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
范氏一噎,還沒說話,長孫泰就怒吼起來:“不許告訴她!無知婦人,你想置我于不忠不義之地嗎!” “我知道我知道!”范氏還沒來得及說,一旁的郭氏就忙不迭地擠了過來,迫不及待地說,“皇上朝西南邊逃走了!” 持盈滿意地笑了:“很好,知道他們要去哪兒嗎?” 郭氏連忙又說:“民婦不是很清楚,不過民婦曾聽護送先帝的禁軍提到過桂縣、文縣等地名,應該是往那邊去了!” 桂縣文縣都在秦州,秦州牧的jiejie生前是太后娘家的嫂子,崔頡逃到那邊去求助,也算合情合理。持盈對郭氏的配合表示了贊許:“姨娘是聰明人,當初雖然是你對不起我,但間接地也幫了我,咱們就既往不咎了,你今日供出了暴君的去向,也算是功勞一件,回頭我稟明了皇上,會賞你們母子一間好宅子,安安生生過完這一輩子?!?/br> 郭氏連忙磕頭道謝:“多謝皇后娘娘!多謝皇后娘娘!” 長孫泰簡直要被氣炸了肺,他本想留著崔頡的去向作為把柄,先把忠臣的架子端起來,為后世史書留下一筆清明,然后再利用自己掌握的情報和崔繹作交換。無論發生過什么事,他長孫泰始終是持盈的親爹,毋庸置疑的國丈,崔繹顧忌著自己的名聲,也不會太為難他,說不定仍然能讓他做太傅,說不定還能升官! 但他的如意算盤到底是打空了,郭氏竟是毫不猶豫地就出賣了他,長孫泰氣得要腦淤血了,指著她的手指直抖:“你——你你你!” 郭氏被架出牢房,輕蔑地看了他一眼:“老爺,我跟了你十七年了,你對我和珮兒可曾真正上過心?你眼里只有兩個女兒,只有皇后之位只有國丈的榮耀!事到如今你愿做高風亮節的死忠之臣,請恕妾身不奉陪了?!?/br> 長孫泰氣得兩眼發黑,跳腳大罵:“賤人!” 郭氏笑了:“老爺糊涂了,妾身出身娼家,本來就是個——賤人?!?/br> 長孫泰氣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得眼睜睜看著她被帶走。 眼看郭氏先出去了,范氏徹底不淡定了,一邊拼命伸出手去一邊喊:“持盈!你不能對娘見死不救??!娘十月懷胎生下你,十幾年辛勤養育了你,你怎么能眼看著娘死在牢里??!持盈!” 持盈眉心微微蹙起,感覺一陣惡心。都說生養之恩大過天,可是當父母養育你只為了來日的滿門富貴、機關算盡不惜毀了你的一生只為自己錦衣玉食,到頭來淪為了階下囚,卻要用生養之恩來要挾你時,除了惡心,實在是沒有更好的詞語可以形容此時此刻的感受。 “娘,你既然說我是你辛辛苦苦生下來、養大的,我也不好不認,先帝的去向我已經知道了,我還有一件事沒有搞明白,只要你如實地回答我,我就放你出來?!?/br> 范氏趕忙點頭,滿口應承:“你問,你問你問,只要娘知道的,都告訴你,都告訴你!” 持盈目光沉靜,心中卻是怒??駷?,驚濤拍岸,她一直想要知道的事,終于有機會問個清楚了。 她緩緩啟聲:“聆芳的兩個孩子……” 范氏的臉色瞬間煞白。 “……到底是誰的?” 當日崔頡在湯池對她說,長孫聆芳的兩個孩子都不是自己的,而是鐘維的,她不能說完全不信,畢竟以她對崔頡的了解,做了他的皇后是絕不可能有孩子的;但崔頡畢竟是敵非友,說的話也不能全信,作為帶jian夫進宮的人,范氏一定知道真相,而且為了保命,一定會說出來。 只是范氏還沒想好要不要說,長孫泰就先發怒了,他痛心疾首地用力捶打著牢門,唾沫星子亂飛:“你——你這個畜生!事到如今你還要摸黑自己的meimei,你簡直禽獸不如!” 持盈微微一笑,看著他:“過獎過獎,都是跟您學的不是嗎?” 長孫泰兩眼一突,還要再罵,范氏卻哭了:“老爺!別再說了,事到如今,再隱瞞又有什么意義??!” 長孫泰倒抽一口冷氣:“你這話是什么意思?聆芳……孩子……” 喲,原來爹竟然真的不知道?持盈忽然想笑。 范氏緩緩地癱坐在地,潸然淚下道:“持盈,都到這一步了,娘也不瞞你,聆芳前年冬天夭折了的孩子……不是皇上的?!?/br> 長孫泰聽到這山崩地裂式的真相,當場咯地一聲厥了過去。 “原來果真是這樣……”持盈長長出了一口氣,看來崔頡沒有說謊,那么長孫家被丟在半道上、被抓回來,多半也是他故意為之了。 范氏哀哀哭泣道:“娘知道這樣不對,是欺君,是要殺頭的,可是……可是一個沒有子嗣的皇后,能風光到幾時??!持盈,你也是人妻,你也應該明白啊,當初敬宗皇帝在位,你生不出兒子,他就要為武王另立正妃,你也是過來人??!” 持盈只覺說不出的可笑,無力去反駁她。 “你爹當初一心一意要栽培你做太子妃,聆芳她……與書紀兩情相悅,你爹本打算等聆芳再長大些,就許他們成親的,要不是郭氏那賤人算計了你,又怎么會有后來的這么多事?這一切都是郭氏那個賤人害的,都是她害得你背井離鄉,害得我們一家反目成仇,都是她害的??!” “因為你嫁給了武王,太子一直不信任咱們家,后來做了皇帝,更是冷落聆芳,眼看著后宮嬪妃一個個有了孩子,你meimei卻飽嘗寂寞之苦,她這么可憐,難道你就沒有責任嗎?” 持盈漠然打斷:“別以為說這些我會愧疚會感動,我只要聽事情的經過?!?/br> 范氏煽情不成,表情有些艾艾,頓了頓方又繼續:“那年十月,武王策劃了行宮刺殺一事……” 持盈猛地站了起來:“誰策劃的?娘,你真當女兒是傻瓜不成,到這個節骨眼上你還把心思花在顛倒黑白推卸責任上,我看你也不是真的想出來?!?/br> 范氏被嚇一跳,趕忙說:“不不不,是……是你爹和太子一起策劃的,就是那時候,你爹知道太子防著咱們家,不敢讓聆芳生下孩子,所以你們走后,皇上……先帝每一次宿在耀華宮,隔天聆芳都不敢吃御膳房送來的東西,娘帶著書紀那孩子……進宮去,名為探望,實則……實則……” 持盈實在聽不下去了,煩躁地扭開頭:“夠了!” “是是……”范氏抹了一把汗,略過了這段骯臟的,“后來你meimei就有了身孕,起初也不知道是誰的,只盼著是皇上的才好,可后來孩子生下來,在左邊臉頰上卻有一顆小小的黑痣,和書紀的是一模一樣,聆芳……她一看到孩子,就、就昏了過去……” “后來御醫說聆芳失血過多,以后怕是不能生育了,接著孩子又死了……我們也是沒辦法啊,你爹想著你和聆芳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從小感情就好,不會眼看著meimei失勢被人欺,加上你跟著武王也過得不好,如果能進宮去,至少不用愁吃穿,就算只做一個小小的昭儀,也總比在燕州強??!” 到這里為止,持盈再也無法忍受,用力一拍椅子副手:“來人,帶出去?!?/br> 范氏老老實實地被拖了出去,臨出牢門之前回了下頭,持盈這才發現原來牢房里還有一個人,還以為是弟媳湯氏,誰知獄卒將人從牢房角落里拖過來后,她才看清那張神情呆滯的臉,竟是自己的meimei長孫聆芳。 崔頡竟然連結發妻子也拋棄了?!持盈看著失魂落魄的meimei,想起剛才的一幕幕都在她的眼前發生,她們的娘范氏為了自保,甚至不惜當著戴平和一干獄卒的面把女兒與人通jian的事說出來,不由更加地心寒。 丈夫的拋棄,親人的出賣……這一切對于長孫聆芳的打擊,甚至遠遠勝過了當年自己的遭遇。持盈恨她,卻也終究是覺得對不起她,于是從椅子里站了起來,彎腰進了牢房,在meimei面前蹲下了身。 昔日榮極一時的皇后,今成階下囚,灰撲撲的囚衣包裹著瘦弱的身體,原本秀美的長發也蓬亂得如同雞窩,手上腳上都有數不清的細小劃痕,腳上甚至有血跡,看來是被抓住以后,一路赤著腳走回來的——也是,囚犯而已,難不成還有車坐? 長孫聆芳兩眼失神,抱著膝蓋團坐在地上,對于她的到來不作任何反應。 “聆芳,”持盈拉住了她的手,“你后悔過嗎?” 長孫聆芳手一哆嗦,抽了回去,更加抱緊了自己,半張臉埋在膝蓋之間,發出嗚咽聲。 持盈輕輕撫摸她的亂發,說:“你和鐘維的事,是我對不起你們,你所遭受的苦難,原本,都該是我來承受的,我明知道前面是苦海深淵,可還是把你推了進去?!?/br> 長孫聆芳不避不閃,眼里逐漸濕潤,眼淚一顆兩顆,匯成股,順著骯臟的臉頰流淌下來。 “我知道你也恨我,就像我恨你們一樣,”持盈用手絹替她擦去眼淚,“我從一開始就知道,咱們家是不會有什么好下場的,當時進宮的是你也好是我也罷,崔頡那樣一個人,連自己的母親都防著,更加注定不會對枕邊人用真心,從爹開始盤算著要當國丈開始,咱們姐妹倆就注定了要有一個成為犧牲品?!?/br> 長孫聆芳“哇”地一聲,撲進她的懷里放聲大哭,持盈將她緊緊抱著,聽她凄慘地一聲聲喊jiejie,心疼無比,不斷撫著她瘦骨嶙峋的背,小聲安慰,就如同許多年前她們還是親密無間的姐妹時,自己常做的那樣。 145、緣盡于此 持盈利用自家的內部矛盾,兵不血刃就釣出了崔頡的去向和他當年為了嫁禍弟弟、不惜謀殺自己親骨rou的口供,原本朝中還有大半的人是不支持崔繹篡位的,一聽范夫人親口承認了自家男人與太子合謀欺君,瞬間呼啦啦一片倒戈聲,轉過頭來開始幫著崔繹聲討崔頡。 要知道文官這種東西,最厲害的就是嘴,從山簡的生猛爆料,到百里贊的借機造勢,崔頡長久以來塑造的孝子賢君形象早已開始崩壞,現在又有一大片文官幫著罵,崔頡在短短幾天的時間里,就已經淪為市井孩童歌謠中的惡棍暴君。 崔繹非常開心,他第一次覺得老爹留下的這群草包還是有點用的。 而相反的,長孫泰醒來后聽說了這件事,差點又被氣得昏死過去。 如果大家都不投降,那第一個投降的就會為人唾罵,但如果大家都投降,那么不肯投降的那個就會成為“余孽”,只有等著被墻倒眾人推的份。 可憐的長孫泰既沒維護住“忠貞不二”的美名,也沒趕上投降大潮,一睜眼已經是曾經的同僚們聯名譴責自己的時代,沒直接氣死過去算是命大了。 于是他決定裝死,等風波過去再說。 但崔繹怎么會讓他有機會裝死呢?在院子里的時候聽到御醫說長孫泰又昏過去了一次,然后就再也沒醒過,非但不擔心,還有點興致勃勃地背著手跨進門去:“長孫大人?” 長孫泰在床上挺尸,裝沒聽見,崔繹進來看了他一眼,轉頭命令道:“長孫大人生平最恨的人就是朕,現在朕就站在他面前,他卻沒有跳起來跟朕拼命,看樣子應該是死了,來人,抬去燒了?!?/br> 長孫泰瞬間嚇得魂飛魄散,一股碌從床上滾了下來,一屋子的宮女太監御醫全都噗地一聲笑了出來。 “哦,原來沒死?!贝蘩[淡定地在椅子里坐下。 長孫泰灰頭土臉,從地上爬起來要躺回去,萬晟宮的大太監杜衷全馬上一甩浮塵:“大膽!見了皇上竟然不行禮問安,長孫泰,你該當何罪!” 崔繹心情很好,也不多計較:“噯,朕還沒登基,長孫大人論起來是長輩,行不行禮都不要緊?!?/br> 長孫泰只穿著一身單衣,聞言眼珠一轉,開始挑刺:“既然還沒登基,如何以‘朕’自稱?王爺身為敬宗皇帝嫡長子,卻不遵守祖宗禮法……” 崔繹的好心情瞬間被毀,臉一垮:“長孫泰,你活膩了!朕的事也是你管得的?” 長孫泰昂起頭來:“老臣既然是王爺的長輩……” 崔繹“咣”一聲把剛端起來的茶杯摔在了地上,怒吼一聲:“拖出去,二十大板!” 長孫泰這下可慌神了,一邊大叫皇上饒命一邊手舞足蹈地被拖了出去,太監拖來板凳一條,把他往上一按,三指寬的板子打下去,長孫泰的叫聲頓時變了調。 崔繹悻悻地嘟囔了句“敬酒不吃吃罰酒”,象征性地讓人打了兩三板子就叫停,長孫泰哪里受過這個罪,就算只是兩三下也夠嗆了,太監們停手后他從板凳上滾下來,趴在地上直喘氣。 “這是怎么了?人怎么在院子里趴著?”就在這時,持盈來了。 崔繹沒登基,她這個皇后自然也沒落實,但這并不妨礙她一身母儀天下的行頭,長孫泰一抬頭,就見大女兒頭戴金鈿子,身披金紅袍,裙擺上金銀雙色的絲線繡成的鳳凰展翅欲飛,前有宮女捧香爐,后有太監撐華蓋,浩浩蕩蕩二十來個人跟著,就連陪嫁的小秋都一身茜色的貢繡衣裙,著實閃瞎了太傅大人的眼。 長孫泰一手扶著后腰,狼狽地起身:“女兒啊……” 持盈驀然笑了:“長孫大人病糊涂了?這兒哪有你的什么女兒,本宮怎么沒瞧見?” 長孫泰語塞,跪在地上不知所措,持盈一拂手:“小秋,去把長孫大人扶起來?!毙∏锏昧嗣?,上前去伸出手:“長孫大人,請吧?!蹦钦Z氣中滿是幸災樂禍。 長孫泰看她一眼,又是眼紅又是恨,哼地一聲不理會,小秋見狀,涼絲絲地說:“長孫大人,皇后娘娘讓奴婢來扶您一把,您可別不給皇后娘娘面子啊?!遍L孫泰無奈,只好瞪著眼讓她把自己攙扶起來。 “你怎么過來了?”崔繹從屋里走出來。 持盈收起了玩笑的表情,認真地說:“程jiejie回來了?!?/br> 從貢縣返回到京城后,程奉儀沒有再進宮,而是徑直回了早已空無一人的程府,鐘綠娉留下宮女照顧她,自己來向持盈復命。 崔繹和持盈一同返回耀華宮,鐘綠娉已經等在里頭,見禮后三人落座,鐘綠娉開始講這幾天的經過。 “那天,我陪著程jiejie坐馬車趕到貢縣……” 上路的時候大約是未時,程奉儀歸心似箭,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到貢縣去,車夫于是連夜趕路,一行人在第二天清晨趕到了貢縣。 程奉儀曾經跟著翟讓來過,知道翟家二老的住處,一下車就沖到小院門口,攀著籬笆大聲喊翟讓的名字,左右鄰居都被驚動了,紛紛開門出來看出了什么事。 這時翟家的房門也開了,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女人從里面走出來,一臉抱歉地笑容說道:“子成帶公公去縣城里看病去了,姑娘找他有何事?” 程奉儀幾乎是瞬間就瞪大了眼睛,一口氣提不上來,只不可置信地盯著眼前的人。 “我曾聽程jiejie說過,翟家三代單傳,翟家二老只有翟子成一個兒子?!背钟瘞撞豢陕劦貒@了口氣。 鐘綠娉也是一臉難過的表情:“是啊,我當時一看到那女的走出來,就猜到是這樣的了,可憐程jiejie剛剛得知程老過世的消息,女兒也不認她了,想要去丈夫那兒尋求點安慰,丈夫卻已經娶了別的女人?!?/br> 崔繹則更是直接,狠狠一巴掌拍在案桌上:“這個翟子成!簡直是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程老年初才過世,他這么快就另娶新歡,他怎么不想想當初要不是程老賞識他,他有個屁的機會出仕!” 持盈咳了一聲,小聲提醒:“皇上,一國之君說話要注意點?!?/br> 崔繹一肚子怒火:“上次我們回京城,他不分青紅皂白就出賣了你,后來雖然認錯悔過,可還沒等走出紫章城,他又差點把我們賣給郭子偃,這種朝三暮四、得隴望蜀的人就該拖去浸豬籠!” 鐘綠娉愕然:“還有這種事!” 持盈安撫地拍了拍崔繹緊握的拳頭,示意鐘綠娉:“已經過去的事了,你接著說?!?/br> 貢縣。 程奉儀看著屋里走出來的那女子,已經恍然猜到了什么,卻不敢開口確認,只站在原地瑟瑟發抖。那女子一臉費解,見她身后還有跟著人,便朝鐘綠娉問:“她……怎么了?” 鐘綠娉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程奉儀在北狄受盡折磨,依然頑強地活了下來,無非是因為牽掛著家人,然而時過境遷,當她好不容易回來了,家卻已經沒了——饒是她與程奉儀相識不久感情不深,也覺得無比造孽。 就在這時屋里傳來一個老太的聲音:“文娟,是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