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莊民國記憶中已經盡是兒子長大后的模樣,那時候莊玉林已經比他還高了,說話不是陰陽怪氣就是刺他,哪有這樣看他的時候。 莊民國又是愧疚又是自豪,外邊又一陣兒鑼鼓敲響,他拉了莊玉林朝外頭走,還找了兩頂草帽給他們帶上:“走,爸帶你們去上工?!?/br> 他給兩個兒子找了個好地方,田埂邊的大樹下頭,對著山谷,有風吹過來,曬不著,莊民國當然不能再把兒子交給大妞兩個看著,他之前已經去踩過點了,趕在三聲鑼鼓前,莊民國把兩個兒子給安排在了樹下,把小木筒給他們放下,還拿了繩子把小二玉春的小手跟玉林的小手捆著,“你弟要是跑,你就不怕追不上他了?!?/br> “渴了就喝水知道嗎?!?/br> 莊玉林笑得瞇起了眼:“爸爸真聰明?!?/br> 能跟他爸一起上工,他也高興啊。 莊民國摸了摸他的小腦袋,指給他看:“你爸我就在那田里呢,有事你就喊?!?/br> 得了他應承,莊民國這才歸了隊,領了工具下了田,他下的地正對著莊玉林兄弟,隔三茬五就抬頭看上一眼。 劉三嬸跟田婆子兩個中午被人舉報到村長面前說偷懶,下午就被安排在了莊民國旁邊,他們也見到了莊民國帶著孩子上工的事兒,劉三嬸兒嘴一撇:“這就是又當爹又當媽的下場喲?!?/br> 見莊民國不吭聲,她還唱了起來:“花兒為什么這么紅啊,為什么這樣紅...” 不娶她侄女,現在可不就知道花兒為什么這樣紅了嗎。 莊民國不搭理人,她唱她的,他干他的,等挨到了天擦黑了,下工的鑼鼓一響,莊民國大步從田里上岸,早早就交了工具上去,又去大樹下把兩個兒子接了來。 莊玉林一個勁兒的給他說:“爸,我教小二脫褲子了,我還教他草,帶他看螞蟻呢?!?/br> 計分會計朱大軍帶來的收音機也在放著歌,正是劉三嬸唱的“花兒為什么這樣紅”,收音機正唱道“花兒為什么這樣紅”呢,莊民國一手抱一個兒子快步往家走,“我們玉林真聰明啊,都會幫爸帶你弟了?!?/br> 兄弟倆感情好呢,他們家小二也聽玉林這個哥哥的話。 他人高馬大的,一下就竄在了前頭去。 嘿,他也得回去好生瞧瞧他大嫂,到底是為什么花兒這樣紅。 第4章 劉春枝是被扶著回來的。 煮飯的是她閨女,又是她家,明面上再燒火煮飯當然不可能,暗地里又啃了兩根黃瓜,也是時候不好,秋收的時候,這稻谷是最先收的,其次才是玉米紅薯大豆等,她就是想啃兩個能墊肚子的紅薯玉米都沒法,又灌了一大勺的水。 水跟黃瓜又管不了多久,哪有飯來得飽腹,劉春枝干了活沒多久肚子就唱起了空城計了,太陽老高呢她就沒力氣了。 劉春枝想省點力氣,偷了會懶,還被計分會記朱大軍給逮住了,他跟他帶來的收音機里唱著的“花兒為什么這樣紅”,狠狠的批評了一頓劉春枝的偷懶行為,朱大軍連著發現村里的婦人家偷懶,火氣沖到了頭頂,劉春枝正好撞在了槍口上,這下可把朱大軍給惹毛了,把人提出來訓了半晌,劉春枝跟孫子似的被拉出來給“公開處刑”,把她苦心營造的勤奮大度的人設全毀了。 收音機里循環著“花兒為什么這樣紅”。 在歌聲嘹亮的高亢背景下,朱大軍的唾沫都噴到了劉春枝臉上,“明兒,你去挑糞!” 挑糞是最累的活計了,一般是挑的強壯有力的男子干的,莊民國早前也被挑中過,但他身邊還有兩孩子要帶,村里考慮到他的情況,最后給換到了田里。 劉春枝靠在莊大妞身上,淚水糊了一地,她好面兒,還不敢哭出聲叫人笑話,只小聲的念:“我的命怎么這么苦啊我,我這都是為了誰...” 莊民國帶著孩子先一步到,這會兒在門口迎他們,見劉春枝的狼狽模樣,莊民國在她身上掃了掃,眼中陡然亮起了光,有種名為“舒心”的情緒在心頭流淌。 這才只分了一回飯呢。 上輩子莊民國次次都跟兩個兒子分飯吃,干得可比她重多了,硬是咬牙忙完了整個秋收,整個人廋得只剩一把骨頭了,劉春枝說什么?她說,“二弟就是能干?!?/br> 輕飄飄的一句話。 莊民國輕飄飄的說了聲:“大嫂可真能干,聽說明兒要去挑糞了。 “婦女能頂半邊天呢?!边@是她每次給自己爭取利益時的說辭,證明自己不比男子差的。 劉三嬸早幾步從他身邊過,他是來笑話他們的,畢竟莊家不管幾房人,在外人看就是一家的,“曉得花兒為什么這樣紅了不成?你家大嫂子明兒要去挑糞了喲?!?/br> 莊民國每次能叫劉春枝得逞,一是他老實,不善言辭,二就是當真把劉春枝當大嫂的尊敬。 劉三嬸還以為莊民國要跳出來為他大嫂說話,誰料莊民國只輕飄飄的“嗯”了聲兒就不吭聲了,叫她一腔熱情撞了沒趣,怪沒意思的,氣哼哼的走了。 劉春枝憤憤的瞪著人,莊民國已經看過了他大嫂的慘狀,笑了聲兒要帶著兩個回家了:“大嫂快回去歇歇吧,咱們勞動人民最光榮,苦了累了也不怕,睡一覺起來又是嶄新的一天了,二妞已經把飯都做好了,我分了些回家吃,免得待會看不見路,你們也快些回家用飯吧?!?/br> 莊民國這回給留得多些,畢竟他大嫂也累一日了,這副模樣,誰能狠下心叫她少吃的? 劉春枝堵得說不出話,因為這些話全是他跟莊民國這個小叔子說過的。 勞動人民的大旗一扯,誰敢有意見的? 她只能見父子三個回了二房,一把推開莊大妞,這會兒又有力氣了似的,往堂屋跑去,借著昏暗的煤油燈,桌上的飯菜足足少了一半! 莊民國給玉林玉春兩個一人盛了碗飯,給他們倒了些瓜湯就飯,炒的茄子豆角往他們身邊推了推,好叫他們夾得著。 連點油水都沒有的飯菜,兩孩子吃得又香又甜,還不住叫莊民國吃,“好,吃,咱們都吃,吃飽飽才好上床睡覺?!?/br> 后頭幾十年過去,人人都用上了手機,莊民國也用,用了好幾個,有大兒給買的,也有小二給買的,他們兄弟難得回來住兩天,晚上就一直抱著手機刷,什么聽歌、看綜藝、看電視劇的,莊民國還保持著早年的習慣,按時睡覺,一早起床,他也叫兩兒子這樣,玉林不吭聲,玉春說,“誰家這么早睡覺的,現在都是年輕人的時代了,你看幾個年輕人這么早睡的?” 這倒是真的,莊民國老了,經常聽老頭老太太們說了誰家的兒孫玩手機玩到多久,又在上邊網聊被騙了多少錢。 莊民國看著床上睡得香甜的兩個兒子,大小兒子并排著睡在一頭,一會翻身撅屁股,一會兒伸手搭在別人身上,不由笑道:“臭小子,還說誰家早睡的,你現在最年輕的時候就在早睡?!?/br> 剛吃完飯就困,還沒來得及洗臉洗腳就睡了。 莊民國出去擰了毛巾來給他們擦了臉洗了腳,翻來覆去給他們擦了身子都沒醒,又轉去外邊摸著黑兒洗碗去了。 等忙完了,這才回房里靠在外邊睡下了。 稻子忙了十來天才盡數收完,收進了糧倉里頭,人人都松了口氣,七月中收稻子,收到了八月份了,村里說了,休息幾日,還要繼續收玉米,玉米跟紅薯是連著一塊兒的,要收到九月份去了,也是叫他們趁機多補補,后頭還有得忙呢。 中午在大房吃飯,劉春枝憋了好幾天的話總算說出來了:“二弟啊,頓頓干飯,你們爺三吃得可多了,這米怕是不夠了?!?/br> 這話本該早好幾天說出來的,但被莊民國打了岔,到現在才說出來。 莊民國只是老實,人不傻,上輩子他聽了劉春枝這話也是一愣,“不是提了30來斤糧食嗎?” 他們爺三三個再吃也不能幾天就吃光幾十斤糧食吧。 劉春枝就說他食量大,兩個小的胃口也不好,又是頓頓干的,就是滿倉的米也是不夠吃的了,她數出來一大堆,還給莊民國扣帽子,說他懷疑她這個當嫂子的有二心,也只得認了。 這十幾天劉春枝領了挑糞的活計,整個人廋下來好幾圈兒,眉眼都顯露出尖刻來,想要把他們爺三掃地出門。 莊民國應了聲兒,又招呼兩個兒子繼續吃飯,等吃完了,這才好生跟劉春枝算了起來:“大嫂,我提了至少得有三十七八斤糧食來了,就是一月里頓頓白干飯也夠我們吃上半月往上了,何況咱們還不是白干飯?!?/br> “你也別說玉林他們吃得多,他們才多大啊,還沒大妞二妞吃得多呢?!?/br> 向婆子也在一邊說公道話:“老二這話說得實在,高粱飯不是白干飯,大妞二妞吃得不少,昨兒吃得比我還多呢?!?/br> 向婆子笑瞇瞇的,氣得劉春枝就想叫她閉嘴的。 她到底跟誰的,怎么每次看著說公道話都是給二房說的! 第5章 莊民國是提了一袋糧食回了自家。 劉春枝當然不能說自己算錯了,擺明了是想扣小叔子的糧食,她是要臉的,在村里更是經營了多年的賢惠大度的人物。 劉春枝想了一簍子的話來,剛開了個頭就沒了,在莊民國母子一人一句下把她的路堵得死死的,劉春枝只得承認是自己太過勞累,以至于提前“老眼昏花”,最后把多出來的糧食還給了莊民國。 糧食都還了,自然這飯也不能和在一處吃了。 劉春枝沒占到便宜,莊民國提著糧食出門的時候她還陰陽怪氣兒的:“二弟啊,你們家夏花又不在,以后餓肚子了也忍一忍呢?!?/br> “砰”的一聲關了門兒,哼著調子回屋了。 誰還不會唱花兒為什么這樣紅呢? 莊民國回頭提了糧食給兩個兒子看:“以后咱們家就自己開火了?!?/br> 莊玉林自告奮勇的,說要去撿柴火。 “行,爸帶你們去?!背眯菹⑦@幾日,莊民國是半點沒閑著,家里家外都收拾了,外邊菜地也打理了,豆角用木桿子插著牽了藤,茄子黃瓜四周的草都拔了,抽了一天把菜地理清了,莊玉林就帶著弟弟跟著拔草,他們人小,也拔不了什么事兒,菜地忙過了,又花了三天帶著兩個小的去后山坡撿了柴火。 莊民國力氣大,一天要撿十來捆,撿了三天,那柴房里頭的柴火就夠燒好久了。 他大嫂擔心的爺三幾個沒得口熱乎的吃不現實,莊民國就算不會縫縫補補,爺三穿得破爛,但他還從沒有叫兩個兒子餓著肚子的,上輩子莊民國跟大嫂家一起吃了幾天飯,就被大嫂劉春枝扣了糧趕出來,家里沒糧,好在這個天不缺菜,家里還有些玉米面,攪成玉米糊和著菜也能飽腹,莊民國每天早早起來先把菜摘回來,在回后山去撿柴,每天起早貪黑的忙,等秋收一過,這才整個人廋得跟竹竿一樣,別人本來就說他們家沒個婦人家cao持了,又一看他的模樣,更說他們家沒有婦人家可憐了。 說白了,他這是沒有規劃,“規劃”這個詞兒是大兒子玉林說的,他就曾經指出來過,說,“人家為什么不叫我們吃飯了,那是你提過去的糧食,人家還得給你算一筆“加工費”呢,也就你,人家說什么信什么?!?/br> 莊民國上輩子確實活得糊涂,最根本的原因是他心好,覺得都是一家人,在想想大哥家要養爹娘,大嫂又重男輕女,憐憫兩個留著他們莊家血脈的兩個侄女,不愿意計較太多。 莊玉林刺人的時候能說得人啞口無言的,“這“加工費”可貴了,一半都劃出來了,人家的閨女,還指著你這個當叔叔的養起來呢,口糧都算你頭上呢?!?/br> 說起后來父子幾個過日子的時候,他還總結了下的,說他這日子過得沒有規劃,也就是心里沒有計劃,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不在心里計劃好,都是到了跟前兒才想起來要做什么,可不得到處忙,最后忙過了,人也跟著受累了。 莊民國現在做的事就開始學著玉林曾經說過的“規劃”來了,今天先做什么,明天做什么,要上工的時候,他先提前摘上幾天的菜,把糧食放到灶房里,或是一早起來把飯菜多做些,放在后邊的水槽里冰著,早上燒了水溫了裝進小竹筒里,吃了飯就帶著兩個兒子去上工。 劉春枝想象當中的爺三幾個苦巴巴的模樣一直沒見到,氣得她肝疼,好像不在她家吃,這爺三個過得比在她家吃飯還好。 氣歸氣,劉春枝上工的時候可不敢偷懶了,前頭挑了十幾天的糞可把她累趴了,不過她也不是沒法子,八月收的是玉米,村里的婦人都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玉米葉子肥大,劃在身上又癢又痛,下了工,劉春枝本來是準備使喚兩個女兒去跑一趟的,想了想還是自己到了莊民國跟前兒:“二弟啊,你們家夏花七月七過生吧,沒兩日了,你還是去請個假,去你丈母娘家走一趟吧,工分什么時候不是掙,去晚了嬸子該不高興了?!?/br> 莊民國跟陳夏花當初結婚還是大嫂劉春枝介紹的呢,對陳家那婆子她清楚得很,陳夏花是八月過生,莊民國是九月,他們兩口子的生就前后挨著的。 劉春枝為啥叫他別去玩了,那是因為陳家那老婆子不好對付,莊民國幾個女婿在她面前,是要被她開“批判大會”的。 見他聽進去了,劉春枝扭著腰就回家去了,得意得很,嘴里還哼著:“花兒為什么這樣紅,為什么這樣紅...” 劉春枝不提,莊民國還當真忘了這事兒了。 他現在每天都充實,就是上工下工,帶兒子,家里家外的忙,都忘了過兩日就到陳夏花過生了,其實對他們村里人來說,過生不過生的又有什么差別? 他跟陳夏花上輩子就沒正兒八經的過個生日,后頭玉林帶著小二趕回來,給他們買了蛋糕,買了新衣裳,教他們吹蠟燭,許愿,一家人正正經經的吃了頓飯,這就是過生日了。 但現在這年月,能吃飽就不錯了,哪里還有蛋糕新衣服的,莊民國都沒想過要過生這回事,他大嫂這話,是叫他去丈母娘家挨訓呢。 為啥?沒去幫忙,沒去送禮,可不得挨訓,嘿,他婆娘過生呢,他還要送禮到岳家,送到丈母娘手頭的,哪有這樣的道理。 莊民國直接就忘了這事兒,八月收完了玉米,緊接著又要收紅薯了,等整個秋收忙完,這場搶收糧食的任務才算結束,一閑下來,村里的婦人們、知青們就約著去公社買針線頭的,從去年開始,縣里頭就流行顏色繽紛的紗巾,一出來就迷了大小婦人的眼,以有一方紗巾為榮呢。 一張紗巾兩塊錢,縣里吃公糧的大小婦人都買得起,上工的時候騎著自行車,脖子上圍著紗巾,就是一道亮麗的風景線了,他們農村的婦人是買不起的,也有人咬咬牙買了一方回來,往脖子上一戴,就是全村最亮眼的了。 莊民國上輩子就沒跟住在另一邊的知青們接觸,如今也沒跟他們接觸,他把七月收下來的棗曬干了到公社里換成了錢。 七月棗,八月梨,莊家房子里種了好幾顆,成年的大樹,每年能結不少果子,莊民國就是靠著這幾棵樹結的果子賣給公社供銷社,這才拿得出錢給他爹養病。 曬干的紅棗和梨便宜,幾棵樹上統共二百多斤,得了十五塊,給他爹在衛生所買了藥,路過賣紗巾的,一堆大大小小的姑娘們在挑,莊民國不懂這玩意到底哪里好看了,都走過了,到底又倒了回來。 他大兒子說了,“生活是什么?是驚喜,送禮是俗氣,但誰看見禮物不高興,不開心的?” 回去后,莊民國把藥給他爹送了去,莊炮仗接了藥,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這錢你攢著,我這腿好不好的也就這樣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