌上,她伸出了手。 香絹張了張嘴,想去阻攔她的行為,可是見她已經把紙拿在了手里,就把話咽了回去。 【顯德二十年,側妃王氏產下一女,因與鄭氏相爭……】 “明縣主?!痹蒲訚墒掷锬弥话逊狐S的紙張,站在玖珠身邊:“多謝縣主為我拾得此物,請縣主歸還于我?!?/br> 玖珠抬頭看他,他的發髻亂了,袖擺處也多了泥點,面色比紙還要蒼白。 她低頭看自己手里的東西,目光匆匆在上面掠過。 【鄭氏深恨,遂殺之?!?/br> 在這個瞬間,她覺得這張紙,如積雪般寒涼瘆人。紙張順著她的指尖飄落,在空中打了個璇兒,掉在了云延澤腳邊。 在所有人看來,這是她有意在羞辱云延澤。 “縣主?!睂O采瑤走到云延澤身邊,彎腰撿起泛黃的紙:“冬日涼,縣主莫要凍僵了手,掉了東西便罷了,若是不小心傷到自己,多不妥當?!?/br> 云延澤從孫采瑤手里拿走泛黃的紙,沉聲道:“走吧?!?/br> 走出大殿,他渾身在顫抖,把所有證據狠狠捏作一團,轉身對跟在身后的孫采瑤道:“你先跟下人回去,我想自己走走?!?/br> “殿下,我陪你……” “不用了!”意識到自己語氣有些重,云延澤面上露出歉意:“采瑤,我只想一個人安靜的待會兒,你先回去,好不好?” “好?!睂O采瑤不情不愿地答應下來,但她也知道,此時此刻,殿下并不想讓她跟著。 云延澤一路往西走,直到看到淺意閣的門匾,才停下腳步。 門匾兩邊,紅燈籠搖來晃去,他踏上臺階,聽到屋子里傳來母妃的罵聲。 他停下了腳步,靜靜的聽著。 漸漸的,他神情平靜下來,轉身準備離開,卻看到白芍捂著臉從屋子里走了出來。 “殿下?!卑咨挚吹皆蒲訚烧驹陂T口,匆匆向他行了一禮:“殿下請稍候,奴婢這就去通報主子?!?/br> “不用了?!痹蒲訚山凶∷?,也看見了她臉上紅腫的巴掌印,沉默片刻:“怎么只有你,紅梅去哪了?” 白芍搖了搖頭沒說話。 云延澤注意到她發髻有些亂,連絹花都歪了,猜到母妃打她的巴掌肯定很重:“明日我會向蘇母妃求情,讓你到璋六宮伺候?!?/br> “主子這里……” 云延澤沒有回答她的話,轉身就走,很快便消失在夜色里。 在他身后,又響起了母妃的叫罵聲。 黑暗中,云延澤擦干眼眶掉下來的一滴淚,大步走遠。 白芍捂著臉,聽著主子不甘的叫罵聲,心里隱隱有種可怕的預感。 兩個時辰后,她看到端著白綾出現在淺意閣的大力太監,終于明白了殿下的臉色為何那般難看,也終于明白殿下為何會讓她去璋六宮。 聽著太監宣讀完陛下的口諭,白芍怔怔地看著又哭又笑的主子,神情恍惚地想,事情為何走到了今天這一步? “我要見陛下,我不信!”鄭蘭音推開靠近自己的大力太監,人在極度瘋狂的時候,力氣大得難以想象:“這一切都是蘇眉黛的陰謀,陛下不可能殺我!” “要你性命的是朕,與旁人無關?!甭∝S帝走進淺意閣,兩人已經多年不曾好好說過話,他看她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 “一日夫妻百日恩,陛下?!编嵦m音痛哭道:“你為何對我如此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