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這糕點名字有廣寒高甲、蟾宮折桂的寓意,且色與形似玉笏,因此迅速獲得了朝士們的喜愛,往往一人取一笏,再分而食之。 朝士們在待漏院進食半月,反響甚佳,除了沈瀚仍感不滿,其余大臣的意見不過是針對食物的品種與口感,對此事本身已全無異議。 一日,皇帝命蒖蒖等候在待漏院三品以上官員所處的堂中,繼續征詢他們關于早點的意見。蒖蒖前一晚就出了皇城,一直在待漏院靜候,四更后,先進來的竟是沈瀚。他盯著向他行禮的蒖蒖看了看,認出她是曾大鬧女兒婚禮的尚食局內人之一,待蒖蒖詢問他意見時,便沒好氣地說:“我的意見就是這待漏院中不該出現食物!你年紀輕輕的,跟著裴尚食就不知道學好,竟慫恿官家做這種罔顧天家威儀的事!”說得冒火,他氣沖沖地抽出腰間所搢的玉笏,拍在桌上,“老夫已遍查經典,找出了許多勸諫官家罷去待漏院飲食的典故,就等上朝奏知官家?!?/br> 蒖蒖見那玉笏上有星星點點的字跡,想必是他記錄的典故要點。面對他一腔怒火,亦不好多說什么,便只含笑欠身,再施一禮,然后退至一隅,繼續等待。 稍后陸續進來幾位一二品官員,他們對蒖蒖倒是頗為客氣,若有意見也都與她說了,然后各取擺在堂中的糕點進食。只有禮部侍郎曾玠沒有取食物,而是愁云滿面地獨自坐著,不時嘆息。有同僚問他緣故,他說:“昨日我一位老友離開了臨安,回鄉長居。我前去送別,不免感傷?!?/br> 想著想著,他以指叩著桌面,開始淺吟低唱一闋詞:“悵望浮生急景,凄涼寶瑟余音。楚客多情偏怨別,碧山遠水登臨。目送連天衰草,夜闌幾處疏砧……” 他唱得很動情,音韻也好聽,堂中人或凝神靜聽,或隨聲附和,都露出欣賞之狀,不想唱至中途,沈瀚忽然拍案而起,斥道:“待漏院是百官聚集之地,曾侍郎為何公然在此唱這靡靡之音?” 曾玠一愣,道:“這是神宗朝孫洙孫內翰的詞,文風典麗,語意清婉,非一般花間詞可比擬,怎么能說是靡靡之音?” 沈瀚道:“待漏院原是祖宗設來讓大臣思索治國方略之地,侍郎在此吟詠舊情,未免欠妥,有負圣恩?!?/br> 其余幾位大臣均覺他小題大作,言笑著試圖勸解,卻被沈瀚一一正色斥回,曾玠遂起身一拂袖:“不知所謂!”便離開此地,去了隔壁房中。另外幾位見曾玠已走,頓覺留在這里面對沈瀚比較尷尬,也先后離去,堂中最后只剩沈瀚與蒖蒖。 沈瀚把頭別向一側,擺明不想與蒖蒖說話。蒖蒖遂借口有別的公務要做,亦退了出去。 沈瀚獨坐許久,腹中突然咕咕作響,他才想起晨起時記掛著進諫之事,無心飲食,沒有在家中進早膳,如今卻已饑腸轆轆。 他從未吃過待漏院飲食,現下也不欲破戒,于是閉目,正襟危坐,想靜待這番饑餓感過去,無奈擺在堂中的各類糕點的香甜氣息一波波朝他襲來,與他的嗅覺誓死糾纏,引得腹中那股氣毫不消竭,繼續上下游走,發出求食的聲響。 終于,他徐徐睜開眼睛,先確定四下無人,然后目光朝那些食物瞟去。剛一觸及桌上的食物,他便如被燙一般迅速收回目光,闔眼靜坐。然而,稍待片刻,在饑餓感的催促下,他忍不住又將眼睜開一道縫隙,移眸朝那方向窺去。 沉吟良久,他的手朝離他最近的廣寒糕探去,取出一塊,徐徐收回來,細細端詳。 這糕形狀還挺別致,像笏板,卻不知是何滋味……手不由自主地掰下一塊廣寒糕,又不由自主地將那一塊送入了口中……他開始猶猶豫豫地咀嚼。 口感柔和細膩,米香中透著一縷桂花香,還不錯……他在心里點評著,手中動作不停歇,又掰下一塊。 蒖蒖其實并未走遠,一直侍立于門外,亦暗中觀察著沈瀚舉動。見此情景,蒖蒖不免覺得好笑,存心想讓他吃一驚,遂故意咳嗽一聲。 沈瀚聽見,頓時被嚇得一哆嗦,猛地將廣寒糕拋在桌上,然而見那糕上明顯缺了一截,十分擔心被蒖蒖看到,又立即拾起來,一把塞進了自己袖中。 第十二章 寶瑟余音 蒖蒖抑制住笑意,入內朝沈瀚一揖,道:“沈參政,和寧門即將開啟,請到門外等候?!?/br> 沈瀚立即大步流星地朝百官列陣等候處走去。蒖蒖目送他,片刻后入堂中檢視,發現適才沈瀚拍于案上的笏板還在,立即拾起疾步出去追趕沈瀚。 此時和寧門已徐徐打開,朝士隊列開始朝門內延伸,沈瀚在最前方宰執一行中,蒖蒖被人潮阻隔,不得接近宰執,只好踮腳揚聲喚:“沈參政……” 接連喚了數聲,沈瀚倒是聽見了,但并不想理她,冷著一張臉,倨傲地昂首,邁著四平八穩的步子,目不斜視地進入了宮城。 蒖蒖看看兀自在手中的笏板,朝著沈瀚消失在人海中的背影嘆息:“好吧,這可是你自己不要的?!?/br> 這日垂拱殿中,沈瀚重提罷待漏院飲食之事,諸臣品嘗了這許久待漏院美食,已十分習慣,當即便有幾個出言反對沈瀚意見,直言希望這早點供應延續下去。沈瀚聞言愈怒,從禮法、規章、歷史等角度滔滔不絕地闡述自己觀點,堅決要皇帝接納自己諫言。提到史書中相關典故,有一些細節想不起來,語意便滯了一滯,沈瀚旋即伸手向腰間,想取出笏板查看自己之前記錄的內容,不想發現原來搢笏處空空如也,他愣了愣,雙手往腰間前后細探,也沒找到。情急之下感覺到袖中有物垂墜著,便又伸手進去,這回抓到了個長條狀物事,心下略松口氣,立即抽出來,以雙手握著,朝向皇帝,正欲侃侃而談…… 他的眼睛霎時瞪得幾欲如銅鈴般大——此刻立于他視野正中的并非笏板,而是廣寒糕,還是缺了一截的那塊廣寒糕。 “這,這是……”御座上的皇帝定睛看著,像是明白了什么,忍不住展顏笑。 見官家都笑了,諸臣也不再拘著,殿內迅速爆發出一陣此起彼伏、連綿不絕的笑聲。 “沈參政怎么會拿著待漏院糕點?這廣寒糕上似乎還有牙???”曾玠先開口質疑,隨即故意皺眉擺首,“不對不對,沈參政一向對待漏院飲食深惡痛絕,絕不會背著人偷咬一口。一定是我昨夜睡覺姿勢不對,如今仍在夢中?!?/br> “不不,以下官愚見,沈參政絕非痛恨待漏院飲食,而是比我們中任何人都要熱愛?!奔o景瀾正色對曾玠道,“請看,沈參政現在就在向我們展示,什么叫愛不釋手?!?/br> 那廣寒糕沈瀚拋也不是,藏也不是,只得一直握于手中。群臣聽了紀景瀾的話,又著意看沈瀚窘狀,不免又是一陣大笑。 紀景瀾又樂呵呵地踱著步走至沈瀚身邊,道:“沈參政的心思,下官明白。無非是待漏院糕點太美味,參政想大快朵頤,又怕被人看見,有失身份,所以藏于袖中,想帶回家中細品……你我都是喜愛美食之人,理解理解!”言罷又轉而對皇帝深深一揖,“陛下愛惜臣子,體恤宰執,臣希望陛下今后特賜沈參政一食盒,專供將待漏院糕點帶回家所用,以免每次都塞于袖中,總有殘渣散落于衣袖內外,既不潔又不雅,這讓一向舉止莊重的沈參政如何忍受?!?/br> 不少人強忍著笑意故意躬身長揖:“臣附議?!?/br> “眾卿言笑之語且到這里,別再說了?!被实蹞P手一按,示意還在奚落嘲笑沈瀚的眾臣噤聲,然后轉顧沈瀚,含笑委婉地道,“不過既然參政自己都吃待漏院食品,那又何必反對它呢?” 沈瀚沒有就眾臣的嘲諷回應一語,但回到家中,立即洋洋灑灑寫下近千言,上書官家,請求致仕?;实垲H感意外,親筆回復,好生撫慰,沈瀚再上一書,稱年老體衰,有病在身,希望告老還鄉,頤養天年。 這次皇帝沒有直接回復,而是私下請沈瀚入宮,來到嘉明殿,與之一同用膳。 “今日這御膳與往日不同,不是御廚所做,而是我讓裴尚食自宮外購來?!被实巯蛏蝈榻B,“你看,李婆婆雜菜羹、賀四酪面、臟三豬胰胡餅、葛家甜食……都是汴京舊人做的。當年先帝宣索市食,最愛這幾樣,也曾邀你我同食,參政可還記得?” 沈瀚欠身道:“皇恩浩蕩,臣自不敢忘?!?/br> 皇帝嘆道:“先帝惦念汴京,亦珍視老臣故人,常教誨我要尊恩師、近賢臣,尤其是自我少年時便一直輔佐我的沈先生。而今四夷未附,兵革未息,國中也時有弄權之jian人。我全心信賴的大臣不多,先生無疑是其中之一,面臨如此內憂外患,先生舍得拋下君國,就此歸隱么?” 沈瀚聽得感傷,道:“只要官家需要臣為國盡忠,臣赴湯蹈火,萬死不辭。臣不過是見滿朝俊彥,個個意氣風發,而臣垂垂老矣,所思所想,未必能順應時代所需,已到該讓賢之時,故不敢再忝居高位?!?/br> “不合時宜的是那些不著調的玩笑,不是先生的思想,先生便當風拂過耳,不必放在心上?!被实塾峙e觴勸酒,與沈瀚連飲數杯,不時撫慰,最后沈瀚心情漸好,也不再提致仕之事。 進膳之后沈瀚告退,皇帝見他很喜歡那些市井食物,吃了不少,便讓裴尚食將剩下的也用食盒盛了讓他帶回去。裴尚食欠身道:“妾明白。這些市食當時便買有幾份,早已將其中一份包好,等候沈參政帶走?!?/br> 皇帝贊道:“還是裴尚食善解人意,比我想得周全?!?/br> 裴尚食微微一笑:“妾知道,沈參政向來不會明說想要什么,只是暗示,要人來猜。這等瑣事何必煩勞官家費心去猜,妾便斗膽,先為沈參政安排好了?!?/br> 沈瀚剛剛轉好的心情又被她這句話毀了,末了怎么也不肯接受皇帝的賞賜,空著手拂袖而去。 皇帝也看出些端倪,私下召來蒖蒖,細問裴尚食一直以來對沈瀚的看法,蒖蒖如實告知,皇帝嘆道:“我也知道他們多年來始終彼此懷有敵意,只不知因何而起……可惜我今日為挽留沈參政所做的努力,幾乎被裴尚食那寥寥一語消磨殆盡?!?/br> 蒖蒖道:“我看那沈參政為人實在太古板執拗,上次曾侍郎不過是在待漏院唱了半闕好聽的小詞,就被他罵,說曾侍郎唱的是靡靡之音。裴尚食看不慣他也很正常,所以常忍不住嘲諷他?!?/br> “哦?曾侍郎唱的是什么詞?”皇帝問。 蒖蒖仔細回想,答道:“據說是孫洙內翰的詞,我只記得前面一句:悵望浮生急景,凄涼寶瑟余音?!?/br> “凄涼寶瑟余音……”皇帝重復著這一句,若有所思。 “我覺得這詞寫得很好呀,曾侍郎也說典麗清婉,哪里就靡靡之音了!”蒖蒖頗不忿,“沈參政聽后就大發雷霆,別人去勸解他還罵那些人,看得我也是一頭霧水,真是何至于此?!?/br> 皇帝帶著一點了然笑意,看向蒖蒖:“你知道裴尚食的閨名么?” 蒖蒖惘然擺首。 “寶瑟,”皇帝道,“她叫裴寶瑟?!?/br> 大臣是極少有機會得知內人的閨名的。這個發現令皇帝和蒖蒖對沈瀚與裴尚食之間可能存在的前塵舊事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只是他們都不便去追問裴尚食其中隱情,皇帝便將此事告訴酈貴妃,讓她設法探問。 酈貴妃隨后將裴尚食請至自己閣中,屏退閑雜人等,告訴她:“上次沈參政在嘉明殿與官家一同進膳,聽裴尚食說了那句‘只是暗示,要人來猜’的話,像是又急又惱,回到宅中便病倒了,御醫去看了,回稟官家說,病勢不輕,一時半會兒大概好不了?!?/br> 裴尚食默然,良久后長嘆一聲:“若沈參政有何好歹,令官家痛失棟梁,我愿以死謝罪?!?/br> “尚食不必如此,官家并非怪罪于你?!贬B貴妃安撫道,“官家看得出,你與沈參政之間似有心結。尚食若信得過我,不妨告訴我前因后果,我與官家看看如何化解?!?/br> 裴尚食低首不語。酈貴妃又嘆道:“尚食與參政都不年輕了,休言萬事轉頭空,轉不轉頭,也無非身處一場大夢,到這了這年紀,縱有過怨氣,卻又有什么是放不下的呢?” 聽了這話,裴尚食徐徐抬起頭來,凝視著酈貴妃,平時波瀾不興的眸中浮起一層淚光:“是的,我心有怨氣。這怨氣埋在心里幾十年了,不知如何宣泄,漸漸地,似乎化作了心魔,我一看見他,那心魔就張牙舞爪地要跑出來。他的一言一行,在我看來都是錯,每次看見聽見,都忍不住要去譏刺嘲諷。我也想控制,但控制不了。我厭惡這樣的自己,用了幾十年光陰試圖去淡忘那些往事,但終究不知如何才能拋卻愛恨嗔癡,以一顆平常心去看待他?!?/br> 酈貴妃同情地看著裴尚食,輕聲道出自己的猜測:“尚食與沈參政,曾有過感情?” 裴尚食黯然垂目,須臾緩緩應道:“確切地說,是有過婚約?!?/br> 酈貴妃也不甚驚訝,平靜地道:“所以他負了你?!?/br> 裴尚食點點頭,又道:“他辜負的還不只是我?!?/br> 第七卷 舊歡如夢 第一章 宿醉 來鳳閣內,燭影搖紅,裴尚食憂思恍惚,開始向酈貴妃徐徐道出多年來深埋于心的往事:“我生長在越州,父親原也是讀書人,可惜英年早逝,我是由我母親賣餅維生拉扯大的。我母親唐氏做的餅遠近聞名,開的雖是小店,但生意興隆,后來也能積攢下一些錢。母親從不虧待我,我不能說是錦衣玉食,卻也堪稱是衣食無憂地長大,脾氣也被母親縱容得大了些,所以有時候對看不慣的人說話,會口無遮攔?!?/br> 酈貴妃聞言含笑道:“尚食的經歷,聽起來倒與蒖蒖的頗有幾分相似,是否也因為家中變故才入宮的?” 裴尚食一聲嘆息:“之前的頗類蒖蒖,后來就像云鶯歌了……我十七歲那年,出城去探望親戚,回程走水路,付費乘舟。那條船上有七八人,其中有一位書生,雖身著洗得發白的舊布衣,但舉止端方,氣度不凡,我便多看了幾眼。船到了越州城,乘客大多下船離去,而那位書生欲離開時卻被舟子叫住,看樣子他這時才想起來沒有付過船費。他在懷中摸索片刻,掏出的所有銅錢還不夠一半船費,舟子頓時發怒,出言辱罵。我看那書生手足無措,窘得臉直紅到脖子根,不知如何應對,于心不忍,便自己出錢給他補足了欠款。下船后他跟過來,再三向我道謝,與我攀談,我才知道他是明州人,因借了一大筆錢給寡母治病,母親病好后又無力償還借款,所以只得避往越州躲債。我看他已身無分文,越州也無親友可供落腳處,便建議他去我家幫我母親記賬謀生,他愉快地答應了。這書生,便是沈瀚?!?/br> 酈貴妃逐漸猜到了后續發展:“沈參政既一表人才,又是個讀書人,想必令堂很快會覺得他是個合適的女婿人選?!?/br> “唉……”裴尚食憶及當年舊事,狀甚悵惘,“他很有才,不過兩天,就把店里的賬理得清清爽爽,分毫不差。說起話來引經據典,大道理一套套的,聽的人無不拜服。我那時年輕,不免受他吸引,常去看他。我母親看出我的心思,倒也不阻止我們來往,反倒是在我家幫工的一位表哥,惱恨他與我接近,有次我與沈瀚私下相見時,表哥帶人來圍堵他,將他好生一頓羞辱,說他寄人籬下謀財,還想引誘主人家女兒……我氣得痛哭,他試圖辯解,可無人聽他的,眼見著他要被人打了,我提起棍棒要保護他,這時我母親聽見動靜趕來了。她鎮定地擋在我們身前,告訴眾人:‘沈瀚是我為寶瑟選的夫婿,他們遲早是要成婚的。他即將回鄉赴州試,日后還要去考進士,你們誰敢傷害他,且先過我這一關,看看我答不答應!’待趕走了那群人,母親又私下對沈瀚說:‘剛才我那樣說是權宜之計,并非想逼你娶寶瑟。你很有才華,也到了該回明州參加州府解試的時候,你的欠款不必擔心,老身這些年也攢下了些棺材本,且借給你還債。你安安心心回家赴試,祝你早日高中。我借你的錢你也不必擔心,我不會催你,你什么時候有富余的錢了再還不遲?!蝈犃算粶I下,拜謝我母親,說他確實很喜歡我,若我與母親不棄,他十分希望能娶我為妻,后半生與我一起孝敬我母親。母親見他這樣說也很歡喜,這樁親事就算定下了。不久后,我送走了他。這年冬天,他曾回來看過我與母親,很高興地告訴我們他通過了解試,即將赴臨安參加明年春闈。他還承諾,待考中進士,一定三媒六聘,迎娶我過門?!?/br> 酈貴妃隨著裴尚食講述,不時嗟嘆,聽至這里忽然問道:“莫非這一次沈參政沒有考中?否則他當不會食言?!?/br> 裴尚食搖搖頭:“春闈放榜后我們左等右等,不見他回來。后來找來了榜單,才發現他不在榜上。母親說,那也無妨,還是愿意把我嫁給他,將來他不做官,好好把餅店經營下去也不錯。但他一直沒出現,母親又等了幾月,最后忍不住請人去明州按他給的地址去找他,卻見人去樓空,左鄰右舍都不知道他母子搬去了何處。見此情形,我表哥等人少不得又說了許多閑話,例如沈瀚存心不歸,當初就是來騙財騙色的,如今拋下我攜巨款離去,自然能躲多遠躲多遠。我母親始終堅信他為人,認為他一定還是在某處隱居,等將來考中進士才回來娶我。我也是這樣認為的,無奈家鄉懷疑他對我始亂終棄的人越來越多,每次我出去都有人對我指指戳戳,我日子極為難過。就這樣過了一年又一年,我不想另嫁他人,而會向我提親的人也只剩些鰥寡孤獨。后來宮中要在民間選內人入宮,我覺得與其留在越州受人恥笑,不如去應選,如果到了臨安做內人,那他如果中進士,成了士大夫,必然有與我相見的一天?!?/br> “這情形,果然頗像云鶯歌?!贬B貴妃感慨道,“不過我還是覺得沈參政這樣的君子與傅俊奕那樣的負心人有云泥之別,就算未如期歸來,應該也是有苦衷的?!?/br> 裴尚食未直接答,沉默須臾,才繼續道:“我入宮做了尚食局內人,跟著當時先帝最信賴的尚食劉娘子學廚藝,后來有了服侍先帝的機會,果然見到了沈瀚。那一年的進士唱名,我遠遠地看了,他高中一甲。此后先帝對他格外器重,他平步青云,一路高升,未過許久就回到臨安做了京官。我也多次與他相遇,有時在宮中,有時是在我出宮為先帝買坊間食物時。有次在宮外,我終于可以與他獨處,問他不回去找我的緣由,他說當年確實是因為落榜,無顏見我與母親,又被當地豪強富室欺辱,才帶著他母親搬家,避往鄉間潛心讀書。后來中進士了,也曾去越州尋我,卻聽聞我已經入宮做了內人……我們感嘆世事無常,卻又慶幸男未婚女未嫁,那時的官家待我們都不錯,或許有愿意成全我們的一天?!?/br> 酈貴妃微笑道:“這樣想沒錯。蓬山雖遠,像小宋那樣,遇到重情義的官家,也是有朝廷命官與宮中內人夢圓的先例的?!?/br> 裴尚食卻無喜色,淡淡地講述后來的事:“他也像小宋那樣,升至翰林學士,有了不時在翰苑值宿,以待夜間擬詔令的機會。有時先帝就算不須他擬詔,也會召他去閑聊。而那時我升至司膳,為先帝掌御膳先嘗的人也由劉尚食換作了我。我們見形勢甚好,便約定下次官家召他夜間入對時,由他開口,告訴官家我們的前情,懇請官家成全。這樣的機會很快來臨。有一天沈瀚值宿時,先帝召他去福寧殿,想給他詞頭,讓他擬宣布長公主婚事的詔書。長公主是先帝在臨安唯一的meimei,先帝千挑萬選,終于為她找到一位合適的駙馬。眼見著她要出降,先帝心里……很高興,那一晚便飲了許多酒,結果大醉,雖召來了沈瀚,但卻一直讓他在福寧殿外等待,這一等就是一通宵。我見官家醉得厲害,劇烈地嘔吐,殿中伺候他的小內人年輕,沒見過這陣勢,嚇得不敢靠近他,我便不好擅自離去,為他清理酒后嘔吐物,又取醒酒冰給他服下,再伺候他盥洗……他睡著了也不放心,一直守候在他帳外,隨時準備為他端茶送水。所以,幾乎一夜未闔眼。第二天快破曉時才迷迷糊糊地睡去,后來還是先帝為我披他的大氅時我才驚醒的。我忙跪下告罪,先帝卻和顏悅色地問我是不是守了他一夜,說我辛苦了,還問我想要什么賞賜,會好好謝我。我很想告訴他我與沈瀚的事,但終究害羞,又想著沈瀚馬上要與他說了,我也不急在這一時,便稱沒想好,什么都沒說。待先帝梳洗完畢,我才離開福寧殿。在殿外遇見枯等一宿的沈瀚,見他容顏頗憔悴,想必我亦如是。但想到我們的心愿就快實現了,心中還是很欣喜,就朝他笑了笑,低頭與他擦肩而過。沒想到,這一交錯,此生便緣盡于此?!?/br> “沈參政隨后并沒有向先帝提出想娶你的事?”酈貴妃隱隱猜到怎么回事,忍不住于心底嘆息。 “沒有?!迸嵘惺橱鋈坏?,“后來我聽說,先帝也沒再讓他擬詔書,說他辛苦等待一夜,不忍再煩勞他了,讓他早些回家歇息,詔書讓下一位值宿的翰林學士擬。而沈瀚也沒說什么,默默領了先帝的賞賜之物告退……我以為他是想再擇良機去說,卻沒料到,不久之后,聽到了他娶恩師之女的‘喜訊’……” 酈貴妃不知道此時該說什么好,亦只能蹙眉,默默擺首。 裴尚食惻然一笑:“他在婚前送了一筆錢給我尚在家鄉的母親,很多,數倍于當年我母親給他之數,同時告知他的婚訊,也沒說對不起我,只稱‘與令愛今生緣淺,幸勿相念’……我母親多年來一直深信他人品,在質疑他的人前處處維護他,卻不想等來這樣一個結局,一口氣郁結在心,由此病倒,數月后便撒手人寰,離我而去了?!?/br> 第二章 長相思 酈貴妃后來將裴尚食所述往事轉告官家,彼時蒖蒖在皇帝身側,貴妃也未曾讓她回避,亦許她成了一位知情人。 皇帝思及裴尚食“沈參政若有何好歹,愿以死謝罪”一語,感慨道:“尚食這話雖言謝罪,我倒聽出了兩分生死相隨的意思。她因沈瀚孤獨一生,固然是造化弄人,卻也可看出她當年用情頗深,之后一直無法釋懷,雖然怨懟不已,可心里始終有沈郎,才從未向先帝或我提出過要出宮嫁人。這段情緣已然不可再續,但他們之間的怨氣或可設法消解。畢竟是曾經相戀過的人,如今又都兩鬢華發,這心結,到了該放下的時候?!?/br> 酈貴妃欠身道:“官家所言甚是。妾也覺得,事到如今,他們說不定都有泯去舊日恩仇的意思,只是抹不下面子,總須有人從旁引導,略為助力?!?/br> 皇帝沉吟,隨后與酈貴妃想出個法子,說與蒖蒖,要她引導裴尚食完成。 天子有將大內冰窖中的冰于夏季賜予臣僚消暑的傳統。時值夏四月,天氣漸趨炎熱,皇帝傳令賜沈瀚冰,并讓裴尚食親自做一款點心,讓蒖蒖帶著,隨冰一并送往沈宅。 裴尚食雖略感詫異,但還是領命,獨自在廚房里做一道甜點。蒖蒖主動提出幫手,她也未曾答應,但也沒讓蒖蒖離開,任她旁觀自己的做法。 一勺凝固的豬油被置于燒熱的小鍋中化開,裴尚食隨后將此前炒熟的適量炒面篩入鍋內,不疾不徐地攪勻,讓油和炒面呈不稀不稠狀,然后離火,灑白糖和勻,再將面團取出,擱在案板上搟開,用刀切成類似菱形的象眼塊,最后從一個琉璃罐中取出糖霜,均勻地灑在象眼塊上。 裴尚食的調料罐與眾不同,是御賜的琉璃制品,晶瑩剔透,可令人一眼看出里面內容。若干個琉璃罐整齊地擱在廚柜上,流光溢彩,看起來純凈而矜貴。她也如林泓一般給各種調料排列好嚴格的順序,想用什么不需抬眼,一伸手就能準確地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