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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袁來保怕大興、宛平兩縣推托敷衍,害得他不上不下,進退維谷,所以想借刑部的勢力壓迫兩縣就范,而仍舊心悅誠服地愿意照他的意思去做,一半也是佩服袁來保為人設謀,亦能盡心。當即約定,讓袁來保將陳湖、沈彩泉先解送到部,尸棺暫時擺在通州船上,等找好地方再說。 袁來保一辭出,林拱樞立即動手辦了一通下行宛平、大興兩縣的“札子”,說明欽命提解葛品蓮尸棺,業經到京,著即覓妥寬敞地方,以便開棺檢驗,刑部大審,并限兩日內具報。 辦好公文,才去找到翁曾桂與剛毅,一起上堂回稟,然后派一名得力書辦,帶著札子到大興、宛平兩縣去接頭。 到得第二天便有結果,挑定的地點是朝陽門外的海會寺。于是袁來保托趙州判雇人將封條重重圍住葛品蓮尸棺,抬到海會寺,由林拱樞派一名當辦,四處細看棺材接縫之處,毫無異狀,方始驗收,發交大興縣所派的差役看守。 陳湖與沈彩泉是早經收獄的,劉錫彤雖非犯人,但為證人,亦須到案待質,因而林拱樞要他具一張結,說明現寓東河沿理源客棧,自愿隨傳隨到。 “這張結我不能具?!眲㈠a彤一口拒絕。 “噢,”林拱樞很客氣地問,“乞道其故?!?/br> “上諭上只說,跟同檢驗,開棺的時候,我到場就是?!?/br> 這也是個理由。林拱樞心想,反正人已到了京里,總有辦法讓他就范,當即點點頭說:“既然如此,我亦不便強人所難。不過,兄弟有句話聲明在先,此刻,我們是商量著辦,將來要召請貴縣到場時,恐怕不會這樣子客氣了?!?/br> 劉錫彤雖是老州縣,熟諳公事,但對部中辦事的規制,卻不甚了了,所以無法了解他這句話的意思。心里只是在想,反正奉旨行事,就絕不會錯。 “你叫沈彩泉?”是由剛毅主審。 “是!” “你在劉大老爺那里幾年了?” “前后七年多?!?/br> “你管些什么公事?” “門丁嘛!”沈彩泉說,“無非收發之類的公事?!?/br> “劉大老爺信任不信任你?” “信任?!?/br> “呃!”剛毅問道,“為什么?” “因為小的公事上頭很謹慎?!?/br> “好!”剛毅譏嘲地說,“劉大老爺總算運氣不錯,用著你這么一個好門丁?!蓖A艘幌?,他又問,“陳湖你認不認識?” “認識?!?/br> “他是不是常到縣衙門里來說合官司?” “那倒不大清楚。不過,是常到衙門里來,因為他懂醫道,上房里太太、少奶奶有點不舒服,總請他來看?!?/br> “照這樣說,陳湖穿房入戶,跟劉大老爺的交情很深啰?” 沈彩泉突然警覺,這是題外之話,自己說得太多了,犯了言多必失之戒,因而答說:“跟劉大老爺交情深不深,小的不知道?!?/br> “嗯,嗯!”剛毅問道,“葛畢氏謀殺親夫一案,是哪個來告的?” “是葛畢氏的婆婆沈媒婆來告的。地保陪了來,說她兒子死因不明,請縣官相驗。小的叫她補一張狀子,當時就送了上去?!?/br> “沈媒婆的狀子準了沒有?” “人命報相驗的案子,沒有不準的?!鄙虿嗜鹫f。 “相驗的時候,你跟了去沒有?” “跟了去的?!?/br> “是不是每一次縣官相驗,都是你跟了去?” “是?!鄙虿嗜盅a了一句,“劉大老爺差不多每次都叫我跟去的?!?/br> “為什么非要你跟去不可呢?” “因為上上下下聯絡,都要找我?!?/br> “這樣說,”剛毅特意釘著問,“你是一把抓?” “也不敢說一把抓。不過,大老爺還相信我就是?!?/br> 這是第二次提到劉錫彤對他信任有加。剛毅心想,劉錫彤是jian猾老吏,又自恃靠山,而目前只是解任,尚未革職,仍有官符可資憑借,以致相當難制。倒不如先在他親信身上,將案子結結實實地追一追,到時候教他毫無遁飾的余地,便可一訊而服。 這樣轉著念頭,便大兜大轉地先不問相驗的情形,由有關的人犯問起:“余杭縣的仵作叫什么名字?” “叫沈祥?!?/br> “只有他一個嗎?” “原來有兩個?!鄙虿嗜f,“一個告退了,沒有再補,只好由沈祥挑大梁?!?/br> “挑大梁?”剛毅問道,“意思是說他不大挑得動?” 這一問,沈彩泉初次出現了遲疑的神色,想一想答說:“沈祥是學習仵作升起來的,沒有經手過多少案子,本事差一點?!?/br> “只怕有些地方,還沒有你懂得多?” 這是故意套他的一句話,沈彩泉很乖覺,立即否認,“不,不!回老爺的話,我沒有學過,”他說,“驗尸我不懂?!?/br> “既然你不懂,怎么知道他本事不好呢?” “是聽別人說的?!?/br> “誰?” “原來的老仵作?!鄙虿嗜鹫f,“也就是沈祥的師父?!?/br> “他怎么說?” “他說沈祥本事沒有學到家,常??醋哐??!?/br> “如果是這樣,縣官審命案不就常常審不清楚了嗎?”剛毅作個補充解釋,“譬如上吊,常常有人把尸首移到仇家那里,好誣賴人家。如果相驗不真,官司不就難斷了嗎?” “這,這種情形倒沒有過?!?/br> 沈彩泉的回答很巧妙。剛毅是舉個例,而他只就例子來作答,避重就輕,將難答的話避開了。剛毅因而有所警覺,此人亦不易對付,須得格外小心。 于是,他突如其來地問:“楊乃武你認不認識?” 一聽他說,沈彩泉似乎有些慌張,“認識,認識的?!彼c點頭,“因為楊秀才在余杭縣很有名氣?!?/br> “楊乃武是不是常常到縣衙門里來?” “不大來?!鄙虿嗜獡u搖頭,“很少?!?/br> “在你們余杭縣,都說楊乃武是個惡訟師??捎羞@話?” “聽說過?!?/br> “照你看呢?”剛毅問說,“楊乃武算不算惡訟師?” 沈彩泉不即回答,是在思索的神情。剛毅心想,必是在想楊乃武的劣跡,會舉一兩個詳細的例證。 然而不然,沈彩泉的回答是:“我不大清楚?!?/br> 顯然的,這是經過考慮,認為以不多事為妙,所以這樣答供。剛毅是決心要探索劉錫彤跟楊乃武結怨的原因,便又問道:“楊乃武替人進的狀子多不多?你是門丁,凡有訴狀都經過你那里,一定知道,要說實話?!?/br> “是!說實話,不太多。不過——”沈彩泉突然住口。 這是他失言了,剛毅豈肯放松?立即釘著問:“不過什么?” “不過,”沈彩泉只好實說,“都是很大的案子?!?/br> “很大的案子?”剛毅問道,“這就是說,不是命案,即是盜案?” “盜案很少,命案也不多?!?/br> “咦!那么是什么案子呢?” “大多是很麻煩,很難審的案子,像幾十年爭財產的老案,公公告媳婦忤逆,媳婦又說公公‘扒灰’,這種亂七八糟、糾纏不清的案子?!?/br> “什么叫‘扒灰’?”剛毅不解地說。 “就是,”沈彩泉很吃力地解釋,“就是公公爬到媳婦床上?!?/br> “噢!”剛毅心領神會地笑了,“楊乃武專門管這種很麻煩的案子,那么官司是勝的多呢,還是敗的多?” “勝的多?!?/br> “為什么?”剛毅問道,“他是不是私底下托了人情?” “沒有。楊乃武從來不托人情的?!?/br> “那么,官司怎么勝的呢?” “他的一支筆厲害。明明沒理的事,偏偏他講的歪理就駁不倒?!?/br> “你們大老爺舉人出身,人很能干,又是多年州縣官,經過手的案子不知多少。難道就駁不倒他?” “是??!就是駁不倒。沒法子,只好算他那面贏?!?/br> 問到這里,剛毅了然了。楊乃武是很厲害的刀筆,而又自負其筆如刀,不大買劉錫彤的賬。而像爭產,以及“新臺之丑”之類的案子,必有一方到縣衙門去活動打點,而往往因為楊乃武的刀筆,使得劉錫彤想幫忙幫不上。換句話說,楊乃武擋了劉錫彤的財路,這可能是結怨的原因之一。 接下來便問到相驗的情形了。剛毅的第一句話是:“葛品蓮是不是中毒死的?” 這話問得沈彩泉一愣,心里想回答:“是的!”但話到嘴邊,及時醒悟,改口答道:“回堂上老爺的話,我不是仵作?!?/br> 這總算他腦筋清楚,可是剛毅是盤算好的,話中正反皆有陷阱。如果沈彩泉答一聲:“是!”他就會駁問:“你不是仵作,怎么知道葛品蓮中毒而死?”而照此回答,剛毅卻又有話可駁。 “既然你不是仵作,為什么認定葛品蓮中的是砒毒?” 這下沈彩泉才知道上當了。心想這話賴是賴不掉的,當時與沈祥爭執,聲音很大,在場的人如葛、畢兩家的親屬,共見共聞,都會作證。然則,這話應該怎么解釋呢? “快說!”剛毅喝道,“從實招供,免得皮rou受苦!” 這是以用刑威嚇,沈彩泉當然有些怕,心里亦就更急。急中生智,突然想起有句話可答。 “是的。我說過是砒毒,也跟仵作沈祥爭過。不過,”他提高了聲音說,“堂上老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驗尸的時候,沈祥喝報:‘七竅流血?!绻菬煻?,不會七竅流血。所以我跟沈祥說:‘你不好瞎七搭八,前言不符后語!七竅流血,不要中的是砒毒?’我是提醒他仔細,并非認定葛品蓮中的是砒毒?!?/br> 這話言之成理,使得剛毅頗有意外之感。翻開案卷,看一看沈祥的供詞,隨后又問道:“那么,沈祥怎么說呢?” “沈祥說是讓他再驗一驗,驗下來果然是服毒而死?!?/br> “沒有說砒毒?” “沒有?!鄙虿嗜o接著說,“用砒霜毒殺的話,是葛畢氏自己供出來的?!?/br> “葛畢氏作供的時候,你是不是在場?” “在?!?/br> “她怎么說?” “她說,楊乃武拿給她一包毒藥,叫她分幾次給葛品蓮服下去。她問楊乃武是不是砒霜,楊乃武不響?!?/br> “意思是承認了?” “是的?!?/br> “我問你,葛畢氏說這話是在動刑以前,還是用刑以后?” “用刑以后?!?/br> “用的什么刑?” “記不得了?!?/br> 剛毅突然發怒,大聲說道:“來??!拿棒子打!打到他記得為止?!?/br> 沈彩泉知道自己話說錯了。當時在場,能記得葛畢氏說的什么話,會記不得她受的什么刑?這話未免說不過去。 因此急急喊道:“想起來了,想起來了!” 想起來便可免打。沈彩泉實說,小白菜是上了拶指以后,方始供出砒毒。其實,州縣官作威作福,有理無理,對犯人上了刑再說,也是常有的事。如今經沈彩泉這樣先隱瞞,后吐實,弄巧成拙,反顯得欲蓋彌彰,等于告訴他人,小白菜經不起苦痛,信口誣供,不足為憑。 這一段情節,過去反復推究,原已明了,此刻不過更作一番求證而已,關系不大。剛毅覺得最需要弄明白的是,劉錫彤跟楊乃武之間的恩怨。報復固為劉錫彤時刻在心的念頭,但此人有貪墨的名聲,而楊乃武從刀筆上掙來的不義之財,亦復不少。既然如此,劉錫彤就很可能抓住把柄,想大大敲楊乃武一下,只為所欲未遂,而案子放開去卻收不攏,可又有許多漏洞,于是不斷彌縫,便不斷擴大,以至于演變成今天的局面。 他覺得自己這個設想,是很合理的。要求證不妨從沈彩泉開始。想停當了便問:“楊乃武是什么時候傳喚到案的?” “記不太清楚了?!鄙虿嗜鹫f,“大概是在葛畢氏招供以后不久?!?/br> “傳喚是怎么個情形?”剛毅說道,“那時楊乃武是新科舉人,你們大老爺對他應該比較客氣,是派人去請他到縣衙門里來說話呢,還是直接出票派差人去傳喚?” “是直接出票派差人去傳喚?!?/br> “楊乃武來了沒有?”剛毅問,“是馬上就到,還是隔了一段時候才來?” “是坐轎子跟著差人來的?!鄙虿嗜鹫f,“跟劉大老爺在花廳里見的面?!?/br> “你在不在場?” “在場?!?/br> “劉大老爺說些什么?” “劉大老爺把葛畢氏的供狀拿給他看,問他怎么說,”沈彩泉回憶了一下說,“楊乃武不承認,不但自己不承認,還怪劉大老爺不該對女人用刑。樣子是很回護葛畢氏?!?/br> “??!”剛毅很注意地問,“劉大老爺怎么樣呢?” “劉大老爺很生氣,馬上就端茶碗送客了?!?/br> “沒有什么要收押,或者要他交保的意思?” “沒有?!?/br> “有沒有另外派人去看他,勸他說實話等?” “恐怕沒有?!?/br> “怎么叫恐怕?” “因為,”沈彩泉說,“因為我不曉得。也許另外派了人去,也說不定?!?/br> 剛毅想了一下問:“那么,楊乃武的舉人是怎么革掉的呢?” “是劉大老爺親筆做的公事,派人到省城里去見學臺?!鄙虿嗜鹫f,“事情辦得很順利,大約三四天工夫,就把批回帶回來了?!?/br> “以后呢?” “以后,”沈彩泉毫不經意地說,“當然用不著客氣了!” “你是說對楊乃武?”剛毅問,“是怎么樣的不客氣?” “當他老百姓一樣在大堂問案,楊乃武要跪下來答供?!鄙虿嗜f,“不過三四天工夫,劉大老爺對他的態度,完全不同了?!?/br> “在這三四天里,劉大老爺有沒有派人去看過楊乃武?” “不敢說,大概沒有?!?/br> “那么,”剛毅問道,“楊乃武呢,有沒有托人來跟劉大老爺說情什么的?” “那是不會有的事!”沈彩泉很快地說。 照他的語氣,可以猜想得到,楊乃武對他的這位父母官是頗為傲慢的??雌饋韯㈠a彤這樣對他是報復的成分多,索賄的成分少。 于是問到楊乃武受審的情形。沈彩泉說他依舊不肯招認,及至傳小白菜卻言之鑿鑿,交毒藥不但有時間,還有地點,就在他家后門附近,土地廟后面。 “那么,楊乃武呢,依舊不承認?” “是的?!?/br> “用刑沒有?” “沒有?!?/br> “交保沒有?” “也沒有?!鄙虿嗜旨恿艘痪?,“這種案子怎么好交保?!?/br> “起解呢?”剛毅問,“是哪一天解到杭州的?” “很快。大概只有三天工夫?!?/br> “這三天當中沒有再問過?” “沒有?!?/br> “楊家有沒有托人出來跟劉大老爺接頭?” “接頭!”沈彩泉問,“接什么頭?” 這是剛毅問得太率直,照道理說,這樣問法,便有故意羅織劉錫彤索賄之罪的嫌疑。所以不便進一步再問,顧而言他。 “全案人犯解到杭州,是誰押解?” “劉大老爺親自押了去的?!?/br> “你有沒有跟去?” “沒有?!?/br> 沒有跟去,就不必問他在杭州的情形了。剛毅只問,“劉大老爺是哪天回來的?” “記不清楚了,沒有幾天?!?/br> “回來之后,是不是立刻就傳愛仁堂的店東到案問話?” “是!記得是第二天?!?/br> “問的時候,你在不在?” “不在?!鄙虿嗜f,“我在門房里,另外有公事?!?/br> “陳湖是在什么時候去看你的?” “就在問錢老板的時候?!?/br> “陳湖怎么跟你說?” “陳秀才帶了一個后生來,說是錢老板的兄弟,名叫錢愷,為他老兄傳到縣衙門里,不知道吃了什么官司,不大放心,特為來打聽?!鄙虿嗜肓艘幌抡f,“我就告訴他,是為了楊乃武那件案子。楊乃武在杭州府已經招了,砒霜是愛仁堂買的,所以大老爺傳錢老板來問?!?/br> “錢愷有沒有說他的哥哥,叫什么名字?” 這問到要害上頭來了!一路上,劉錫彤跟沈彩泉有好幾次見面的機會,談過這一案的“毛病”,都認為錢坦誤作錢寶生,是楊乃武下的一招高棋,足為翻案的張本。事到如今,唯有給它來個硬不承認,才能站得住腳。好在錢坦已死,并無對證;而錢愷因病,亦未到案,無從對質,撒謊是不怕拆穿的。 “沒有!”他回答得很爽脆。 “沒有?”剛毅另有計較,丟開這一節問說,“那么,錢愷呢?怎么個說法?” “錢愷很著急,說他哥哥是冤枉的。陳秀才就安慰他說,照楊乃武的供單,說在愛仁堂買砒霜是為了毒老鼠,你家老大并不知道他是去害人,關系不大。錢愷聽了這話,像是放了心了?!?/br> “以后呢?” “以后,”沈彩泉很謹慎地說,“陳秀才托我到花廳里去看一看,案子問得怎么樣了,我進去一看,劉大老爺已經問完了,叫我把錢老板帶下去——” “慢慢!”剛毅打斷他的話,“劉大老爺問完了,對姓錢的總有個結果,是釋放、交保還是歸案?” 這是不能不說實話的,沈彩泉答說:“劉大老爺是這么交代錢老板的:既然你一口咬定,沒有賣過砒霜給楊乃武,只好拿你解到杭州府,你自己去申辯?!?/br> “那么,劉大老爺叫你把他帶下去是什么意思呢?是叫你辦公事拿他解送杭州府?” “是的?!?/br> 這句話露了馬腳,“這可透著新鮮!”剛毅笑了,“有刑房書辦,有差役,不管收押也好,辦移解的公事也好,管你們門丁什么事?” 沈彩泉知道自己說得口滑,犯了大錯,心里懊悔不迭。不過,他的機變也算快,立即答說:“堂上老爺明鑒,各衙門辦事的規矩不同。本縣劉大老爺對不明事理的犯人,總是想法子開導。當時對錢老板,不交差役收押,叫我帶下去,意思是先把利害關系說一說,錢老板如果聽勸最好,不聽勸,自然照規矩辦,拿他交給刑房,先扣在班房里,辦公事,派差人,解送到杭州府。這是一定的道理?!?/br> “原來如此!你很會辯?!眲傄銓Υ瞬蛔魃罹?,接下去問,“后來,姓錢的聽勸了沒有呢?” “聽勸了?!鄙虿嗜f,“是陳秀才苦口婆心勸了他好些時候,他兄弟也勸他。這樣,錢老板才出了一張甘結?!?/br> “甘結上具的名字叫什么?” “錢寶生?!?/br> “嗯!”剛毅問,“你們劉大老爺是不是出了一張本案與錢某無干的‘諭單’?” “是的?!鄙虿嗜现m不過,硬著頭皮答應。 “諭單是誰起的稿子?” “陳秀才起的稿子,我拿進去給劉大老爺看過,才寫了給他的?!?/br> “上面怎么說?” “記不太清楚了!”這是沈彩泉的實話,“大意是說,這案子與錢老板不相干?!?/br> “怎么叫不相干?” “不相干就是不會吃官司?!?/br> “嗯,嗯!好?!眲傄銌柕?,“你識不識字?” “做門丁,自然識字?!?/br> “我也知道做門丁應該識字,不過,你們這班人的花樣太多,我不能不問問清楚。你既然識字,拿供單細細看一看,有記錯了的地方,要指出來。如果不錯,而你以后要翻供,我可不饒你!” 這幾句話聲色俱厲,沈彩泉不免害怕,因而看供單也就不敢絲毫疏忽,看了又看,提出幾處地方需要修改,大致都是將肯定的答供,改為活絡的語氣。而剛毅也就能從他要求更改之處,猜到他心里顧忌的是什么。 陳湖是由兩名差役扶上堂來的。他是肺病復發,這個病俗稱“饞癆病”,在獄中想吃這樣,想吃那樣,獄卒只要有錢,供應周到,而他卻是淺嘗輒止。每每向人念諸葛武侯的那兩句話:“食少事繁,其能久乎?”有人問他:“食少是不錯,在監獄里怎么會事繁?”他說,他心里的事很多。 生這種病的人,氣息奄奄,而腦筋卻很清楚,所以剛毅不敢輕視他是個病人,問話之先,亦用過一番心機。 “你懂醫道?” “是!”陳湖答說,“先世是儒醫?!?/br> “這樣說,你是家學?!?/br> “不敢!” “陳湖,我問你,照你看,葛品蓮會不會是因病而死?” “這不敢說?!标惡娜荽鸬?,“我沒有見過這個人,也不知道他死的時候是怎么個樣子?!?/br> 這個回答在剛毅意料之中,點點頭又問:“你跟楊乃武認不認識?” “認識,很熟的朋友?!?/br> “那么,楊乃武,照你看,為人如何?” “很能干的人。筆下來得,人也漂亮?!?/br> “這個人是不是很陰險?” “這就難說了!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br> “你跟他,”剛毅以不經意的語氣問,“有沒有結過怨?” “朋友熟了,難免有意見不合的時候,不過,爭過,吵過,也就算了?!标惡鹫f,“我不知道楊乃武對我怎么樣,在我,我是不記他的怨的?!?/br> “你跟你們縣里的縣太爺呢?是不是三天兩頭里往來?” “劉大令一家大小,有病都是我看。當然,不過傷風咳嗽這些小毛病,如說要請醫生,未免過于鄭重其事,所以總是打發一個人來,請我去看一看?!?/br> “這樣說,你跟劉大令是通家之好?” 陳湖想一想答道:“也可以這樣說?!?/br> “每一趟去,是不是都跟劉大令見面?” “不一定。不過見的次數也不少?!?/br> “談些什么呢?” “無非時局之類?!标惡鹫f,“有時也談談民生疾苦?!?/br> “那不就是談公事了嗎?” “這要怎么看?如說我干預地方公事,我不敢,劉大令也不會聽我的。不過縣官勤求民隱,像我們忝為衣冠中人,當然要為地方上說幾句公道話?!?/br> “此外呢?你有沒有訴訟之類的事,托過劉大令?” “有的?!标惡鸬煤芸?,“不多!大致都是受了冤枉的。知道劉大令還看得起我,特為來托。 論起來非親即故,情不可卻,只好替他們跑跑腿?!?/br> 這一路下來的供詞,無懈可擊。在剛毅亦無非只要了解他跟劉錫彤的關系,同時拿他的話跟沈彩泉的供詞相互印證,發覺他自己并不諱言跟劉錫彤的交情甚密,反倒是沈彩泉似乎有意要把他們說成泛泛之交。 其故安在?值得玩味。 不過,此時卻無暇去細想,翻一翻案卷繼續問道: “葛家第一次進狀子,報請相驗,你正在劉大令那里?” “是的?!?/br> “劉大令有沒有跟你談到這件案子?” “談到的?!标惡鹫f,“劉大令問我——” “慢點!”剛毅突然打斷他的話問,“劉大令是不是常常跟你談他接到的狀子?” 這突如其來的一問,是陳湖所不曾意料到的。一直很暢順的問答,第一次出現了頓挫。陳湖把他這句問話的用意想明白了,方始答說:“很難得?!?/br> “那么,何以這件案子問你呢?” “這要問劉大令?!标惡鹫f,“偶然之事未可深究?!?/br> “好!題外之話,不必深究?!眲傄愫苌畛恋卣f了這一句,回入本題,“當時劉大老爺怎么問你?” “劉大令說:一個豆腐店的幫伙,總不見得會有人謀他的財,怎么會生死不明?必是仇殺!我說,這姓葛的我認識,為人懦弱,從不敢跟人結怨的。劉大令就問我,那么是何原因呢?這時候,唉,”陳湖自怨自艾地嘆了口氣,“我不該多了句嘴,說,姓葛的死因,我不知道。會不會是他妻子替他惹的禍?劉大令問我:是怎么回事?我把葛畢氏平素的行為,略略說了些?!?/br> 這問到緊要地方,剛毅自不容他閃避,緊釘著問:“你說葛畢氏如何?” “葛畢氏艷名四播,人人皆知,并非我造她的謠言?!?/br> “我不問你是否造謠,只問你當時是怎么跟劉大令說的?” “我說了些葛畢氏的艷史?!?/br> “何謂艷史?” 高坐堂室的官兒,何能連“艷史”二字都不懂?無非是逼他細說,陳湖大感窘迫,結結巴巴地答道: “是,是葛畢氏不安于室的傳聞?!?/br> 剛毅卻真是絲毫不肯放松,立即又問:“如何不安于室?” “說她有外遇?!?/br> “外遇是誰呢?” “都,都,”陳湖被逼得不能不松口,“都說是楊乃武!” 話一出口,不知是自己感到事態嚴重,還是逼問太兇,受了刺激,陳湖突然咳嗽不止,接著吐出一口血來。見此光景,不便再問,趕緊將陳湖送回監獄。剛毅又請了典獄的提牢廳主事來,鄭重囑托,說陳湖是個關系極重的人犯,務必為他延請名醫診治,特加照護。 到了第二天,翁曾桂與林拱樞到部,跟剛毅見面,問起前一天的審問經過,也看了沈彩泉與陳湖的供詞,都覺得其中的漏洞很多,而且也同意剛毅的看法,陳湖是本案很重要的一個關鍵人物,全案的真相,說不定從他身上追索,便可大白。 “陳湖的供詞雖不完全,不過,大致已可以想象得到,劉大令本來不知道與楊乃武有關,而是陳湖首先提出來的。陳、劉二人都跟楊乃武不睦,為了修怨,把這件案子架弄在他身上?!绷止皹姓f,“照這樣看,恐怕非請劉大令到案有所說明不可了!” “也可能是心有成見,以楊乃武平日的聲名,必定是主謀。胸有所蔽,就不知道自己一直是往錯的路子上走,說起來,也是其情可憫?!?/br> 對于翁曾桂的恕詞,剛毅并不同意,“不然!”他說,“沈彩泉一切以主人的意旨為意旨。如果不是為了報復或者索賄,僅僅是有成見,沈彩泉會提醒主人。此人腦筋很清楚,而且也能左右劉大令。我想,在他身上好好追追,等一切都弄明白了,再找劉大令來對質,大概以一訊而服?!?/br> “對質?”翁曾桂說,“恐怕不行吧!” “為何不行?” “身份不侔?!蔽淘鹫f,“兩造對質,不是原被告,就都是被告,劉大令恐怕會有話說?!?/br> “如果他不肯就范,”剛毅說道,“那就只有一個辦法,請堂官出奏,拿他革職歸案?!?/br> “這是認定他有罪,須有站得住的證據?!?/br> “當然有——” “子良,”林拱樞怕他跟翁曾桂發生爭執,趕緊攔在前面,“我贊成你的辦法,先盡量在沈彩泉、陳湖身上追,將案情徹底弄明白,劉某瀆職的證據,自然會出現。只要有了足夠的證據,怎么辦都可以。此刻也似乎先不必研究出奏這一節。以為如何?” “好!就照此宗旨去做,先把劉某擱在一邊再說?!眲傄憬又愿乐堤玫牟钜?,“請提牢廳的老爺來?!?/br> 提牢廳的主事一共兩名,一滿一漢,聽得浙江司有公事,不敢怠慢,雙雙應邀而至。原來六部分曹辦事,編制不同,吏、禮、兵、工四部,皆以職掌分司;唯有戶部與刑部,以地域區分,大致一省一司,除掌管本省的錢漕或刑名以外,各司皆有所謂“帶管事項”。戶部廣東司,刑部貴州司,帶管部員到部分司,及平時點派差使等事,號稱為“首領司”,最為神氣。 “首領司”之外有“大司”。大司之為大,不一定是由于管大省的緣故,“帶管”之事繁重,亦為大司。在戶部,山東司管鹽課,云南司管漕糧,廣西司管錢法,貴州司管關稅,利藪所在,稱“四大司”。 這是洪楊以前的話。 咸豐年間,東南糜爛,漕運停廢;鼓鑄制錢則歷來都靠云南運銅到京,此時亦因烽火遍地,關河阻梗無法供應;至于關稅收入,倒是比軍興以前增加了幾十倍,但來自??谛略O的“洋關”,歸恭親王所掌的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經管,戶部無法過問。因此,滇、桂、黔之司都降為小司。比較之下,陜西司兼轄甘肅及新疆,管理宗室與京官文武俸祿,京中各衙門經費,以及各路茶引;福建司兼管不管長毛sao擾、完整無缺的順天府與直隸省的錢糧,算是任重事繁,油水較足,與山東司并稱為“三大司”。同治三年,洪楊既平,南漕北通,云南司勃然復起,于是“四大司”之名復見。戶部提到“山陜云?!?,都不免另眼相看。 在刑部,各司職掌不比戶部的變遷那么大。浙江司一直是大司,因為它的帶管事項中,正有“本部” ——刑部官吏犯罪,歸浙江司審問,尤其是“監斃人犯”需經浙江司審核匯報,等于是提牢廳的頂頭上司。 “不怕官,只怕管”,所以提牢廳的主事,對于浙江司的司官,是不能不買賬的。而況,雖同為司官,品級上有差別,翁曾桂、林拱樞是郎中,正五品;剛毅是員外郎,從五品;主事是正六品,而提牢廳主事又一向由額外人員中補授,地位更低一等,所以見了剛毅,格外謙恭。 “楊乃武一案,在押的余杭縣陳湖,病情怎么樣?” “不太好?!碧崂螐d主事之一的郭長清說,“良翁吩咐,請名醫,用好藥,無不照辦。無奈這個陳湖是本源病,一時難望有起色?!?/br> “那不急人嗎?”剛毅皺著眉說,“關鍵都在他身上,如果他不能過堂,案子就要停下來,誤了欽限,麻煩很多?!?/br> “是的,”郭長清緊閉著嘴,思索了一會兒,方又開口,“良翁預備哪一天提堂?” “隨時要提!”剛毅答說,“不過提上堂來,他沒有精神答供,也是枉然?!?/br> “這是不言可知的事。良翁且先不必提這一層,只說要過幾堂?” “至少還要過兩堂。一堂細問,一堂對質?!?/br> “那是很耗精神的事!” 略略相談,郭長清便已完全了解剛毅的意思,希望陳湖能夠早日提審,不但提審,還希望陳湖有足夠的精神,能夠答供。這件事不容易辦到,但如辦到了,論公,公事很漂亮;論私,放了交情在那里,以后遇事關照,得益匪淺,所以他決定要大大地出一番力。 “請問良翁,三天之后提審,如何?” 這話使得剛毅驚奇,“三天行嗎?”他說,“我總以為要十天半個月才能提堂?!?/br> “良翁的吩咐,不敢不盡心盡力。希望三天之后,能夠提堂,真的不行,我再來通知良翁改期?!惫L清說,“萬一效勞不周,要請良翁多多包涵?!?/br> “好說,好說!承情之至?!?/br> 辭出浙江司,郭長清隨即換上便衣,到太醫院去訪他的一個好朋友。此人姓刀,是個吏目,在太醫院已經三十年了,耳濡目染,亦明醫道,肚子里裝了許多診治疑難雜癥的故事。而且他跟御醫盡皆熟識,可以請教。郭長清所以敢在剛毅面前,大包大攬,一口應承,就因為有這個朋友可恃之故。 找著了刀吏目,邀到“大酒缸”去歡敘。兩杯蓮花白下肚,郭長清道明來意,又說:“老大哥,這件事你無論如何得幫兄弟一個忙!我已經答應人家了,三天以后提堂,你可別讓我丟臉?!?/br> “那還用說,怎么樣也得給你想法子?!钡独裟繂?,“病人是怎么個樣兒,能不能起床?” “勉強可以?!惫L清將陳湖的病況,細細講了一遍。 “病是很重了!不過,這種本源病,時好時壞,也沒有準兒?!钡独裟亢戎瞥烈髁撕靡粫赫f,“法子是有,不過有點缺德?!?/br> “怎么樣呢?” “拿他的精神吊一吊?!钡独裟空f,“像這種病,本該靜養,培元固本,真所謂‘病去如抽絲’,三年五載,才有功效可見。如今拿他的精神吊起來,一過了那個勁頭兒,更加壞!這好有一比,就仿佛這壺里,還有小半壺酒,慢慢兒喝,也能消磨老半天;一下子喝干了,就得撒手走路了!” “那不管他!”郭長清說,“他這個病,在監獄里反正是好不了啦!” “既然這么說,我替你去找藥?!?/br> “找什么藥?” “這會兒還說不上來,我得去問人?!钡独裟空f,“想當年,咸豐爺在熱河的時候,也是癆病,每天那么多公事,到晚來還要找妃子陪著睡,三天兩頭還要聽個戲什么的,那得多少精力來應付?不照樣也拖了年把才駕崩?” “那,是用什么東西來吊精神呢?”郭長清說,“聽說咸豐爺常喝鹿血?!?/br> “不錯!不過,那是其中的一樣,還有許多藥?!钡独裟啃Φ?,“說實話,那個方子我不大清楚,就有那個方子,也不能告訴你?!?/br> “是,是!”郭長清明白,御醫就憑幾張“大內秘方”混世,當然不肯輕易傳授于人。 “我只能告訴你,”刀吏目又說,“方子里頭有幾味很貴重,而且很難找的藥?!?/br> 為何“只告訴”這兩句話呢?郭長清立即想到,交情是交情,買賣是買賣。俗語道得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太醫院當差的,平時就仗著替寶貴人家泡藥酒、熬膏滋藥,找些外快。如今給陳湖服的這服藥,不但貴重,而且難找,當然不比午時茶、萬應錠這類,可以白送。 不僅不能白送,看樣子,還不是三五兩銀子的事。這筆錢從何而出?不能跟犯人要,更不能跟剛毅算,出于私囊,卻又難舍。至于向公家報銷,且不說從來沒有這個規矩,公家也未見得有地方可以出賬——六部號稱“富貴威武貧賤”:吏貴、戶富、刑威、兵武、禮貧、工賤,刑部占個“威”字,其實與禮部一樣是個窮衙門,能花幾十兩銀子替犯人買一服藥服? 這樣沉吟著,不免有為難的神色。刀吏目知道他心里所想的是什么,想替他開條路,便即問道:“那剛子良在部里是紅人?” “剛紅起來?!惫L清答說,“聽說快要派秋審處了?!?/br> 刀吏目也知道,派充刑部秋審處的總辦、會辦的差使,都是司員里的尖兒、腦兒,手cao生死大權,筆尖兒的出入關系極大。既是這樣一個人就好辦了。 “好吧!我放個交情給他,送他一服藥!” 這下倒提醒了郭長清,略想一想答說:“老刀,我知道你很夠朋友,不過你要跟人去討方子、討藥,人家不認識我們這面,憑什么放交情?如果你賠了精神還要貼錢,顯得我這個朋友太不夠味了!我看這樣,你們太醫院能夠救人,我們刑部也能救人。你去找件案子,我幫你從中說合,說成了,好處全歸你。最好是浙江司該管的,更為省事?!?/br> 刀吏目一聽大喜,“好處亦不能全歸我?!彼f,“不過,要找浙江司該管的案子,可不大容易?!?/br> “怎么不大容易?你以為浙江司只管浙江的事?不止,不止!浙江司是大司,管的事多?!惫L清停了一下說,“我只說兩件事,第一,本部的書辦,歸浙江司管;第二,南城御史問案,歸浙江司管?!?/br> “原來南城的都老爺問案,歸浙江司管!”刀吏目失聲說道,“可這巧了!正有件案子在南城御史手里?!?/br> 原來京師地面上的刑訟之事,與各州縣完全不同。各州縣是知州、知縣兼理刑名,而京師由巡城御史“平其獄訟,詰其jian慝,弭其盜竊”。京師地面,五城十坊,巡城御史分東、西、南、北、中五位。例定“杖罪以下,自行完結;徒罪以上,送部按擬”,這“按擬”之權就在浙江司。 “老刀,你說我聽聽?!惫L清問道,“不是人命盜竊案子吧?” “不是!不是!是家務。不過,”刀吏目笑笑,“是樁jian情案子,談起來很有趣?!?/br> “那,”郭長清提起酒壺揚一揚,大嗓子喊道:“伙計,再來兩壺!” “有兩家結親,男家姓張,女家姓朱。新郎官身子很弱,朱家的小姐很不愿意,可是沒有法子,因為……” 因為朱家受過張家恩惠,結這一門親,朱家原有報德的意思,何可反悔?所以盡管朱小姐日夕以淚洗面,而做父親的責以大義,做母親的苦苦相勸,始終不肯向男家提出退婚的要求。 及至迎娶日近,而新郎官病倒在床,女家要求展期,而男家不允,認為花轎進門,可以“沖喜”,同時對于朱小姐嫌新郎體弱之事,亦微有所聞,所以掩飾了新郎的病勢,對外揚言,不是怎么了不起的病,到了佳期,自能痊愈。哪知事與愿違,佳期越近,病勢越重,竟至不能起床成禮。 “張家做的糧食生意,很大的買賣,獨生子娶親,又是沖喜,當然鋪張揚厲,大散帖子,光是通州,就把‘倉戶’都請到了,喝喜酒還有從關外趕來的。如說新郎不能起床行禮,喜事辦不成,這笑話可大了。 因此,張掌柜想了一計,拿新郎官的妹子,扮作新郎,代兄成婚,送入洞房。到了半夜里,出了大笑話了!” 講到這里,刀吏目慢條斯理端杯在手,不往下說。郭長清正聽得入味,便即催他:“老刀,老刀!出了什么大笑話?你快說??!別賣關子?!?/br> “不是我賣關子。我得想想,怎么說,才能讓你聽得明白?!钡独裟肯肓讼胝f,“這樣,從洞房說起吧?!?/br> 到得夜靜更深,張小姐有點犯嘀咕,因為代兄成禮,瞞著女家。而在洞房中,照例得新郎先開口,若一開口是女人的聲音,豈不嚇壞了新嫂子?只有到得床上,在枕邊私語,說明不得已的苦衷,求取新嫂子的諒解。于是只好默不作聲,希望新娘子先上床。 “世間哪有個新娘子不等新郎官三催四請,就自己卸了妝,寬衣上床的道理?張家小姐這不是癡心妄想?嗨!”刀吏目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腿,“天底下就有那種怪事。新娘子居然就匆匆卸下頭面,脫下鳳冠霞帔,臉都不洗,一頭鉆到被窩里去了!” “這不很好嗎?” “是??!”刀吏目說,“張小姐瞧在眼里,雖有些納悶,不過到底是解消了一大難題,所以也就一言不發,解衣上床,一頭睡下去。聽得新娘子的鼻息很重,心里還在想,新娘子的呼吸,怎么像個爺們兒,倒要仔細看看,不要長得又粗又蠢吧?等把腦袋從枕頭上抬起來,那么一瞧,可就差點喊出聲來了!” “怎么回事?” “你道她瞧見的是什么?”刀吏目仰起脖子,摸著喉頭說,“是個喉結!” “怎么?”郭長清一雙眼瞪得很大,“是個男的?” 張小姐自是大驚失色,但心驚而不亂。想到好些賀客還在作長夜之飲,就是洞房外面,也有些至親在窺探動靜,如果一喊將起來,不僅是個絕大的笑話,也是件絕大的丑聞。所以只低聲厲喝:“你是誰?怎么假扮我新嫂子?” “我是沒奈何。我是我jiejie——” “你jiejie是誰?”張小姐打斷話問。 “自然是你的新嫂子?!?/br> 聽得這一句,張小姐放了一半心?!澳憬惺裁疵??”她問,“為什么替你jiejie出嫁?” “我叫金哥。我是男人,怎么能代我jiejie出嫁?” 想想不錯,只有妹代姐嫁,弟弟何能代替?張小姐自己也覺得好笑了。 “那么,是怎么回事呢?”張小姐虎起臉說,“你可不許說一句假話,不然,拿你送到衙門里一頓板子打得你死去活來?!?/br> “我為什么要說假話?我原是不肯的?!苯鸶缥卣f,“你家花轎到門了,我jiejie不肯嫁到你家來。她把她自己鎖在套房里,手里拿一把雪亮的剪刀,跟我娘說,誰要把門打開了闖進去,她就一剪刀把自己扎死。我爹急得要上吊。也不知誰出了個餿主意,說金哥跟他jiejie模樣兒差不多,把辮子梳成發髻,戴上頭面,也混充得過去?!?/br> 趁金哥停下來喘息的空隙,張小姐緊釘著問:“你就昏天黑地混充來了?” “哪里!我不肯。我娘好說歹說,就差點跟我下跪了。你說,到底是父母,有難能不救嗎?”金哥突然問道,“你又怎么變了女的呢?” “你別管!”張小姐不講理地說,“我只問你,莫非你就能一輩子混充你jiejie?” “當然不是?!苯鸶绱鹫f,“我娘跟我說,等上了床,別等事情拆穿,先跟我姐夫賠不是。只為場面繃在那兒,不能不想個救急的法子先搪一搪。我父母再勸我jiejie,好歹要讓她做張家的兒媳婦的?!?/br> “那么,你怎么等事情拆穿了才說?前言不搭后語,可知是撒謊!” “我沒有!我沒有撒謊?!苯鸶绱鹫f,“這話我說不出口?!?/br> “為什么?” “問你自己??!你又不是我姐夫?!?/br> “噢,原來你早就看出來了!”張小姐問,“你是打哪兒看出來的?” “好些地方是漏洞。你看,”金哥伸手去摸她的耳垂,“你穿著針眼,有爺兒們打算戴耳環的嗎?” “咄!”張小姐色變,“你可別存著混賬心思,動手動腳的!” “噢,對不起,對不起!jiejie!”金哥滿臉惶恐,“我不是故意的。jiejie,你別生氣!” “誰是你jiejie?你jiejie在家尋死覓活呢!”張小姐停了下來,覺得她跟她家遭遇了極大的麻煩。 看到金哥漲得滿臉通紅,那種像孩子做錯了事為大人責備似的惶恐神態,使得張小姐大為不忍,臉上不由得就浮起了一臉的憐慰歉疚。 可是聲音卻仍舊是裝作生氣的樣子,“說??!”她催促著。 “我看到jiejie耳朵上有針眼,再看jiejie的——”金哥把話咽住了。 “又是什么毛???話說半句!” “看jiejie穿鞋子走路的樣子,跟別人不同,猜想是一雙小腳??偠灾?,處處都顯得jiejie是女扮男裝?!?/br> “瞎說!”張小姐不服氣,“你是說我裝得不像?別人看不出來,就你看得出來?莫非那么多客人的眼力,都不如你?” “那是因為,”金哥吃力地答說,“因為別人沒有我跟jiejie那么親近?!?/br> “誰跟你親近?”張小姐又犯小心眼了,將身子往外挪一挪,拉遠了跟金哥的距離,“你說下去?!?/br> “我看jiejie這樣子,心里就在想,是走到一條道兒上來了——” “你說什么?”張小姐重新靠近,因為距離拉遠聽不清楚,卻又不便讓他提高聲音,只好自己湊上前去。 “我是說,咱們倆走到一條道兒上來了!我是替我jiejie扮新娘子;你是替我姐夫扮新郎官。家里教我的話,是要跟姐夫說的;如今換了jiejie,我就不知道該怎么說了!” “那要什么緊!你就當我是真的新郎官,有話原樣兒照說就是?!?/br> “好!我就原樣兒照說?!苯鸶缦肓艘幌抡f,“姐夫,我叫金哥,我是我jiejie的弟弟。只為我jiejie心思擰了,不肯上轎,事由兒逼在那里,沒法子,只好讓我扮一回新娘子來跟你沖喜。姐夫,你千萬別生氣,我jiejie不肯上轎,倒不是為別的,為的是姐夫的身子該當保養??梢姷梦襧iejie心里,把姐夫你看得多么重! 如今沒有別的,只請姐夫體諒我jiejie的苦心,忍耐一時,多多保重?!?/br> “你這叫什么話呀!我聽不懂。為什么新郎官的身子該當保養,新娘子就不能上轎嫁過來?” 這道理,守禮謹嚴的處子想不明白,在金哥也是一知半解,老實答說:“我也不大懂,就像jiejie一樣,拿這話問我娘,我娘說:‘你別多問,你只要照這么說,你姐夫心里自然明白?!?/br> 張小姐愈覺玄虛,但已相信金哥不是假話,不妨暫且丟開,靜靜想了一下,提出最主要的一個疑問:“你替你jiejie裝新娘子,能裝一輩子嗎?” “那怎么行?就行,我也不干!”金哥答說,“我爹娘還在勸我jiejie,無論如何要勸她回心轉意。然后到了回門那一天,再把真的新娘子掉回來?!?/br> “法子倒不錯??捎幸粚?,三朝才回門,明天見禮怎么辦?” “這就得改一改了。我娘說,回門,甚至‘住對月’以后再見禮,也作興的?!?/br> “回門”是天下通行的風俗,京中謂之“姑爺認門”,不限于三朝,過個四天或者六天,都可以;但“廟見”可在回門以后,與親族長幼見禮,則必得在三朝以內,不然,男家豈非又得辦第二次喜筵請至親? 至于照京中特有的習俗,嫁后一月歸寧,在娘家“住對月”,縱非真個住滿一個月,至少亦得十來天,那時再跟親族正式見禮,更是情理所不許的事。 難題來了!其實難題又何止明日見禮一事?張小姐覺得事態嚴重,頓如芒刺在背,非起身不可。 “jiejie,jiejie!”金哥有些著慌了,拉著她的衣領問,“你要干什么?” “我得去告訴我娘!”張小姐說,“你放手!” 金哥也坐了起來。紅羅帳里,有梳妝臺那對燁燁花燭的光暈透進來,張小姐見他頭梳寶髻,涂脂抹粉,身上穿一件粉紅綢子的小棉襖;而雙手按著膝蓋,兩肘外撐,那種大馬金刀的樣子,卻完全是爺兒們的坐相,覺得滑稽,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笑什么?我哪里不對?” “全不對,哪一樣都不對,若要見禮,處處露馬腳?!睆埿〗阏f,“你先沉住氣,睡在床上別動,我去告訴了我娘再說?!?/br> 金哥吸一口氣,心事如麻?!癹iejie,”他心虛地說,“二大爺脾氣大,不會叫人揍我一頓吧?” 張小姐“撲哧”一聲又笑了!“哪里會有這種事?”她說,“從來也沒聽說過,哪家老爺子把個當天剛進門的‘兒媳婦’就揍一頓的!” 金哥口中的“二大爺”就是張掌柜。聽女兒說完經過,雖不至于將新娶來的“兒媳婦”揍一頓,可是氣卻生得不小。 “這姓李的老小子,可真混賬??!弄個‘帶把兒’的小子,混充閨女——” “別嚷嚷!”張太太趕緊攔住,“什么‘帶把兒’不‘帶把兒’的,多難聽!” “多難聽!哼,你倒不說多難看!出這種荒乎其唐的大笑話,我的臉,給丟完了?!睆堈乒裢蝗幌肫?,“二妞,你,你讓那小子給……”他結結巴巴地,不知說些什么。 二妞——張小姐卻明白了,將臉一沉,“爹!”她很不高興地,“你在說什么呀!” 張太太也明白了,“你別胡猜!那是決不會有的事?!彼f,“金哥是挺老實的孩子?!?/br> “人家可是規規矩矩的人!”二妞接口又補了一句。 “那好!不過,”張掌柜皺著眉沉思,臉上的懊惱之色,越來越濃,最后頓一頓腳說,“嗐!反正這件事兒沒法兒了啦!除了打官司,沒有別的?!?/br> “干嗎打官司呀?”張太太也著急了,“慢慢兒想法子?!?/br> “慢慢兒想法子?天都快亮了?!?/br> “爹!”二妞忍不住說,“你別老吵架行不行?” 二妞長得很美,而且極其能干,張掌柜最服她,所以壓一壓怒氣答說:“好吧!你們想法子?!?/br> “第一,見禮是只好壓一壓了——” “那怎么行?”張掌柜又吼了起來。 “爹!”二妞有點生氣了,“你到底容不容人說話?” “我怎么不容?你想,哪里都是三朝見禮,唯獨我家娶兒媳婦例外,且不說傳出笑話,也不吉利?!?/br> “這些話都不去說它了。爹的意思是新娘子是假冒的,走不出去,不能見禮都是人家的錯??墒?,爹,你倒再想一想,見禮是‘雙拜’,哥哥不能起床,莫非我再冒充新郎官,替哥哥去見禮?” “是??!”張太太幫腔,“也不能全怪人家?!?/br> “依我說,這策倒是救了我家一場困窘?!倍ぞo接著說,“如說新郎官一時沒法兒‘雙拜’,不能起床,將這一節蓋過去。至于留到將來見禮,也不是什么為難的事;等哥哥好了,新嫂子過來了,再大大地請一次客,不就結了嗎?” 張掌柜的氣平了些,“不過,”他說,“女家這樣子搪塞,其情實在可惡。而且,新娘子不肯到我家來,莫非是看得他女婿就——”他將“不會好了”這半句話,硬咽了回去,因為不吉利。 “爹,這可別冤枉人家,新嫂子不肯上轎,為的是哥哥的身子該當保養?!?/br> “這話從何說起?” “是金哥說的。我問他,這話什么意思?他說,他也不明白,又說——” “好了,好了,別說了!你不懂,我跟你爹懂?!睆執珜⒄煞蚶揭贿?,悄悄說道:“看起來,朱家的女兒,脾氣雖剛一點兒,倒是很懂事,很有決斷。大寶這個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