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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 主審的是翁曾桂,還有會審的兩員司官,一個叫林拱樞,是道光名臣林則徐的第五個兒子;一個叫剛毅,滿洲鑲藍旗人,此人肚子里沒有多少墨水,可又喜歡掉文,以至于常鬧笑話。刑部公事常有的一句成語“草菅人命”,在他口中便成了“草‘管’人命”。不過他肯下死工夫,律例爛熟于胸,所以雖是直隸司的員外,亦奉命會辦。刑部司官中,浙江籍的好手甚多,但一個都不曾派到,為的是怕他們心有成見,審問不公。 這三位司官承辦這樣一件“名案”,興奮之余都不敢掉以輕心,案情讀了又讀,凡有疑問,都用簽條簽了出來;下手的方法,亦都一致同意,抽絲剝繭,照案情發生的經過,從頭問起。 因此,第一堂只提傳四個人,除正犯葛畢氏以外,其余三個證人是:房東王心培、岳父喻敬添,還有一個沈體仁。 首先要問的是小白菜,這是意料得到的事,所以刑部各司的官役,都涉水來到“南夾道”——刑部在皇城西面,正對著西安門一條南北通衢,名為刑部街,街西自北而南,依次是大理寺、刑部、都察院,就是所謂“三法司”。刑部街的地勢最低,春夏之間,積水是常事,所以京師有個說法,叫作“水淹三法司”。至于刑部的“南夾道”,是浙江司所在地,其時春雨連綿,流潦沒膝,好事的都涉水而來,墊足翹望,為的是要看一看小白菜究竟艷到如何程度,到底像不像謀殺親夫的樣子! 這當然妨礙問案,但拒之不可。翁曾桂唯有簡略地問一問姓氏、年齡、籍貫,成親幾年、有無子女,隨即吩咐還押,另問證人。 第一個被提上堂的是沈體仁,問過他跟小白菜的關系,翁曾桂又問:“葛品蓮管你叫什么?” “他也叫我干爺?!?/br> “葛品蓮死的那天,你看見過他?” “是!”沈體仁答說,“那天是十月初七,我在大橋茶店吃茶??匆娖飞忂^去,樣子好像不大對,我趕出來叫住他問,問他是不是流火又發了?他說還好,又說肚子餓了,要去吃點心?!?/br> “所謂‘樣子不大對’,是怎么不對?” “是發冷的樣子?!?/br> “那天,天冷不冷?” “十月小陽春,一點不冷?!?/br> “以后呢?”翁曾桂問,“以后有沒有再見過葛品蓮?” “再見到他,已經咽氣了?!?/br> “你把當時的情形說一說?!?/br> 沈體仁一面想,一面回答:“那天是十月初七,吃過中飯不久,王心培來通知,說品蓮病重。當時我正有事,分不開身,所以我‘家里’,就是品蓮的親娘先去。又過了個把時辰,來通知說是品蓮死掉了,我才趕了去的?!?/br> “趕去以后,看到的是怎么一個情形?” “看到喻敬添夫婦都在,商量買棺材辦喪事?!?/br> “尸體怎么樣?”翁曾桂補充一句,“有沒有什么異樣?” “我沒有看到,去的時候,死人的衣裳都換好了。臉上蓋一塊白綢子,我沒有揭開來看。不過——” 沈體仁突然咽住了。 問官當然不肯放松,剛毅脾氣急躁,拍著桌子喝問:“不過怎么樣?快說!” “不過,”沈體仁囁嚅著說,“我問過我家里,有沒有中毒的樣子?我家里說:看不出來?!?/br> 這句話不盡不實。當時沈媒婆向丈夫回答得很清楚,皮膚好好的,沒有中毒的樣子??墒撬搅撕贾莞兞丝诠?,所以沈體仁亦就不能不含糊其辭,略略照顧到沈媒婆在杭州說的話。 “這句話很要緊,不要漏?!蔽淘鹣蜾浌┑臅k叮囑了這一句,隨即吩咐帶走了沈體仁,傳問王心培。 由于王心培是葛品蓮的房東,翁曾桂與剛毅都認為這個證人很重要,葛品蓮的死因,葛畢氏平日對待丈夫,以及跟些什么人交往的情形,只有他最了解,所以問得特別仔細。 “葛品蓮死的那天,回家的時候,你是不是看見他渾身發冷的樣子?” “不是我,是我女人在門口看到的?!?/br> “你什么時候看到葛品蓮的呢?” “等我看到,葛品蓮人已經不對了!”王心培說,“那時候我正在吃中飯,只聽得樓上狂叫一聲:‘你們來??!’聽得人汗毛直豎——” “慢,慢!”翁曾桂打斷他的話問,“是不是好像突然之間,遇見怕人的事,才會喊出來的那種聲音?” “是的。老爺說得一點不錯?!?/br> “你再說下去,聽見喊聲以后怎么樣?” “我跟我女人都丟下筷子,趕上樓去,只見品蓮口吐白沫,兩只眼睛往上翻,兩條腿一抽一抽地,喉嚨里呼嚕、呼嚕像拉風箱的聲音,是在‘起痰’了。我就說,應該馬上去通知沈媒婆。是我親自去走了一趟?!?/br> “我問你,”剛毅是問小白菜的反應,“你上樓的時候,葛畢氏在干什么?” “什么也不做,站在那里發抖?!?/br> “葛畢氏的母親呢?” “她來過一趟,后來走了,是去請醫生?!?/br> “醫生什么時候到的?” “等我陪著沈媒婆一到,醫生也到了?!?/br> “沈媒婆是什么人?”翁曾桂問。 “就是沈體仁的老婆,葛品蓮的親娘?!?/br> “當時在場的,還有什么人?” 王心培想了一下答道:“還有喻敬添夫婦,醫生就是他們請來的?!?/br> “醫生怎么說?” “醫生說是痧癥?!?/br> “你記不記得,開的是什么藥?” “沒有開方子,只教拿萬年青、蘿卜子搗了汁灌下去。哪知道一點效驗都沒有?!?/br> “以后呢?” “以后就死了?!蓖跣呐嗄救坏卣f,“醫生還沒有出門,病人就咽氣了?!?/br> “醫生有沒有別的話?”剛毅插進來問,“譬如說,覺得病情奇怪,或者疑心有別樣緣故,病才會發作得那么厲害?!?/br> 翁曾桂覺得剛毅的話,是問在緊要之處,因而附和著也說:“你仔細想一想,想清楚了再說?!?/br> “沒有!”王心培很快地答說,“醫生來了,沒有說幾句話。到病人不中用了,問他到底什么毛病,他還說是痧癥?!?/br> “那個醫生醫道高明不高明?”剛毅問。 “是個‘烏花郎中’?!?/br> “你說什么?” 剛毅聽不明白。籍隸江蘇常熟的翁曾桂卻懂這句杭州府的俗語,便為剛毅解釋,食物之類腐敗發霉,歷時既久還會長白毛,就叫“烏花”;所謂“郎中”即是北方人口中的“大夫”,為醫生的別稱?!盀趸ɡ芍小币饧措y得有人請教的醫生。 剛毅爽然若失,“照此說來,醫道并不高明?!彼f,“也說不定不是痧癥,看成了痧癥?!?/br> “這也可能的,還得仔細求證?!蔽淘疝D臉又問,“王心培,你認不認識楊乃武?” “認識的。不過不熟?!?/br> “你們有沒有來往?”翁曾桂想補充著更明確地問,“譬如你到他家,他到你家,以及婚喪喜慶的應酬之類?!?/br> “沒有。見了面,大家點點頭,沒有往來?!?/br> “那么,”翁曾桂急轉直下地問,“楊乃武有沒有來看過葛品蓮夫婦?” “沒有!” “這句話出入很大?!眲傄阌植遄炝?,“你說話要負責,到底有沒有見過楊乃武到葛家,你要想清楚了再回答?!?/br> “楊秀才沒有來過?!蓖跣呐嗳允呛芷届o而負責的態度,“我家里總有人,楊秀才如果來過,就算我不知道,我家里總有人知道,會告訴我?!?/br> 這也是全案中很重要的一個關節,由王心培的證供中可以確定,自從葛品蓮遷入新居以后,楊乃武并未到過他家。果真楊乃武示意小白菜毒殺親夫,則授毒應另有地點,這個地點在哪里,沒有人知道,只有問楊乃武與小白菜自己了。 接下來是傳訊喻敬添。由于他是塾師,雖無功名,也算斯文一脈,所以翁曾桂對他比較客氣,行禮以后,許他站著回話。 “喻敬添,”翁曾桂說,“你是讀書明理的人,應該知道,問案是虛中以聽。你如果以為刑部提審,就是認定了楊乃武、葛畢氏無罪,那就錯了!一切要憑證據說話,而證據就在你們嘴里!你們有一句,說一句,不造假,不隱瞞,真相容易明白,結果一定公平。倘或心存偏袒,自作聰明,以為問官可以欺騙,結果呢,欺騙不了問官,害了你們自己,證供不實是有罪的!” “是!這案的人證,不只我跟我妻子,一手遮不盡耳目,自然據實奉答?!?/br> “好!你把葛品蓮暴斃當天的情形,根據你親身的經歷,從頭細說一說?!庇骶刺硭愂龅那樾?,與王心培大致相符,一直談到葛品蓮咽氣,告一段落。于是翁曾桂繼續再問死者的后事。 “葛品蓮一死,你心里有什么感想?” “心里很難過,人世無常,品蓮年紀輕輕的就去了!死者已矣,生者何堪?不知道遺孀將來怎么樣過日子!” “你不覺得死因可疑?” “不覺得,暴病而亡,也是常有的事?!?/br> “后事呢?”翁曾桂問,“是誰替他辦的?” “是請王心培辦的?!庇骶刺碚f,“出力容易出錢難。死者生前的積蓄,只有十兩銀子,一場喪事起碼要用三十兩。我們兩家境況都不好,為了湊錢買棺材,所以過了三天才入殮?!?/br> “你所說的兩家是指你跟沈體仁?” “是!” “過了三天才入殮,那就是十月初十?” “是的。十月初十半夜,一交子時,就算十一的日子了?!?/br> 翁曾桂想了一下,問到醫生:“郎中是你去請的,叫什么名字?” “郎中叫楊敬齋,是相熟的朋友?!庇骶刺碚f,“我妻子去探了病,回來很著急,說病很重,要馬上請郎中急救,所以就近請了楊敬齋?!?/br> “以后呢?你有沒有問過楊敬齋,到底是何病癥?何以死得這么快?” “問過的。他說,死者平時體子不好,受了外感;因為天時不正,一下子發作,所以來勢兇險。說是痧癥,其實是時氣毛病?!庇骶刺碛终f,“跟堂上說實話,楊敬齋的本事有限,看也是匆匆忙忙看一看,病癥說不明白?!?/br> 對喻敬添的審問,到此告一段落。時已過午,翁曾桂結束了這一天的訊問。將全卷連同這天所錄得的口供一起帶回家,反復推求,總覺得找不出楊乃武授意、小白菜下手的跡象。不過沈媒婆是個關鍵人物,許多疑問由她造成,系鈴解鈴,要想澄清亦非細細盤問她不可。 因此,第二天只傳沈媒婆到堂。媒婆的一張嘴是攔不住的,問官不過提了個頭,她就嘰嘰呱呱地自己都說了出來,一直說到發現兒子尸體口鼻流血,翁曾桂才打斷她的話。 他是因為她說得太快,而且有些不相干的枝節之詞,夾雜在里面,怕書辦的手遠趕不上她的口,所以特意告誡,“沈喻氏,你慢一點!我問一句,你答一句,跟案子沒有關系的話,不必多說?!?/br> “是!老爺。不是我喜歡多嘴——” “好了!”這次是剛毅攔阻,“既不喜歡多嘴,就不要多嘴!” 沈喻氏連碰了兩個釘子,咽口唾沫,閉緊了嘴。于是翁曾桂問道:“你兒子斷氣以后,是你替他換的衣服?” “是??!我媳婦哭哭啼啼啥事也做不來,親家母到底不好看女婿赤身露體,只好我做親娘的動手?!?/br> “當時有沒有看出來什么中毒的樣子?” “仔細看過,沒有?!?/br> “那么,以后怎么又要報官相驗?” “啊呀,老爺,以后是以后,情形不對了呀!”沈媒婆指手畫腳地說,“嘴里,鼻孔里,又是血,又是痰,臉色發青,老爺你想,換了你要不要起疑心?” “起疑心以后怎么樣呢?” “我跟我親家母兩個人盤問我媳婦,她不承認,親家母又幫著女兒罵我。一口氣咽不落,而且尸首擺在那里,如果不報官相驗,糊里糊涂下了棺材,叫我做娘的,怎么安得下心?” “報官是什么時候?” “十月十一大清早?!?/br> “有沒有遞狀子?” “自然!”沈媒婆說,“打官司怎么好沒有狀子?” 問官反倒受了搶白。剛毅很不高興,翁曾桂卻很有涵養,付之一笑,接著問說:“你狀子是怎么寫的?” “說是我兒子死得不明不白,請縣大老爺來相驗?!?/br> “是不是說你兒子七竅流血?” “沒有!沒有!”沈媒婆連連搖頭,“這怎么好瞎說?驗出來不是七竅流血怎么辦?” “你狀子里不是說,盤問你媳婦,是聽了楊乃武的話,下的毒?” “哪里有這話?老爺,你去看狀子!” 沈媒婆初呈的訴狀,就在卷中,翁曾桂早已看過,并無此語,只不過故意這樣問一問而已。 “你的狀子我早看過了?!蔽淘鹑匀缓皖亹偵?,“告狀除了狀子以外,總還有口供,當時余杭縣傳你問過話沒有?” “傳過的?!鄙蛎狡糯鹫f,“驗尸以后,傳我問話,只問了一句,問我兒子服毒的毒藥是哪里來的?” “你怎么回答?” “我說,我不跟兒子同住,毒藥哪里來,我不知道?!?/br> “還有呢?還問了什么話?” “沒有了。就問了這么一句?!?/br> “既然這樣,余杭縣報杭州府的公事,怎么說你曾經提到,你向你媳婦盤出楊乃武用毒藥的情節,所以進狀子報官相驗?” “我怎么知道?那要問余杭縣的劉大老爺?!?/br> 答語振振有詞,又形成搶白,翁曾桂為之語塞。不過他秉性平和,不以為忤;而剛毅卻看不下去了,悄悄寫了張條子,擺在翁曾桂面前,要求由他來問。 翁曾桂微一頷首,向沈媒婆說:“剛老爺有話問你,你要說實話?!苯又?,將面前的案卷,向旁邊移了一下。 剛毅的態度就不同了,摘下墨晶大眼鏡,慢條斯理地先檢沈媒婆的狀子,跟余杭縣初次申詳杭州府的公文看了一看,方始開口。 “沈喻氏,你到底在公堂上說過沒有,你向你兒媳婦盤問出楊乃武用毒藥謀害你兒子的話?” “那——” 剛毅不容她遲疑,立即指破:“是在杭州府說過,是不是?” “是!”沈媒婆有些怯意了。 “為什么在余杭縣不說,到杭州府說?你是真話,還是假話?” “是,是假話?!?/br> “為什么說假話?” 沈媒婆覺得很難回答,而看到剛毅咄咄逼人的氣勢,心存恐懼,平日一張利口,此時竟是只字不出,身子也不由得有些發抖了。 翁曾桂認為剛毅的這種態度,正就是造成犯人或證人誣供的由來。不過,在此堂而皇之的場合,不便公然勸阻,只好安慰沈媒婆。 “沈喻氏,”他說,“你不要怕,有話慢慢說?!?/br> “是,”有他這句話,沈媒婆才能略略安心,定定神想了一會兒答道,“我說假話,也是沒奈何。楊秀才跟我媳婦受不過刑罰,自己都亂招了,我怕知府老爺也拿我上刑罰,所以信口胡說了一句?!?/br> 這個理由欠充分,但可以不必追究,只要能證實她這句話確是胡說就行了,所以剛毅再問一句:“你是說,你兒媳婦并沒有跟你提到楊乃武給了毒藥的話?” “是的。沒有?!?/br> “你狀子上又說,你兒媳婦‘素性輕狂’。這句話什么意思?” “家丑不可外揚,老爺,請你不要問了吧!” “我不問你的家丑,怎么能斷你的家務?”剛毅說道,“這樣一場人命官司,由縣里打到京里,你還顧忌什么?” “是!” 沈媒婆便吞吞吐吐地談平日風聞小白菜與楊乃武的曖昧,但都是“聽說”,“別人這么在傳”的話頭,究竟有無jian情,并未確指。 這些情形,在問官只能作為參考,所以等沈媒婆說完,剛毅不再多問??戳丝此腥俗C的供詞,由葛品蓮得病到報案的過程,大致已經明了,以下就要問報案以后的情形了。 “驗尸的時候,你在不在場?” “在場?!?/br> “相驗的情形,你是不是都看清楚了?” “看不大清楚?!?/br> “為什么呢?” “因為隔得遠,而且亂哄哄的,一會兒縣大老爺罵人,一會兒仵作跟沈二爺吵架——” “沈二爺?”剛毅急忙截住她的話問,“沈二爺是誰?” “是縣衙門里的門丁?!?/br> “噢,是門??!” 門丁為何與仵作吵架?顯然地,是門丁在干預公事。剛毅對這一點新發現,相當興奮,隨即吩咐:沈喻氏飭回,傳余杭縣仵作沈祥。 到堂的沈祥,渾身在發抖。因為這一案的癥結,就在相驗不真,平時大家談論,都說仵作是罪魁禍首。 這些話在沈祥已聽了不少,捫心自問,一時馬虎,闖出這么一場大禍,自疚自悔,一直提心吊膽,如今是真的逃不過這一關了! 上堂磕過頭,剛毅見他如此害怕,心知必得好言撫慰,才能問出真情,便和顏悅色地說道:“你別怕! 一切有本司替你擔待。你只要說了實話,就沒有你的事?!?/br> 這多少是哄人的話,果然相驗失實,罪名不輕,何得無事?而沈祥居然信以為真,感激地答說:“是! 小的一定說實話?!?/br> “葛品蓮的尸首,是你經手驗的?” “是?!?/br> “當時尸首是怎么一個樣子?” “尸首已經發變了。尸身胖脹,頭腫得很大,口鼻耳朵里都流血水。身上有青黑的毒斑,還起水泡。 手指甲也是發青發黑?!?/br> “這就是中了砒毒以后的樣子嗎?” “是中毒?!?/br> “什么毒?”剛毅緊盯著問,“砒毒?” “不是!”沈祥囁嚅著說,“尸身軟而不僵,是烏煙的毒?!?/br> “烏煙”就是鴉片,剛毅知道浙江有此稱呼。為確實起見,補問一句,“你是說,中的是大煙的毒? 既然是煙毒,為什么說是砒毒?” “老爺,”沈祥有些激動了,“我的冤枉就在這里!當時門上沈彩泉跑上來跟我說:‘怎么會是煙毒? 下毒藥當然是下砒霜,哪里會用烏煙?你再看看,肚皮上發青發黑,也是砒霜中毒的樣子?!艺f:‘砒霜中毒,七竅都會流血,恐怕不是?!虿嗜€說是砒霜。他是劉大老爺面前得寵的人,我只好照他的話,喝報砒毒?!?/br> 這段口供,剛毅聽得很仔細,而且還關照錄供的書辦,只字不可遺漏。不過砒毒是毒,煙毒也是毒,如照沈祥所說,葛品蓮乃是中毒而死,似乎已無疑問。然則,鴉片從何而來?如何到得葛品蓮口中?是有人硬灌,還是他自己厭世服毒?疑云重重,案子變得更復雜了。 剛毅定神想了一會兒,要言不煩地問道:“你認為葛品蓮是中煙毒而死,有哪些個證據?” 這一下將沈祥問住了。當初認作煙毒,一半出于揣測,要問證據,只記得一樣:“尸首軟而不僵?!?/br> “還有呢?” 沈祥思索了一會兒,又想起一樣:“指甲發青發黑?!?/br> “就這兩樣嗎?” “是!” “那么,如果是中的砒毒,指甲會不會發青發黑?” “會?!?/br> “原來凡是中毒,指甲都是青黑色,照此說,這算不得是中了煙毒的證據?!?/br> 剛毅將擺在手邊的《洗冤錄》翻開來,看目錄上并無有關煙毒的敘述,不免奇怪——這就是他少讀書之故,不知道鴉片在宋朝還未傳入中土,而《洗冤錄》卻是宋人的著作。 不過,《洗冤錄》所載一般驗毒的方法,應該還是適用的。這在剛毅不須查書也知道的,最普通的一種方法是“銀針探喉”。當即問道:“你用銀針試過沒有?” “試過的?!?/br> “怎么樣?” “有一點點黑?!?/br> “只有一點點黑?” 沈祥沒有聽懂那個“只”字,答一聲:“是!” “這就不對了!”剛毅對例案很熟,記憶力也很強,想起有一件惡媳凌姑,服鴉片自殺的案子,以彼例此,找得漏洞,“煙毒而死,說來都是自殺,要吞好些大煙,才能送命。煙膏子在嘴里不管喝多少水,總有剩下的,銀針一試,一定很深、很深的黑顏色。你怎么說只不過一點點黑呢?” “這個,小人就不知道了?!?/br> “你當仵作多少年了?” “小人是同治十二年春天正式補上名字的?!?/br> “這樣說,替葛品蓮驗尸的時候,你才當了半年仵作?” “是!” “那就怪不得了!”剛毅得意地說,“我倒考考你,銀針探喉之前,應該先做怎么一道手續?” “小的,”沈祥囁嚅著說,“小的不知道?!?/br> “銀針探喉以前,先要用皂角水洗過,莫非這一點你都不知道?” 沈祥越發驚惶了,結結巴巴地回答:“沒,沒有聽說過?!?/br> “唉——”剛毅這口氣嘆得很長,一半也有些做作,是表示他的得意,“你這樣子胡鬧,真正是草‘管’人命!” 他又念了個白字,誤“菅”為“管”。不過沈祥聽不懂,就是聽懂了也不敢笑他。 剛毅自覺這一天頗有所得,退堂以后,找到翁曾桂細談經過。林拱樞雖然也奉派會審,但以手頭另有案子,這兩天的審問,始終不曾參與。翁曾桂認為應該跟他談一談,也問問他的意見。 于是,又將林拱樞請了來,拿兩天的口供給他看,也作了必要的口頭說明。林拱樞聽完問道:“葛品蓮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這一問,指出了全案最主要的癥結。過去所認為所須推究的是,楊乃武曾否指使,并以砒霜供給小白菜毒殺親夫?對于葛品蓮之中毒而死,似乎并無疑問?,F在如果能查出真正的死因,若非砒毒,則楊乃武毫無干系,就不辨而自明了。 “如果是死于煙毒,則案中有案,另起波瀾!” “果真有此案中之案,恐怕很難水落石出。時間隔得那么久,從何查起?”翁曾桂搓著手說,“案子可能很棘手,如之奈何?” “我看,”剛毅卻很樂觀,“連煙毒都不是。用大煙謀害人命的事,還沒有聽說過。大煙味苦,上口就知道,怎么害得成?” “然則除非葛品蓮自盡!可是,”林拱樞質疑,“第一,何以厭世,是不是有何冤屈?第二,為什么用大煙?先祖遺志未達,至今毒逋天下!”他是為他祖父林則徐禁煙一事,順便發兩句感慨,“煙膏也很貴,葛品蓮就要自殺,又何必挑這個既花錢又受罪的法子。第三,葛品蓮從發病到咽氣,不像中了煙毒的樣子。中煙毒只會昏迷不醒,不會像打擺子那樣,渾身發冷?!?/br> “是的!”剛毅接口說道,“銀針探喉,未用皂角水洗過,發一點點黑,不足為憑。據仵作所供,亦只是尸身軟而不僵,疑似煙毒而已??傊?,證據薄弱,情理不通,煙毒之說,可以不論矣!” “那么!”翁曾桂問,“是不是再追究砒毒?不是砒毒,中的是什么毒?” “也可能根本不是中毒?!绷止皹姓f。 “莫非,”翁曾桂笑了,“真的如那‘烏花郎中’所說,是痧癥?” “為什么不可以是痧癥?痧癥種類很多,俗語所謂的癟螺痧、絞腸痧、吊腳痧,奪命都在頃刻之間?!?/br> 話雖如此,到底只是可能如此,而非必然如此。發病之初,見到葛品蓮的幾個人,都不懂醫藥;唯一能鑒別病癥的,只有一個“烏花郎中”,卻反不在人世了。即使在世,能夠傳案作證,亦不見得一定確實,因為這個醫生,手段既不見得高明,又未經詳細診斷,說的話未必可信。 因此,目前仍應假定葛品蓮中毒而死,只是既非砒毒,又不似煙毒,是何種毒物?很難研求。這一來,便只有找漏洞去探索了! 這是林拱樞的見解,翁曾桂也同意了?!昂冒?,”他說,“我們從很明顯的幾個疑問去追究‘為什么’!” “第一是門丁沈彩泉,”剛毅問道,“為什么仵作說煙毒,他要說砒毒?” “這是有意要拿案子鬧大來!”林拱樞說,“非如此,不能在這場官司中,大大地弄些好處?!?/br> “想弄誰的好處?窮家小戶,哪里來的油水!為什么要拿案子鬧大?” “這不用說,當然是想把楊乃武牽連進去?!蔽淘鹫f,“我聽好些浙江的朋友談過,楊乃武的刀筆收入甚豐,而且平日好與劉大令為難,宿怨甚深。凡此都是劉大令想借此報復的動機?!?/br> “照這樣說,第一,是蓄意造成冤獄;第二,沈彩泉當然是由于主人的授意,才敢在大庭廣眾間,公然干涉仵作?!?/br> 對于剛毅的看法,翁、林二人都覺得第二點理所必然,第一點則持論太苛了些。林拱樞比較率直,便喚著剛毅的別號說:“子良兄,說劉大令蓄意造成冤獄,倒也未必;不過,心有所蔽,眼就不明了。只看他對楊乃武并未刑求,只是按規定期限解到杭州府去審,就可以知道,并無一手遮盡耳目,鍛煉成獄的打算?!?/br> “他在縣里沒有刑求,是因為革楊乃武的舉人,畢竟要學政做主,事未定局,不敢用刑?!?/br> “話是不錯!”林拱樞說,“不過第一天傳楊乃武到案,第二天就動公事請革楊乃武的舉人,其間并無可以私下接頭的時間。這樣做法,相當魯莽,是出于一時意氣,而非從容部署,逐步逼緊的老吏手法。 所以‘蓄意’之說,似乎還有推敲的余地?!?/br> “我有同感?!蔽淘鸷軕┣械卣f,“子良兄,此案演變成今天不得開交的局面,就因為劉大令當案發之初,便有了成見,以至于一步錯一步,如入泥淖,越陷越深。今天我們重審此案,亦不宜有絲毫成見,橫亙胸中,不然,只怕難求真相?!?/br> 剛毅氣量很狹,聽得這番話,心里不大舒服,因而局面顯得有些僵。翁曾桂性情平和,見此光景,不免失悔,為了彌補感情起見,便改換口氣,把剛毅很恭維了一頓,說他目光如炬,折獄精到,而又熟于律例,辦這一案仰仗他的地方正多。 于是剛毅的不快消釋了,提出一個建議:行文浙江傳沈彩泉到案,問他何所據而斷言葛品蓮中了砒毒。 彼此重新推究全案的真相,認為傳喚沈彩泉到案是必要的。但沈彩泉是秉承主人的意旨行事,所以又必須劉錫彤到案??墒乾F任的縣官,除非解職聽勘,不能傳案對質;而縣官解職,又必須確有重大嫌疑,專折奏準不可。所以眼前還不到傳喚沈彩泉的時候,等愛仁堂的人一到,必有他人所未知的證供,那時就不但要傳沈彩泉,還得傳劉錫彤以及案內所有有關的人證。此時有所行動,變成一番手續兩番做,徒勞周折猶在其次,打草驚蛇,更為不智。 楊乃武終于解到了。提堂之日,是個艷陽天,因而刑部上上下下,以及刑部官員吏役的親友來看熱鬧的,比那天看小白菜的人還要多。 楊乃武卻不像個死囚。他本來生得俊美,在獄中三年,難得曬陽光,所以皮膚格外地白,益顯得溫文儒雅。加以此行,昭雪有望,心情大寬,臉上總帶著微笑,十分可親。因而很多人總有這樣的感想:怪不得小白菜會看上他!還有人說:難怪小白菜這么迷他,甚至謀殺親夫亦無所顧忌了。 不過,楊乃武身體上的苦楚,卻只有自己知道,一條腿已經瘸了,內傷太重,每逢陰天,渾身酸痛,徹夜不安??墒?,比起昭雪沉冤,得?;蠲?,這些苦楚也就容易忍受了。 到堂是由翁曾桂主審,首先問到他自己的誣供,楊乃武便抖露出一段內幕。 這段內幕,翁曾桂已經聽人說過,但出自楊乃武的口中,感覺自然不同?!拔汤蠣?,”他說,“三木之下,不但何求不得,而且唯恐拂了問官的意,或者怕問官不肯完全相信,又動大刑,所以自誣的口供,編造得比真的還要真。真人真事,或許還有記憶不清、細節含糊的地方;假編的‘真人真事’,有名有姓,有地有時,首尾俱全,枝葉分明,而究其實際,完全不是這回事。因此,杭州府不傳愛仁堂店東到案,率爾定讞,乃武死不瞑目。不幸的是,愛仁堂店東,已經為余杭縣劉大老爺跟余杭縣的生員陳竹山逼死了!” 這就有內幕,翁曾桂問道:“為什么逼死愛仁堂店東?” “愛仁堂姓錢。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為了求其逼真,捏稱名叫錢寶生。當時杭州府交代余杭縣傳錢某到案查問,劉大老爺唯恐錢某不承認,先托余杭縣章訓導寫信開導,隨后又由陳竹山與沈彩泉威脅利誘。錢某怕官,更怕訟累,勉強承認有賣砒霜給我這件事。這一來坐實了我的誣供,沉冤至今?,F在蒙皇上天恩,準由刑部諸位大人老爺提審,劉大老爺怕錢某說破實情,所以派陳竹山去威嚇。錢某平日就受鄉里責備,想想說實話不可,不說又不行,左右為難之下,上吊而死。推原論始,所謂‘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實在是我害了他!” 說罷放聲大哭。這一哭,聲似山崩,淚如河決,幾乎震動整個刑部衙門。真所謂“暨傷逝者,行自念也”。這副眼淚不僅哭錢老板和他自己,也是為了小白菜及普天下所有受了冤屈的人,一泄悲憤。 這就沒法兒再審了。因為要止他的哭聲就很難,即令收拾涕淚,而胸部抽搐,喉頭哽噎,亦無法說話。 倒不如暫且退堂,等他息一息再說。 楊乃武一收監,看熱鬧的人亦就紛紛散去。他這一哭,發生了不曾預期的效用,原來認為他冤枉的,自信更深;而存疑不置可否的,一變而為同情。因為這副眼淚,假造不來;這般激動,更非做作。 不但旁觀者如此,問官亦有這樣的感覺。因此,到下午再秘密提審時,翁曾桂格外體恤,本來叫他站著回話,由于一條腿不方便,不耐久立,特為給了個椅墊,讓他半跪半坐地答供。 “你說劉知縣、陳竹山逼死愛仁堂的店東,是怎么回事?”翁曾桂問,“這陳竹山可就是陳湖?愛仁堂的店東到底叫什么名字?” “是。愛仁堂的店東名叫錢坦。當初傳喚時,錢坦的胞弟錢愷不知道遭了什么官司,因為陳湖常在縣衙門走動,包攬訴訟,所以特為進城去托他。其時劉大老爺也知道,乃武所供并不實在,但有意要弄假成真,也托陳湖會同他的門丁沈彩泉,在門房里硬嚇軟騙,逼錢坦承認有賣砒情事。然后寫了一張本案與錢坦無干的‘諭單’給他。是故,在浙江一審再審,始終未提錢坦到案對質。這一次,部里駁胡學使的復審,指出愛仁堂店東是緊要人證,亟應傳案訊究。劉大老爺怕錢坦到堂說了實話,全案完全推翻,所以派陳竹山到倉前威脅錢坦,不準他說實話。錢坦良心不安,唯有一死了之?!睏钅宋湟豢跉庵v到這里,猶復余勇可賈,提高了聲音說,“堂上老爺明鑒,倘或錢坦果真他賣過砒霜給乃武,問心無愧,又有縣官撐腰,盡可到堂,侃侃而談,與乃武對質,何用自殺?” 聽到最后,翁曾桂與剛毅都暗暗點頭,怪不得說他是刀筆,這幾句話駁詰得十分有力,看來錢坦的死因是非常清楚的了! 可是,“這些情形,你人在獄中,”翁曾桂問,“是怎么知道的呢?” 這一問,在楊乃武的意料之中。當然不能說實話——原來在由杭州起解時,詹善政便作了安排。買通了押解的差役,以及海輪上的“買辦”,將案發以后,三年來的種種經過,一切傳聞,用蠅頭小楷寫成始末,逐日傳遞一段,讓楊乃武如廁時仔細閱讀,讀完隨即銷毀。此所以錢坦被逼自殺一事,他能知道得這么詳細。 這時不能說破在海輪上如廁的內幕,可是也不難回答?!斑@都是平時獄中的傳聞?!彼f,“海行途中,也聽好些旅客談起,說來不假?!?/br> 劉錫彤指使陳湖,逼迫錢寶生作偽證的情節,大致是弄清楚了,但動機卻猶不明。翁曾桂與剛毅都認為這一點亦須澄清,才能明了整個錯誤鑄成的由來。 這一次是由剛毅發問,他的語氣一向鋒利得近乎魯莽,開口便問:“楊乃武,你可是跟縣官的大兒子有爭風吃醋的情事?” 這一問很厲害,楊乃武心想,說了實話,多生枝節;不說實話,顯得心虛,使問官誤會他說的真話亦不實在,關系不淺,因而遲疑未答。 “說??!”剛毅咄咄逼人地追問。 楊乃武一急之下,逼出一個計較,不全真也不全假,只說一半?!笆怯械?!”他這樣回答,“這也是乃武不自檢點,以致跟劉大少爺結了怨。如今劉大少爺已經不幸遇難,我不能批評他什么。再說死無對證的事,老爺們也不能聽我的片面之詞??傊?,劉大少爺結怨之事,與本案無關,求老爺不要再問了?!?/br> 這番話答得很得體,犯人既已聲明與本案無關,剛毅自不便再問,“那么,”他問到劉錫彤,“如說縣官是陷害你,總有個原因。你自己知道不知道?” “乃武不敢憑空揣測?!?/br> “好!那么我問你答?!眲傄銌柕?,“可有索詐的情事?” “至乃武入獄為止,并無其事?!?/br> “以后呢?有沒有問你家里要過錢?” “乃武亦不知道?!?/br> “莫非你家里的人,沒有告訴過你?” “乃武沒有見過家人,只起解的時候,遙遙相望而已?!?/br> 這是假話,但無可駁詰。剛毅心想,既非索賄,自是報復,便又問道:“說你在余杭縣很不安分,常常包攬訴訟,可有其事?” “包攬訴訟的是陳湖?!?/br> “莫非你就沒有替人寫過狀子?” “那是有的?!睏钅宋湔f,“只限于替人寫狀子,從未走動衙門,說合官司?!?/br> 這就是了!只寫狀子,不走衙門,當然是跟劉錫彤硬碰硬地評理論法,這就無怪乎要結怨了。 “我再問你,”剛毅直截了當地說,“你得罪過縣官沒有?” “有的,而且不止一次?!?/br> “你倒說來聽聽?!?/br> “一次,是縣官浮收漕糧,乃武糾合同道,上書請命;一次是縣官想將文廟的大松樹砍下來賣給富人建屋,本縣士紳大為不滿,亦是委托乃武執筆寫了公稟,上呈省里,方得制止。為這兩件事,劉大老爺對乃武頗為不滿?!?/br> “你怎么知道他對你不滿?” “曾傳乃武到縣,當面申飭,警告乃武,不得惹是生非,否則要動公事給學官,革了乃武的秀才?!?/br> 由這番供證,可以了解到楊乃武亦不是個安分守己、謹飭自持的讀書人,他的被禍是有由來的。但也因此之故,問官認為亦不能完全聽信他的片面之言,還有許多細節,需要逐一研訊。 “你在獄中自己做了一份親供,說葛品蓮死的那一年八月二十四,有個催糧的差役何春芳,跟葛畢氏調笑,為葛品蓮撞見,打了妻子一頓。這話,你是眼見,還是耳聞?”剛毅又問,“你的意思,可是暗指何春芳下手毒殺了葛品蓮?” 最后這一問很厲害,也很重要。外間原有傳說,毒殺葛品蓮是何春芳的主謀,而由桂金下的手,連小白菜都不知道。而楊乃武的親供,指何春芳與小白菜調笑,為本夫撞見,兩者之間,蛛絲馬跡,不無關聯。 是不是楊乃武確知何春芳有此陰謀,只以事無佐證,只能隱約其詞?如今認真追究,能問出一點什么來,說不定案中有案,別成天地,那里面才是真正的真相。 楊乃武是深諳刑名律例的,知道這一問的分量,如果答得不好,很容易別生枝節,等追根究底問清楚,已耽誤了好大一段工夫,不但對自己非常不利,也加重了案內無辜人證的訟累,于心何安? 因此,他決定作一個有力的澄清,伏身先磕個頭,用請罪的語氣說:“請堂上老爺寬恕乃武情非得已。 《會典》載明,非有原來并未問到的情節,不能上控。乃武沉冤壓抑,無由上達,不得不捏造這一段情節,不能聳動聽聞。八月二十四葛品蓮打妻子,是何原因,乃武并不知道;所謂何春芳與葛畢氏調笑一節,既非耳聞,亦非目見,全出于乃武的飾詞?!?/br> 這一回答,頗出問官的意外,也加深了對楊乃武供詞的懷疑,“你的花樣很多!”剛毅直抒所感,“案子又這么重大,一定要多問、細問,才能根究真相。你今天的口供,自己仔細看一看,如果筆錄不符,當堂聲明,準你改正。若是以后再問,口供與今天不符,你可小心著,這里問案也可以動刑的!” “是,是!乃武不敢?!?/br> 于是,等發下口供單,楊乃武伏地細讀,要求改動了幾處錯誤,隨即畫押——這次是規規矩矩地寫了自己的名字,不再使用暗藏“屈打成招”四字的花押。 愛仁堂的人證到京了。本來傳喚的是錢愷,因為有病在身,無法到案。劉錫彤深恐據實答復會引起誤會,加深咎戾。正不知如何處置時,忽然由錢坦的老母錢姚氏出面具呈,自愿隨帶愛仁堂的伙計楊小橋進京作證。 明知這樣的自告奮勇,對他不利,可是劉錫彤不敢不準,否則就更顯得自己不明不公,招來更大的麻煩。當然,錢姚氏不憚此千里長行,是有原因的——楊大姐早就下了功夫,經常到倉前走動,每次去不是食物就是衣料,口口聲聲“錢干娘”,叫得非常親熱。這樣的情分,使得錢姚氏不能不有所報答。 “大小姐,”錢姚氏一直這樣稱呼楊大姐,“老二有病不能進京,不要緊,我去?!?/br> 這是楊大姐求之不得的一句話。但事先難以出口,而等人家說了出來,她卻又有顧慮:第一,上了年紀的人,長途跋涉,舟車勞頓,倘或中途得病,又沒有親人照應,實在可憂。第二,此案上通于天,一旦平反,連巡撫都會處分,所以浙江的官場,頗為緊張;而愛仁堂的人證,關系全案出入,倘或有人不愿錢家出面作證,阻攔不住,下手暗算,錢姚氏的性命不保,亦非意外。 想來想去,不能不勸勸,“干娘,說實話,你老人家肯出面,我家乃武的一條命,就是一半保住了。 不過,千里迢迢,實在放心不下。我看,”她很吃力地說,“你老人家還是不要去的好!” “要去!我自己愿意去的?!卞X姚氏的態度很堅決,“我無病無痛,身子健旺得很,路上辛苦還吃得起。再說,我也趁此去逛一逛,活到六十五歲,總算京城里也到過,死也死得過了。何況,我不去,官司不能了。大小姐,你不要攔我,只等我走了,店里要托你照應照應?!?/br> “那當然?!睏畲蠼阆胍幌氪鸬?,“既然干娘這么說,路上一切我來托人照應?!?/br> 楊大姐說到做到,從余杭到杭州,一路打點,等巡撫衙門派出一位解送的委員,候補縣丞“侯老爺”,更大大地送了一個紅包。至于為錢姚氏送行,除了一筆充足的盤纏以外,還派了一名老家人,一個很能干的女仆去服侍。因此,錢姚氏此行,十分風光,就像官宦人家的老太太,到兒子任上去就養似的。 至于愛仁堂的伙計楊小橋同行,一則是為了便于照料“東家”;再則因為當初楊乃武光顧愛仁堂,就由楊小橋接待,曾否買賣砒霜,除去錢坦,便得問他。 “你在愛仁堂多少年了?”翁曾桂問。 “差不多二十年?!睏钚虼鹫f,“我十三歲到愛仁堂學生意,今年三十一歲?!?/br> “那么,你對藥性一定很熟悉了?” “是!普通的藥都曉得?!?/br> “你店里賣不賣砒霜?” “砒霜也是藥?!睏钚虼鹫f,“不過有毒的藥,不是隨便賣的?!?/br> “譬如像砒霜,要怎樣的情形才賣呢?” “要郎中的方子,或者曉得情形,相信得過的才賣?!?/br> “怎么叫‘曉得情形’?” 楊小橋想一想答說:“好比打魚的,大雪天亦要赤身露體下水。不吃一點點砒霜,身子吃不消。像這種情形,如果不賣砒霜給他,就不對了?!?/br> “還有別的情形沒有?”翁曾桂閑閑地補一句,“好像買砒霜回去毒老鼠之類的?!?/br> “那也要看情形,請老板做主?!?/br> “楊乃武是不是到你們店里買過砒霜?” 問到這一句,楊小橋有些緊張,不過他馬上記起“老奶奶”——愛仁堂上上下下對錢姚氏的稱呼——的告誡:“一字入公門,九牛撥不轉”,到了公堂上,說話要小心!慢一點不要緊,想停當了再說,切忌慌忙,忙中有錯。因此,他定一定神答道:“我不清楚?!?/br> “浙江來的公事上說,楊乃武到你們店里買藥,是你接待的,所以送你到京來做人證,你怎么不清楚呢?” “老爺,是這樣的?!睏钚蚵龡l斯理地答說,“那天楊秀才上門,是我招呼。后來我們東家看楊秀才一表人才,上前搭話,才知道他就是楊秀才,新科舉人,請到店堂里吃茶,就沒有我的事了?!?/br> “嗯,嗯!”翁曾桂問,“那么,在你手里買了點什么藥呢?” “記得是一包豆寇,一瓶諸葛行軍散?!?/br> “你們東家有沒有賣砒霜給楊乃武?” “我沒看見?!睏钚蛘f,“想來不會的?!?/br> “為什么呢?” “愛仁堂從來不賣砒霜給陌生人的?!?/br> 翁曾桂覺得該問的都問到了,細想一遍,還有日期要問:“楊乃武到你們店里買藥,是哪一天?” “記不得了!大概是十月初,天氣很熱?!?/br> “以后有沒有來過?” “沒有?!?/br> “好!你先站在一邊。我提楊乃武上來,你不要開口!等我問你,你再說?!?/br> 于是鐵索鋃鐺地提上一個人來,楊小橋一看,兩只眼就睜大了。越看越困惑,雙眼亂眨,便待呼喊,卻為翁曾桂搖手止住了。 這是特意試驗。因為翁曾桂亦已聽說,楊家在愛仁堂很下了功夫,而楊小橋的供詞,果然對楊乃武有利,怕是預先串通好的,所以特為提個不相干的重犯來試楊小橋。見此光景,不必多問,便知楊小橋是真的見過楊乃武的,所以翁曾桂揮揮手,命差役仍將原犯帶回。 第二次提上堂來的,才是楊乃武的正身。手銬已經除去,神態平常,不像個囚犯。 “楊乃武,”翁曾桂指著楊小橋問,“你認不認識這個人?” 楊乃武定睛一看,不由得皺起了眉頭,“面善得很!”他說,“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你倒仔細想一想?!?/br> 楊乃武攢眉苦思,好久,好久,突然間眉掀目揚,欣快地說:“想起來了,他就是倉前愛仁堂藥店的伙計?!?/br> “不錯!”翁曾桂吩咐,“楊乃武還押,楊小橋帶下去。傳錢姚氏上堂?!?/br> 照律例,若非萬不得已,不傳婦女上公堂。如今是錢家老奶奶自告奮勇,挺身作證,情形特殊,所以問官頗為優遇。等白發皤皤的錢姚氏上堂,特為給她一個坐墊。 “你娘家姓姚,夫家姓錢?”翁曾桂問。 “是!” “錢姚氏,”翁曾桂先作一番開導,“楊乃武的案子,本來是傳你兒子來作證的,你兒子有病,你這么大年紀,千里迢迢肯來吃一趟辛苦,實在難得。不過,打官司跟親戚朋友有啥糾紛去調解是不同的,情面上的話用不著,要講真人實事,有一句說一句。只要你說的是真話,決不會難為你證人。你聽得懂我的話嗎?” 翁曾桂的話帶著江南的口音,錢姚氏完全聽得懂,卻故意答說:“有幾句聽不懂?!?/br> “如果有聽不懂的,你馬上就問?!蔽淘鹂戳丝窗妇碚f,“你有兩個兒子,叫啥名字?” “一個叫錢坦,一個叫錢愷?!?/br> “錢坦另外有個名字,叫錢寶生?” “只有一個名字?!卞X姚氏答說,“我真不懂,怎么會叫他寶生?” “你是真話?從沒有寶生這個名字?” “我自己的兒子,怎么不知道!從來沒有過?!?/br> “這要具結的!你懂不懂什么叫具結?” “我懂?!?/br> 于是,翁曾桂命書辦即時寫好一份“所言是實,若有虛假,甘愿領罪”的“甘結”,念給錢姚氏聽了不錯,打上手模。辦完這道手續,方又再問。 “你兒子錢坦牽涉在楊乃武這件案子里的情形,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br> “好!你把你所知道的情形說一說?!蔽淘鹩痔嵝岩痪?,“慢慢說!有一句說一句。想不起,說不全不要緊,不要自己去添枝加葉!” “我不會,有啥說啥?!卞X姚氏一面回憶,一面緩慢地敘述,“那年是同治十二年,冬天。有一天,縣衙門里的差人上門,說縣大老爺叫我家老大去問話。全家都嚇一跳,不知道為啥吃官司。差人倒很客氣,說沒有啥要緊事,去一去就可以回倉前的。老大一走,我越想越不放心,叫老二進城去打聽?!?/br> “你說的老二,就是錢愷?!?/br> “是的?!卞X姚氏答說,“到了吃晚飯的辰光,兄弟雙雙回來了。問起情形,老大才告訴我,說楊秀才在杭州府招供,在我們愛仁堂買的砒霜,毒殺豆腐店姓葛的。老大說沒有這回事,縣大老爺就勸我家老大承認,又拿出章先生一封信——” “章先生?”翁曾桂打斷她的話,“哪個章先生?” “章先生是我們倉前有身份的人,在縣衙門有差使。名字,”錢姚氏用手指敲敲太陽xue,“人家跟我說過,就是想不起了!” “是不是叫章掄香?” “對,對!章掄香,章掄香?!?/br> “章掄香的信上怎么說?” “章掄香,”剛毅插嘴問說,“是不是寫過信給你兒子?” “我家開藥店,章舉人是做官的,他怎么會寫信來?照我家老大說,縣大老爺拿出章舉人的一封信,說是勸他承認。我家老大回他一句:不認識章舉人。所以才請陳秀才跟我家老大商量,寫了一張公事,包我家老大不受牽累。老爺,”錢姚氏說到這里,聲音突然提高了,“你老倒想想看,我們做小生意的人,縣大老爺這樣說好話,又有陳秀才的情面在里頭,怎么好不答應?除非,我家這爿愛仁堂不想開了!” 這是她為長子錢坦解釋當時不能不作偽證的苦衷,話很實在,情有可原。而且此刻亦無須追究錢坦的責任,所以翁曾桂安慰她說:“這一點,問官都知道。錢坦已經不在世了,就算他做得不對,亦不要緊。 跟你們親族更不相干,你不必顧慮,只說實話就可以了?!?/br> “錢姚氏,”剛毅一下子又問到關節上頭,“你兒子錢坦是怎么死的?” 這也是問到了她傷心的地方,錢姚氏強忍眼淚答道:“是上吊死的!沒法子做人了,只好去尋死路?!?/br> “為什么沒法子做人?” “這話也不是一天了,唉!”錢姚氏嘆口氣,“從小白菜謀殺親夫這件案子鬧大以后,就常常有人來問我兒子:你到底賣了砒霜給人家沒有?我兒子說不出的苦,只有含含糊糊,敷衍過門。到后來大家都說楊秀才是冤枉的,就有人罵過我兒子,你為啥要害楊秀才?其實,我兒子哪里會害人?這不是天大的冤枉!” “后來呢?”翁曾桂說,“你只講今年的事好了?!?/br> “今年正月里,陳秀才到愛仁堂來,說這件案子還沒有了,要傳我兒子上公堂——以前一直傳過,我兒子只當沒事了,不過心里委屈。哪知弄到頭來,還是要去吃官司,心里就很不自在。老爺,苦??!”錢姚氏突然悲從中來,放聲大哭,“自從他們這場官司打到京里以后,我兒子憂憂郁郁,一兩年沒有開過笑臉?!?/br> 這一下,有點問不下去了,翁曾桂惻隱之心大生,特準陪伴她來的人,也就是楊大姐所派的那個丫頭,上堂來勸慰,同時退堂暫息,等錢姚氏喝茶休息了好一會兒,悲痛稍殺,方又再問。 “錢姚氏,人死不能復生,大家都知道你兒子是忠厚老實人,只要這件案子審明白,你兒子的苦衷大家都會原諒,他死了也可以安心了?!蔽淘饐?,“當時陳竹山怎么說?” “是??!老爺,我也就是為了要洗刷我兒子的冤枉,才拼老命到京里來的?!卞X姚氏想一想答說,“陳秀才來的時候,我不知道,只聽我家老大說,他叫我家老大咬定以前說過的話,不改口,包管沒事?!?/br> “錢坦呢,答應他沒有?” “我家老大說,現在不說實話,沒有機會說實話了。如果我不說實話,倉前也沒法子住了,只有搬家。 老爺想想看,一爿藥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