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013、只是利用 “那你想要的是什么?” “王爺想要的又是什么?” 好一會兒房中沒有半點聲響,崔繹依然是那副面癱臉,眼里卻閃爍著復雜的光,似乎想起了什么不足對外人道的事。持盈耐心地等,等他自己敞開心扉。 過了不知多久,崔繹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起身朝屏風后準備好的浴桶走去。 “本王想要的,不過是做自己,”屏風后窸窸窣窣一陣,崔繹將臟衣服擔在屏風上,跨進了浴桶里,“不想受人擺布,更不想受人利用?!?/br> 持盈心里一咯噔,想到自己的本來目的,忽然就覺得無地自容了。 一直以為崔繹頭腦簡單,不愛思考,但再愣的人也能察覺的出誰是真心為自己好,誰是居心叵測。 崔繹腦袋枕著桶沿,漫不經心地搓著身上的汗泥,說:“母后還在世的時候,常對我說的一句話是,你是嫡長子,你要爭氣,你要為母后爭一口氣……” “后來母后過世,我被交由端母妃照顧,她最愛說的也是這句話,你要為你死去的娘爭口氣?!?/br> 持盈聽得心里頗不是滋味,想自己又何嘗不是一樣,身為嫡長女,被傾注了太多的期望,結果最后只撈得個王府小妾的名,偶爾回家去看望爹娘,都能感覺到他們看自己的眼神,不再向從前那么慈祥。 那種活在別人期待中渴望掙脫、掙脫后又不得不承受失望眼神的痛苦,她再清楚不過。 “都不過是想利用我罷了,母后、端母妃,還有你?!贝蘩[淡淡地說完最后一句,用水瓢舀起水從頭上淋下來。 屏風外傳來腳步聲。 “上哪去?!?/br> “……去院子里吹吹風?!?/br> 望月如玉盤當空,皎潔的光輝灑滿庭院,樹葉投下斑駁的黑影,隨清涼的晚風搖曳不定。 持盈隨便披了一件披風,慢慢走下臺階,風尾帶著一股紫陽花的清香,小秋從側廂房中走來,問她有什么需要,她只是輕輕搖了搖頭。 利用。 是啊,自己不就是來利用他的嗎?利用他與太子抗衡,利用他保護爹娘和meimei不受傷害,利用他……報前世葬身火海的深仇。無可辯駁的利用,甚至從沒想過如果有一天崔繹發現了自己的用心,會不會傷心難過。 當被他親口說出“你們都不過是在利用我”這句話的時候,持盈感覺自己就像一個拙劣的騙子,被人拆穿了把戲,姿態可笑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是什么令崔繹松開了手,沒有置她于死地? 又是什么令她為自己的別有用心感到羞恥,甚至不知該怎樣去面對他? 持盈站在庭中,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等她返回房中休息時,卻見崔繹躺在外間的軟榻上,兩手枕在腦后,已經睡熟。 持盈默默上前替他蓋好被子,然后輕輕吹滅了蠟燭。 第二天崔繹仍是早起上朝,持盈親手為他穿上朝服,戴上冠,然后說:“王爺昨晚問我究竟想要什么,我想了一夜,想清楚了?!?/br> “說?!贝蘩[低頭整理衣袖。 “我想要壽終正寢?!?/br> 崔繹愣了下,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么?” 持盈又重復了一遍:“我只要壽終正寢?!?/br> 崔繹盯著她看了很久,最后緩緩點了頭:“知道了?!?/br> 壽終正寢對于尋常人來說根本不能算是難事,但對于皇子及其女眷來說,卻是難以企及的奢望,幼龍奪嫡,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最終問鼎天下的只能是一個,其他的人,唯死不能絕其后也。 崔繹到底能不能理解她的話,持盈不敢斷言,但至少能讓他明白自己并非貪圖榮華富貴之輩,和希望母憑子貴的孝憐皇后、端妃,以及姨娘郭氏,都是不同的。 我只要壽終正寢。 知道了。 如果這算是承諾的話,她決定賭一賭。 謝家兄妹抵達京城的第二天,端妃就從宮里派了人來王府上,請他們去敘舊。入宮為妃的女人五年才能省一次親,端妃與故鄉的胞妹、以及謝永兄妹也已經好幾年沒見面了,一定有很多話要說,考慮到自己是個外人,在一旁反而不好,持盈于是婉言拒絕了同去的邀請,小太監也沒有強求,領著謝家兄妹上了馬車。 下午早些時候下人來報謝家兄妹回來了,持盈正好忙完了手頭的事,就想去找謝永聊聊關于他們兄妹進京的目的,雖說她來過問不太合情理,但府上一時也沒有更合適的人,王爺主子更是完全沒這個意識,只好她親自上了。 持盈敲門時,謝永正在案前寫著什么,聞聲抬頭一看,慌忙把還沒寫完的東西用一旁的書卷蓋?。骸胺蛉?!” “我是不是來的不是時候,打擾到你了嗎?”持盈在門口猶豫了下。 謝永連忙搖頭:“沒有沒有,夫人請進,請!” 茶端上來后,謝永小心謹慎地道了謝,然后歉疚地說:“其實昨天就該去向夫人賠不是了,玉嬋她……從小就被爹和大娘捧在掌心里寵愛,沒吃過什么苦,難免有些不懂事,希望夫人不要見怪?!?/br> 持盈對謝玉嬋印象不佳,對謝永這個哥哥的印象倒還不錯,有多少本事另說,至少人很禮貌,不討厭?!安粫?,謝姑娘還小,難免有些任性,我不會同她計較的?!?/br> 謝永松了口氣,捧著手里的茶杯,躊躇片刻,道:“我和meimei此番上京城來,一來是探望端妃娘娘,二來,家父希望我能在王爺手下討口飯吃,文書也好,主簿也好,隨便什么……都可以,但看王爺的意思,似乎、似乎并不打算收留我們……” 持盈笑了笑,安慰說:“沒有的事,王爺昨天是太忙了,心情不太好,都是自家親戚,相互照應也是應該的,改天王爺有空了,我再向他提醒一聲,不知謝公子更擅長哪一科?” 大楚科舉有明經、明法、明字、明算等十余科,但最受重視的只有明經與進士兩科,百里贊就是怎么也考不過明經,才落拓街頭,被持盈給遇上。 謝永擦著鼻尖冒出的汗珠,小聲說:“我在書院念了幾年書,因為身體不好,斷斷續續的……說不上擅長哪一科,嗯……” 也就是讀不成書來走后門的意思啰?持盈犯難了,自己現在是求賢若渴,有人上門投奔是件好事,可來的是個幫不上什么忙的人那又另當別論了,謝玉嬋在門口一撒潑,徹底把崔繹對他們兄妹的印象分扣成了負數,謝永又是個讀不成書的文人,要想說服崔繹將他們留下,真不是一件容易事。 “是不是……不行???”謝永小心翼翼地問。 “行與不行總要問過王爺,我說了也不算,不過你們可以安心在府上住著,如果缺什么用的可以盡管對管家開口,不用太拘束,”持盈不敢打包票,只得先含糊地蓋過去,“謝公子是來投奔王爺的,那謝姑娘呢?探望過了端妃娘娘,可要王府派人送她回去?” 謝永更加窘迫了,一張白凈的臉漲得通紅,端著茶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半天才擠出一句話:“玉嬋她……也、也是來投、嗯投奔王爺的……” 持盈:“啊……” 謝永一咕嚕跪到了地上,慌慌張張得連話也要說不清楚了:“夫人息怒!家父、家父著我帶著meimei上京來,目的就是為了與武王府結親,家父說,孝憐皇后與大娘本就是表姐妹,王爺若娶了玉嬋,便是親上做親,再好沒有的事,家父還說,宣州富庶,謝家三代經商一朝為官,也頗有些家底,王爺日后若舉事,謝家愿傾盡家產以資助!” “你們……”持盈簡直不知道該怎么評價這一家子了,兩個自以為是的家長,養出一個嬌縱跋扈的女兒,派來探路的兒子還是個膽小怯懦的主,言語間非但沒有攀附巴結者的阿諛諂媚,反而一副高高在上的態度,好像把女兒嫁給崔繹,是施舍了他們多大的恩惠似的。 謝家到底是哪兒來的這種底氣,持盈感到匪夷所思。 “哥!你怎么跪在地上?”門外一聲怒叱,謝玉嬋似乎是接到了丫鬟的通報,急匆匆地趕過來。她雙頰緋紅,胸膛起伏,顯然是對自己看到的這一幕怒不可遏了,幾大步沖進門來,狠狠一腳踢在謝永屁股上:“你也是個有身份的人,怎么能對一個下人下跪呢?爹娘的面子都讓你給丟盡了!” 你爹娘的面子都是叫你給丟盡的吧,持盈默默在心中想。 謝永疼得一歪,伸手去拽她:“你這說的什么話,怎能在主人面前如此無禮,還不快向夫人道歉!” 謝玉嬋用力甩開他,退后一步,挑釁地看著持盈:“主人?她算哪門子的主人,我才是這王府未來的女主人!要道歉也是她跪下向我道歉,區區一個丫鬟,見了本小姐竟然坐著不動,簡直豈有此理!” “哦,是嗎?”持盈緩緩站起來,面帶微笑,注視著面前這個不過和自己一般大的謝小姐,“我確實算不上王府的主人,卻不知謝小姐如何能有這么大把握,自己就一定能做王府的女主人呢?” 謝玉嬋瞪起雙眼:“我當然有把握,我和應融哥哥是有婚約的!表姨還在世的時候就為我們定下了婚約,我從生下來就注定要做應融哥哥的王妃,誰也別想從我手里把他搶走!” 014、莫名染疾 持盈莞爾一笑:“當真?我可從未聽王爺提起過呢?!?/br> 謝玉嬋輕蔑地乜她:“這是我和應融哥哥之間的事,你算什么東西,他憑什么要告訴你?” 客觀地來說,謝玉嬋長得確實玲瓏可人,眉毛和眼睛都有幾分像她姨母端妃,如果安靜坐在某處,倒也會惹得路過的人多瞧上幾眼,只可惜這脾氣委實太糟糕,嗓門又尖又響亮,隔兩個院子都能聽到她罵人,一雙漂亮的眸子不是用來瞪人就是用來翻白眼,實在是糟蹋了這副好皮囊。 持盈覺得和這種人實在沒什么可說的,于是干脆無視之:“謝公子請起,持盈受不起這等大禮,公子剛才說的事我會找時間向王爺轉達,至于結果如何,只能看王爺的決定了?!?/br> 謝永低著頭連連答是,又向她道謝,為此免不了被謝玉嬋狠狠擰了幾把。 有婚約嗎……返回主院的路上,持盈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如果崔繹和謝玉嬋之間果真有婚約,為何從未聽端妃提起過?孝憐皇后去得早,婚約要是真有,就等于是她的遺愿,端妃應該會不遺余力想要幫jiejie完成,按理應該會告訴自己才對。 “婚約?那是什么?” 崔繹的回答還是那么不出所料,持盈越發相信那只是謝家一廂情愿的事了。 “那對兄妹走了沒有?”崔繹邊脫衣服邊問。 “人家帶著禮物大老遠來拜訪,擺明了是有求于你,目的沒達到怎么可能會走呢?”持盈對他的腦袋構造是越來越好奇了,好歹也是王爺,難道以前都沒人來求過他? 崔繹扯了扯里衣的領口,似乎覺得有點熱,于是抓過團扇用力扇了幾下:“那就把東西還給他們,讓他們走?!?/br> 持盈啼笑皆非:“哪有你這樣的,問也不問一聲就攆人,人心是做大事的基本,如果對每一個有心投誠的人你都用這種態度打發,那以后就再也不會有人為你做事了?!?/br> 崔繹不耐煩地扇著扇子:“做大事?做什么大事?本王說得很清楚了,從來沒想過要當皇帝,你再怎么旁敲側擊也沒用?!?/br> “就算不做皇帝,想一輩子安安穩穩地做個王爺,你以為又那么容易?”持盈耐著性子給他解釋,“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圣人尚且做不到的事,更何況太子……” 話音未落,身后傳來鼾聲。 持盈:“……”鏡子里自己的表情直是欲哭無淚。 今天的崔繹好像特別累,持盈想把他叫醒,讓他洗過澡再睡,可是任是推搡捶打,崔繹依舊睡如死豬,無奈只好端了熱水到床邊,替他擦身。 成親以來二人只行過一次房,于是持盈還是第一次這么仔細地觀察他的身體。 持盈知道崔繹自十六歲行冠禮以來,幾乎年年都在征戰四方,開始是跟著朝中老將,后來能夠獨立領兵,短短幾年間便展現出在行軍打仗方面驚人的天賦,他不讀書,連兵書也不讀,卻總能在重要關頭做出正確的布置,屢次擊退北狄游騎兵的進犯,為大楚守住了北方的大門。 就連崔頡也不得不承認弟弟是破軍星轉世,天生的戰神。 長年的軍旅生涯鍛造了崔繹一身結實而不會過分夸張的肌rou,布巾擦過臂膀猶如石頭一般堅硬,古銅色的身軀上滿布傷痕,有的只是一道淺淺的rou色,有的卻是刀劍穿透留下的猙獰傷疤,大大小小無數,看上去觸目驚心。 持盈坐在床邊看了一會兒,嘆了口氣,咬著牙將他翻來倒去擦干凈,塞進被窩里。崔繹連哼都沒哼一聲,活像像一個大號的布娃娃,隨她折騰。 把他收拾干凈了,持盈自己也累得一身汗,草草洗了個澡也就睡了。 第二天清晨,持盈被丫鬟們打門外過的腳步聲吵醒,習慣性地一翻身,卻壓到了一具guntang的身軀。 “王爺?”持盈睜眼一看,本該起床準備去上朝的崔繹竟然還沒醒。 這可真是奇了,崔繹從來都是天一亮就起床,今天這是怎么了?持盈喚了幾聲,崔繹醒來了,瞇細著眼看了看天色,又無力地閉上了眼。 持盈伸手搖他:“王爺,該起床了,別誤了早朝?!?/br> 崔繹有氣無力地哼了一聲:“嗯?!比允菦]有動。 持盈忽然覺得不對,他身上怎么這么燙?忙又伸手去摸他額頭,立時被那能燒水一般的溫度給嚇了一大跳:“你發燒了!怎么回事,昨晚還好好的……”旋即意識到不對,昨晚崔繹就顯得不太正常了,莫非那時候就已經燒起來了? “什么時辰了?”崔繹沙啞著嗓子問。 “別管什么時辰了,你躺著別動,我叫人去請大夫?!?/br> 持盈匆匆下床穿好衣裳,打開門朝院子里喊:“王爺生病了,快去御醫館請個御醫過來,再到宮門口去托人給皇上帶個話,就說王爺今天不能去早朝了?!?/br> 一院子的下人馬上都忙活起來,小廝們去請大夫、告假,丫鬟們則忙著端來涼水和帕子,幫著給崔繹退熱。 崔繹燒得人都有點迷糊了,躺在床上像一只沒了牙的老虎,喊也喊不出,動也動不得,睜眼看到持盈在床邊,又安心地閉上眼。 御醫很快就趕了來,給崔繹切了脈,又看了他的舌苔,問了幾句最近起居飲食方面的問題,崔繹有氣無力地答了,持盈也補充了些,但似乎并沒有給御醫太多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