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荊軻刺秦王的故事她并不陌生,小時候,蒲伯與學堂里的先生都給她講述過,不過她一向只留意到其中主角荊軻、秦王嬴政及燕太子丹的事跡,如今反復回憶那晚細節,想起莊文太子當時看的那頁,除了荊軻,她還曾瞥見樊於期的名字,遂著重看關于樊於期的情節??吹角貙⒎镀谂c趙國作戰慘敗,得罪于秦王,逃亡燕國,獲燕太子丹禮待,而樊於期父母宗族卻被秦王誅殺,荊軻刺秦王之前,為設法取得秦王信任,私見樊於期,與其商議……目光落于這一段上,蒖蒖再三品讀: 荊軻曰:“今有一言可以解燕國之患,報將軍之仇者何如?” 於期乃前曰:“為之奈何?” 荊軻曰:“愿得將軍之首以獻秦王,秦王必喜而見臣?!?/br> 她默默思索半晌,忽然抬頭問立于她身后也在看書的趙皚:“官家當年身為皇子,一向與齊栒不和,若張國醫在他授意下投靠齊栒,就算齊栒不知道他們有私交,但張國醫此前出入宮禁,曾受先帝倚重,因職業的原因,又頻頻與宗室來往,齊栒老jian巨猾,豈會輕易信任他,把病體交給他診治。張國醫是不是為此做過什么?” “他為取得齊栒信任,出賣了他的朋友,當時的司諫林昱?!壁w皚答道。頓了頓,他凝視著訝異的蒖蒖,補充說明,“也就是林泓的父親?!?/br> 趙皚自從得知蒖蒖心儀林泓,很快暗暗把林泓家世背景查了個遍,知道林泓父親的往事,但因此前不知張云嶠有可能是蒖蒖父親,這些事從未與蒖蒖說起,事到如今,遂決定把自己所知的告訴蒖蒖:“林昱的父親,林泓的祖父,因主張北伐,被齊栒構陷貶謫往崖州,患病客死他鄉。張云嶠與林昱原本私交不錯,后來林昱常進諫彈劾齊栒及其黨羽,令齊栒很惱火。張云嶠投靠他時,告訴他自己曾在林昱家中看見一幅應藏于秘府的晉人尺牘,因林昱早年曾任職于秘府,齊栒便指使黨羽攻訐林昱監守自盜。此后沈瀚站出來說明那尺牘是先帝賜給他,他轉贈林昱的,齊栒黨羽便又說無功不受祿,林昱收這等厚禮是受賄,與沈瀚結成朋黨構陷大臣,于是林昱被下獄問罪。沈瀚經爹爹在先帝面前據理力爭,才避免了牢獄之災,但也被追責補外幾年。林昱在獄中病倒,張云嶠去為他診治,這回大概是齊栒派他去的,最后,如齊栒所愿地沒治好,林昱很快死于獄中。不久后,張云嶠便成了齊栒的隨侍醫師?!?/br> 蒖蒖聽后沉吟須臾,又與趙皚說起一事:“我出宮被山石與逸馬攻擊那次,莊文太子與蒲琭辛救了我,送我去見林泓。那日在林泓家中,蒲琭辛說多年前曾與官家、一位太醫和一位文士相聚于一處山中小院,還說太醫的娘子很會做菜,林泓長得與那文士相似。如今想來,那日他見到的,恐怕就是張國醫和林昱?!?/br> “林泓聽見他這樣說是何反應?”趙皚問。 蒖蒖道:“他說他父親并不認識什么太醫?!?/br> 趙皚聞言道:“林昱與張云嶠的瓜葛在朝中算不得什么秘密,林泓必然也知道,那樣說大概是因為恨極張云嶠,不想承認父親曾與其有私交吧?!?/br> 蒖蒖默然,少頃把那冊《史記》遞與趙皚,目示樊於期那段,問趙皚:“你說,有沒有可能,張國醫投靠齊栒之前出賣林昱,甚至導致林昱身亡,是官家和他們二人商議謀劃的結果?” 趙皚接過書迅速瀏覽完那一頁,也不驚訝,從容道:“我也想到了。張云嶠懸壺濟世多年,聲譽極佳,應是一位正人君子。如果是賣友求榮的人,爹爹也不會如此看重他。齊栒通敵賣國,大肆誅鋤異己,爹爹和林昱,與齊栒之間都有國仇家恨,便聯合張云嶠,設下一個類似刺秦的計策,為讓張云嶠獲得齊栒的信任,鏟除大jian,林昱自愿慷慨赴死,用自己的性命,把張云嶠送到齊栒身邊?!?/br> 蒖蒖黯然垂目,憶及林泓那日聽蒲琭辛提起太醫時的神情與回答,心知他必然認定了張云嶠是殺父仇人,卻未必知道父親當初很可能是懷著樊於期這樣的初衷赴死……忽然悚然一驚,對趙皚道:“所以,林泓那日公然拒婚,寧愿以梅為妻也不娶我,是不是因為,有人告訴了他我是張云嶠之女?” 趙皚沉著應道:“如今看來,很可能是這樣。只有這個原因,才能令他那么君子的人不顧你尊嚴,當眾拒婚?!?/br> “誰告訴他的?”蒖蒖悵然問,“官家知道么?會是官家么?” “不會?!壁w皚推斷道,“若謀殺齊栒是真,這等事自不便公之于眾,爹爹肯定會保守這個秘密。事隔多年,為免節外生枝,也沒必要告訴林泓張云嶠和你的關系,何況他還不一定知道。就算要說,也會耐心解釋他與張云嶠的苦衷。林泓不是不明事理之人,若知來龍去脈,便不會遷怒于你,就算不想與你成婚,也會私下好好說明,不可能當眾再拒?!?/br> “也不會是莊文太子?!鄙R蒖旋即道,“若他在聚景園宴集時便已知道這些事,薨前那晚何必再看著荊軻篇出神,只有剛知道才會這樣細細思量吧……” 回想那時情形,她不禁雙目微睜,剎那間想通了一件事,“那天夜里,他顯得格外患得患失。我伺候他吃完橙子,想告退時,他忽然拉住我,說那天林泓來找過他……還問我,如果有一天,林泓向我道歉,說他錯了,我會不會跟他走……他肯定是剛知道那事不久,擔心林泓得知真相后與我再有牽絆……” “你是怎樣回答的?”趙皚問。 “我說,我會跟林泓走,然后等他把我追回去……”蒖蒖此時情緒有些失控,呼吸漸趨急促,頭低垂下去,不自覺地緊捻著裙帶的手在顫抖,“我是說笑的,我并不想走……為了讓他安心,所以我,我……” “所以你什么都答應他?!边@一瞬趙皚心如刀絞,但還是強抑住心中悲苦,讓自己保持著平和神情,溫言對她道,“好了,好了,不必再說下去?!?/br> 霎時淚如泉涌,蒖蒖崩潰地捂住臉,泣道:“我不知道殿下為什么忽然……到底是不是我的原因?” 趙皚在她面前半蹲下,取手巾遞給她拭淚,輕聲安慰她:“我后來問過韓素問,他肯定大哥的死與這無關,說當時大哥已經痊愈了……你再想想,大哥自己有沒有察覺到什么?” 蒖蒖惘然抬首,怔怔想了許久,然后告訴趙皚:“他跟我說過一句話,讓我去找楊子誠……可是我隨后被囚禁在島上,什么消息也不知道。逃出來后在殷琦的小院里住過一陣,向殷瑅問起楊子誠,他說楊子誠第二天就失蹤了,一直音訊全無?!?/br> “楊子誠若非與大哥的死因有關,便有可能知道是誰要害大哥。如今不知是自己躲起來了,還是被人滅口……”趙皚沉吟片刻,又勉力對蒖蒖呈出鼓勵的微笑,“我會派人尋找他。我們雖在追查真相,但你別太過自責,目前并無證據表明是你導致大哥辭世。振作起來,像你以前那樣積極地生活,別讓自己一直沉浸在這事的陰影中?!?/br> 趙皚派了幾名心腹內侍,讓他們回臨安打探楊子誠的消息,并請殷瑅暗中派信得過的邏卒一同尋找。但人海茫茫,一時也難以獲得確切訊息,直到入冬時也無佳音傳來。 這期間趙皚繼續處理寧國府事務,特別關注圩堤工程,經常親自縱馬前往惠民、化成二圩工地觀察工程進展。一天夜里,他自化成圩歸來,手持一束在路上采的蠟梅,馳向鹿鳴樓,要給蒖蒖送去。那日白天,陌上乍見花開,想起蒖蒖常在酒樓中插花,他放緩步履,漫步于花影中,不禁露出溫柔笑意,霎時決定摘取一些供她插瓶。 此時蒖蒖已長駐鹿鳴樓,湛樂樓平時則由宋婆婆和衛清潯派出的助手管理。她為鹿鳴樓設計了新食單,佳肴既有臨安與寧國府的經典風味,也不乏自己的創新菜品,吸引了不少新舊客人。蒖蒖明白湛樂樓環境清雅,適合三五好友閑聊議事,鹿鳴樓處于鬧市,氣氛則要熱鬧得多,客人需要伎樂助興,衛清潯舉辦簪花會,目的便是讓城中人都知道,鹿鳴樓有全城最美的歌舞伎。蒖蒖又聽客人閑談,知道廣州有許多色藝俱佳的胡姬,有歌舞侑酒的酒樓往往賓客滿座。見客人們說起時滿目期待,她便派人去廣州買來兩名精于歌舞的胡姬,獻藝于鹿鳴樓。如此一來,鹿鳴樓門前果然終日車水馬龍,客人源源不絕,比以前更熱鬧幾分。 趙皚來到鹿鳴樓時,時過二更,當日的顧客已散去,衛清潯見近日生意興隆,心情不錯,這晚便命胡姬在廳堂歌舞,自己與蒖蒖并肩而坐,推杯換盞地飲酒自娛。 趙皚進到樓中,見是這般情形,不由蹙了蹙眉。衛清潯見狀,故意一摟蒖蒖的腰,笑著與她碰杯,兩廂依偎著將酒飲下,然后怡然問趙皚:“大王要不要坐下飲一杯?” 趙皚不答,徑直走到蒖蒖面前,把蠟梅遞給她,然后轉身便要走,蒖蒖當即起立,問他:“二哥,你用晚膳了么?” 她聲音隱含關切,聽得趙皚心中一暖。他沉默一下,搖了搖頭。蒖蒖便道:“這里的膳食涼了,我去給你煮碗面吧?!?/br> 蒖蒖把花插入瓶中,便朝廚房疾步走去。趙皚稍待片刻,實在不欲與衛清潯獨處,便尾隨蒖蒖而去。 蒖蒖在灶臺前燒水煮面。趙皚默默在桌邊坐下,奔波一天后,在這充滿煙火氣的環境里,凝視著她燭光中為自己忙碌著的身影,忽然鼻端一酸,感覺到一陣從未體會過的尋常百姓的俗世溫暖。 “圩堤修筑得還順利吧?你最近在忙些什么?”蒖蒖隨口問,手中動作仍未停歇,也沒有回過頭來看他。 “還好。工程沒問題,只是圩堤腹內被廢棄的荒田太多,目前在招佃戶耕種?!壁w皚定了定心神,開始回答她的問題,“我規定每畝將來只須納課子五升,是很優惠的條件了,但此事進展仍不太順利。那些荒田多年無人認領,佃戶們也不敢輕易報名耕作,擔心地將有收成時原主忽然出現,要收回田產,如此佃戶會血本無歸。我承諾若原主回來,也須待佃戶收完莊稼后才能收回田產,可佃戶還是顧慮重重?!?/br> “這個容易?!鄙R蒖道,“你不如報請朝廷批準,以后明文規定,凡耕種荒田滿五年,又按時納課子者,可將耕種的荒田充自己田產。五年內如有原主來找,就等當時種的莊稼成熟后,讓佃戶收了,再把田還給原主。佃戶沒什么資產,一定渴望擁有自己的田地,要讓他們看到希望。如此,佃戶有了把荒田收歸自己所有的希望,一定會積極去領荒田來種。就算原主回來,根據此前規定分配,原主和佃戶也應無異議?!?/br> 趙皚遂問:“原主是五年后回來的又該如何?” 蒖蒖答道:“佃戶辛苦耕作荒田多年,五年后理應把田地判給他們。不過若尋來的真是原主,也不能讓他們蒙受損失。寧國府被廢棄的荒田很多,到時帶他們去認領另一塊便是了?!?/br> 趙皚斟酌后道:“聽起來頗有理。我會上奏請示朝廷?!?/br> 不久后蒖蒖煮好一碗菌蕈雞汁面,端至趙皚桌上。那湯色黃澄澄地,煞是誘人,趙皚立即引箸開始進食。 蒖蒖見他吃得迅速,像餓了許久,便問他:“你今日進過午膳么?” “沒有?!壁w皚道,“白天太忙,又是在田野里,周圍人煙稀少,沒有食肆可進食……倒是帶了些干糧,但也沒什么胃口吃?!?/br> “如今天涼了,干糧冷冰冰的,肯定也不好吃?!鄙R蒖想想,在廚房里翻找一番,取出個銀食盒給趙皚看,“以后你再要去圩田,便提前一天告訴我,我一大早做好飯菜盛入這種食盒,讓人送到府治給你,你帶去圩田……還可以請工匠打造一個小支架,到了午膳時,你找個避風的地方,把食盒擱在支架上,下面燃一小截蠟燭,便可以加熱飯菜了?!?/br> 趙皚運箸的手暫緩,刻意埋低了頭,不欲讓蒖蒖看見他泛紅的眼眶。 蒖蒖倒沒留意他此刻的變化,仍在想怎么完善自己的方案,須臾叮囑他道:“加熱飯菜時你先在食盒中加一點點水,這樣飯菜不易糊?!?/br> 趙皚仍垂著頭,低低應了聲“嗯”,然后快速搛起剩余的面條,兩口吃完,隨即端起碗,把湯也飲盡了。 第三章 螢火蟲 自聽上次蒖蒖說師姑秔雜以十里香可為米飯增香后,衛清潯一直讓鹿鳴樓用此法煮飯,近日師姑秔存貨不多,她便又吩咐人去湖州購買,蒖蒖知道后對她道:“師姑秔這兩年產量不高,價被哄抬太甚,如今未必值得購買。其實江南兩浙一帶品種佳、味道好的稻米有很多,例如徽州有桃花米,色白偏紅,煮成米飯格外香軟,蘇州有紅蓮稻,米粒較肥,吃起來也很香,而昆山有一種在湖邊生長的香稻,香味尤在紅蓮稻之上。另外,鎮江的灰鶴、蘆花白、早紅芒、晚紅芒,以及臨安的早占城和晚熟的雷里盆,都是粳米中的精品。我們不妨都買一些來試試,說不定客人會更喜歡?!?/br> 衛清潯覺得可行,蒖蒖又道:“既要去當地買米,不如順道把那里上好的糯米也買一些回來,例如徽州的牛虱糯,臨安的金釵糯,昆山的烏絲糯、佛手糯、閨女糯,鎮江的羊脂、虎斑、柏枝……都是適合做食品和釀酒的好糯米?!?/br> “不愧是掌過御膳先嘗的人,說起天下米糧,如數家珍?!毙l清潯笑道,“本來煮點飯,釀點酒而已,用不上那么多不同品種的米,不過聽你列舉這些好聽的名字,我倒生出幾分興趣,想看看這些米到底有何異處?!?/br> 蒖蒖隨后列出清單,衛清潯遂派幾路人分別往這些稻米產地去購買,最后買回來的米多達數十種。蒖蒖想起臨安嘉會門外有一片供皇帝躬耕勸農,祈求農事豐收的天家籍田,為八卦狀,中間有圓阜,周圍八丘,每一丘分為四塊橫田,每塊田地里種著不同的莊稼,大豆、小豆、大麥、小麥、稻、粟、糯、黍和稷之類,莊稼生長時從高處看去,色彩各異,十分悅目。于是蒖蒖畫出八卦田的圖樣,改為銀盤圖紙,交給銀匠,打造出多個可盛食物的大銀盤,然后在每一格橫田中加以產地、形狀、色澤不同的粳米或部分雜糧,又以白糯米和黑糯米填充太極部分,放進大甑子中蒸熟,凡在鹿鳴樓或湛樂樓訂八人以上宴席者,皆贈一盤這樣的八卦米,并附上一張可按圖查詢各格糧食品名的八卦圖紙。 這八卦米別致的造型便很引人注目,客人得知每一格中糧食產地、味道各異,更是大感興趣,往往會各取少許,逐一品嘗,并加以點評。蒖蒖又讓使女們以小布袋盛各種米,注明品名,在酒樓旁售賣,如此一來,品嘗過八卦米的顧客常會挑自己喜歡的品種再買一些回家食用。 一次可令食客品嘗到三十四種糧食的八卦米很快名揚寧國府,又為酒樓吸引來一大批顧客。許多客人訂的宴席不足八人也會自愿出錢求購,其中有些是喜歡鉆研美食的老饕,有些則是家有田產,欲尋求良種耕種者。衛清潯為售賣的小袋米定價頗高,然而賣家仍絡繹不絕,好些品種很快銷售一空,令衛清潯不得不迅速派人去補貨。 蒖蒖根據稻米斷貨的情況,結合酒樓侍者們上報的客人反饋意見,列出最受歡迎的品種名單及購買地點,交給了趙皚,對他道:“圩田工程進展順利,圩內荒田也分配得差不多了,接下來就是讓田主和佃戶選種耕作。這些品種是鹿鳴樓和湛樂樓的客人愿意花錢買的,品質上佳,可建議農戶廣泛耕種。種好了,產量足的話,或許還能賣到外地去?!?/br> 趙皚薄露喜色:“我正在處理選種的事呢。領荒田耕種的佃戶許多連購買稻種的錢都沒有,我已決定由官府出面購買稻種,借貸給他們播種,等莊稼成熟后他們再償還。目前在考慮去何處購買,看來我們心有靈犀,你這名單來得正是時候?!?/br> 蒖蒖微笑道:“你能用上最好了,我還擔心你早已定奪,我多此一舉?!?/br> “你關于飲食的意見總是很有道理,只要你愿意告訴我,我任何時候都愿意聽?!壁w皚語氣淡淡地,卻顯得很誠摯,須臾又提起另一個話題,“對了,還有一事,也須請你相助:寧國府位于長江以南,自古以來,家家戶戶主食多為稻米。但是南渡之后,大量北人南遷,遷來的北方民眾主食以面食為主,而南方人種麥較少,非但寧國府,如今整個江南兩浙,面粉都供不應求,所以麥價大漲。官家一向提倡農戶五月種水稻,十月收獲后,再翻耕田地種二麥,來年四月麥子成熟收割,翻耕之后又可繼續種水稻。如此,一年之中稻麥兩熟,二麥產量大增,能平抑麥價,田地也不至于閑置幾個月。但南方人重稻米而輕二麥,寧國府農戶也是這樣,大多寧愿種雙季稻也不愿種二麥,而無論早稻晚稻,皆不能越冬,從土地利用上看,也不如稻麥兩熟。你可否帶著酒樓廚師,多做些好吃的面食,讓更多人品嘗,從而接受面食,讓農戶意識到種麥的好處,自發地種麥?” 蒖蒖略一沉吟,再對趙皚道:“我回去想想,應該可以試試?!?/br> 蒖蒖決定以一種更引人關注的方法來做此事。她說服衛清潯讓自己每隔七日在那舉行簪花會的院子中隔出一露天圓形臨時廚房,自己在其中做面食點心,允許客人和路人圍觀,并在院門前立一招子,公開招募精于面食者前來向自己挑戰。挑戰者與蒖蒖在院內廚房中各做一款面食,任人圍觀,做好后同時置于酒樓門前銷售,兩人做的面食數量一致,每位客人限購一份,先售罄者獲勝。若挑戰者獲勝,蒖蒖會立即讓人奉上十貫錢以為獎勵,并再與他商議一個價格,作為挑戰者轉讓配方制法,許可鹿鳴樓和湛樂樓此后烹制售賣的費用。 蒖蒖在尚食局早已學會做各類面食,如今除了太學饅頭、水滑面等可作主食的,還常挑當地人很少見的做:糖榧子、糖薄脆、煮沙團、雪花酥……每一次做的都不一樣,手法看得人眼花繚亂,面點造型精致,令圍觀者一見即有食欲,一擺出去很快會被搶購一空。常有人自告奮勇來挑戰,然而能勝過蒖蒖者很少。漸漸地這院內廚房的挑戰又成了繼簪花會后鹿鳴樓的一大盛事,一到日子便有人早早來排隊,準備圍觀,而寧國府中但凡精于面食者,無論廚師或尋常主婦,大多都躍躍欲試,想來爭那筆不小的彩頭,或擊敗蒖蒖,一舉成名。蒖蒖又在城中找了幾個小門面,開了數家鹿鳴樓旗下的面食鋪,每次挑戰結束,獲勝的面食次日便會在面食鋪中銷售,經圍觀挑戰的路人自發口口相傳,面食銷量也十分不錯。而圍觀過蒖蒖做面食的人,往往會想自己模仿著做,若做成功了,對面食的興趣大增,面粉也買得越來越多。 這一日蒖蒖決定公開做京中一道面點——玉灌肺,而前來挑戰她的看起來像個外地人,一位四十多歲的清瘦文士,似乎游歷至此地,原本只是來看熱鬧的,見一時無人站出挑戰,又顧院中所備食材,有自己需要的,遂開口表示自己可做一些油鋏兒,“請宋娘子指教”。 兩人備好食材,便開始在臨時廚房中各自忙碌。蒖蒖做的玉灌肺是用面粉與油餅、芝麻、松子、胡桃、茴香六味拌合,搟開再卷成長卷,入甑子蒸熟后切成塊以供食用。干果雜于熱騰騰的面卷中,口感甘香,也對健康有益,所以這點心一向為京中貴人所愛。那位文士做的油鋏兒則是一種油餅,和面過程無甚特別,但選用的餡料是腌制好的雪里蕻干菜與偏肥的五花rou。他將雪里蕻干菜略泡發,洗凈切末,五花rou切成小丁,拌勻,調了調味,然后包成餅,以油煎熟。形狀平平無奇,出鍋時也沒特殊香味逸出,但當他與蒖蒖按慣例取自己做好的面點切成小塊先請周圍人品嘗后,許多人都對這油鋏兒露出了強烈的興趣,反復詢問可否再嘗一塊。 蒖蒖亦取一塊油鋏兒入口品嘗,一嚼之下脂香滿溢,吸飽油脂的雪里蕻咸香滋味與rou味相輔相成,配合得天衣無縫,越嚼越香。是種非常家常的味道,就像老祖母做的下飯菜,吃著吃著,這并不復雜的小面食和它傳遞到手心的熱度一起,會令人很快感覺到這冬日里家常日子帶來的小溫暖。 兩種面食送至酒樓門外售賣時,油鋏兒果然略勝一籌,賣完時玉灌肺還剩兩份。蒖蒖表示輸得心悅誠服,向那文士詢問允許鹿鳴樓做這種油鋏兒的費用,那文士笑道:“這是我家常食物,食材與做法都無稀奇之處,我也不靠廚藝謀生,你們想做就做,不必付錢給我。此番來到寧國府,我也聽說過一些宋娘子的事跡,若我所料不差,宋娘子此舉主旨不在獲利,應該是想借公開做面食引導此地居民重視二麥,促進二麥種植。既如此,娘子示范的面食用料和做法不如再簡單一些,讓居民易于模仿,這樣更利于傳播,甚至流傳后世?!?/br> 趙皚知道這日蒖蒖的行動,處理完公務便信步至鹿鳴樓來觀看。彼時圍觀者已散去,而蒖蒖仍與那文士在院內敘談。趙皚見蒖蒖與那人聊得容光煥發,滿面笑容,頓時有些不悅,咳嗽一聲,緩步走向他們。蒖蒖側首見是他,笑著請他過來與那文士見禮:“這位是曾之謹曾先生?!?/br> 曾之謹聽說趙皚身份,立即躬身長揖,趙皚也迤迤然還禮,而面上仍是淡淡的。曾之謹很快告辭,蒖蒖送他至門外,不忘反復邀請:“明日鹿鳴樓的宴會,曾先生一定要來呀?!?/br> 待她回來,趙皚問她何故對曾之謹如此熱情,蒖蒖把今日之事說了,又道:“曾先生家學淵源,他祖父的兄弟曾安止是熙寧年間進士,感嘆于當時士大夫只樂于寫書論花木,而輕農事,便自己寫了一部論稻禾的《禾譜》。曾之謹先生也潛心研究農事,對選種、種植都很有心得,如今在寫一部論述農器的《農器譜》。清潯邀請寧國府擁有大量田地的鄉紳明日來鹿鳴樓赴午宴,我便請曾先生同來,向他們傳授些農事知識。明日你也來吧?!?/br> 趙皚遲疑道:“明日公務繁多,不知能不能過來……” “一定要來?!鄙R蒖告訴她,“清潯與鄉紳們說你會出席,他們才都答應來的?!?/br> 次日的午宴,趁著鄉紳濟濟一堂,衛清潯故意向趙皚問起圩堤修筑狀況,趙皚將工程進展介紹一番,衛清潯又道:“我近日也在惠民圩買了一大片田地,那塊地原本有自己的私圩,但年久失修,如今到處是缺口。不知公圩修筑得是否足夠堅固,我們是否靜待公圩修好就行了,不必再為圩內田地修私圩?” 趙皚道:“公圩雖然堅固,但為防萬一,你們最好還是為圩內私田再修一道私圩,如此若遇上大洪災,就算洪水漫過公圩,內部還有私圩保護田地,這雙重防護,足以令田地旱澇保收?!?/br> 衛清潯笑道有理,當即表示要為自己的田地修私圩,趙皚亦含笑表示一待她修成,將公開嘉獎。在座鄉紳頓時坐不住了,紛紛附和,爭先表態,都說愿意為自己田地修私圩。蒖蒖旋即問衛清?。骸拔铱礃侵髻I的那塊地附近是新近被佃戶認領耕種的荒田,他們肯定拿不出錢來修私圩,不知樓主能不能幫幫他們,把這一片也順便修了?!?/br> “這有何難?!毙l清潯笑道,立即命人取來惠民圩的地圖,提筆一勾,把自己田地附近那一片的荒田也圈上,“就按這路線修吧?!?/br> 這下眾鄉紳不敢唯她馬首是瞻了。私圩雖不如公圩高寬,花費要少很多,但若要連附近的荒田一起修,也是一筆巨款,于是眾人或相顧無言,或眼觀鼻鼻觀心,都不再開口。 衛清潯偏偏把地圖推到近處的王員外面前,指點著說:“我本想把這條線再劃過去一點,但一看,那邊快到王員外的田產了。以員外的實力,難道還需要我這晚輩管鄰近田地之事么?我把私圩修到員外田產附近,倒怕人說我年輕不懂事,故意到員外跟前炫耀?!?/br> 王員外只好尷尬笑道:“那片荒田鄰近老夫田產,也是有緣,理應由老夫順帶修筑私圩?!?/br> 言罷也提筆,圈出了自己準備修的范圍。 其余鄉紳見狀,當著趙皚之面,也不便繼續沉默了,一個個相繼畫圈,把公圩內荒田的私圩認領殆盡。 見此結果,趙皚心情大好,笑著舉杯向眾人道謝,又把曾之謹介紹給他們,推杯換盞之余,引導著眾人向曾之謹請教選種及選擇新奇好用的農器之事。大家逐漸放開胸懷,相互祝酒暢飲,直到酒酣耳熱,賓主盡歡。 事后趙皚問蒖蒖,是不是她勸衛清潯修私圩田的,蒖蒖道:“她先看出我公開做面食意不在賺錢,詢問我目的。我說錢賺到一定量以后就不再影響自己生活,只是賬簿上不斷增加的數字而已。她已經成寧國府首富了,錢多一點少一點其實關系不大,但若用部分用不上的錢來做做好事,造福百姓,則是行善積德的行為,會有福報。而且,使更多人活得安定富足,不比自己多賺些用不上的錢更顯得有成就么?她覺得有道理,我便順勢建議她修私圩了。不過設這宴會讓鄉紳們也出錢修圩,是她自己想出的法子?!?/br> 次年四月,惠民圩工程過半,圩內的荒田已開墾不少。將近小滿時,趙皚來邀蒖蒖同往惠民圩,看看去年冬天種下,而今即將收割的小麥。 兩人各乘一馬,沿著修好的圩堤,馳向金色麥田處。一路惠風和暢,堤上楊柳依依,圩內沉甸甸的麥穗在風中此起彼伏,泛起的麥浪映著太陽呈出一層柔軟輝光。 他們在一片一望無垠的麥田邊停下,趙皚一指麥田,對蒖蒖道:“這片麥田的主人本來只想種雙季稻,冬天預備偷個懶,睡過去,但吃了你做的面食,又見萬人爭購面粉的盛況,終于改了主意,趕在最后關頭找人翻耕播種,種麥越冬?!?/br> “他運氣不錯?!鄙R蒖笑道,“去年到今年都風調雨順,還降了瑞雪,麥穗長勢好,他必定會賺得盆滿缽滿?!?/br> 趙皚亦笑道:“不知這些麥穗里有沒有兩歧麥。若一株麥上長出兩個穗頭,會被視為祥瑞,是時和歲豐、海晏河清的象征?!?/br> “我們去田里找找?”蒖蒖建議道。 趙皚笑而頷首。于是兩人將馬系在堤柳上,沿著階梯下至麥田中,開始尋找兩歧麥。彎腰細尋良久而不見,蒖蒖站直拭拭汗,失望之下悵然望向遠方,卻聞身后的趙皚揚聲道:“那里好像有!” 蒖蒖回首一顧,果然見趙皚面前不遠處一株麥上似乎長著兩個穗頭,立即笑逐顏開地疾步趕過去,但行動間忽然感覺到踩到了什么軟軟滑滑的東西,低頭看去,頓時嚇得魂不守舍:踩到的竟是一條蛇,此刻已經盤旋而上,纏住了她的小腿。 聽蒖蒖一聲驚呼,趙皚迅速過來,見狀想也不想,一伸手便把蛇生生從蒖蒖小腿上拽下,而他握住的是蛇身中段,那蛇掙扎著回首纏著趙皚右手,霎時咬了他手臂一口。 趙皚左手將蛇扯下,拋在田中,右手抽出佩劍,連揮數下,把蛇斬為幾段。見蒖蒖面色煞白,安慰地朝她一笑,道:“田地里的,多半是水蛇,不礙事的?!?/br> 蒖蒖過來細看那蛇,見它背部黑色,身上有白色橫紋,并不像無毒的水蛇,頓時忐忑起來,托起趙皚的手,查看傷口。 趙皚仍然微笑著說不痛,但不久后蒖蒖即發現他右手似乎動彈不得了,傷口也漸漸滲出血來。蒖蒖焦慮地看看四野無人的周圍,既擔心又難過,兩滴淚奪眶而出。 “沒事,一點也不痛,只是手有點麻木……”趙皚仍在試圖安慰她。 蒖蒖見眼下只能自救,當機立斷,取出手巾將他傷口上方的手臂扎緊,減緩毒素沿著血脈上行,然后雙手握住他的手臂,低頭含住他傷口,去吮他傷口內毒血。 趙皚立刻想把手抽出來,但蒖蒖全力把住,不許他縮手,堅持一口一口將傷口的血從深色吸至鮮紅才放開他,掉頭將口中殘血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