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楊瓊簡直受寵若驚,慌忙伸手去搶勺子:“我自己來自己來!不敢勞煩夫人!” 程奉儀也不勉強,只替他端著碗,楊瓊唯恐她手酸,三下五除二就把梅子湯喝了個精光,結果太著急還嗆著了,恰被前來探病的鐘綠娉看到了。 但凡美人都有愛英雄的本能,鐘綠娉就更不例外了,說她對楊瓊一點心思也沒有,那是絕對的假話,可當她看到楊瓊嗆得咳嗽,程奉儀一面遞過帕子,一面拍著他的背,笑著讓他喝慢點時,忽然就自慚形穢了。 這樣的兩個人,即使不能夠在一起,他們之間的感情也容不得任何人去褻瀆,哪怕是自己也不行。 他們經歷過的酸甜苦辣,自己一輩子也體會不到,更深深地明白,楊瓊對程奉儀的感情,不會因為她前后嫁過兩個男人而改變的話,那么更加不會隨著時間的蹉跎而減淡,自己果然還是不要抱有任何期待比較好。 這么想著,心里也就釋然了,帶著發自內心的祝福,她跨進門檻去,笑語嫣然。 經過三天的休整后,韓追再次發起攻城,他的執著簡直令持盈刮目相看,心想如果他用這份精神去和關外的北狄啊、呼蒙托兒啊之類的國家死磕,那么絕對會是一個令各族聞風喪膽的人物。 只可惜他的執著用錯了地方。 由于天氣晴開,持盈再次動用了油鍋戰術,滾油松香加紙錢,連殺帶火化,一條龍服務,黃泉路上的車馬費都準備好了,貼心又周到。韓追看到城樓上飄飄灑灑落下來的冥鈔時,險些氣炸了肺,怒吼一聲,下令全面攻城。 然而他的悲劇還不僅僅是這些,就在涼州三萬余殘軍冒著高溫和火舌奮力攻城的時候,后方的大本營遭殃了。 一群身穿黑衣的蒙面人鬼魅般殺進營中,長短彎刀劃過一道道銀亮的光,每一道都伴隨著鮮紅的血液,人頭、斷肢漫天飛舞,不到兩百人的刺客長驅直入,竟是殺得涼州糧草軍毫無還手之力,直是切瓜斬菜般放倒了近千人,也不知是誰大喊了一聲“刀上有毒”,其余的人瞬間喪失斗志,四散逃逸。 “一群沒用的廢物,這么好騙?!辈┠緝焊糁擅婧诩喞湫?。 一旁的族中青年說了句什么,他點點頭,刺客們分頭去找糧倉。 沒找著。 因為糧食已經吃完了。 博木兒嘴角抽搐,望著一地缺胳膊斷腿的身體或尸體,終于明白剛才那群家伙為什么跑得那么干脆了。 他本來想燒了涼州軍的糧食,這樣韓追就會知難而退了,結果遇上個寧可餓死也要打下去的牛脾氣將軍,好好的打算愣是打成了空算,真是讓人氣到沒轍。 一怒之下,博木兒決定把韓追的人頭帶回去當球踢。 于是韓追的末日到了,前方一片大火,身為主將的他哪有進去受罪的道理,送死當然是下面的人去,于是他坐鎮后方指揮,令旗在手,吼得聲嘶力竭時,忽然覺得咽喉處一涼,瞬間氣絕斃命。 近一萬涼州軍陷在火海中,對后方的變故無知無覺,等城樓上的攻勢突然緩了下來,有人意識到不對,回頭去看,才發現友方的大部隊已經跑光了。 博木兒拎著韓追的發髻,如拎著一顆大蘿卜般揚長而去,他一身黑衣,城門上方的曹遷也認不出那是誰,戰后掃尾的事一多,就忙得忘了告訴持盈。 鳳凰于飛 141、榮歸故里 韓追一死,早就不想再打下去的涼州軍頓作鳥獸散,燕州有驚無險地逃過一劫。 九月十一這天,一封捷報傳到燕州府,崔繹與鐘遠山聯手攻破了紫章城,控制了京畿十二衛和半數以上的朝中文武大臣,造反初步取得勝利。 這一消息無疑是一劑振奮人心的藥,燕州府家家戶戶張燈結彩,大放鞭炮,歡聲笑語沸滿街,比過年過節還要熱鬧。逃難離開的百姓也陸陸續續返回,開始為秋收做準備,城里城外無處不洋溢著喜慶,每個人的心情都如麥浪般金光燦爛,仿佛已經看到了未來的好日子。 小秋和弄月本已走到阿瑪多爾山下,聽到涼州軍退了的消息,又日夜兼程地趕回來,終于在前天平安返回,小崔皞與娘親分別這么久,一路上竟不哭不鬧,能吃能睡,不但沒有瘦了,似乎還長胖了些,眾人都連連夸他天生沉得住氣,是要做大事的料。 按照崔繹的指示,徐誠和山簡帶著一萬人回來換防,楊瓊和曹遷護送持盈等人南下返京。 啟程的這天,所有人都起了個大早,鐘綠娉帶著小崔嫻與王氏同乘,持盈則與程奉儀一同照顧小崔皞,小家伙和jiejie不一樣,不大粘人,隨便給他個東西就能自己和自己玩,偶爾和身邊的人分享一下心得,嗚嗚哦哦也不管你能不能聽懂。 坐車總是無聊的,持盈把兒子放在軟被上,自己在矮幾上鋪開紙,認真地寫著什么。 程奉儀握著一卷書,一手支頤,懶懶地道:“你也不會歇一會兒,又寫什么呢?” 持盈答道:“王爺雖然打下了京城,但皇上的尸骨沒找著,有可能還活著,如果被他逃出京城去,再以天子之名召集涼州殘部,豐州、巴州之軍,背水一戰,勝負仍然難說得很。所以現在一定要穩住腳跟,不能讓人抓到把柄?!?/br> 馬車在官道上行駛,雖不至于顛簸,但也不能算平穩,持盈的字跡卻雋秀整齊,有條有理。 關于朝中官員,她勸崔繹“不計前嫌,任人唯才”,對于起兵有功的賢臣良將則要“尊爵厚賚,不予高權”,崔頡遺留下來的后宮嬪妃,沒有子嗣的“悉數放還,各自婚嫁”,已有子嗣的“灑掃皇陵,永不復歸”,其親眷“若有憑女而榮者,著貶回原職,再量才而定,不可一味打壓”…… 持盈知道接下來崔繹就要做皇帝了,很多話她是不方便當著人再說了,否則便有后宮干政、國風不正之嫌,而且兩人獨處的時間只怕也會大大減少,這些一等一要緊的事,無論如何等不得,所以她才不得不一條條寫下來,準備到了京城之后,讓曹遷代為轉交。 但讓她沒想到的是,崔繹竟然拖著不肯登基。 “廣積糧,緩稱王,王爺的做法其實是非常令人稱道的?!弊谵I子上進宮的時候,百里贊如是評價。 經過了一個月的長途跋涉后,霜楓凋零的秋末持盈等人抵達了闊別三年的京城,崔繹果不其然沒空來接,但百里贊卻率近千人的儀仗隊等候在紫章城外,大開城門迎接現在還是武王妃、將來極有可能成為皇后的持盈。 持盈抱著兒子下車,城門前齊刷刷地跪了滿地宮娥太監,四臺軟轎已備好,除了持盈的是正紅色,繡祥云飛鳳外,其余三人的都按正三品誥命夫人的儀制,選用群青色,頂蓋垂金黑雙色流蘇。 程奉儀歸心似箭,左右張望不見丈夫翟讓來接,心中十分忐忑,不知是否有什么意想不到的變故,便拉住持盈的袖子道:“持盈,我……我想回家去看看?!?/br> 老邁的父親與年幼的女兒是否平安無恙,還有忍痛與自己別離的丈夫,如今又是怎么個模樣?翟讓不在迎接的人群中,這一點令她倍感不安,心里頭禁不住冒出各種胡思亂想,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看個究竟。 持盈也并不知情,剛想點頭,百里贊就道:“程夫人,王爺已經派人去程府請人,程夫人這會兒進宮去,應該正好能與家人團聚,否則走岔了反而不好?!?/br> 程奉儀一聽崔繹早有安排,便稍微心安了些,點點頭:“那好吧?!?/br> 數人坐上軟轎,持盈的轎子理所當然走在最前面,百里贊按崔繹的吩咐,絮絮地交代了入主京城以后的種種事宜,持盈懷里抱著熟睡的兒子輕輕拍打,邊聽邊點頭,當百里贊說到崔繹拒不肯登基時,她大感意外:“為何不登基?” 百里贊笑著反問:“夫人覺得呢?” 持盈模棱兩可地皺了皺眉,百里贊說:“夫人那一招破釜沉舟,好像有點使過頭了,禮部來人提過幾次登基的事,都被王爺擋了回去,王爺現在處于一種畏首畏尾、裹足不前的狀態,夫人可想好要怎么收場了嗎?” 他不提還好,一提持盈就頭疼:“當時也沒想那么多,王爺是個兒女情長英雄氣短的人,這一點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怕他一個沖動放棄唾手可得的勝利,所以才出此下策……” “只怕夫人那番話,也不全是違心的吧?” 持盈愣了下。 “夫人并非尋常人,這一點多年來贊深信不疑,只是不管夫人是神仙也好,別的什么也好,總歸于我們不同,”百里贊嘆息道,“王爺是個囫圇人,不說破時,尚且能迷糊著過,一旦說破了,便難免會患得患失,夫人說王爺榮登大寶之日便要功成身退,難道就不曾預想到,王爺會因此拒絕登基嗎?” 持盈扶額道:“確實是沒想到……” 百里贊又問:“恕我僭越,問夫人一句,夫人是真要走嗎?” 持盈答不上來了。說出那番話的時候,情勢十分嚴峻,但正如百里贊所說,她的話也不全然是違心的、是為了激崔繹的——并非是要走,而是她從在雕花樓的床上睜開雙眼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疑惑和害怕著,自己為何會死而復生,這樣的重生,會不會有一個盡頭,到了未來的某一天,自己仍然要死? “夫人若不愿說便罷了,其實眼下還有一事,要請夫人拿個主意?!卑倮镔澛牪坏剿幕卮?,心領神會,轉移了話題。 “什么事?” 百里贊稍微彎下腰,湊近軟轎的側窗,低聲說:“程老沒了?!?/br> 持盈“啊”了一聲,并不十分吃驚,百里贊疑惑地問:“夫人不吃驚?”“不啊,去年我陪王爺回來的時候,程老已經病得不輕,上了年紀的人久病不治,沒了也正常?!?/br> 百里贊嘖嘖咂舌,說:“程老不是病死的,是服毒死的?!?/br> 持盈驚得差點在轎子里站起來:“你說什么?!” “千真萬確,是子成親口告訴我的,”百里贊忌憚地看了一眼后面,幸而論資排序,緊跟在持盈的轎子后面的人是鐘綠娉,程奉儀應該沒聽到持盈剛才那脫口而出的驚呼,“程老為了掩護你們出城,設計誆騙了郭子偃,自知必死無疑,就讓子成帶著孩子回了貢縣,自己在家中服毒自盡了?!?/br> 持盈眼前一陣暈眩,幾乎癱在了轎子里,語無倫次地道:“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程老……這……我們……王爺……” 百里贊喟然嘆息:“王爺也是進了京城以后才知道程老早已過世,我們都以為程老年事已高,又抱病在身,去了也不奇怪,誰知前日王爺著我去貢縣接子成父女來與程夫人見面,子成一聽妻子回來了,登時便跪在了我面前?!?/br> 持盈仍然無法相信自己所聽到的東西,又再度向百里贊確認:“程老真的是自己服毒死的,而不是被皇上賜死的?就像三王爺那樣?!?/br> 百里贊在簾外搖頭:“子成說,他將你們送到貢縣,再折返回家中時,程老已經服下了毒藥,交代了幾句后事,就溘然辭世了?!?/br> 持盈深吸一口氣,鼻腔內發酸,忍不住抱緊了小崔皞,彎下了腰去:“天啊……怎么會發生這種事,我們到底還要欠他們父女多少……多少才是個頭……” 百里贊默了片刻,又說:“還有一事?!?/br> “還有什么?”持盈已經被打擊得有點恍惚了,幾乎覺得不會再有什么事比這更讓人心悸愧疚的了。 說話的這會兒,轎子已經到了皇宮門口,新提拔的大內總管捏著蘭花指一甩浮塵,尖聲道:“皇后娘娘回宮!”宮門前又是呼啦啦跪了一地的宮女太監和侍衛。 持盈撩起轎簾向前方看去,只見那巍峨雄渾的禁宮大門矗立在眼前,金色的琉璃瓦映著碧藍的天幕,仿佛一個輪回,時隔十年,自己又一次以準皇后的身份,踏進了這座黃金的囚籠。 宮人們高呼“恭迎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歲,千千歲”,聲如潮勢,此起彼伏,幾乎淹沒過了周遭所有的一切。 然而即使在這樣沸反盈天的嘈雜之中,她還是聽到了百里贊的那一句—— “子成……已續弦另娶?!?/br> 142、生離死別 耀華宮里里外外都已經被打掃干凈,持盈雖然還不是皇后,但所有的宮女太監見了她,一律稱呼皇后娘娘,一名太監上前道:“娘娘一路辛苦了,奴才從前是伺候孝憐皇后的,后來去了文書庫,皇上怕別人伺候不好娘娘,就讓奴才回來,擔任耀華宮的太監總管,往后娘娘有什么事,盡可差遣奴才去辦?!?/br> 持盈一頷首:“知道了,你吩咐下去,讓人整理出幾間房,供鐘meimei等人暫居,然后命小廚房準備四色小食,燙一壺毛尖送來,再去告訴皇上,等我沐浴更衣后,會去萬晟宮請安?!?/br> 那太監得令去了,程奉儀笑道:“meimei離開京城這么多年,氣勢可一點未減,吩咐起下人來有模有樣,倒像是做過皇后似的?!?/br> 持盈對她的話置之一笑,招呼眾人入殿中坐下休息,不多時果盤茶水端了上來,又有一淺口盤一分為四,分別盛著棗泥桂花糖、芙蓉花生糕、藕粉豆黃酥和蜜餞烏梅。小崔嫻一看到好吃的就忙把手伸了出去,迫不及待地抓了一塊豆黃酥往嘴里塞。 “嫻兒,吃東西之前要先洗手,娘教你的你都忘了?”持盈拍給她手背上一下,板起臉來教訓道。 小崔嫻吐吐舌頭,鐘綠娉笑著給她擦手:“聽到了嗎?嫻兒以后是公主了,更要懂得禮節,才不會給你父皇母后丟臉?!钡故峭跏咸婧⒆娱_脫:“公主還小,肚子餓了難免著急,往后慢慢學就是了?!?/br> 程奉儀從進門以來就一直心神不寧,眼睛不時往門外瞟去,小崔嫻和小舒錦年紀相仿,看著她狼吞虎咽的樣子程奉儀便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女兒,只不知分別兩年,女兒現在該有多高,愛吃什么愛穿什么,還記不記得她這個娘。 “jiejie別著急,翟大哥和舒錦應該就快到了?!泵髦麄儾换貋?,持盈還是不得不編謊話騙她安心,“來嘗嘗這芙蓉花生糕,這可是只有在耀華宮才能吃到的東西,取富貴花開之意,味道可好了?!?/br> 她這么一說,鐘綠娉倒是來了興趣:“jiejie對耀華宮的吃食倒是了解得多,那這棗泥桂花糖又是什么意思?棗泥桂花……莫非是早生貴子?” 持盈含笑點頭:“對,這四色小食分別指富貴花開、早生貴子、金玉滿堂和甜蜜美滿,都是寓意吉祥又可口的點心,都嘗嘗?!?/br> 程奉儀還是魂不守舍,勉強吃了幾口,就忍不住問:“子成怎么還不來?” 持盈正不知道說什么好時,一名太監進來稟報:“娘娘,翟小姐到了?!背谭顑x豁然站了起來,持盈也忙道:“快請進來?!?/br> 程奉儀奔至外間,就見一名衣著樸素的嬤嬤懷抱著兩三歲大的女童朝這邊走來,登時便帶出一聲哭腔:“錦兒!”沖出了殿門。 小舒錦太早與娘親分離,早已不認得她,見一個陌生女子瘋狂地飛撲過來,哇的一聲就哭了,嚇得直往嬤嬤懷里縮,程奉儀表情一下僵住,本欲將女兒抱過來的手也停在了半中央。 數人跟著出來,持盈見小舒錦哇哇大哭,程奉儀又神情恍惚,便猜到了幾分,勸慰道:“孩子離了你這么多年,難免會有些生疏,但她到底是你身上掉下來的一塊rou,母女之情血濃于水,慢慢就會好了?!?/br> 程奉儀強忍淚水,點點頭,努力擠出笑容,小心翼翼地用手摸了摸小舒錦的腦袋:“錦兒,是娘啊,你不記得娘親了嗎?”小舒錦怕得瑟瑟發抖,一個勁兒地縮著不讓她碰,程奉儀心如刀絞,看得旁人也是倍感心酸。 雖然因為分別太久,女兒已經不記得自己了,但無論如何,孩子的平安就是做母親的最大的心愿,看到小舒錦一切安好,程奉儀總算是有些欣慰,但左右不見翟讓和父親程扈,又疑惑道:“我爹呢?子成呢?怎么就錦兒一個人來?” 那嬤嬤不知避諱,直言道:“程大人一年前就已過世,翟大人也辭了官,回了貢縣,聽說夫人回來,他不愿來見,只讓奴婢把小姐帶來?!?/br> 程奉儀聽了她這話,險些兩眼一黑暈過去,幸好王氏及時將她攙扶住。 “我爹死了?!”程奉儀發出一聲凄厲的悲鳴,“他是怎么死的?為何沒有人告訴我?” 持盈吞吞吐吐道:“是我不好,我也是剛剛才得知程老過世的事,先生知道的也不多,本想等翟大哥來了讓他親自對你說……” 程奉儀淚水漣漣,幾乎要坐到地上去,王氏與鐘綠娉兩邊架著她,才沒讓她摔倒。 她仰頭悲慟地大聲哭喊著爹,院中數人聞之心痛,也都眼圈發紅,只不住地勸她節哀順變,鐘綠娉啜泣道:“程jiejie別太難過了,當心哭傷了身子,也別嚇到小舒錦啊?!?/br> 程奉儀被她這一提醒,稍微恢復了些理智,淚眼朦朧地看向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