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拿著,兒子現在沒錢,等以后掙錢了,咱們去縣里的醫院看,聽說縣里醫院的醫生高明著呢,再不行去春城?!?/br> 莊炮仗胡亂點頭:“你是個好的,你大哥也是好的,是爹拖累你們了?!?/br> 劉春枝端著一盆衣裳走進來,聽了莊民國這大言不慚的話,撇撇嘴兒,就他們莊家這樣,還掙錢,夢里掙呢。 莊民國出了大房門,次日一早給兩個兒子換好了長袖褲子,布料也是灰撲撲的土布,天已經不怎么熱了,沒給他們穿背心。 他牽著人往大隊走,沿途還見到了大嘴的劉三嬸跟田婆子,問他:“你們爺幾個去哪兒喲?!?/br> 莊民國也沒遮掩:“給我家玉林報名,送他去讀書!” 劉三嬸兩個的臉色頓時就變了,臉上明顯的嫌棄,從莊民國身上再看到兩個小的身上,說得十分言不由衷的:“去讀書哦,不錯不錯?!?/br> 不錯個屁。 “以后哦,肯定也跟你爸一樣,是咱們村里最有“學問”的人了?!?/br> 這是反話。 莊民國小學畢業,已經是他們紅太陽大隊出了名兒的“知識分子”了。 第6章 紅太陽大隊從上到下都覺得讀書沒用。 只接受掃個盲。 按他們的話講,“認幾個字兒就行了,掃盲班還不要錢的,多好,專門把人送去讀書,那是傻子才干的事?!?/br> 莊家以前就是這個“傻子”,在人人都吃不飽穿不暖的時候把兩個兒子送去上學,老大學不進,笨,沒讀了,沒過兩年又送了老二去,一直讀到了小學畢業,聽說都考上初中了,莊炮仗出了事兒,沒讀成。 就這,莊民國就已經是他們紅太陽大隊里的文化人,都指著他以后有“大出息”呢。 結果出息是沒看到,反正最后是跟他們一樣在村里做工,連個城里的臨時工都沒撈著,連人劉三嬸家的大壯都混了個臨時工的位置,吃公家糧呢。 八月末的時候大壯還回來了一趟,好家伙,騎著自行車,頭發梳得油光發亮,腳上蹬的是皮鞋,帶的是上海牌兒的手表,給家里小孩買的都是一毛一根的果丹皮,還在村口跟他們打了招呼,發了煙,人家當工人的就是不一樣,哪跟他們一樣得了煙就往嘴里送的,按劉三嬸的話,“粗魯!” 她是工人的母親,沒人覺得這話不對。 大壯抽煙是怎么抽的呢,人是先不點煙,在點煙前,先伸出左腕,把香煙在手表上篤上幾下,這才開始點煙,慢條斯理的,那架勢,不是當工人吃公家糧的,都做不出來。 這才是區別與他們這種窮哈哈的泥腿子有的階層。 莊民國小學畢業有屁用?他當爸的沒用,如今還準備把他兒子送去讀書給禍害了呢,也是造孽。 去讀書,反正是沒人羨慕的。 莊民國趁機跟莊玉林說,“讀書是好的,學知識呢,以后也是有大用的,他們現在都說讀書沒用,以后就知道后悔了?!?/br> 是莊民國后悔了,上輩子他老實,沒本事,供不起兩個孩子讀書,莊玉林兄弟兩個是讀了村中就沒讀了,莊民國在包工頭手底下做過小工,工錢是不少,但做工不好拿工錢,遇上過兩回上頭老板卷錢跑了的事。 想追責,人都跑遠了的,連人影都找不到,最后也只有自認倒霉了的,找得到人的,老板手頭有錢的,有良心的,等寒冬臘月間就把錢發了,沒錢的,一個包工頭十來號農民工就守著,希望上頭的老板發發善心。 家里兩個孩子要養,到處都要錢,還有他爹莊炮仗的藥費,上頭一拖,他手里就拿不出錢來,最后只得沒讀書了。 莊民國是知道大兒子莊玉林想讀書的,他聰明,讀書也好,只是家里沒錢拖累了他,留在了家里等成年了,一出去也跟著他這個當爹的一樣去干過小工,發傳單,服務員,最后才說想創業,還是沒丁點跟“學問”扯上邊的,做小批發生意。 是他二兒子說出來的,“誰不想找個體面兒的好工作,誰想低人一等,人家都要高中生大學士,我們沒學歷誰要?” 等以后,那就是看學歷的時候了。 他家大兒子雖說從來沒在他面前抱怨過,但莊民國做工的時候是體會過的,那些城里的體面人看他們臟兮兮的上車,就是保持著距離,還是不敢靠近了的,他吃過白眼,他家玉林出去也肯定走了他這條老路的。 他是想讀書的,有遺憾的。 莊民國回來這一次就打算好了,他要送兒子去讀書! 他家玉林想讀書,他就送他去讀書! 農忙秋收的時候,整個大隊都在忙,學校自然也放了假,老師、學生都參加到這場搶收活動中來,莊民國要送去的學校在大隊下頭的五生產隊,前進村,他們是四生產隊,光明村,整個紅太陽大隊下有八九個生產隊,光明村和前進村雖是挨著的,但前進村只聽這名就知道,人家前進著呢。 不提別的,前進村的高中生就有好幾個,大隊的學校就開在前進村里。 走了二十分鐘,莊民國帶著兩兒子進了前進村,他家小二子還小,走一半路就走不動了,這會是爬在他爸背上的。 秋收過后讀書早的人家就把孩子給送了來,他們已經遲了好些天了,但這種不是沒有,學校有兩個老師,對這種情況看得多了,帶他們去繳了費,莊玉林年紀小了些,還去不到一年級,分在幼兒班,先上一年,等六歲就能上一年級了,莊民國繳了一塊錢的學費,登了名字就可以了。 “行了,明天就可以來讀書了?!崩蠋煹怯浲?,還把課本發給了他們。 這一塊錢包含的就是課本費、作業本費。 莊民國給老師道了謝,還牽著玉林給老師道了謝,這才帶著他出來,莊玉林抱著自己的書本,先前還問為什么要讀書呢,現在寶貝得不行,咧著小嘴笑,他還說:“等我學會了就教弟弟學?!?/br> “行,你教他?!鼻f民國想他大兒玉林上輩子讀書就好,跟他相比小二就差些,讓大兒教教小二,說不定也能跟他哥一樣聰明。 父子幾個一回村里,村里的社員一見莊玉林手里的書,又傳開了,說他們窮折騰,都窮成這樣了還顧著讀書。 莊家大房這邊,除了大嫂劉春枝說了幾句酸話外,莊炮仗老兩口跟莊民安都沒說話,他們要是那等排斥讀書的,當年就不會送莊民安兄弟兩個去讀書了。 這得宜于莊炮仗當年跟著打了幾天的仗,受了人家的指點,“讀書是好的,讀書明理,不用做睜眼瞎呢?!?/br> 到現在他這個思想都沒變,唯一遺憾的就是他這雙腿把兩個兒子給拖累了,不然他們莊家的造化還指不定的。 莊民國跟陳夏花的生是前后挨著的,上個月陳夏花生,這個月就輪到他了,舊歷初六,是這月月中,莊民國自己倒是沒感覺,也沒打算過生,去學校報了名后,莊玉林現在就是一名正式的幼兒班的學生了。 莊民國在家里帶小二,上工、打理自留地,撿柴火。 秋收過了,閑是閑下來了,但生產隊還有活計呢,翻田翻土、養豬擔糞,種豆,后山的桔子、梨都要收了,他們每年都是大批送到供銷社里,說是供銷社送到罐頭廠,生產隊副業掙的錢按社員的出工分,能抵消一部分生產隊發給他們的油糧等錢,到發錢的時候能少扣一筆,到手的就多一些。 莊民國沒刻意記,他的生就過了,還是六生產隊太明村那邊,他岳家托人送了信來,說他過生,叫他過去一趟。 他過生,去岳家? 莊民國知道叫他過去是為什么,太明村那邊沒副業,他們光明村有副業,每年這時候,村里把水果運到公社去,還是會留些來,每家發上幾個,叫他們甜甜嘴兒的,夏家想吃得花錢買,要女婿家的,是白吃。 莊家自己就有梨和紅棗,但他們家的是早熟品種,收的時候還算在秋收大事里頭呢,莊民國過不去,那邊也沒法。 他沒去。 過了兩天,又叫人托了信兒來,說他岳母摔了腿,叫他去看看。 這就必須要去了。 莊民國先把兒子送去五生產隊讀書,再抱著小二去了六生產隊太明村,只抱了個人,手上沒提東西,一進村,別人就知道,夏家的女婿來了。 到了夏家,屋里沒聲兒,只有陳夏花坐在廊下剝玉米。 “你來了?!?/br> 陳夏花扭頭跟他們打了招呼,在小兒子身上多看了幾眼,伸了伸手,又一手臟,又縮了回去,莊民國抱著人在她身邊坐下,還沒說話手里就被塞了根玉米。 陳夏花一邊跟他們父子兩個說話,一邊剝玉米,麻利得很:“最近家里咋樣了,我聽說玉林去讀書了,上的什么班...” 陳夏花就是這樣的人,沒個歇下來的時候,夏家可是要比他們莊家干凈多了,莊民國知道他那岳父兩個都是躲懶的,小舅子兩口子更是懶得沒邊了,家里這樣干凈都是陳夏花收拾出來的。 正說著,陳婆子從里屋里走到堂屋,尖刻著臉朝門口一撇,放在莊民國身上,見他兩手空空,臉上更是難看了,“你跟我進來?!?/br> 陳夏花臉頓時擔憂起來。 莊民國沖她笑笑,又扭頭看了發號施令的陳婆子,陳婆子說了一句話,就轉身朝里屋走,并不擔心女婿不跟來的。 這副做派莊民國見了不少回,他這位岳母是要給他單獨開“批評大會”了呢。 第7章 批評大會是什么呢,主旨就是“批評”兩個字。 陳家有三個閨女,小舅子是老兒子,是寶,幾個jiejie是草,出嫁的三個閨女,陳夏花排第三,也是離得最近的,其他兩個jiejie都嫁去了別的大隊。 陳婆子一般是不開“批評大會”的,因為平常幾個閨女女婿識趣,只在過年的時候,在幾個女婿到齊了的時候,才會開。 內容也簡單,陳婆子覺得,誰帶的東西最差,就代表誰不把岳家給“放眼里”,誰帶的差就代表看不上他們岳家,幾個女婿年年被責問,走岳家這一攤誰都不敢掉以輕心,給的年禮都是家里最好的東西。 莊家條件差啊,莊民國年年帶的東西都是最差的,回回陳婆子批評的對象都是他,問他,“是不是我們陳家入不得你這個當女婿的眼了?我們陳家嫁閨女到你們莊家,給你們莊家都生了兩個兒子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你就是這么回報你岳家的?” 把莊民國躁得一張臉通紅。 上輩子到享兒子的福前,莊民國兩個都是年年把家里最好的東西提到岳家來。 他們提來的東西太差,比不上兩位jiejie家提來的,在岳家跟前兒被躁得抬不起頭,直不起腰,陳夏花就被留下來,留下來“抵債”。 不止陳夏花,就是莊民國被喊了來,也要在岳家干上十天半月的活才被放回去。 陳夏花是勤快人,有她在家的時候,家里都用不著莊民國cao半分心的,但就這么個勤快人,不到四十歲的時候看著跟五十歲一樣,醫生說了,她那是長期勞累,營養又跟不上,這才顯得催老,明明現在她比他還小,才二十三呢,以后看著比他還大,等老了身上一堆的毛病就出來了,連走都比他先走。 他還好,還享了幾天兒子的福,陳夏花苦過了一輩子,沒享幾天,人就走了。 她這會兒還年輕,只是干得多,比起前幾年他們剛結婚的時候要黑不少,手上也到處是繭子,陳婆子是個什么性子她知道,怕他又挨回訓,手上的玉米一放就想自己進去。 她挨罵挨多了,多一次兩次的也習慣了。 她剛動,莊民國把兒子放她懷里,“你帶小二,我進去就是?!?/br> 莊民國握著她的手把她壓下去,認真看著她,其實認真說來他們夫妻半輩子都是聚少離多,結婚的時候也只見了三回面就定了下來,結婚后出工、懷孕生子、長期在娘家,真論感情有多深是當真沒有的。 但既然結了婚是一家人,莊民國就把她當成自己的責任,陳夏花也是這樣,她也會下意識擔心他,掛心兒子,想抱他們。 只是他們兩個都是老實人,心眼太老實了,在這種大環境下,接觸不到能改變他們的,未受過教育,沒有與形形色色的人打過交道,沒有人跟他們說過,往來的就這一畝三分地,被長期壓榨下,都習慣了,按幾十年后的詞兒,這叫“思想禁錮”,他們夫妻就是被思想禁錮的人。 現在,他想改變。 他也會帶著她一起改變。 重新過一個家。 “還不快進來?!标惼抛硬荒蜔┝?。 莊民國起了身,踏進了屋里,坐在陳婆子下方,就跟每年接受“批評”的時候一樣。 唯一不同的是,每年被批評時他都是垂著頭一言不發的,這回卻昂首挺胸,臉上沒有半分羞躁,陳婆子沒當回事,“三女婿,你怎么回事,是不是我們陳家入不得你這個當女婿的眼了?” 莊民國上一輩一聽這話就惶恐不安,連忙否認,連頭都不敢抬,那是恨不得找個地洞鉆到地下去的。 這輩子他看著仍舊擺著譜兒,等著他認錯的陳婆子,反問:“娘,是不是我們莊家如不得你這個當岳母的眼了?” 陳婆子就沒想過他能頂嘴的,一時都不知道該怎么斥責他:“你你你...” 莊民國語氣很平和,“前些日子我把玉林送去讀書了,學費是一塊,過兩年小二大了也要去,我準備送他們讀到高中,等他們讀小學后一年的學費是兩塊,讀幾年要三十塊,初中得去公社上,還有高中,一年吃喝穿用至少得二十塊,他們兩個讀完至少得三四百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