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恵清河
還有叁四日至中秋,晌午的恵清河畔依舊酷暑難當。 河岸邊,幾個魁梧的漢子圍在一起,為首的那個臉上有一道傷疤,顯得兇神惡煞,他道:“就在這兩日,上頭定會派人來查看,到時我們要問個清楚!” 他身旁的人附和道:“汪大哥說得對,我們不能白白地干活?!?/br> 七八日前,工地上忽然出現傳聞,有人說朝廷為興修水利撥了十萬兩銀子,其中有官員貪污,具體貪污數目不知,他們只知道銀子少了,他們拿到的工錢也就少了。 他們在河道中日曬雨淋,炎熱難捱。家中有爹娘兒女要養,為的不過是那幾貫銀子。 這事起初是幾個關系好的工匠間閑談間提起,誰知竟慢慢傳開了,大有呈鼎沸的勢頭。 幾日后,工監發現工匠們做事推脫懶散,若是只有叁兩個,拉下去打一頓板子,扣些工錢也就罷了。 可罰不責眾,有百名工匠沸騰著朝工監而去,他嚇得連忙躲進帳中,后來雖然派人平息了此次事件,工匠們卻不信工監的說辭。 在他們心中,沒有空xue來風之事,傳出來便說明是事實。 工監不過是工部的狗,他們的話不可盡信。 事實如此,工監壓下了風聲,沒有向上頭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后受到責罰的是他們。 還不到吃飯的時候,幾個漢子圍聚起來,散漫怠懈,成何體統。 周崖對車夫道:“停在這里?!?/br> 他一撩衣袍下了馬車,那幾個大漢沒有注意到周崖,還在說著葷話和胡話。 刀疤漢子道:“明月樓的如意姑娘我上次倒是遠遠地看見了一眼,那身段……” 說到此處他臉上浮出yin穢神色,仿佛在回味著。 青樓楚館是男子們的溫柔鄉銷魂窟,談起妓女青樓,他們人人都有話說。 “還是汪大哥風流,我們哪里去過明月樓,那可是京城數一數二的青樓?!?/br> “聽說明月樓的姑娘一個比一個漂亮,活兒也多,比窯子里的那些殘花敗柳值銀子?!?/br> 幾人說著,揚起心照不宣的笑,甚至有一位下身出鼓起小山丘似的包。 調笑的話還沒說出來,周崖已到跟前,他臉色郁沉,問:“你們是工匠嗎?” 刀疤大漢上下打量著周崖,有兩分姿色的小白臉,他最瞧不上,“是,怎么了?” 周崖自然看得出他不屑的神情,他道:“此時應該正是上工的時候,你們為何不在河道內?” 許是周崖從容不懼震懾到了刀疤大漢,不怪他多想,換了旁人看見他臉上的疤早嚇得屁滾尿流,哪還說得出廢話。 他謹慎地問:“你是何人?” 譚羲是恵清河眾多工監之一,幾日前是他親口下令抓了幾個人打了板子以儆效尤,他從賬中出來,吩咐著身后的人:“今日也要看緊了,他們懶怠些也就罷了,斷不能再出現那樣的事?!?/br> 他沿著河道巡視,時而罵這個,時而踹那個,遠遠的,一行人劍拔弩張著,似乎要打起來。 譚羲眸子一瞇,無聲地冷笑著,勢要罵上他們幾句才肯罷休。 走近了,他才發現不對勁,工匠對面的人分明是…… 他臉上換了神情,連忙笑著道:“大人,您怎么來了?” 一聽譚羲這么說,刀疤男人慶幸著不曾說什么太過放棄的話,他也諂媚道:“我就說您氣度不凡,原來是大人?!?/br> 這些人慣會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因此譚羲剜他一眼,“大膽,這是侍郎大人,哪里輪得到你多嘴多舌?!?/br> 他與周崖說話時又是另一幅模樣,“大人,請去賬中一坐?!?/br> 周崖更加篤定,恵清河果然有鬼。 他一抬手,“有些話不如在此處說?!?/br> 譚羲心中忐忑,恵清河的事情他與其他幾位工監心照不宣地想要壓下去,今日周崖一來,定然是瞞不住了。 周崖道:“我聽聞最近常有懶工怠工的工匠,可是事實?” 他親眼所見刀疤大漢一行人的所作所為,甚至不需多問。無非是想聽譚羲親口回答。 譚羲答“是”不對,答“不是”也不對。 答了“是”,說明他監管不力,豈不是不打自招。答“不是”那就是睜眼說瞎話,當著侍郎大人的面撒謊。 譚羲戰戰兢兢,刀疤大漢反而一臉神氣,他不相信周崖會把他們如何,會犯了眾怒。 周崖眼神一轉,對刀疤大漢道:“事出必有因,有隱情或苦衷大可以說出來,我可以既往不咎?!?/br> 工匠們不會無緣無故暴亂,這背后的真相他必須一五一十地查清楚。 刀疤大漢旁邊的男人先他一步,忿忿不平道:“我們聽聞工部有人貪污朝廷撥下來的銀子,去問工監,他們只含糊其辭說并無此事。這叫我們如何相信?” 貪污在大梁是重罪,遠的不說,十年前,河東起了水患,百姓流離失所,太后遣時任戶部尚書的劉言鈞前去賑災,結果在半途中遇見山匪,糧食全被搶走了。 太后與陛下大怒,派刑部去查,結果查出來是劉言鈞監守自盜,為謀私利與山匪勾結,證據確鑿。 此事一出,天下嘩然。 朝堂上更是你方唱罷我方登場,有人為劉言鈞求情,說他兩袖清風二十載,絕做不出這等事。 吵鬧不休叁個月,最終年幼的皇帝下了定奪,劉言鈞秋后問斬,府中其他人一律發配為奴。 自此,朝堂中貪污徇私等事平息了許多。 十載匆匆而過,誰想到居然出現了這等傳言。 周崖臉色一凜,“傳言是從何處來,可有根據?我從不曾聽說有人污了銀子?!?/br> 工匠們認定了有這事,他們不會輕易相信周崖的話。 刀疤男人道:“是否有這事我們不知道,畢竟您是朝廷官員,我們只是一介草民?!?/br> 譚羲頭冒虛汗,“大人……” 周崖的聲音擲地有聲,“查,查出傳言是從誰的嘴里出來的?!?/br> 貪贓枉法是大罪,禍亂人心也是。 看向譚羲,周崖道:“還有你,知情不報,該當何處?” 譚羲頓覺腿腳失幾,險些跪下,“大人,我……我是一時糊涂,求大人恕罪?!?/br> 丑態百出,周崖想。 她就不會如此,即使對她說些硬話狠話,她也只會可憐巴巴的望著你。 “首要的事是查出散布謠言的人,而你,且好好想想如何將功贖罪?!?/br> 事情遠比周崖想得復雜,他想著,在袖中摸出一支蝴蝶碧璽珠釵。 是她丟掉的那支。 撫過蝴蝶的翅膀,觸感溫潤。 馬車在長街盡頭的宅子前停住,牌匾上書“馮府”二字。 你且去問上一問,便會打聽到,這是工部侍郎馮殊懷的宅邸,他有時在外行走,所以極少有人知道,他還有一個名字,喚作“周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