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才走到皇帝龍舟尾上，卻見風露中宵，一位披著蓮青色如意云紋披風的玲瓏女子立于舟尾，遙遙望著自己，瑩白面容上盈出融融笑意。

    如懿原是疲累到了極處，一見她笑盈盈望著自己，不覺心頭一暖，疾步上前握住她手道：“海蘭，夜來風寒，怎么這個時候還過來？”

    因在夜閫，海蘭只用一枚羊脂白玉嵌碧璽蓮荷扁方松松挽著云髻，燕尾上幾朵碧玡瑤珠花點綴，越發顯得素雅清簡。海蘭垂首道：“今日自午膳后便未和jiejie說過話，心里總存著許多事，實在睡不著，便來這里等jiejie了?！?/br>
    如懿替海蘭緊了緊披風上的垂珠深紫緞帶，露出她頸間一痕吳棉的淺藍紫連珠暗花錦紋羅衣，嗔道：“生了永琪后一直畏寒怕風，自己也不仔細些?！彼骋谎鬯闹?，“你若不嫌煩，今夜便在我那里住下，咱們好好兒說說話?！?/br>
    海蘭眼眸一轉，正聲道：“那是應該的?；屎竽锬镛笆?，jiejie怕有許多事要照料，我只陪著jiejie，照應些微末瑣事吧。純貴妃早已守在大行皇后的青雀舫上?！彼鋈荒?，伸手替如懿取過腋下鎏金菡萏花苞紐子上系著的雪青綾銷金線滴珠帕子，沾了沾她額頭晶瑩的汗珠，取笑道，“jiejie怎么了？這會子夜寒，竟出起冷汗來了？”

    如懿與她挽了手走得遠些，只覺得牙關一陣陣發緊，啞聲道：“她拼死不認想要害死咱們，她說不是她做下的……”

    海蘭驟然停住步子，旋身凝視著如懿。片刻，她櫻唇微張，吐出的言語字字雪亮，打斷道：“就算不是她做下的事，這些年咱們受的這些苦，都和她脫不了干系！所以，哪怕是她沒做，人都死了，算在她頭上便又怎的！”她冷笑道，“難不成她做了鬼魂，還要來找咱們分辯不成！我倒盼著她魂魄歸來，與我說個明白呢！”

    心頭如被透明的蠶絲一縷一縷細細牢牢地纏緊，一圈又一圈，幾乎透不過氣來。如懿喃喃道：“海蘭，我不知道自己該不該信。若害咱們的事不是她做的，那會是誰？她已經死了，高晞月也死了，我卻不知道還要和誰斗下去，那人又躲在哪里？我們活在這兒，卻又和草莽野獸有什么區別，夜防日斗，生死相搏，卻永不知下一個對手何時會出現，何時會咬住自己的喉嚨?！?/br>
    “一身綾羅，不過也是享著榮華的困獸，與它們并無區別?！焙Ｌm笑色宛然，露出糯白細牙，“jiejie，愛，如果能支撐著人活得更好，那恨，于我們了，她是來不及后悔，咱們是犯不上后悔?！彼藻Ｈ坏哪抗庀嗤?，唇角銜著一絲清淡笑意，掰著纖纖的指道，“jiejie，前頭壓著咱們的一個個死絕了，也該輪到我們了?！?/br>
    如懿只是恍惚地笑著，一雙眼藏著幽幽沉沉的心事起伏，茫然不知望向何處。這樣清寒的夜里，|隱隱約約有春鳥的啼囀夾雜在哭聲之中，對著楊柳煙，梨花月，無端惹人悲涼。

    海蘭上前一步，與她的手緊緊相握：“jiejie，你應該高興?！?/br>
    須臾，如懿向上挑起的唇勉力勾勒出一朵笑紋，卻清冷得讓人覺得凄涼：“海蘭……我恨了她那么久，如今她死了，我卻不覺得高興。死了阿箬，死了高晞月，死了富察氏，我恨著她們，算計著她們，彼此纏斗了這么多年，可接下來會是誰？我又為什么高興？總仿佛這樣的日子無窮無盡，永遠也過不完似的?！?/br>
    海蘭眉目間清凈內斂，語調卻冷得如萬丈寒冰：“旁人的人生可以刪繁就簡，安穩一世?？稍蹅円荒_踏進了紫禁城，這一輩子就是今日重復昨日的日子，永無盡頭。jiejie，你可以不恨，可以不高興，但你得明白，我們若不努力活著，今日躺在那兒被別人哭的，就是自己?！?/br>
    簌簌風露拂面，如懿獨立于月色波毅銀光素漣之下，已無太多喜悅或是悲傷，只是有淡淡的倦，并有寒意。

    龍舟殿閣中靜得出奇，蓮心跪在陰影里，大氣也不敢出?；实壑簧黹L立，凝神俯視不語。蓮心的身子俯得越發低了，幾乎要匍匐在龍靴邊上，那淺金色的靴子，黃漳絨的靴面用夾金線穿著米珠和珊瑚粒，密密匝匝。盯得久了，只覺得自己也成了那靴面上細細一粒，一不留神便會滾落下來，踏成齏粉。

    也不知過了多久，皇帝才淡淡道：“你是個聰明人，許多事應該明白?！?/br>
    蓮心恭謹道：“奴婢自然明白，無論奴婢是因為誰而脫離王欽魔掌，但歸根究底，|能允許奴婢逃離、能放奴婢生路的，這世間只有皇上一人。若無皇上應允，什么都是虛空?！?/br>
    皇帝頷首：“蓮心，這便是你比旁人聰明的地方?？赡銓屎笠菜阒倚?，回到她身邊之后，對她不利的話，你一句不說；對她不利的事，你一件不做?！?/br>
    蓮心的臉容沉靜如水：“奴婢終究是皇后娘娘的奴婢，雖然她曾害得奴婢終身受苦，但背主之事奴婢做不出來?；屎竽锬锷芭静荒艹鲆痪鋹赫Z。如今身后，皇上但問，奴婢知無不言言無不盡?！?/br>
    皇帝微微沉吟：“那么，阿箬曾經告訴朕，指使她害嫻貴妃、害朕的孩子的人，是皇后和慧賢皇貴妃?！彼従徴撈?，將阿箬昔日之言一一述說。

    蓮心皺眉細想了片刻，揚眉道：“皇上不覺得阿箬說的這些話里，屢屢提到素心，卻未曾提到是皇后娘娘么？”

    皇帝輕曬，仰首望著閣頂繁復的迷金疊彩，那細膩的金粉填在艷色的朱漆上，炫得幾乎要花了眼睛：“素心比你更算是皇后的心腹，她的所作所為，難道不是皇后所指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