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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我們錢家爺爺手里傳下來的,幾十年的老店,要搬,談何容易?!?/br> 遷既不可,住又難安,錢姚氏聲淚俱下地追述錢坦生前所遭遇的困境,但不曾提到楊家用人情軟逼的情形,這當然有著回護的意味在內,但并不影響案情,問官已經可以毫無疑義地判斷:錢坦是在劉錫彤授意,陳湖與沈彩泉架弄之下,作了子虛烏有的偽證,坐實了楊乃武與小白菜為求免除刑罰之苦而自誣的偽供,變成不易推翻的“鐵案”。 聽罷司官的陳述,桑春榮問道:“葛品蓮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唯一的疑問,就在這里?!蔽淘鸫鹫f,“賣砒之說,既是無中生有,看起來是病死的?!?/br> “病死又有什么佐證?什么???得病的經過如何?醫生如何診斷?語焉不詳,何以復奏?” “是!”翁曾桂看一看林拱樞與剛毅,從眼色中又一次征得了同意,方始答說,“司官已經商量過了,案子問到這里,無可再問。上諭指明‘須徹底根究’,所以只有請旨:第一,余杭縣應該到案;第二,尸棺應該提進京來復驗?!?/br> 話未說完,桑春榮已大為搖頭,“這樣子辦,太離奇了!”他說,“將來會搞得沒法收場!” 三人一聽這話,大為詫異。剛毅忍不住開口:“大人的意思,不大容易明白?!?/br> “你不明白?”桑春榮老氣橫秋地說,“將來要你坐上了我這個位子,就明白了!辦案不能任性胡鬧,你們說要余杭縣到案,將來是不是還要杭州府、浙江巡撫、學政也到案?案子不是余杭縣一個人定下來的,前后幾次審問,結果都是一樣,就都有責任,不能光傳余杭縣一個人到案?!?/br> 話倒也有些道理,可是剛毅年輕氣盛,而且身為旗人,自覺不必太遷就漢官,所以脫口相答:“果然有此必要,就讓杭州府、浙江巡撫、學政到案,亦無不可?!?/br> 這是公然頂撞,桑春榮勃然色變,但畢竟忍了下來,冷笑一聲答說:“像這樣的情形,倒還沒有聽說過。這要請旨!你想,上頭會不顧體統嗎?” 剛毅還想爭辯,林拱樞搶在前面說道:“讓余杭縣到案,也是為了作證。其實也不光是余杭縣,主要的是要傳他的門丁沈彩泉,跟余杭縣的生員陳湖,到案訊問指使錢坦承認賣砒的情形。這一層情節,只有劉錫彤一個人該負責;自知府以上,并無責任可言,亦就談不到應該到案不到案了!” 這番辨析,針對桑春榮的話而來,理由充足,不易駁倒。桑春榮便略而不談,只說:“刑部提尸棺到京復驗,可有前例?” “這要查!”翁曾桂答說。 “那就先查清楚了,若無前例可援,根本不必考慮。你們要知道,惡例不可開,一開了這個例,后人受累無窮。切記!切記!” 一頓官腔,將承審的司官打了回去。剛毅憤憤不平,當天就到檔房里去查案,希望找出可援之例。 刑部檔案歸書辦管理,司官無從查起,如果要想知道某案的處理經過,或者某案某項處理辦法,過去有無成例,須向書辦查詢??涂蜌鈿獯蚪坏?,書辦亦不致刁難;倘或擺出司官架子,書辦回一句:“沒有這樣的案子!”或者故意胡說一起,往往無奈其何。至于直接到檔房查案,更犯大忌,到頭來一定自討沒趣。 剛毅的性情,約略如其名字,自負熟諳律例,平時對書辦的詞色頗為嚴峻。這天走到檔房,開口便說: “你把嘉慶戊辰年,江寧候補知縣李毓昌到山陽令查案被謀殺的全案,調出來我看!” “嘉慶戊辰年?”書辦扳著手指算了一下,“快七十年了!哪里去找?” “有年份,有地方,有案由,怎么會找不到?” “不錯!不會找不到,不過一下子找不到?!?/br> “那得多少時候?” “剛老爺,你倒想想看,天下十八省,一年有多少案子報部?一年一年積下來,一件一件檢起來,起碼也得一年半載才有下落?!?/br> “瞎說八道!”剛毅厲聲喝道,“別位老爺聽你們擺布,我可不吃你們那一套,你把門開開,我自己找?!?/br> “那再好都沒有?!睍k前倨而后恭,“剛老爺請你費神,自己來找!” 剛毅心中得意,此輩敬酒不吃吃罰酒,不必跟他們客氣。這樣一面想,一面跟著書辦到了貯存案卷的檔庫,開鎖推門,一股霉爛氣味,撲鼻而至。屏氣往里看去,一排一排的木架,高接天花板;地下灰塵積得極厚,一踩上去,好深的一個靴子印。 “哪一架是嘉慶戊辰年的?” “頂里面?!?/br> 其時七月天氣,秋老虎正厲害,剛毅走進這門窗緊閉、灰塵彌漫的檔庫,汗下如雨,濕透了小褂子,心里倒有些懊惱,不該自討苦吃。但既來之,則安之,唯有硬著頭皮往里走。 “戊辰是嘉慶十三年?!睍k指著一個架子說,“嘉慶十一年到十五年的檔案都在這里。剛老爺,你要找哪一省的?” “兩江的?!?/br> “兩江的在頂上?!?/br> 語聲甫落,書辦已用一枚長竹竿往架子頂層上伸過去。一搭一拉,砰然大響,一大包檔案掉了下來,寸許厚的灰塵,飛成一道濃密的煙幕。那書辦是有防備的,很快地閃在另一個架子后面。剛毅卻搞慘了,滿頭滿臉的灰,沾住汗水,成了一個泥人。 這個啞巴虧吃得不小。剛毅忍氣吞聲,知難而退。到底是說了許多好話,才由書辦找到他要找的一套檔案,那已是三天以后的事了。 又花了幾乎三天的工夫,剛毅才將這件案子的首尾曲折弄清楚。事起于嘉慶十三年,因為運河失修,堤防崩壞,淮陽發生大水災,朝廷特撥巨款辦賑。事后有人密告淮安府山陽縣知縣王伸漢侵冒賑款,兩江總督鐵保便派了一名委員下去密查。 這名委員是個候補知縣,名叫李毓昌,山東即墨人。奉到委札,隨帶三名仆人到了淮安,不受當地招待,借住在寺院中。依照賑戶名冊,遍歷各鄉,逐戶訪問,查出許多弊端,或者浮開賑戶,或者以少報多,貪污的情節相當嚴重。 山陽縣的知縣王伸漢,見此光景,大起恐慌。他有個聽差叫包祥,李毓昌有個聽差叫李祥,兩祥是好朋友,所以王伸漢通過包祥的關系,由李祥手中得到一本李毓昌筆記的抄本,上面細載查獲的種種弊端。 如果李毓昌據實復命,王伸漢立刻便有家破人亡的禍事。 于是王伸漢將李祥找了來,托他去探查口氣,如果李毓昌志在索賄,則進一步問一問,要幾何數目,方饜所欲?結果是等李祥剛一開口,李毓昌便峻然訓斥??陲L嚴緊,點水都潑不進去。 王伸漢得報大懼,以重金買通了李祥弒主。十一月初,李毓昌事畢回江寧,王伸漢為他置酒餞行,薄醉而歸,口渴要茶,發覺氣味有異,當然要追問緣故。事機敗露,李祥露出猙獰面目,與另一名同事馬連升,將那碗有毒的茶,硬灌入主人口中。 不消片刻,李毓昌一陣抽搐,七竅流血,仆地而死。李祥及馬連升,將他臉上的血跡擦干凈,合力舉起尸首,作成懸梁自盡的姿態,然后連夜趕到山陽縣去報案。 王伸漢心中有數,第二天一大早便帶人去相驗,隨即買了一口棺材,匆匆盛殮,暫寄原處,然后備了一角公文報到府里,說是檢驗結果,“委系自縊”;又說傳詢李毓昌仆人,都道主人時有厭世之語,作為解釋李毓昌無故自盡的原因。 過了十二天,李毓昌的一個叔叔李泰清到了山陽。他是應胞侄之約,特地來敘親情的。一到才知叔侄已是幽明異路,便去看王伸漢,詢問死狀。 “是上吊死的?!蓖跎鞚h答說,“我親自驗過,不錯!” “聽差呢?”李泰清問,“舍侄寫信告訴我,一共帶了三個聽差?!?/br> “那可不知道,大概都走散了吧!” 李泰清無奈,只有設法盤靈回鄉。王伸漢送了他一百兩銀子,又說,“死者已矣!入土為安?!眲袼诪槔钬共苍?。靈柩到了即墨,已在年底,當然不是安葬的時候,暫時寄存在城外。李家親友,都覺得死因可疑,但是誰也無從著手去探索真相。直到有一天李毓昌的遺孀收拾丈夫的遺物,才發現一條線索。 原來李毓昌生前所穿的一件深藍湖縐面子的羊皮袍,襟領之間,微顯異色,入水浣濯,水成紅色,再細嗅色異之處,是一股血腥味,足以證明衣服沾了血跡。于是李太太奔告李泰清,此人是個武秀才,做事很魯莽,但亦很有魄力,決定自己先開棺檢查。 開棺一看,尸首因為正值隆冬,而且時間不久,毫未腐爛,但臉上卻涂了石灰,胸前擺一面小銅鏡,還有一道朱書的符錄。 再細看時,指尖發青,身上心腹之間,亦然如此。剝去臉上的石灰,是一張可怖的青臉。這一下,便都明白了,李毓昌確是死于非命。臉涂石灰,并非為了遮掩異色,只因為石灰可以收燥,借以吸收七竅所流的血水。而銅鏡符錄,無疑地是一種鎮厭,以防冤魂化為厲鬼,去向兇手索命報仇。 然則兇手是誰呢?李泰清唯有告到當官,請求昭雪。于是山東巡撫古綸,行文兩江總督衙門,而王伸漢已經得到消息,籌集了一大筆現款,從淮安府一直打點到江寧。又因為江蘇巡撫亦算本省長官,而全省錢谷雖分隸江寧、江蘇兩藩司,但全省刑名統歸江蘇臬司所管,所以蘇州的兩個大衙門,“燒香”亦要燒到。這一來,縱非傾家蕩產,而悖入悖出,在山陽縣貪冒賑款所得,亦花得差不多了。 如俗語所說的“火到豬頭爛,錢到公事辦”,李泰清的呈控,在江蘇只落得一個毫無結果。王伸漢自然無事,追緝惡仆,亦不過一紙具文而已。 于是李家決定京控。由李泰清以死者胞叔的身份作原告,在都察院進了一張狀子。此不比尋常命案,而是職官奉委查案而遇害,即使死者家屬不出面呈訴,地方大吏亦當自動查辦。如今江蘇方面竟是采取不了了之的態度,足見失職。所以上諭下來,一反交本省復審的常例,改派山東巡撫吉綸“提李毓昌尸棺,詳檢具奏,原告李泰清發交山東備質”。 王伸漢當然又要到濟南去打點??墒?,這一次不同了!開棺復檢之日,山東巡撫、藩司、臬司,盡皆到場。首府辦差,挑了最好的仵作下手。先用水銀洗刷尸首,已是遍體青黑,毒傷顯然;再剖解尸身,剔出骨骼,上籠蒸過,只見兩面肋骨與肩上兩塊鎖子骨,其黑如墨。李毓昌乃是被毒而死,確鑿無疑。 古綸奉到的上諭是,“詳檢具奏”,至此任務完成,只須復奏,至于審問是刑部的事。復奏到京,奉旨提全案人犯進京,交刑部審問,李毓昌的沉冤,終于得雪。案內人犯,定罪甚重:李祥,凌遲處死,并派刑部司官押解他到山東,在李毓昌的墳前,先上夾棍受活罪,然后處死,摘心致祭。包祥、馬連升及王伸漢斬決?;窗仓踺灠幼镏?,判了絞刑。兩江總督鐵保革職,充軍烏魯木齊。江蘇巡撫汪日章,以及江寧藩司、江蘇臬司亦都丟了紗帽。 可是看完全案,剛毅卻大為失望:他的記憶有一處失真,而失真的這一處,在他恰恰是頂要緊的一部分——李毓昌被毒一案,雖由部審,但未提棺到京,無例可援,如之奈何? 細細想去,雖無提棺到京的成例,但復檢一層,卻可比附陳詞,很有一番理由可論。于是跟翁曾桂與林拱樞去談,彼此意見相同,約齊了去見桑春榮。 陳述了案情,剛毅提出他的意見,“此案的真相大白,就因為開棺復檢之故?!彼麊?,“如今葛品蓮一案,死因既然不明,豈不是也要開棺復檢?” 桑春榮最近剛接到楊昌濬的一份禮,四色浙江的土產以外,另有“冰敬”,是有“財神”之稱的胡雪巖所開阜康錢莊的一張銀票,紋銀一千兩整??催@筆重禮面上,必得設法維持原案,所以聽完剛毅的話,大搖其頭,只說:“此一時也,彼一時也?!?/br> “何謂此一時,彼一時?”剛毅立即追問。 身為尚書,在司官咄咄逼人的氣勢之下,自覺難堪。如果沒有理由駁他,面子上下不去。這樣一急,倒急出一番話來,“你談的那件案子,時間是在冬天,為時不久,所以開棺詳檢,有點用處。這一案呢,歷時三年,尸體早腐,情形不同?!彼靡獾卣f,“此一時也,彼一時也,道理在此!” “尸體雖腐,骸骨猶在,不愁檢驗不出?!?/br> “這話也很有理,”桑春榮只好用強詞來奪他的理了,“如果檢驗不出結果呢?” “不會檢驗不出。果然中了毒,骨頭會發黑!” “不然,不然!”桑春榮定定神說,“那李毓昌,當時為惡仆強灌毒藥,即時七竅流血,倒地而亡,中毒極深,歷時未久,所以檢驗得出。照葛品蓮的死狀,如果中毒,毒亦不重;時久毒消,倘或檢驗不出一個結果,事情反倒僵了,所以如今還是嚴窮砒毒為是?!?/br> “就因為砒毒并無來歷——” “不,不!”桑春榮打斷他的話說,“藥店賣毒藥有罪,所以不肯承認。你還是要從正犯上去追究,譬如楊乃武跟葛畢氏的jian情,至今并未審出詳細情形。這一層,交代不過去?!?/br> “回大人的話,律無指jian明文?!?/br> “不是要你指jian!”桑春榮怫然不悅,“你倒去問問浙江的京官看,誰都知道楊乃武與葛畢氏明來暗往,并非一日。殺機往往起于jian情,你們從這一層上頭,仔細去審,一定可以審出一點什么來!” 見他這樣執持己見,翁曾桂料知其中必有緣故,再爭無益,便扯一扯剛毅的袖子,暗示他暫且歇手,另作道理。 剛毅性情褊急,偏不肯罷休,“大人,”他說,“要追究砒毒,有一個很重要的人,必得到案?!?/br> “噢,”桑春榮問,“誰???” “劉錫彤的門丁沈彩泉?!?/br> “此人有何關系?” 于是剛毅從厚厚幾大疊的楊、葛全案中,找出仵作沈祥的供詞,提高聲音,念了一遍,然后指出應傳沈彩泉到案的理由:“仵作驗得是煙毒,沈彩泉愣說是砒毒,在眾目睽睽之下,當場干預,發生爭執。大人做官四十多年,可見過這樣的怪事?” “你的意思是傳他來問,為什么干預公事?” “不是?!眲傄愦鹫f,“我要問他,憑什么說是砒毒,還有,愛仁堂店東,不肯承認賣砒毒,他軟哄硬逼人家承認,是為的什么?” 桑春榮心想,這件案子如果想要回護某一個人,確非易事,因為牽扯太多,從任何一條線索去追究,都可以拿原問官拉出來。這樣一個接一個牽連不斷,最后當然是歸結到楊昌濬身上。為今之計,辨不勝辨,不如暫且擱置為妙。 主意一定,換了副讓步的神態,“好!”他點點頭,“等我想一想。眼前還得你們三位費神,正本清源,拿楊乃武、葛畢氏的jian情審問清楚?!?/br> 有此結果,做司官的即不便再爭。三個人退下來又悄悄交換意見,大家的看法相似,桑春榮意在拖延,最好能就現有的范圍中結案,無奈這是辦不到的事。 偵訊的范圍必須擴大,是一致的結論。但所提出的做法各不相同,剛毅主張繼續力爭,不達目的不止; 林拱樞則以為硬爭不如堅持,結案是有限期的,到得拖無可拖,桑春榮就不能不尊重問官的意見。 “兩位的做法,都是正辦,不論哪一種做法,最后都可以做通。不過,曠日持久,未免吃力。如果看清楚此案發生阻力的癥結所在,因勢利導,對癥發藥,則事半而功倍,可以有最圓滿的結果?!?/br> “能有最圓滿的結果,自是求之不得?!绷止皹写鹫f,“想來成竹在胸,何不見示?!?/br> “此案的阻力,一是牽涉及于大員,本案一翻,楊制軍、胡學使,皆有未便;一是礙于劉大令是寶中堂的同年,本部堂官,亦有顧忌?!?/br> “是,是!癥結是了然了。請問,如何因勢利導,對癥發藥?” 翁曾桂覺得語言不便太顯豁,想了一會兒,含蓄地說:“自下而上辦不通,就只有自上而下了!” 林拱樞與剛毅都會意了,是設法從極峰下降一股壓力,迫使桑春榮就范。這個想法很好,“可是,” 林拱樞說,“做起來不容易?!?/br> “緩緩圖之,急亦無用?!?/br> 翁曾桂是真的成竹在胸,所以出此閑豫的語氣。林拱樞與剛毅,亦約略有所意會:他有個兩朝帝師,已調戶部侍郎的老叔翁同龢,是當朝的紅人,必有斡旋之力。 翁同龢到底是讀書人,是非之心是有的;何況此案是從他手里駁回浙江的,如今各種證據,在證明他駁得不錯,當然要盡力支持,才能實現初衷。 此外他還有一種隱憂,自平定洪楊以來,各省督撫的權柄日重一日,自己練兵、自己籌餉、自己用人,往往在一切都有成議以后,方始奏報朝廷,名為“請旨”,實同“報備”,逐漸形成割據之勢。而在朝中,皇帝只是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兩宮太后雖能德才相濟,到底深居禁中,昧于外勢,國政全靠軍機大臣撐持。 恭王固賢,又全靠文祥做幫手,才能勉強對付得了一班跋扈的督撫。不幸地,文祥久病,終于在這年五月間去世。朝廷痛失柱石,益覺孤立難支,長此以往,大權旁落,成為所謂“強枝弱干”的局面,絕非國家之福。因此,翁同龢覺得削減督撫的權柄,是件比什么都重要的大事。而楊乃武一案之所以不肯遷就楊昌濬,亦正是借題發揮,在暗中為朝廷爭權。 這番苦心,如果不為恭王了解,任令桑春榮內顧寶鋆的面子,外受楊昌濬的囑托,將一駁再駁,提京部審,鬧得轟轟烈烈的這件逆倫疑案,弄出個虎頭蛇尾的結局,不但成了個大損朝廷威信的笑柄,而且各督撫亦將因此而更輕視朝廷。這關系太大了! 為此,翁同龢一直想跟恭王談一談這件案子,卻苦于不得其便。因為恭王與寶鋆是密友,凡是翁同龢能見到恭王時,幾乎總有寶鋆在里,無法深談。這樣一直到了八月初,才有一個機會。 這天是恭王奉了兩宮太后之命,到皇帝讀書的毓慶宮來查問功課。這是常有的事,但每次都有寶鋆陪著,只有這一天是恭王一個人。在毓慶宮,師傅本月兩位,而夏同善奉旨派充順天鄉試主考,料理入闈,不在書房,這樣就更便于進言了。 時候也巧,恭王來時,正是功課將完之時。等皇帝回宮進膳,翁同龢便說:“王爺,就在這里便飯,如何?” “好??!”恭王欣然相許,并且吩咐侍衛,將兩宮太后照例賞賜的食物取來,一同享用。 恭王這頓午飯,一向很費工夫,因為,一則四更起身,五更上朝,到此時又餓又累,全靠從容享受一頓午飯,補充精力。再則,親王儀制尊貴,王府中很少接待賓客,內廷行走的人有事要見他,或者恭王要約見什么人談事,都是此時借杯酒相敘。翁同龢是深知這些情形的,所以入座以后,并不亟亟,只是陪著恭王把杯閑談。 談來談去,談到左宗棠與李鴻章,微有酒意的恭王嘆口氣說:“左季高西征,要多少多少餉,無法籌措,只有跟洋人舉債。舉債要擔保,李少荃又反對,聯絡沈幼丹一起密奏,變成跟朝廷為難。唉!不用他們不行,用了他們又不受節制!你道如何是好?” “是!”翁同龢乘機說道,“既然不用他們不行,就只有想法子加以節制?!?/br> “難!”恭王搖搖頭。 “不難!”翁同龢幾乎是應聲而答,針鋒相對的意味顯得格外重。 “噢,”恭王很虛心地問,“倒要請教!” “朝廷自有紀綱,紀綱一立,草偃風從??v有跋扈之臣,及時裁抑,他人自知警惕?!?/br> 這話也無非老生常談,了無異處。恭王便點點頭,不再問下去了。 見他是不以為然的模樣,翁同龢心知正論失于空泛,得舉實例,才能打動他的心。于是想了一下,故作驚人之語:“從來皇綱有失墜之虞時,必得殺大臣立威!” 果然,恭王大吃一驚,“殺誰?”他問,“殺大臣可是絕非兩宮所愿,而且時當承平,何由能殺大臣?” 看他已傾注了注意力,翁同龢便微微笑道:“不是真個要行誅戮,略師其意可耳!” “這倒可以?!惫鹾苡信d趣地問,“如何師法?叔平,你倒畫一條策看?!?/br> 翁同龢不即答言,舉杯相敬,對干了一杯,方始徐徐開口:“王爺,我先說段掌故你聽。高宗慧賢皇貴妃是漢軍旗,本姓高,這是王爺知道的?” “是??!慧賢皇貴妃的父兄,不就是高斌、高恒父子嗎?” “是!我要講的,正是高恒的故事——” 高恒是椒房貴戚,在乾隆初年,干過好些闊差使,乾隆二十二年任為兩淮鹽政,這是舉國第一個肥缺,高恒當了八年之久。乾隆三十三年,整頓兩淮鹽務,高恒在任內除照例的陋規以外,額外貪污至數百萬銀子之多,事發定罪,高宗朱筆親批“斬決”! 其時軍機領袖是孝賢皇后的胞兄傅恒,當時便為高恒求情:“高恒是高貴妃的胞兄,請皇上推恩,免他一死!” 高宗立即答說:“貴妃的兄弟犯法,應當免死;皇后的兄弟犯法,又當如何?” 一聽這話,傅恒渾身發抖,面無人色,終其一生,戰戰兢兢,勤慎當差。這就是高宗駕馭臣下的手段。 恭王聽完,默默無語,好久才說了句:“若能破除情面,紀綱自然可立?!?/br> “是!是!”翁同龢急忙接口,“王爺真是一針見血之論?!?/br> “但是,這也需有機會才行,總不能無緣無故把臉去撕破?!?/br> “機會多的是,眼前就有?!?/br> “噢!”恭王想了一下說,“我想不起有這樣的機會?!?/br> “楊乃武一案,就是機會!借楊石泉以儆督撫,是個好法子。無奈中間有關礙?!?/br> “什么關礙?” “就是情面?!蔽掏樥f,“此案須從余杭縣下手,而余杭縣劉某別有背景——” “啊,??!”恭王脫口插言,“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知道其中的障礙是一回事,肯不肯動手移去障礙,又是一回事。翁同龢想了一下問道:“王爺,還想知道些什么?” “案情?!惫踔徽f了這兩個字。 這便很難回答了。全案經過,頗為復雜,一時哪里講得完?只好再問一句:“莫非王爺對這件案子的始末,竟一無所聞?” “不是,你誤會了!”恭王答說,“我是指案情中最要緊的地方。楊乃武是不是負冤?” “是的?!?/br> “那么,那個什么小白菜,也是冤枉的啰?” “正是?!?/br> “這么說,她丈夫不是她毒死的?” “不是?!蔽掏樣终f,“照目前審問所得的口供來看,死者究竟是被毒而死,還是病死,都大成疑問?!?/br> 聽得這話,恭王很注意了,“然而,何以初驗、復審,都執定是中了砒毒?”他問。 “這就非問余杭縣劉大令不可了。不但要召劉大令到案,還得提尸棺到京,詳細復檢?!?/br> “噢!”恭王想了好一會兒,自言自語地說,“沒有!沒有看到刑部的奏折?!?/br> “關礙就在這里!刑部不能破除情面,所以至今還未復奏?!?/br> “這倒也不一定是情面上有關系,保全善類,朝廷責無旁貸。如果地方官平日奉公守法,偶爾有一兩件事處置不當,亦不宜過于苛責?!惫鯁柕?,“這余杭縣姓劉的官聲如何?” “那就不知道了!”翁同龢提醒他說,“軍機章京中,杭州人很多,王爺何不找他們問一問?” 恭王會意,余杭縣官聲不佳,只是翁同龢既非浙江人,又不曾親履其地,不便直說而已。因而點點頭想了一會兒,又問到楊乃武與小白菜。 “案中兩主犯,到底有jian情沒有?” “這,這恐怕不免。不過,那是另一回事,不能說他們有jian情,就認定有合謀毒殺本夫之事。聽訟如有此成見,天下將不知有幾許人含冤負屈!” “嗯,嗯!”恭王深以為然,對他自己這一問,作了解釋,“兩宮太后,垂簾聽政,而有婦人負此重謗奇冤,后世必以此推斷我輩跋扈弄權,以致以兩宮之尊亦竟不能庇護區區匹婦!所以,這一案,我一定要上奏請懿旨。如果小白菜果真清白,話就更容易說了?!?/br> “王爺能有這樣的看法,顧及千年萬世之名,實在令人欽佩?!蔽掏樏C然起敬地說。 “案情癥結,我全明白了。不是我跟寶佩蘅私交很好,替他辯白,平心而論,他并無故意偏袒同年的心,至于他人如何想法,非他所能負責。我再跟他提一提就是?!?/br> 光提沒有用,翁同龢心想,得要寶鋆親koujiao代桑春榮才好。這樣想著,便即問道:“王爺打算怎么跟寶中堂說?” 恭王反問:“你要我怎么說?” “請王爺關照寶中堂,能夠對桑公有所表示,不須有何顧忌?!?/br> “那還不如我來交代桑白齋?!惫醮鹫f,“寶佩蘅本來就未曾袒護劉某人,我那樣說,似乎有疑他之意,不大妥當?!?/br> “是,是!”翁同龢急忙答說,“若得王爺親koujiao代,當然更有力量了?!?/br> 對于恭王交代的話,在桑春榮看,就等于是上諭?!安槐仡櫦伞边@句話,包括的范圍很廣,除了寶鋆以外,楊昌濬與胡瑞瀾亦不在顧忌之列。桑春榮雖覺得人錢財,不能與人消災,自不免疚歉,但既是恭王的特飭,事出無奈,亦有一句話可以推托。這樣一想,內心也就釋然了。 于是他找了翁曾桂來問,案子審到如何程度?翁曾桂成竹在胸,不慌不忙地答說:“非提尸棺復檢,并傳劉錫彤、沈彩泉以及余杭縣生員陳湖到案訊問明白,不能結案?!?/br> “既非如此不可,只好奏聞請旨。不過,做事還是要留退步,該當怎么樣一個步驟,請你們好好商量,切忌冒失?!?/br> 翁曾桂與林、剛二人商量結果,決定采取兩個步驟:第一是咨行浙江巡撫,將陳湖列為被告,即行革去生員,監管解京;第二是奏請提驗——剛毅畢竟找到一件成例可援,措辭就更方便了。 奏折一上,立即便有了一道上諭:“刑部奏:承審浙江民婦葛畢氏毒斃本夫一案,援案請飭提驗一折,著楊昌濬將余杭縣知縣劉錫彤,即行解任。其門丁沈彩泉暨葛品蓮尸棺,派員一并押解送部。傳令劉錫彤跟同檢視,以成信讞?!?/br> 這道上諭,并未交內閣明發,由軍機處交兵部寄到浙江。讀畢“廷寄”,楊昌濬知道亂子鬧大了,心境十分沉重,同時也不知道應該如何應付,唯有找幕友來問計。 他的幕友,倒是謹飭識大體的人居多,都以為事到如今,唯有恪遵朝旨,謹慎將事。如今的責任是將劉錫彤等人及葛品蓮尸棺“押解送部”,須防別生枝節。案內人犯,可能會畏罪自殺;檢驗尸骨結果,是劉錫彤禍福所系,或者會異想天開,移花接木。倘或出了事,必不為清議所諒解,而朝廷亦必有處分,在這件官司上先輸了一招。 楊昌濬此時的氣概,已非昔比,也覺得凡事小心為妙。因此,特選了一個很能干也很靠得住的候補知縣袁來保為押解委員;另外又派一個姓吳的候補知縣去署理余杭知縣。劉錫彤解任聽勘的公事,就由袁來保與吳知縣帶到余杭,當面交付。 兩人輕騎簡從到了余杭縣,一直到縣衙門拜訪劉錫彤。等把公事交到他手里,劉錫彤顏色大變,袁來保少不得有番話安慰,說他只是暫時解任,而到京亦只是讓他親眼看著開棺檢驗,并非到案被訊,大可放心。 這個寬慰的說法,目的是要將劉錫彤穩住。署理的新知縣也很客氣,請他的家眷仍舊住在縣衙門里,自己另找公館。不過印把子得要立刻抓住,當天就接了事,放炮升堂將接印的紅布告貼了出去,隨即傳見刑房與禮房的書辦,交代兩件公事:第一件是提解葛品蓮的尸棺;第二件是看管陳湖。 葛品蓮的尸棺一直未曾下葬,提解之前,先要加封,四道蓋了余杭縣大印的封條,由袁來保監視著,滿漿實貼在棺身與棺蓋接縫之處,同時派定差役,輪班看守。這是從未有過的事,余杭縣立刻又轟動了,茶坊酒肆,無不以此為話題,雖然,此案的結果還不可知,但已是一片稱頌朝廷圣明之聲,大足以鼓舞人心了。 至于陳湖,由于還具有秀才身份,新知縣對他很客氣。而袁來保跟他亦不曾對面,所以他內心雖然惶恐,表面卻還能保持鎮靜,甚至為了表示自己與本案無涉,照常到他每天必至的春記茶館去喝茶。 “陳先生,”有人問他,“聽說劉知縣革職了?” “不是革職,是解任?!标惡鹫f,“解任者暫時不當縣官而已?!?/br> “為啥暫時不當呢?” “聽說要押解葛小大的棺材到京里去?!?/br> “莫非葛小大的棺材還要打開來驗?” “那就不知道了?!标惡唤浺獾丶恿艘痪?,“就打開來也驗不出啥來的?!?/br> “何以見得呢?” “三年多,皮rou都爛光了?!?/br> “可是骨還在??!” 陳湖知道自己失言了。驗毒本就重在驗骨,他不能說,時隔三年,中毒的痕跡必已消失。如果這樣說法,他人反問一句:你又不曾眼見,怎能斷定毒跡必已消失?那時無話可答,便顯得自己是明知葛小大非中砒毒而死。因此,他笑笑不答。 但對方卻不肯放過他,接著又問:“陳先生,都說愛仁堂的老板,本來不肯承認賣砒霜的,是你幫著劉知縣逼得他不能不承認??捎羞@話?” “哪里來的這話,跟我毫不相干。愛仁堂姓錢的,弟兄兩個,老大死了,老二還在,你們倒去問問他看!”說到這里,陳湖有些惱羞成怒了,狠狠將桌子一拍,大聲罵道,“你簡直胡說八道,混賬之極?!?/br> 就這時候,走來縣里一個差人,拍拍他的肩說:“老陳,到衙門里去一趟?!?/br> 這一下,不但陳湖,連旁邊的閑人都覺詫異??h里的差人,一向稱他“陳先生”或者“陳大爺”,至少也得叫一聲“陳秀才”,何以此刻管他叫“老陳”呢? 眾目睽睽之下,陳湖的感覺自然很窘迫,便將臉一沉,氣沖沖地說:“你是什么人,我不認識你!” 那差人也變了臉,似乎對陳湖的態度,頗感意外,一時不知如何應付的模樣。愣了一下,暴聲說道: “姓陳的,你神氣什么?從前你是秀才,現在不是了!知趣的,乖乖兒跟我走;如果不知趣,還以為是劉大老爺在‘馬上’那樣,縣衙門里隨你直進直出,你就錯了!走!” 陳湖一聽“從前你是秀才,現在不是了”這句話,頓時矮了半截——別人不明白,他心中有數,“一報還一報”,就像當年楊乃武那樣,自己的秀才身份必是已被革掉了。誠如所言,自己如果不知趣,一條鐵鏈子一抖,套在頭上,拉了就走,還不是白白吃個眼前虧? 念頭轉得很快,不待旁人想透那差人的話,他已自找臺階而下,“走就走!”他霍地站起,“我倒不相信,為什么現在我不是秀才?” 說罷,開步就走。那差人冷笑一聲,跟在他身后監視著。陳湖的步子很從容,為的是要向差人表示,他很坦然,并沒有開溜之意。這樣由大街折入冷巷,他才站住腳有話說。 “老哥,恕我眼拙,你貴姓?” “我亦姓陳?!?/br> “啊,啊,五百年前是一家,那就好說了?!标惡^表情,用商量的語氣說,“陳頭,我們商量件事,我先回家通知一聲,行不行?” “不行!上頭立等回話。你快走吧,問過三言兩語就放你回家,何必多跑一趟?!?/br> 這是騙他的話,而陳湖沒有不信的道理。到得縣衙門,先在班房落座。往日到此,不管書辦、捕快、皂隸見了他,多尊稱一聲“陳大爺”,敬煙倒茶,客氣得很;這時都渾似素昧平生,面無表情地望望然而去之,誰也不睬他。 見此光景,陳湖冷了半截,料知想打聽也打聽不出什么來,不必再討沒趣,只是默默地心里思索,新署任的知縣會問些什么,自己應該如何應付? 不一會兒,原差來喚:“跟我走!” 一直走到花廳,這是他極熟的地方,不過,昔為座上客,今成階下囚,一進花廳,便聽值堂的皂隸唱道:“見大老爺磕頭!” 這就證實了自己的秀才已被革,不然皂隸不會這樣說——秀才見縣官,只打躬不磕頭。公門中人,不能不知道這個規矩。 話雖如此,陳湖卻不肯就此承認,仍舊朝上作了一個揖,口中說道:“晚生陳湖,參見老公祖!” 新知縣人很平和,平靜地答說:“聽你的口吻,還以秀才自居。陳湖,你的秀才革掉了,公事已經到縣?!?/br> “噢,噢!”陳湖心亂如麻,明知該下跪見禮,但兩條腿木強萬分,就是彎不下去。 幸好,新知縣并未迫他行百姓見父母官的大禮,只問:“你的號叫竹山?” “是!不過,”陳湖恭說,“本縣還有兩個陳竹山?!?/br> “同名同姓的多得很。只要你是陳湖,號竹山就是了。你知道不知道,你為什么被革掉秀才?” “不知道?!?/br> “好!我讓你知道?!毙率鹬h喊道,“請袁大老爺!” 于是,袁來保被請了出來,坐在炕床上首的客位上。照例亦問一問陳湖的姓名年籍,然后告訴他說: “刑部有公事,你牽連在葛畢氏謀殺親夫一案之內。逼迫愛仁堂店東承認賣砒霜給楊乃武,情節確鑿無疑,所以革掉你的秀才,解到刑部,歸案審辦?!?/br> 聽得這一說,陳湖才知事態嚴重,頓時覺得頭上冒汗,“這一說,”他問,“我變了犯人?” “一點不錯!”袁來保轉臉對新署知縣說,“此人要費心寄押在貴縣?!?/br> “是,是!” “大老爺,冤枉!”陳湖極口喊道,“我不過是劉大老爺托我開導愛仁堂的老板,案情緣由,全然不知,若說其中有弊,應該是劉大老爺的責任?!?/br> “劉大老爺解任聽勘了?!?/br> “還有他的門丁沈彩泉呢?”陳湖問道。 這一質問,袁來保一時無話可答。因為談情節,論責任,沈彩泉比陳湖更重,陳湖是犯人,沈彩泉又何能不是?但刑部給浙江巡撫的咨文,只提陳湖,未提沈彩泉,袁來保并無權力將他亦當作犯人。不過,上諭中有“門丁沈彩泉暨葛品蓮尸棺,派員一并拘解送部”的話,袁來保認為沈彩泉雖無犯人之名,而在處置上,卻有犯人之實。 這樣一想,覺得倒是被陳湖提醒了,當即答說:“沈彩泉亦要拘解到京,并不能置身事外?!?/br> 陳湖再也沒有可抗議的了。他知道爭亦無用,袁來保并非問官,只是奉命拘解人犯,自己是否犯罪,唯有到刑部申辯。反正由余杭縣到京,這趟苦頭是吃定了。 收押了陳湖,袁來保又請新署知縣,派人看管沈彩泉。這件事很容易辦,不必傳沈彩泉,只交代刑房書辦,沈彩泉雖非犯人,但奉旨“押解送部”,所以不能不看管。倘有疏虞,不是尋常事故。責成刑房書辦,監督差役將沈彩泉禁制在班房中,日夜派人看守,防他畏罪自盡,亦要防他為人謀害滅口。 所謂“為人謀害滅口”的這個“人”,當然是指劉錫彤而言,因為沈彩泉是此案的關鍵人物,砒毒之說,即由他而起。此人一死,再無對證,劉錫彤便可飾詞搪塞,減輕責任,所關不細。 陳湖下監,沈彩泉被嚴密看管,劉錫彤益發自危。不過,有何責任是到京以后的事,眼前的面子已被撕破,啟程之日,百姓圍觀笑罵,這場羞辱,一想起來,便覺心悸。 想來想去只有一個辦法,老著臉皮去向押解委員說好話,討個方便,讓他悄悄先走,在省城等候袁來保,看是如何北上,再作商量。 這使得袁來保很為難,他跟劉錫彤素昧平生,不知道他的性情,也不知道他是否信用。倘或到了省城,出何差錯,自己的責任不輕。難的是這番顧慮,不便明言。 不過,他在浙江官場有“能員”之名,做事既穩妥又漂亮。多想一想,便有了計較。當即不慌不忙地問道:“劉大哥在省城可有公館?” “哪里敢在省城里再立個門戶,多一份開銷?”劉錫彤苦笑道,“只好找個小客棧暫住一住?!?/br> “那太委屈了?!痹瑏肀Uf,“劉大哥如果不嫌怠慢,就在舍間下榻好了?!?/br> “不,不!沒有這個道理!萬萬不敢打擾?!?/br> “劉大哥見外了!患難相扶,要朋友做什么呢?” 窮途末路之際,以彼此絕不相同的地位,劉錫彤聽得這兩句話,又是一口一個“劉大哥”,真有感激涕零之感,覺得再要推辭,便是不通情理,當即一躬到地,抬起頭來時,兩行熱淚滾滾而下。 “劉大哥,不必如此?!痹瑏肀Uf,“這樣,我想明天上午動身。劉大哥如果要避人耳目,最好天不亮就走,我派我的聽差袁凱陪著劉大哥到杭州。我們下午就可以見面了?!?/br> “好,好,準定如此?!?/br> 于是第二天五更時分,一葉輕舟,悄然發航。袁凱名為陪伴引導,其實奉有主人的密命,監視著劉錫彤,到了杭州,在袁家暫住。劉錫彤送了一份禮,東西不多,但極貴重,是一支吉林老山人參與一掛蜜蠟朝珠。 傍晚時分,袁來保也到了?;丶抑?,已辦了好幾件公事。第一件是將葛品蓮的尸棺,連同陳湖、沈彩泉請錢塘縣看管;第二件是謁見藩、臬兩司復命,決定盡快啟程進京。 “劉大哥,”他說,“尸棺笨重,起旱不便,只有走水路,打運河到了北通州再說。冬天水淺,總要毛兩個月才到得了?!?/br> “是!”劉錫彤說,“有一年,我公差過京,也是冬天由水路走,實足走了七十天?!?/br> “水路很辛苦。沿路又有公事交代,麻煩得很。所以我跟上頭說,劉大令可以不必吃此辛苦,請另外派人陪著,由上海經海道進京。哪想到,上頭另有意見?!?/br> “噢,”劉錫彤急急問道,“上頭怎么說?” “說是上諭,著劉某人跟同監驗,這樣就該人不離棺,棺不離人。不然,檢驗的時候,如出了什么疑問,劉某人說,尸棺長行,他沒有在一起,或許是掉了包,亦未可知。那不是麻煩?” “哪有這樣的事?”劉錫彤氣沖沖地說,“真把我看成什么人?” “不過,對我來說,倒是得其所哉!”袁來保微笑著說,“漫漫長途,旅況寂寞,得有老兄做伴,一路聊到京城,那是太妙了!” 聽這一說,劉錫彤的不快消失無余,急忙答說:“正是,正是!我是因為大府苛刻,一時氣昏了,竟忘了經隨老哥,暢敘到京,亦是一樁樂事?!?/br> 于是,商談旅途的細節。這當然要配合公事,而“提解”人犯,在《欽定六部處分則例》中,有極詳細的規定,其中有一章叫作《遞解人犯通例》。像這一案,既是欽命提解,又指明說派員押解,與尋常只派官差“遞解”不同,適用“解送緊要官民重犯”之例。至于解送尸棺,如何處置,雖無明文規定,自然亦是比照“重犯”辦理。因此,袁來保向藩司陳明,在城守營撥了一名把總,八名兵丁,另由錢塘縣撥出四名差役,一共十三個人,都歸他指揮差遣。 解送人犯,親屬照例可以同行,當然是自己花錢,不但沿路食宿自理,而且還得供應官差,以免被解送的人犯受苦。如果犯人的家境不壞,特別是紈绔子弟犯了人命重罪,押解歸案,這趟解送的差使,就頗有油水可以掏摸??墒?,這一次的差使,情況很特殊,犯人只有陳湖一個,沈彩泉只好算半個,劉錫彤的身份更不分明,此外只有一具尸棺,而葛家并無任何人伴送。至于押解的官兵差役,總計倒有十四人之多,藩庫所領的盤纏有限,明擺著是樁必須賠累的苦差使。 劉錫彤久任州縣,此中曲折,十分明了。照整個情況,事由己起,陳湖的境況并不好,且有個兒子隨行,張羅自己的兩份盤纏,已很費勁,哪里還有余力去貼補官差。想來想去,自己義不容辭,但亦不肯全解私囊,寫封信給署任知縣,表示自己解任赴京,跟同復驗葛品蓮的尸棺是公差,尸棺笨重,須多用人夫照料,要求多撥差費。 州縣官有個多年相沿的規矩,后任頂替前任彌補虧空,但離任以后,除非家屬回鄉缺少盤纏之類的情形是個例外,否則是相應不理的。不過,劉錫彤的情形又不同,解任聽勘,照例并不開缺,雖然看樣子劉錫彤的職是革定了,但就此時來說,他仍是余杭縣在任,所以要撥差費,無可拒絕,撥了二百兩銀子。 劉錫彤自己又湊上二百兩,打成銀票,用紅封套封好,親自送給袁來保。有此一番“意思”,自然更蒙禮遇,袁來保請劉錫彤合坐一條官船,坐臥都在一起,儼然兩名押解委員。 他的門丁沈彩泉連同也沾了光,與把總稱兄道弟,混得極熟。陳湖可就不同了,是住在裝運尸棺的船上,而且加上手銬,幸好還有個兒子照料,但父子倆每天愁顏相向,境況亦很凄慘了。 一共三大一小四條船由杭州循運河開航,當天到了海寧,泊舟過夜。照定制,這三大一小四條船的安全,便得由地方官負完全責任。 泊舟之處是個小鎮,雖屬海寧州管轄,但離呂留良的家鄉石門縣反來得近,所以,袁來保除了派人向海寧州投文,繳驗通行及要求支援供應的“勘合”與“火牌”以外,另以私人關系跟石門縣打交道——石門知縣余麗元是他的好朋友,得到信息,立即派了典史帶著差役來料理,人犯寄監,尸棺加封條,隨從的膳食,都不用袁來保費心,還派了轎子接引他到縣城敘舊。 “劉大哥,”袁來保很誠懇地說,“一起去看看老余?!?/br> “不,不!”劉錫彤連連搖手,“你一個人請吧!我跟余大令不熟,未便作不速之客?!?/br> “那有什么要緊?我跟老余的交情夠得上。莫說彼此同官,就是不相干的人,只要我帶了去,他亦一樣竭誠招待?!?/br> “是,是,多謝盛情。我還是留在船上的好?!?/br> “何必固執?你不去,我也不去!” “那沒有這個道理?!眲㈠a彤不安地說,“一路相處的日子正長,老兄這樣客氣,就是見外了?!?/br> “不是客氣。講好做伴同行的,我一個人去逍遙,留下你在船上,于心何安?” 照道理說,袁來保如此堅持,劉錫彤應該勉為其難。但他實在有隱衷,讓袁來保逼不過,只好吞吞吐吐地透露了。 原來他是怕人問起楊乃武的案子。這是他痛心之事,最好不談,但如筵前提起,不能不答,而以身份尷尬,措辭頗為不易。 “老兄倒想,在這種情形之下,盛饌當前,亦難下咽。結果呢,說一段傳奇為人下酒,而我在那里受罪。何苦來哉?” 這最后的一個結論,說得相當坦率。袁來保深為同情,當即抱歉地說:“劉大哥有此苦衷,我竟不曾想到,是我的疏忽。既然如此,我謝絕了他?!?/br> “不,不!那一來又增加我的不安。你還是應約的好!”劉錫彤拱拱手說,“只望談到楊案,替兄弟略留余地?!?/br> “言重,言重!”袁來保想了一下說,“好,我就去一趟?!?/br> 上岸坐轎到石門,一回一往得要兩個時辰,加上宴敘的時間,劉錫彤估計他起碼要到二更時分才能回船。誰知剛剛起更,袁來保就回來了。 “何以如此之速?” “我坐得一坐,就告辭了?!痹瑏肀4鸬?,“我跟老余說了老實話,有劉大令同行,我邀他來,他不肯。只想早點回去,如果你rou痛這一桌菜,我有個法子,不如拿食盒盛了,讓我帶回去,跟劉大令一起享用。老余當然同意,還送了一壇五十斤的好花雕,我們可以一路吃到江蘇?!?/br> 劉錫彤大為感動,“老兄這樣子待人,實在不能不教人感激??墒?,”他說,“我又不懂,老兄為什么這樣子待我?” 這話問得很率真,但袁來保卻決不可說實話,一說實話就不值錢了。第一,是防著劉錫彤暮年而有此一場禍事,憂急羞憤,一個想不開,尋了短見。自己既要干這一樁漂亮差使,就得百端譬解,多方撫慰,才能將他安安穩穩送到京城。第二,是看這四百兩銀子的分上。第三,是上峰交代過,要多加照應。而最重要的是第四,劉錫彤是寶鋆的鄉榜同年,這座靠山很硬。倘若無事回任,他自然感恩圖報,會替自己跟寶鋆拉關系;即或不免落個革職的處分,或者罪名更重于此,但一路照料之德,他是不會忘記的。甚至不必他開口稱頌,寶鋆知道他如此關顧窮途落魄的劉錫彤,心里亦會感動,自己出一封八行給浙江大僚。那一來署缺就有份了。 這四個原因,論起來都是出于私心,說穿了不值半文錢,將自己一路所花的心血消折得干干凈凈。因此,他只笑笑說道:“劉大哥,你何必這么認真?四海之內皆弟兄,何足掛齒?” “不然!不然!世態炎涼,像老兄這樣古道熱腸,我又何能不認真?” “算了,算了!劉大哥你不必再說,再提就見外了?!?/br> 劉錫彤沉吟了一會兒,慨然說道:“好!我就不提,橫豎我心里知道就是?!?/br> 船到通州張家灣該起旱了。好辦,陳湖跟沈彩泉往刑部一交,自己跟劉錫彤住客棧。差官兵役,讓他們搭“回空”的漕船回去??裳b著葛品蓮尸首的那口棺材難辦。 好的是自己雇來的船,多停一兩天不要緊。袁來保泊舟已停,上岸去拜訪州判,親自投文。那位州判姓趙,恰好是安徽小同鄉,敘起來還沾著點一表三千里的親,彼此以“老表”互稱,話就好說得多了。 “老表,我在通州前后十二年。通州這個碼頭,南來北往,往來各省各式各樣的差使都見過,像你這一趟,卻是初見?!壁w州判說,“京城里規矩大得很,你這樣抬著一口棺材起旱進京,只怕到處都有人打你的官腔,找你的麻煩!” “說的是!”袁來保笑道,“總算我五行有救,遇著你老表,這沒啥可說了,一切仰仗!”說著,拱拱手作了個大揖。 “當然,當然,我替你想辦法?!壁w州判說,“城里不準進棺材,京城里這個規矩更嚴,除了梓宮,哪怕親王死在京外,都不準抬棺材回王府治喪。像你的這口尸棺,勢必至于只有在外城找地方安置。明天一早我派個人陪你進京,你先到刑部去接好頭,人交何處,棺材抬到哪里?回來我替你找伕子,再派八個兵送了去,一趟頭都把它辦妥。你看好不好?” “怎么不好?比我自己想得還好!”袁來保又是一躬到地。 于是第二天一早,由趙州判派了一名熟諳各衙門規判的職差,陪著袁來保進京,直投刑部浙江司,由林拱樞接見??催^公文,聽明來意,覺得袁來保顧慮周詳,很會辦事,不過,尸棺停在何處,卻無法給他確實的答復。 “老兄知道的,刑部沒法子替你找地方。遇到這種由刑部復審的案子,照例通知大興、宛平兩縣辦差?!?/br> 林拱樞停了一下說,“老兄這趟公事,沿路各州縣都要幫忙的,你先找地方官,辦不通再想法子。如何?” “見教甚是!地方官當然要找的,沒有地方官驗印,也交不了差。不過,我有個想法,也是為了刑部將來方便,說出來請閣下指教?!?/br> “是!是!請賜教?!?/br> “我先請問,開棺檢驗之日,刑部各位大人,是不是要到場?” “當然!欽命案子,本部六位堂官,都要到場的?!?/br> “檢驗以后呢?是不是當時就審?” “是的。當時就要審問?!?/br> “既然如此,得要找一個大地方?!痹瑏肀Uf,“閣下請想,六位堂官,就是六張公案,還有各位承辦的司官老爺,地方小了,轉身不開。而且,此案人犯眾多,再加上開棺檢驗,說不定還要安置火爐,上籠蒸骨。那得多大一塊地方?” “啊,啊,說得是?!?/br> “還有,此案在浙江轟動一時,這一趟,沿路也有人打聽其事,料想刑部六堂親臨檢驗復審,一定會招來無數看熱鬧的人。所以這個地方,不但里面小了不行,外面四周也得空曠,才能容納得下那許多看熱鬧的閑人?!?/br> “嗯,嗯!老兄想得很周到?!绷止皹熊P躇著說,“這個地方倒不容易找!欽命案子又有限期,似乎非著落在大興、宛平兩縣頭上,上緊去找不可?!?/br> “閣下既是如此打算,我倒有個想法:尸棺挪動亦很麻煩,不如等部里找停當了,我遵示諭將尸棺押送到指定地點。省得移來移去,徒費周折?!痹瑏肀S旨恿艘痪?,“這是兩便之事?!?/br> 的確,這是與人方便,自己方便的事。林拱樞明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