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蘇貴妃美目微顫,但是在眾臣的目光下,她沒有泄露心中的情緒,只是保持著矜持的微笑。 雖然她不知陛下是什么時候開始謀劃這件事,但她知道,這件事他一定計劃了很久很久。 “陛下……” “怎么?”隆豐帝不笑的時候,朝臣們就會想起,這位是在諸多皇子爭儲時,最后的勝利者。 “當初不要朕立后的是你們,后來要朕立后的又是你們?!甭∝S帝眼神冷下來:“還是說,朕的后宮,必須要你們說了算?” “臣等不敢!” “你們有什么不敢的?”隆豐帝沉默下來,整個大殿鴉雀無聲,很多人都不想蘇貴妃為后,可是在陛下的威嚴前,誰也不敢做那只出頭鳥。 有人拿眼角余光偷偷瞥明家兩兄弟,哪知這個關鍵時刻,兩人仿佛老僧入定般,低著頭動也未動。 也有人去看幾位皇子的岳父家,想知道他們有什么反應。哪知他們穩如老狗,擺出的姿態比明家兩兄弟還要恭順。 一個個都瘋了,等蘇貴妃成了皇后,宸王就是嫡子,陛下若想讓宸王繼位,那就是名正言順的事。 “今夜乃是君臣同樂之夜,眾卿家不必拘謹?!碑敋夥赵絹斫棺茣r,隆豐帝笑了,仿佛又是平日那個仁善的帝王:“都入座吧?!?/br> 云延澤藏在袖子里的手在微微顫抖,額頭滿是冷汗。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近幾年,無論是他們私下養謀士,還是與外家往來,父皇都冷眼看著,原來就是為了今天。 父皇把他們關在宮里,所有人都知道他們犯錯被罰,卻不知道他們犯下了什么罪。 幾位皇子的外家,哪個私下沒做過小動作? 他們不知道父皇查到了什么,也不敢拿滿門的榮耀與地位去賭。所以今晚這場年宴,是父皇跟這些外家的一場賭博。 父皇賭他們不敢反對,賭他們會害怕,賭他們會妥協。 無論是鄭家,母妃,還是他,都是那即將被殺頭的雞,剩下的外家與皇子都是被父皇玩弄于鼓掌間的猴。 殺雞給猴看,再沒有比這個更老套俗氣的手段。 可也是最有用的手段。 沒有人想做那只被殺頭的雞,盡管做猴子也會被人笑話。 “殿下?”孫采瑤輕輕握著他的手,給他挑了一塊點心:“嘗嘗這道點心?!?/br> “多謝?!痹蒲訚山舆^點心,拿到嘴邊咬一小口,放在了碗碟中,直到冷拼涼菜上桌,那塊點心也沒有再動過。 “明縣主,嘗嘗這道藕夾?!本林猷徸睦峡h主笑著開口:“外酥內香,十分可口?!?/br> “多謝?!本林榈乐x,夾起一個藕夾到碗里。 “明縣主自小在陵州長大,下臣聽聞陵州多山水,盛產九孔蓮藕。藕節掰斷,能牽出很長很長的細絲,不知陵州與京城的藕,哪種藕牽出的絲更長?” 玖珠抬起頭,在四周尋找說話的人,找了一圈也沒有找到。 “縣主,下官在此處?!睏钍汤梢娒骶林檠劬D了一大圈,也沒看到自己,站起身道:“請問縣主,藕斷絲連作何解?” 明敬舟放下筷子,擦干凈嘴角,似笑非笑地看向說話的戶部侍郎。 至于坐在皇子席的宸王,面色已經徹底沉了下來。 眾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明玖珠,孫采瑤以為她會不安,可是她沒有,她就那樣坐在那里,大大的眼眸滿是疑惑,仿佛不明白對方為什么會問這么奇怪的問題。 “這位大人,十分對不住?!本林閷钍汤汕溉灰恍Γ骸拔易杂组L在道觀,并未栽種過蓮藕,您若是對這些感興趣,待我修書一封,問過長輩以后,再回答您這個問題?” “陛下,在臣看來,無論是哪個地方的藕,切開了都是藕斷絲連,但這并不代表它們互有牽連?!睏钍汤刹⒉辉谝饩林榈拇鸢?,他拱手看向高座上的隆豐帝:“齊郡王殿下與鄭家的關系,也正是這般。他從出生起,就是鄭家的外孫,這不是他能夠選擇的。鄭家一切皆是咎由自取,但殿下何其無辜,請陛下明察?!?/br> 玖珠明白了,對方根本不在乎她的答案,只是借她的口,幫齊郡王求情。 京城的人,心好臟。 “也不是扯不斷?!本林楹苷J真地跟對方辯解這個問題:“只要掰開時,站得足夠遠,絲總是會斷的。如果沒有斷,那肯定是站得還不夠遠?!?/br> 楊侍郎扭頭看她,他沒有想到,明家女兒在這個關頭,還要開口說話。 聰明人,此時此刻應該選擇閉嘴。 “大人平時肯定沒有下過廚房?!本林橐妼Ψ酵^來,耐心友好地解釋:“不過沒關系,以后就懂了?!?/br> 楊侍郎繃著臉道:“多謝縣主為下官解惑?!?/br> 現在你可以把嘴巴閉上了。 “不客氣?!本林樾Σ[瞇道:“大人若還是不明白,可以自己掰一下試試?!?/br> 楊侍郎不再搭理玖珠,走到殿中央,對隆豐帝高聲道:“陛下,請您恢復四皇子爵位,莫因為外人傷了你們之間的父子情誼?!?/br> 原本他是想借由藕斷絲連的話頭,以情打動陛下,可是這個美好的愿望,被明玖珠打亂了開頭,一切都變得不倫不類起來。 本以為這種養在偏遠州郡的小姑娘,明家不重視,又膽小怯懦,最好糊弄,沒想到對方完全打亂自己的節奏。 早知道會這樣,他挑誰做話引,也不會挑她。 “大過年的,我本想把賬留到年后再算,可惜有人偏偏要如此迫不及待?!泵骶粗畚⑽⒁恍?,摸了摸懷里的東西,等著楊侍郎繼續開口。 明敬海低頭抿了一口酒,沒有說話。從小三弟就是笑里藏刀的性子,今天要發生的事,恐怕他早就算到了。 戶部侍郎性格沖動,又對齊郡王十分推崇,若是再聽些與齊郡王有關的流言蜚語,在年宴上為齊郡王求情,就不奇怪了。 只是對于此時的齊郡王而言,這不是求情,而是把他往火坑里推。 “楊侍郎,今日乃眾人團圓之宴,亦是家宴,有關朝堂之事,等開朝后再說?!甭∝S帝抬手阻止他繼續說下去:“朕看楊侍郎是酒飲多了,需要出去醒醒酒?!?/br> “陛下,微臣沒醉?!睏钍汤赏崎_要來攙扶他的太監:“陛下說這是家宴,齊郡王是您的孩子,有關他的事,為何不能在此時提?” 蘇貴妃瞥向臉都青了的云延澤,若不是顧及自己身邊的男人,她能當場笑出聲來。也許云延澤自己都沒有想到,楊侍郎身上這份耿直是把雙刃劍,既能被他拿來戳別人,也能傷他自己。 “齊郡王殿下賢能謙恭,體恤下臣,對陛下孝心一片。陛下又怎么忍心因為其他皇子,棄他一片孝心而不顧?!睏钍汤衫事暤溃骸氨菹麓伺e,不僅是微臣,其他大人對齊郡王的遭遇,也是同情不已?!?/br> 坐在楊侍郎四周的官員齊齊縮脖子,“其他大人”是誰他們不知道,反正跟他們無關。 至于“其他皇子”代表,宸王殿下則微笑著喝了一杯酒,靜靜等著接下來的表演。 “父皇?!痹蒲訚芍啦荒茉僮寳钍汤烧f下去,眾目睽睽之下,他必須要站出來,表明一個態度。 “陛下?!泵骶粗垡姷皆蒲訚烧玖顺鰜?,跟著起身:“微臣以為,楊侍郎此言有理,齊郡王殿下乃是您的皇子,在家宴上,沒什么不能提的?!?/br> 何亭裕詫異地看向明敬舟,不應該啊,楊侍郎腦子直,做事不計后果,明敬舟怎么也如此魯莽。 見明敬舟都站了出來,所有人都放下了筷子,隱隱覺得事情有些不妙。 “進宮前,微臣查到一些與鄭家、鄭美人有關的事情,只是不忍齊郡王在除夕看到親人不堪的面目,才選擇了沉默?!泵骶粗蹚膽牙锾统龊窈褚化B東西,里面有各種利錢借據,圈田供詞,甚至還有鄭美人買通皇家馬場官吏的證據。 “隆豐五年,鄭美人以病重的借口,讓皇四子在宮中侍疾,卻暗中派下殺手,到陵州刺殺蘇貴妃與宸王殿下。幸而貴妃心善,半途救下一落水姑娘,并未按計劃出行?!?/br> “隆豐六年,鄭家縱容族人圈里上百畝,讓幾十戶農人失去耕地,流離失所?!?/br> “隆豐八年,鄭家收賄銀五千兩,為他人謀得七品縣令一職?!?/br> “隆豐十年,鄭美人杖責宮女至死,以病重為由掩飾,可憐這名宮女的家人,還在等她回去?!?/br> “隆豐十一年春,鄭美人宮中兩位太監暴斃,原因不明?!?/br> “隆豐……” 隨著一條條罪證被明敬舟列出,整個大殿安靜得連呼吸聲都聽不見。 當著這么多皇親國戚,朝臣命婦的面,把齊郡王生母與外家犯下的罪,全部攤得明明白白,幾乎是斷絕了齊郡王所有登基的希望。 除非其他皇子都死光,不然皇位與齊郡王再無緣分,盡管這些事可能與齊郡王并無多少干系。 “尚書大人?!敝苋鹧柿搜士谒?,縮著脖子問李恩:“明兄這是……怎么了?” 在這么多人面前,把齊郡王面子里子全部都撕下來,就算是生死血仇也不過如此。 以前也沒見他對齊郡王有什么意見,怎么今日把齊郡王按在地上狠狠抽臉? 明敬舟還在細數鄭美人與鄭家的罪狀,連鄭家欠某個布莊兩百兩白銀,都沒漏下。 “陛下,這是臣查到的相關證據?!闭f完所有罪狀,明敬舟隆豐帝行了一個大禮:“求陛下嚴懲此等惡臣,以儆效尤,還百姓一個公道?!?/br> 眾人看著厚厚的證據放到了陛下手里,有些恍惚地想,明敬舟是禮部侍郎,不是刑部侍郎,也不是大理寺少卿,對吧? 似乎嫌這還不夠,明敬舟抬頭看向神情慘白的云延澤:“殿下,小女有一句說得很好,世上沒有斷不開的藕絲,只有不夠用心的廚子。還請殿下莫怪下臣今日揭露這些事情,下臣并非有意針對殿下,而是為了天下百姓?!?/br> “殿下寬宏仁厚,愛護百姓,想來也能理解下臣的滿腔熱血?!彼ゎ^看了已經呆傻的楊侍郎,嘆了口氣:“若不是楊大人,微臣也不愿在今日此時說出來的?!?/br> 狠,太狠了。 打了人的臉,還必須要人家親口說一點都不疼。 齊郡王看了明敬舟一眼,勉強道:“明大人沒有錯,是我外祖家做錯了?!?/br> “不僅是鄭家有錯?!泵骶粗畚⑿χa充:“殿下的生母,鄭美人也有錯?!?/br> “父皇?!饼R郡王恍惚地跪在隆豐帝面前,他已經不想知道其他人,此時此刻在用何種目光看自己,他額頭抵地,連求情的話都無法說出口。 明敬舟敢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說出這些,一定是有了確鑿的證據。 偏頭間,他看到坐在縣主席列首位的明玖珠,夾起一塊藕夾放進嘴里。 仿佛大殿上發生的這一切,都不如她面前的藕夾。 察覺到他的視線,她抬頭望了過來。 第62章 爆竹 笑聲溫柔清斂,仿若滿山桃花開…… 玖珠發現了齊郡王在看自己。 她放下筷子, 迎上他的視線,無辜地眨著眼睛。 他的家人作惡犯罪,跟她沒關系, 瞪她也沒用。 “四哥……”宸王注意到云延澤在看玖珠,起身就準備嘲諷。 “宸王不必幫著四皇子求情?!币恢睈烆^抿酒的明敬海站起身, 打斷宸王的話:“國有國法, 家有家規, 請殿下見諒?!?/br> 隆豐帝抬手不讓宸王開口:“渡卿, 朕知道你重感情,然而今日之事,不能感情用事?!?/br> 蘇貴妃素手輕攀隆豐帝肩膀:“陛下, 渡卿的性子您是知道的,向來最看重親情。近來又深居宮中,哪里知道外面發生了什么事?!?/br> 宸王閉上嘴, 往后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