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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高陽歷史小說作品全集(共10冊)在線閱讀 - 第四章

第四章

    第四章

    盡管荊軻拒絕了太子丹的要求,而太子丹對他的尊敬恩禮,始終不衰,甚至比以前為優隆。荊軻不愿以小人之心去猜測太子丹,是為了想造成“情不可卻”的形勢而故意出以出乎常情的籠絡手段,但是,在辭謝不得而不能不接受太子丹的恩惠時,他的心情確是愈來愈沉重,常常中宵不能入夢,輾轉反側地在思量,不知怎樣才能報答太子丹,而又確對扶燕滅秦的大業有所貢獻。

    他看得很清楚,如果僅僅為了報答太子丹,事情好辦,太子丹對嬴政有著嚙心刺骨的私怨,必要置之死地而后快。至于嬴政一死,對于燕國有何好處?那是其次的考慮。但是他覺得不能單單報答太子丹,他還要報答田光,而田光的唯一志愿是要燕國強盛。就算單單報答太子丹,也不能僅為他去修私怨。士可以為知己者死,但國士待我,國士報之,所報答者并非一死可以了事。太子丹是燕國儲君,不是一介黎庶,他認清了這身份的差別,便覺得僅僅為太子丹去報復私怨,是不夠的。無奈,太子丹自己不作這樣的想法,這叫荊軻真是泄氣到了極處。

    因此,奢侈如王侯的日子,在他竟同歲月的虛耗,高敞華麗的章華臺,在他等于一座愁城。心中的郁悶,無處可以宣泄,唯有遁入醉鄉??墒敲慨敶笞硇褋?,卻更增內心的不安。這樣日復一日地被豢養著,與行尸走rou無異,只怕田光在九泉之下,都要痛哭流涕。

    而意想不到的富貴,卻還是逼人而來——他有了正式的官職,為燕王拜為上卿。這是燕國待遇客卿最高的祿位,當年燕昭王時代,樂毅由魏入燕,亦不過拜為亞卿。

    拜受了詔命,太子丹隨即又來道賀,荊軻開門見山地表示:“既已拜命受職,必當有所效力。我極愿以燕國上卿的身份,出使列國,竭忠盡智,促成聯合拒秦的大業,報答知遇?!?/br>
    “來日方長,何必亟亟?”太子丹閃避不答。

    “太子!”荊軻以肅穆的神色,低沉的聲音又說,“強敵壓境,時不我待!請早定大計?!?/br>
    太子丹的大計,是早已定了的——入秦行刺。荊軻明明知道,裝作不知,逼緊著問,太子丹卻甚難回答,只好又宕了開去:“目下已經入臘,且安閑度歲,索性過了年再從長計議?!?/br>
    這叫荊軻無法再往下說了。默然端坐,久久不語。

    太子丹不愿冷落了局面,盡力找些日常起居上閑適的樂事,娓娓而談。談累了,又邀荊軻到后苑中去散步。

    一面走,一面仍舊談話,話題卻換過了,談論的是歷史上有名的人物。

    “荊卿!”太子丹很謹慎地問道,“有一個人,不知你對他的感想如何?我想,你或者不以為然?!?/br>
    “太子指的是誰?”

    “曹沫?!?/br>
    荊軻心里有數了,但是他并無成見,平靜地答道:“他是時勢英雄?!?/br>
    “噢!”太子丹不明白他的意思,“何以謂之時勢英雄?”

    “請問太子,曹沫建何大功?”

    自然,他是明知故問,但太子丹正要拿曹沫來打動他,所以依然以夸張的語氣說:“曹沫出奇計,建大功,確是不世出的英雄。當年魯莊公與齊三戰而敗,獻地求和,與齊桓公會于柯邑,曹沫上盟壇,執匕首挾持齊桓公,結果,形禁勢格,齊桓公不能不把所侵奪的魯國疆土,盡數歸還。這真是大英雄的大作為?!?/br>
    太子丹的意思是很明顯的,若能劫持嬴政,如曹沫之于齊桓公,則嬴政性命在呼吸之間,一定也是俯首聽命,可以予取予求。但是,荊軻并不以為然。

    “恕我率直!”荊軻徐徐答道,“太子,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曹沫的功績,決不能見于今日?!?/br>
    “何以見得?”

    “因為嬴政不是齊桓公?!鼻G軻接著解釋,“春秋之世,王室衰微,其力不足以維系天下的安寧,諸侯之間,攻伐相尋,擾攘不安。于是齊桓公首先稱霸,尊王攘夷,禁抑篡弒,制裁兼并,以雄武之姿,行仁義之事,言必信,行必果,大小諸侯,心誠悅服。你想,嬴政是這樣的人嗎?”

    太子丹默然。

    “再據史冊記載,當時齊魯的柯邑之盟,曹沫以匕首劫齊桓公,齊桓公不得已應允,盡還所侵魯地。曹沫見目的已達,投匕首下壇,北面就群臣之位,顏色不改,辭令如故。其時齊桓公震怒之下,準備食言背約,幸得管仲進諫,說是不可貪小利以棄信于諸侯,失天下之援。齊桓公方始覺悟,如果背信毀約,便不足以成為霸主,此所失者大,于是仍踐前言。此中有‘信義’兩字,作為約束,曹沫深明于此,才出此奇計。這是關鍵所在,太子須得深思?!?/br>
    在他侃侃而談之下,太子丹只得保持沉默。

    “嬴政只是窮兵黷武,從不知信義為何物。所以即使行險僥幸,得以成功,匕首指胸,說什么答應什么,甚至即時頒發制命,或則撤兵,或則歸還各國失地,但請問太子,及至刺客退去,誰能保證嬴政毫不翻悔?”

    “是??!”太子丹接口答道,“嬴政貪恣暴虐,不仁不義,必須刺殺,為天下除害?!?/br>
    這一下,荊軻沉默了。

    太子丹卻越說越興奮:“方今天下不寧,都出于嬴政獨夫的貪殘陰鷙,除掉嬴政,大局必可改觀。至少秦國會發生內亂——嬴政的長子扶蘇,為人謹厚,若能繼位,辦交涉也容易些。荊卿,說實在的,你的所謂下策,以我看來,乃是上策?!?/br>
    “此策自然可行。只是荊軻非行此策之人?!?/br>
    “正好相反,荊卿!”太子丹站住了腳,看著荊軻,欲語不語好半晌,終于說了他心里的話,“我以腑肺之言奉告,其人我已物色多年,一直不如理想,到現在我才覓得獨一無二的上上之選。不過,荊卿,”語風一轉,忽又無端撇開,“我想這件事只好作罷了?!?/br>
    顯然的,話中有話,荊軻不能不問個明白:“太子何出此言?乞明示?!?/br>
    躊躇了一會兒,太子丹苦笑道:“叫我怎么說呢?”

    這話略帶些做作的神情,頗使荊軻不快,但就在這神情之中,也讓荊軻猜到了他的心思,只是不愿貿然揭破,所以又說:“荊軻披肝瀝膽,知無不言。太子何以反有見外之意?”

    “絕非見外?!碧拥ず芑炭值卮鸬?,“我在想,入秦之計,不得其人,則無益而有害,因為不許不成,不成則必招致嬴政的報復,自速其禍。你去,自然是必成的,但此行無論成敗,恐無生還之理,此又是我再三考慮,終于不忍的。照此看來,豈不是只好作罷了?”

    果然猜中了。荊軻心里異常憤慨,但表面上卻是沉著冷靜的,“太子!”他說,“生非我惜,死非我懼,這話,我不說想來你也明白?!?/br>
    太子丹不即回答,然后低著頭,輕聲說道:“燕國上下,感激不盡?!?/br>
    因話答話,前后貫串了來看,竟是當作荊軻已慨然應允,不惜捐軀,入秦行刺,特意致謝的語氣。荊軻不以為那是他以退為進,玩弄手段,只當他誤解了他的意思,可是,這誤解卻真個難以分辯。

    事情逼到這地步,不能不有個明白的表示。荊軻心想,重重恩義的束縛,什么君子用行舍藏,合則留,不合則去的話,都談不上了,既然以身相許,而太子丹又認定了咸陽之行,關系如此重大,那么事出無奈,只有走上這條路了。

    于是,他說:“太子!請易地密談?!?/br>
    “好,好!”太子丹指著章華臺說,“到你那里去吧!”

    “是,待我引路?!?/br>
    兩人一前一后上了章華臺。荊軻叫執役的下人都退到臺下,然后問道:“太子,請為我設想,我該如何報答田光先生的高義和太子的隆恩?”

    太子丹一愣,這話好難回答,想了一下,只得閃避:“荊卿,我無從設想?!?/br>
    這回答在荊軻意料之中,他微微一笑,又問:“入秦之計,想來太子深思熟慮,早有腹案??赡芤娛??”

    “慚愧得很?!碧拥さ皖^答道,“想倒是常常在想,迄無善策。想來唯有得一智慮絕俗的人,隨機應變而已?!?/br>
    “原來如此!”荊軻頗有意外之感,“照此說來,就這下策,也還要從頭策劃?!?/br>
    “全要仰仗高明?!?/br>
    “嗯,嗯?!鼻G軻沉吟著說,“看來今天還無法深談?!?/br>
    太子丹心里在想,荊軻雖未明白表示,而聽他的語氣,已愿意親任其事——這一點關系重大,得要把它敲定了才好,于是,他說:“改天我再來請教。一切入秦的步驟細節,盡情從容籌劃,至于入秦的人選,如果你心目中有人,亦不妨提出來研究?!?/br>
    荊軻又笑了:“我心目中有個人,他本心不愿,但是我可以叫他非去不可?!?/br>
    “噢!”太子丹極詫異地問道,“是哪一位?”

    “我!”荊軻指著自己的鼻子說。

    終于得到了千金不易的一諾,太子丹撲翻在地,頓首相謝,等抬起頭來,只見他滿臉皆淚,嗚咽不止。

    荊軻卻是多天來的郁悶,在他自己所說的一個“我”字中,完全解消了。他了解太子丹感激涕零的心情,而且也知道泛泛的勸解,既無用處,也無必要,所以只端然默坐,靜待太子丹自收涕淚。

    “荊卿!”太子丹喘著大口大口的氣,顯得極其吃力地說,“我心里實在為難到了極點。我有所奉求時,唯恐你不肯俯從,現在,蒙你如此深仁大義,慨然見許,我倒實在又不忍你去冒險了?!?/br>
    荊軻看得出來,這是太子丹的真心話,心里十分感動,同時也更堅定了他的入秦奮然一擊的意志。不過,太子丹這種婦人之仁,實在也不足取,所以他不肯贊以一詞,只說:“太子請回吧!容我細細思考?!?/br>
    “是!”太子丹站了起來,一步一回首地下了章華臺。

    荊軻長長地舒了口氣,倚欄遠眺,心里空落落地,只覺得天地空曠,觸目所及,萬事萬物,都與自己毫無關聯了。

    “原來勘破生死,亦是一件無情之事?!鼻G軻不自覺地自語著。

    忽然,他感到雙肩一重,回頭看去,昭媯正拿著一件狐裘替他披在身上,同時說道:“晚來風急,請到里面來吧!”

    夏姒明快,季子嬌憨,昭媯柔順,各有不同的韻致風味,但作為朝夕相處的伴侶來說,柔順的人多體貼。荊軻心醉已久,只以昭媯曾得太子丹的寵幸,不便過分親昵,但這時心境已變,生死置之度外,禮法無所拘束,因此一掀狐裘,把她裹在一起,一手攬著她的腰說:“你也穿得太少了!”

    昭媯為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大感緊張,心跳氣喘,一時無法聽清他的話,于是囁嚅著問道:“荊先生,你,你跟我說了什么話來?”

    “我說你穿得太少了?!?/br>
    “噢?!闭褘傉f,“都是這樣的?!?/br>
    “為什么呢?都不怕冷么?”

    “怎不冷?”昭媯又說,“只是穿多了行動不便,而且臃腫難看?!?/br>
    “‘楚王好細腰,宮人皆餓死’,為了顯得身段苗條,冷也顧不得了。唉,何苦?”

    “你這話,太子也說過??墒?,說歸說,大家還是不肯多穿衣服?!?/br>
    “噢?!鼻G軻問道,“看來太子也很體恤你們的?”

    “體恤倒是體恤,不過——”

    “怎么?”

    昭媯遲疑了一下,仰臉看著荊軻,輕聲說道:“荊先生,我有句話,你可千萬別跟太子說?!?/br>
    “好。我不說?!?/br>
    “太子這個人,無情得很?!?/br>
    這話使得荊軻深為詫異?!昂我砸姷??”他問。

    昭媯看了他一眼,低下頭去,用毫無表情的聲音答道:“你自然不會知道的。有些姐妹,伺候過太子,事情一過,他馬下就把人丟開了。連別人的名字都記不得?!?/br>
    原來如此。荊軻心想,這是太子丹不愿留意女色的緣故,未見得就是無情的證據。這話跟昭媯說不明白,而且也不便細說。不過經此一來,他對昭媯的顧忌卻是大大地減少了,恣意調笑,十分放縱——然而也止于調笑而已。

    多少天來積在心頭的壓力,都在昭媯的軟語嬌笑中消失了。夜靜更深,只覺此心湛明輕快,想起入秦的大事,思路特別敏銳,半夜的工夫,一切都策劃停當了。

    于是酣然入夢,直到日中方醒。

    “你睡得好沉!”昭媯一面服侍他盥沐,一面告訴他說,“太子來過兩遍,聽說你還睡著,不讓我喚醒你?!?/br>
    “太子還說了些什么?”

    “說晚上設宴請你。有位客要為你引見?!?/br>
    荊軻點點頭,沒有說什么。吃完午飯,下了章華臺,直到東宮,請見太子丹。

    “想來一宵未睡?”太子丹一見他便不勝關切地說,“起居千萬珍攝。凡事盡可從容籌議,不必過于勞心?!?/br>
    “多謝太子關懷?!鼻G軻笑道,“其實我的心境,倒是從來沒有這么順適過?!?/br>
    太子丹細看了看他的臉色,浮起了極其欣悅的笑容,但是,也不免帶著困惑不解的神氣——他覺得荊軻為人,確是太深沉難測了。

    “聽說太子召宴,還有貴客要見我,不知是何許人?”

    “樊將軍?!?/br>
    是樊於期!荊軻心里有些躊躇,不知要不要相見?

    “樊將軍是條血性漢子,我久已想替你們兩位介紹見面?!碧拥び终f,“只以他不喜接見賓客,我怕說出口來,萬一見拒,豈非屈辱了你?難得他自己示意,說希望見你一面,這真是惺惺相惜了。荊卿,你不會叫他、叫我失望吧!”

    聽太子丹這樣措辭,荊軻便真的不想見樊於期,也是說不出口的。何況他本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理由,所以立即答道:“樊將軍在我仰慕已久,極愿結識?!?/br>
    “我想你也必愿結識其人的。今晚就我們三人,別無外客。你可以聽他談談秦國的情形?!?/br>
    荊軻不知太子丹與樊於期親近到如何程度,便試探著問道:“我與太子所談的種種,樊將軍亦有所聞否?”

    “不知道,任何人都不知道?!碧拥u搖頭說,“你我所談,只字未泄?!?/br>
    荊軻很滿意他的答語,“太子得暇否?”他說明來意,“昨夜曾細作籌劃,有數事亟須奉陳?!?/br>
    “好極了。請隨我來?!?/br>
    等太子丹引入密室,荊軻索取有關燕國地域的圖籍。取來以后,一個人研究了好半天,從容收好,跟太子丹相向而坐,開始密商。

    “請問太子,將令我以何種身份入秦?”他問。

    “燕國拜足下為上卿,此是眾目昭彰之事,自然瞞不過秦國。我想,請你為燕國的使者,報聘入秦?!?/br>
    “尋常使者,不易得見嬴政?!?/br>
    “是的。這一點我很明白?!碧拥c點頭說,“要想一個理由,必定得讓嬴政見你?!?/br>
    “不但要讓嬴政見我,而且必得接席傾談;否則,他在殿上,我在殿下,怎得機會下手?”

    “是??!這一點我很明白?!碧拥ぐ欀颊f,“這得好好研究一下?!?/br>
    “我想,嬴政的接見使者,有兩種不同的情況,一種是不得不見,一種是樂于接見。先說不得不見,大國的使者,于禮不得不見;或者有兩國利害一致的大事,須由使者陳告,其勢亦不得不見?!?/br>
    “燕國的使者,嬴政無必見之理?!碧拥ふf,“就秦國而論,別無大國。而且燕、秦兩國已成敵對,利害休戚根本相反,哪里來的一致?”

    “然則便只有朝‘樂于接見’四個字上去下功夫了?!鼻G軻接口說道,“‘樂于接見’,則戒心盡泯,易于成事。所以,即使有叫嬴政不得不見的理由,我們也仍舊要使他此心嘉悅,欣然出殿?!?/br>
    “對!”太子丹擊膝稱許,“荊卿,你的見解,確是超人一等?!?/br>
    “太子且莫謬獎。我要請教,如何才能使嬴政對燕國的使者另眼相看?”

    太子丹略微想了想,笑道:“荊卿,你莫考我了!想來籌思已熟,就請直說了吧!”

    荊軻頷首微笑,慢條斯理地答道:“嬴政一向貪婪,近年志得意滿,尋常的女子玉帛,又看不上眼了。我再三思維,只有燕國的膏腴之地,如督亢這些地方,可以打動他的心。不知太子可舍得割棄?”

    “這有什么舍不得?而且,這不過是釣金鰲的玉餌。大事一成,督亢仍為燕國所有;大事不成,燕國尚且不保,遑論督亢區區之地?!?/br>
    “太子看得極其透徹。那么,我就是燕國派赴秦國修好的使者,燕國為示誠意,愿獻督亢之地??墒沁@樣?”

    “是的?!?/br>
    “但有一層疑問。這層疑問不解,獻督亢之地不足以表示燕國的誠意?!?/br>
    “嬴政多疑,其實往往無中生有;只要善辯,片言可解。此所以非荊卿你來應付不可?!?/br>
    “只是這層疑問,嬴政如果面質,恐怕百口莫辯?!?/br>
    “噢——”太子丹極注意地問,“可是說我潛逃回國的舊事?”

    “這有話可辯?!鼻G軻答道,“思親情切,出于無奈,自有可原。而況我奉使秦國的使命之一,正是為此請罪,嬴政能肯接見,便表示對此事已釋前嫌,決不會當面再提,就算提到,我亦有話可答,不足為慮?!?/br>
    “那么是什么疑問呢?”

    “太子可還記得鞠太傅的話?”

    “鞠太傅近日多病,在寓休養,不問政事。以前幾乎朝夕過從,談到的大事極多,不知你指的是哪一件?”

    荊軻心里奇怪,太子丹難道真個茫然不??!誰說他心思細密?看來心思細密,也只是在瑣屑細微之處,“明足以察秋毫而不見輿薪”,實在不是大器。

    一陣感慨過后,重新歸入正題,荊軻不得不明明白白地道破:“嬴政痛恨一個人,如太子之痛恨嬴政,必欲得而甘心……”

    “??!”這下太子丹終于從蔽境中跳出來了,“你是指樊將軍?”

    荊軻點點頭答道:“太子早該想到的?!?/br>
    “是的,是的。我真是愚昧得很!”太子丹緊皺雙眉,不住拿手輕捶前額,不知是在自責,還是為了樊於期成為入秦大計的障礙而感到憂煩。

    “既然要修好于秦國,卻又把秦王的死敵奉為上賓。太子,荊軻縱有蘇秦、張儀的辯才,亦不能解釋這個矛盾?!?/br>
    愁容滿面的太子丹,好久好久才長嘆一聲:“唉!我悔之莫及。不如當初聽從鞠太傅的勸告,設法把樊將軍遣走,今天就不至于如此為難了?!?/br>
    “追悔無益。請太子拿決斷出來!”

    “決斷?”太子丹驚惶失措地問道,“作何決斷?”

    荊軻不答。他默默地期待著,期待太子丹自己省悟。而太子丹方寸已亂,只哀懇似的追問著:“荊卿,荊卿!你倒是說呀!我一點主意都沒有?!?/br>
    荊軻有話,實在不愿出口,但事情到了這地步,不說卻又不可。躊躇了好半天,覺得說了話必須有效用,若無效用,不如始終不說的好。

    因此,他先聲明一句,作為試探:“如果我是太子,自然會下決斷。這個決斷,言出必行,關系重大,只恐太子不能聽從,何必饒舌?”

    “荊卿!這就是你的不是了?!碧哟蟛灰詾槿?,“我早說過,你要把你我看作一個人,不管什么話,出于你口,入于我耳,決無第三個人知道,你不該再有任何顧忌?!?/br>
    荊軻心想,這是個重大關節,此一關節不打通,一切的計劃都無法進行,說不得只好直言道破了。

    于是,他很吃力地說道:“太子知道的,秦國購樊將軍的首級,金千斤,邑萬家。不拿樊將軍的首級去見嬴政,如何見得燕國修好的誠意?”

    話未說完,太子丹顏色大變?!斑@,這怕不行!”他囁嚅著說,“樊將軍窮愁來歸,我怎忍以一己之私,做此不仁不義之事?”

    荊軻默然,心里覺得非常不是味道,明知太子丹不免婦人之仁,決無魄力出此壯士斷腕的決裂手腕,不如不說,偏又忍不住說了出來,倒顯得自己不仁不義似的,這是從何說起?

    他是個極深沉的人,心中惱怒,臉上卻看不出來,只是眼觀鼻、鼻觀心,默然不語而已。但太子丹與他相處已有多日,深知就這神情,便是大為不悅的表示,而且他也是一向肯去深體人情的人,將心比心,覺得荊軻為他設謀,真是到了不避嫌疑,甘冒不韙的程度,如此忠誠,卻討個大大的沒趣,豈但太不公平,更且怕他因此而大大地灰心,從此難望他出盡全力來助他報仇雪恥,這一層關系可是太重大了。抽絲剝繭地想到盡頭,太子丹不由得汗流浹背,惶恐之中,口不擇言,只是伏地頓首,喃喃請罪:“荊卿,荊卿!恕某無狀,寸心左右為難,更無人知。如果荊卿你亦不能體諒,我,我自己就覺得太委屈了!”

    這番話聽來有些語無倫次,而荊軻卻完全了解他的本心。太子丹在他面前已毫無保留,忠厚而庸懦,有大志而無大才的本性,都赤裸裸地掏出來擺在他面前了。他相信太子丹在別人面前——包括鞠太傅在內,都不會如此,而獨獨對他不惜以肺腑相見,甚至出以“不能體諒”的怨懟之詞,正見得太子丹早就以為他是唯一相知,而可以倚賴信任的人。這樣看來,他覺得自己對太子丹的用心還不夠真,體諒還不夠深,實在是愧對太子丹披肝瀝膽的一番血誠了。

    發覺了自己的錯誤,連帶便想到了他自己該有的做法。太子丹不是個有決斷的人,所以須要有大決斷的事,便根本不必跟他商量,既然他信任如此之專,就不妨獨斷獨行,只要達成他的志愿,不負所托,即是無愧于心——事實上也唯有如此,才能不負所托,倘或事事要得他的同意才敢進行,只怕弄到頭來,反倒一事無成。就這一念之間,荊軻的做法完全變了,他一把拉起太子丹,安慰他說:“太子不必自苦。我們從長計議,樊將軍的事,暫且不談?!?/br>
    “荊卿!”太子丹怯怯地問道,“你真的能體諒我的難處?”

    “是的。我體諒得到?!鼻G軻不由衷地回答,“樊將軍以為太子可以庇護他,才來投奔太子,結果反要拿他的首級去獻給他的仇人,這話怎么說得出口?”

    “對了!”荊軻的話,說到了他心里,太子丹說得痛快極了,“我就是這個意思。不過——”他又憂慮地說,“你的話也有道理。萬一嬴政質問到此,該有個叫他滿意的答復?!?/br>
    “這慢慢再想,我一定會想得出辦法。太子放心?!?/br>
    聽他那極有把握的語氣,太子丹真的放心了,撇開樊於期,往下談到嬴政接見荊軻以后的情形。

    “還談不到此?!鼻G軻提出警告,“此事非同小可,必得計出萬全,準備得愈充分愈好?!?/br>
    “是的,是的?!碧拥ぜ泵Υ鸬?,“請吩咐,該如何準備,我好叫人去辦?!?/br>
    “第一,我得有個副使,作為助手。此人須氣壯力勇,深通劍術??磥聿灰孜锷??!?/br>
    “秦舞陽如何?”太子丹脫口相問。

    荊軻一愣。他完全沒有考慮過秦舞陽,此時細想一想,覺得太子丹的建議,似乎可用。但對秦舞陽究無深刻的了解,所以一時委決不下。

    太子丹卻自信舉薦無誤,看他遲疑不答,便又慫恿他說:“你何妨找秦舞陽來談一談?可用則用,不可用,我不勉強,完全聽從你的決定?!?/br>
    荊軻覺得這話也不錯,點點頭答道:“我心目中有個人,目前不在此地,如果秦舞陽可用,倒是省事多了?!?/br>
    “那么,我命人去找秦舞陽來?!?/br>
    “不必忙在一時。我另有辦法?!?/br>
    “噢?!碧拥ぷ鹬厮囊馑?,不再多說,只問,“第二呢?”

    “第二,我得有把好匕首?!?/br>
    “那好辦。等徐夫人一到,不愁無好匕首?!?/br>
    “只怕徐夫人已封爐洗手,不肯重開冶爐。還得另有準備?!?/br>
    “請教!”

    “我的意思,請太子備一份重禮,把徐夫人的弟子孟蒼也去請來。萬一徐夫人不肯親自出手,請她指點孟蒼,鑄成利器,這想來決不會推卻的?!?/br>
    “是?!碧拥c頭答道,“我即刻派人去辦。請問,還有什么吩咐?”

    “還有嘛——”荊軻沉吟了。他把跟太子丹所談的一切,重新回想了一遍,發覺事情并不簡單。在他的構想中,入秦行刺,欲求成功,有三個必不可少的條件:第一個是樊於期的首級,沒有它,嬴政決不能相信燕國有修好的誠意,因而也決不會延見燕國的使者。樊於期的首級是入咸陽宮的進身之階,沒有它,一切無從談起。但是,如何才能割下樊於期的首級呢?實在是一大難題。

    其次,他對自己的劍術沒有把握,一刺不中,全功盡棄,個人的生死,固不足論,可慮的是必然引起嬴政的震怒,將以傾國之力,撻伐燕國,作為報復,變成自速其禍。所以,他必得有個在劍術上極靠得住的助手——這在他心目中已有人了:蓋聶。

    而蓋聶在何處呢?身為游俠,行蹤不定,況且又是機密大事,不便公然訪求,只有等宋意來了以后,托他去秘密尋訪。也許很順利,一找便著;也許踏破鐵鞋,終無覓處。如果真的找不到,看來只有用秦舞陽;然而秦舞陽似乎只具血氣之勇,遇到大場面會不會怯場?卻還待考驗。

    第三,便是那把用來行刺的匕首,要極精巧,便于隱藏,又要極鋒利,一刺便死。求精巧、求鋒利都還容易,要精巧而又鋒利,卻須千淬百煉,不是短期間所能完工的。

    總之,這三個條件,雖非可遇而不可求,卻得好好擺工夫下去,強求不得。因此,他說:“太子,還有句話,我必得聲明在先,自今而往,此身已非我有,隨時可死。只是為了報答知遇,期于大事有濟,并非存下必死之心,便可了事,事緩則圓,太子不可心急!”

    “是,是!”太子丹不暇細思,只惶恐地答道,“一切都憑荊卿做主?!?/br>
    有了這句話,荊軻放心了?!爱斎?,”他又向太子保證,“我知道掌握時機,總得在秦國軍隊大舉進攻以前,辦好這件大事?!?/br>
    有了這句話,太子丹也放心了。所以這一席談話的結果,彼此都算是相當滿意的,于是話題轉入輕松的一面。當談到高漸離的筑時,太子丹仿佛突然想起了一件極有趣的事,微現詭秘的笑容,興奮地向荊軻說:“我聽說你極好音律,有個人希望你能賞識?!?/br>
    “哪一位?”

    “是我父王宮中的一位女伶官,鼓得極好的琴。我曾跟她談起你,她愿意為你獻藝?!?/br>
    “獻藝之說不敢當。極愿領教?!鼻G軻欣然答說。

    “好的。我來安排日期,就在這兩三天之內。不過,這女伶官生得極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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