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
小舒錦不知所以然,看著她嚎啕大哭的樣子,表情僵硬,眼中滿是恐懼。 “爹??!女兒不孝……連你最后一面也沒有見著……”程奉儀痛苦地捂著臉彎下腰。 持盈使了個眼色,王氏與鐘綠娉將人攙著回殿內,嬤嬤也抱著小舒錦跟了進來,宮女端來溫水給程奉儀洗臉,洗過臉后,程奉儀雖然仍是滿心悲痛,但已經基本冷靜下來了,聲音沙啞地問:“我爹葬在何處?” 那嬤嬤答不上來,程奉儀又問:“你剛才說子成不愿來見我,為何?” 嬤嬤眼神閃爍,剛才程奉儀大哭時,她已經被持盈用眼神警告過了,這會兒不敢再亂說話。程奉儀心中隱約有個猜測,卻無論如何不愿相信,她推開身旁的宮女,踉蹌著朝門口跑去:“我要去見他?!?/br> “程jiejie!”持盈忙去追。 程奉儀步履虛浮,三歪四倒,持盈心頭生出一股怯懦,不敢跟去,轉頭吩咐:“去兩個人跟著程夫人,再叫人準備一輛馬車,送程夫人去貢縣?!?/br> 鐘綠娉自告奮勇:“我陪程jiejie去一趟吧,萬一要是出了什么事,只怕宮女們勸不住?!背钟幌胍埠?,就點頭道:“那就辛苦你了?!辩娋G娉便追了上去,攙著走不穩路的程奉儀離開了耀華宮。 她們二人一走,王氏也十分知趣,以坐車疲憊為由起身告辭,持盈確實也沒什么心情陪她,便叫她去休息,又將兩個孩子交給小秋他們去照顧,自己到湯池去沐浴解乏。 湯池還是那個湯池,她前世萬千榮寵集一身時候享用的記憶已經模糊,倒是上次來差點被自己親妹子給賣了的事記憶猶新,持盈有點草木皆兵地叫人把所有香爐都給搬了出去,又仔細確認了周圍沒什么不正常揮發物,這才放心地泡進了池子里。 熱水最能祛疲解乏,持盈靠在池邊閉著眼假寐,本想好好休息放松一下,卻還是止不住牽掛著程奉儀,不知道她到了貢縣、看到翟讓新過門的妻子會是怎樣的表情,會哭?會鬧?還是會如她當年親口說的那樣,一根白綾吊死?翟讓又會怎么解釋,是不堪忍受寂寞,還是父母逼迫不得不從,又或者,僅僅是變了心? 腦中神游太極,介乎醒夢之間時,對面嘎吱一聲,門“又”不經許可被擅自推開了。 未來的天下之主,尚未登基的新帝崔應融一身常服推門而入,迎接他的卻是未來的后宮之主、尚未晉封的新后如臨大敵的表情,準皇帝的臉一下就拉長了:“怎么見到我就跟見到了鬼似的,你那是什么表情?” 持盈尷尬笑笑,當初逃離京城時,唯恐他會多心,持盈只說了太后想要利用自己那莫須有的孩子實現做皇太后之夢的事,而對于長孫家企圖將她獻給崔頡的事只字未提,這會兒當然更不好說自己露出這見了鬼一樣的表情,是因為那晚的遭遇留下的心理陰影還沒完全消失。 “你怎么過來了,”持盈決定岔開這話不提,笑著問,“我不是讓人過去告訴你,過會兒會去萬晟宮請安嗎?” 崔繹反手關上門,一臉不自在的表情:“請安,請什么安,我還不是皇帝,你倒先拿起皇后的架子了?!?/br> 持盈又是笑,起身去屏風后面穿衣服,崔繹在貴妃榻上坐著,等她出來了,便招招手。持盈一頭青絲還在滴水,只草草綰起,挨著他坐下。 崔繹出神地盯著湯池中波蕩的水,突然說:“我不想做皇帝了?!?/br> 持盈一瞬間沒反應過來:“哎?” “做了皇帝,每天要看更多的折子,要cao更多的心,還要注意這個注意那個,仇人不能殺,恩人不能救,”崔繹彎下腰去,兩肘支在膝上,聳著肩憮然道,“你到京城了我也不能去接,想見你一面,還得等你來請安?!?/br> 持盈不覺好笑,側身倚在他肩上,逗趣地道:“王爺這可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自己不想登基,卻要把責任推到我身上來,我去不去請安,你還不都照樣賴著不登基?!?/br> 崔繹扭過頭來看著她,持盈也笑瞇瞇地看著他。 崔繹看得很認真,仿佛想從她臉上看出些什么東西,抑或是確認些什么,他伸出手指,極輕地觸碰愛妻的眉眼,好像是在撫摸水中的倒影、霧中的蜃景,一不小心就會消失無蹤。 “王爺?”持盈確確實實從他的眼中讀出了百里贊之前所說的“患得患失”,其實不光是現在,從她嫁進武王府的那一天起,崔繹就沒有片刻安心,總是擔心她不是心甘情愿、擔心她覺得委屈、擔心她喜歡上別的人…… 但這所有的加起來,都不及“擔心她會從這個人世間消失”來得可怕,崔繹就像是看見了彼此共處時光的倒數一般,向來無所畏懼的他,手指竟然微微在顫抖著。 持盈去握他的手,崔繹卻一把將她摟進了懷里,霎時間錯亂的心跳聲和壓抑的呼吸聲籠罩了她所有的知覺。 143、別離開我 “別離開我,”崔繹將她死死地抱著,持盈幾乎要窒息過去,他卻不管不顧,生怕她轉身就跑般,牢牢地將她束縛在懷里,“別離開我,別離開我……” 持盈眼眶一熱,雙臂攀上他的背,也緊緊地擁抱住他。 此時她多么希望能夠安慰他一句“我不會離開你的”,但這尋常夫妻間最最簡單的承諾,她卻無法給予。 崔繹發出一聲絕望的哀嚎:“別離開我!” 持盈只覺肋骨都要被他勒斷了,那一瞬間她清晰地意識到,如果自己死了或者不在了,崔繹也將活不成了,這個看似勇猛無畏的武王,其實和所有普通人一樣,也會害怕,也會有無能為力的時候,在他堅硬的外殼之下,有一個柔軟得不可觸碰的角落,只為她——只為長孫持盈一人而留。 “王爺在說什么呢,”持盈強作笑顏,哄小孩兒般拍了拍他的背,“我這才剛來,怎么會離開,何況我已經沒有家了,還能上哪兒去?難道要我回燕州去?” 崔繹抓狂地大叫:“不管哪兒都不許去!只許留在我身邊!別的地方一概不許去!” 持盈心中既溫暖又苦澀,摸摸他的后腦勺:“好好好,哪兒都不去,你乖乖登基,我乖乖留在宮里給你做皇后,就算以后想出去走走,也一定和你一起去,這樣總行了吧?” 崔繹得到了承諾還是不放心:“哪兒都不去?” 持盈哭笑不得,覺得這年近三十的王爺在自己面前就跟個傻瓜似的,明明都是兩個孩子的爹了,心智還停留在兩三歲的階段。 不過不管怎么說,她的話多少讓崔繹放心了些,那大得能勒死人的力氣也收了回去,持盈肋骨仍隱隱作痛,覺得自己晚上睡前估計得擦點跌打酒什么的了。 “皇上愿意登基了?”持盈打趣地問。 崔繹木著臉看著她:“聽你叫王爺聽習慣了,總覺得你叫皇上叫的不是我?!?/br> 持盈無語了:“那怎么辦,王爺二字以后是肯定不能再叫了,你覺得我叫的不是你,那是因為你還沒找到當皇帝的自覺?!?/br> 崔繹一臉便秘一般的表情,持盈便又找了個折中的法子:“那要不,沒有外人在的時候,我叫你名字,叫你應融?” 崔繹“唔”了一聲不置可否,臉卻詭異地紅了,持盈大覺有趣,老夫老妻這么多年了,聽自己叫他名字,他居然會露出這種“少年郎被心儀的姑娘喚了名兒”時候才有的羞澀表情,真是太可樂了,心里直后悔沒有早點改口。 持盈一時玩心起,伸手戳他臉頰:“皇上?應融?你臉怎么紅了?” 崔繹的腦袋猶如燒開了一鍋水,都要冒出熱氣了,惱羞成怒地一把扣住她手腕,將人按倒在貴妃榻上:“皇后!你不要恃寵稱驕!” 持盈哈哈哈哈,先前的負面情緒減輕了不少,倆人在貴妃榻上翻來滾去,鬧了好一陣子才停下來。 持盈仰躺在貴妃榻上,眼角還有剛才笑出來的淚花,崔繹像一只剛捕獲了獵物、正準備大快朵頤的食rou動物般,俯撐在她上方。 “禮部擬好祭天登基的日子了嗎?” 崔繹舔了舔嘴唇,說:“上次呈上來的三個日子都已經過了,回頭你隨便選一天就是了,什么黃道吉日不吉日的,只要我登基,那天就是吉日?!?/br> 持盈就喜歡他這毫無邏輯的自信,忍不住抬起身子去吻了吻他的嘴角。 這一吻不要緊,崔繹立刻動手扒起了她的衣裳,持盈沐浴后本就只穿著一件單衣,被他一扯直接就半裸了,只來得及“喂喂”了兩聲,就被以吻封緘,重新按倒回去。 就在這小別勝新婚、即將干柴烈火的關頭,門外傳來煞風景的太監聲音:“皇上,戴將軍那邊傳來消息,說是抓到了長孫泰一家子,問皇上怎么處置,皇上是不是去瞧瞧?” 崔繹正在興頭上,壓根不想理會,還是持盈又推又搡,讓他必須去看看,他才一臉悻悻地打住了。 “這是大事,正經事,怎么能不去呢?”持盈匆匆將里衣穿好,搖響金鈴喚人來服侍自己更衣。 崔繹臉上寫著不情愿三個大字,說:“有什么好瞧的,當初他為虎作倀,對你我趕盡殺絕,就該做好有朝一日被我以牙還牙的心理準備,讓人揍他一頓,關起來就是了?!?/br> 持盈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虎著臉提醒道:“哎,那好歹也是我爹,你的岳父,就算給我個面子行不?我也想去看看他們怎么樣了,你當日寫來的信中也沒提他們的去向,我還以為也和朝中其他大臣一樣被軟禁在了府里呢?!?/br> 崔繹嗤之以鼻道:“以長孫泰的狡猾程度,一定會在出事的第一時間跟著他的皇帝主子一起跑路,手里有王牌,才不怕被一腳踩進泥里,反正落到我手里,是一定不會有好果子吃的?!?/br> “我也這么覺得,所以現在被抓住反倒顯得奇怪了,”持盈手扶了扶鬢邊的珠花,伸腳讓宮女穿鞋,“一會兒到了地方我先進去,能勸他們說出崔頡的去向最好,如果他們執迷不悟,你再進來威逼利誘?!?/br> 崔繹哼地笑了:“你自己不也說這種話,五十步笑百步?!?/br> 在得知程扈服毒自盡的時候,持盈腦海中晃過了另一位恩人——當日在城門前為他們頂撞郭茂的戴老將軍戴志北,問過百里贊之后確認了他一家平安,總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這位老將軍從前就十分欣賞崔繹,也幫過他們許多次,西營鬧時疫的時候、王府被抄家的時候,戴老將軍都竭盡所能地替他們將傷害降到了最低,持盈與他沒怎么接觸過,卻一直心懷感激,想著回頭一定要重賞戴家才好。 不過要賞人也得有個名頭,戴志北抓住了崔頡一朝的重量級老臣長孫泰,光是這一條就足以記個大功了。 長孫泰和妻子范氏、小妾郭氏、兒子長孫珮一起被關在刑部大牢里,一家子都是沒吃過苦的,持盈順著臺階走進地牢大門,隨便一眼掃過去,就大體上能猜到他們此刻的狀態了。 果然下一刻自家老爹聲嘶力竭的怒吼聲就從大牢深處傳了出來:“戴志北!你這亂臣賊子,叛主求榮的無恥之徒!你不得好死!放我出去!” 戴老將軍沒有來,陪同的是大兒子戴平,他做了個請的手勢,持盈點點頭,跟著他穿過陰暗骯臟的地牢走道。走道兩旁的牢房里關的都是崔頡在位期間的心腹大臣,他們不像長孫泰那么激昂,只是坐在稻草中用冷冰冰的眼神看著從面前走過的長孫持盈。 持盈道:“爹?!?/br> 她站在牢房的木柵欄前,平靜地看著牢房里兩個身穿囚衣的男子。 長孫泰見了她先是一愣,繼而捶胸頓足,更加瘋狂地咆哮起來:“不要叫我爹,我沒有你這種女兒!” 長孫泰打得一手好算盤,正常人見到生身父母如此狼狽悲痛,一般都會于心不忍,滿懷愧疚,那么接下來的談判就會有轉機。 但這一招在持盈身上完全不奏效,持盈依舊平靜地點點頭:“那好吧,長孫大人,我就不拐彎抹角了,我來在這里只為了問你一個問題:先帝人呢?” 長孫泰jian計不得售,更加憤怒了:“先帝?先帝已經死了!三年前就死了!現在就在皇陵里躺著,你去??!去找他??!你有臉見他嗎!” 持盈籠著手,有人抬來一把椅子,她從善如流地坐下了。 “武王狼子野心、謀朝篡位,你們不會有好下場的!”長孫泰吼得太激昂,險些把自己激昂暈過去,兒子長孫珮慌忙跳起來扶住老爹,一邊說:“長姐,爹年紀大了,待在這種地方……”話還沒說完,就被長孫泰兜臉一個耳光掄過來,打得嘴角溢血。 長孫泰氣得渾身發抖:“逆子!畜生!誰讓你叫她長姐的,你認賊做姐,你的骨氣呢?你的節cao呢!” 長孫珮跪在地上不敢起來了,持盈溫聲道:“不錯,還有個人愿意認我這個長姐,來人,開牢門,帶出來?!?/br> 獄卒前來開鎖,將長孫珮架了出來,持盈說:“帶他去洗個澡,換身衣裳,大堂里等著,一會兒皇上來了讓他自己選,是要為昏聵殘暴的先帝去死,還是乖乖做個外戚,混吃等死一輩子?!?/br> 長孫珮馬上回答:“長姐!別殺我!我聽你的,我什么都聽你的!” 長孫泰此時竟然也沒有罵,兩手抓著柵欄,鼓著一雙三白眼看著這一幕。 “識時務者為俊杰,帶下去吧?!背钟瘍炑乓恍?,獄卒將人架著拖走了。 郭氏人美貌心機也深,但持盈知道這個弟弟其實沒什么心眼,小時候呆呆笨笨的,長大了也老實巴交,唯父母之命是從,這樣的人在生死關頭一定會選擇茍且偷生,倒是省心了。 接著持盈又轉回頭來看著長孫泰,笑瞇瞇地問:“長孫大人?怎么不繼續罵了,口渴了?來人,給他一碗水?!?/br> 長孫泰看了一眼獄卒遞過來的水,吞了下唾沫,帶著三分恐懼地問:“你、你要殺我?” 持盈一臉無辜:“長孫大人多心了,殺了你對我有什么好處,下毒殺至親是你的好主子崔任羽愛干的事兒,我都是兩個孩子的娘了,就算為孩子們我也要積點德,不會殺你的,你說是吧?” 長孫泰眼珠飛快地動著,持盈又說:“而且你還沒告訴我先帝的下落,就算我要殺你,皇上也不讓啊?!?/br> “皇上?我呸!治國安邦要的是文才,崔繹空有一身武藝,不讀圣賢書,不懂社稷民生,有什么資格當皇帝!”長孫泰狠狠地啐了一口,落在持盈的裙擺上。 戴平立刻指著他喝道:“放肆!竟敢對皇后娘娘無禮,來人!”持盈無聲一擺手,示意他不必。 長孫泰眼如銅鈴,兩手用力拍著粗糙的柵欄,怒吼道:“皇后?什么皇后!皇后在哪里?我只知道大楚的皇后是我長孫泰的女兒長孫聆芳!別的任他什么人,也沒有資格在我面前自稱皇后!” 144、獄中鬧劇 長孫泰眼如銅鈴,兩手用力拍著粗糙的柵欄,怒吼道:“皇后?什么皇后!皇后在哪里?我只知道大楚的皇后是我長孫泰的女兒長孫聆芳!別的任他什么人,也沒有資格在我面前自稱皇后!” “老爺!”范氏的聲音從隔壁傳來,“算了吧,持盈也是你的女兒啊,她也是你看著長大的女兒??!” 長孫泰骨氣十足,毫無屈服之意:“你閉嘴!我沒有這種不忠不孝的女兒!” 范氏撲到牢房的角落來,滿臉凄楚地看著女兒:“持盈,你就可憐可憐爹娘吧,你爹他只是一時在氣頭上,他從前多么疼愛你,你不會不記得了吧?” 持盈在椅中稍微轉過半個身子:“娘?!?/br> 范氏趕緊答應:“噯!持盈,娘對不起你,娘也是沒有辦法??!你和聆芳都是娘的女兒,手心手背都是rou,娘也不想的??!” 雖說道歉的話不值一個錢,但能聽到,總好過聽不到,持盈點了點頭:“我知道了?!?/br> 范氏央求道:“娘求求你,原諒娘,原諒你爹吧!” 持盈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娘,先帝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