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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高陽歷史小說作品全集(共10冊)在線閱讀 - 第三章

第三章

    第三章

    受田光供養,在燕市旅舍中的荊軻,閑住了一年有余。

    就在這十幾個月中,燕國南鄰的趙國,發生了極大的變化,而且劇變就發生在最后三個月——三個月的工夫,秦國滅了趙國。

    趙國四戰之地,多出名將,前有廉頗,后有李牧。秦王十四年、十五年兩次伐趙,都為李牧所敗。秦王十八年——荊軻離開邯鄲不久,秦國命將三路伐趙,一下井陘、一攻河內、一圍邯鄲。趙王遷以李牧、司馬尚領軍抵抗。李牧用兵,素以堅韌見稱,邯鄲被圍一年,秦軍勞而無功。

    于是,秦國善設陰謀的李斯,重施故技,定下了從內部來瓦解趙國的策略。

    趙王遷是個儇薄無行的少年。他的母親是邯鄲倡女,初嫁趙國宗族,年少而寡。趙王遷的父親悼襄王惑于她的美色,納入后宮,生子名“遷”。悼襄王在位九年而薨,幼子繼位,母以子貴,邯鄲倡女,成為太后。這位正在狼虎之年的太后,宮闈之中有甚多的丑聞。趙國的百姓看不起她,私底下多管她叫“倡后”。

    倡后外結奧援,名叫郭開,是個極其卑鄙的人,引誘年幼失教的趙王遷,講究聲色犬馬,因而成為寵臣。李斯曾利用他中傷廉頗,現在又要利用他來毀掉李牧。

    于是,受了秦國重金賄賂的郭開,向趙王遷進讒,說李牧、司馬尚有謀反的逆跡。趙王遷跟他的母親商議,恰好倡后又與李牧有仇——悼襄王納倡后時,李牧曾加勸諫——自然全力支持郭開。

    母子君臣密議的結果,以趙蔥和齊將顏聚代替李牧和司馬尚。李牧認為這是亂命,不肯授印,趙蔥設計捕殺李牧,司馬尚被廢。

    三個月以后,秦將王翦大舉攻趙,趙蔥陣亡,趙王遷被擄。倡后為趙國士大夫所殺。而公子嘉——趙王遷的異母兄,率領宗族數百人,向北逃亡到代郡,自立為“代王”。

    這是趙王遷八年、秦王政十九年、燕王喜二十七年,也就是荊軻在燕市的第二年十月間的事。

    燕趙唇齒相依,趙國既滅,燕國便面臨了生死存亡的嚴重關頭。太子丹大為震恐,問計于他的太傅鞠武。

    在東宮的密室中,兩人先作情勢的研判?!俺嫉么_實諜報:王翦已屯兵中山,顯然有乘勝攻燕之意?!本衔渫A艘幌?,追溯前事,“當年太子收容樊於期,老臣曾作諫勸,以為一方面不必觸怒秦王,一方面西約三晉、南連齊楚,并作拒秦之計,方為正辦。如果太子納臣忠言,不致有今日之危!”

    “唉!”太子丹不耐煩地頓足,“師傅,不必再說這些話,徒亂人意!”

    “是。老臣失言?!?/br>
    “也不必如此自責。師傅,你有什么主意,倒是快說吧!”

    “老臣智窮力竭,計無所出?!本衔鋼P首答道,“舉薦一人,請太子召見?!?/br>
    “誰?”

    “處士田光先生。此人智深勇沉,可謀大事?!?/br>
    “噢!”太子丹很高興地說,“我也聽說過,有此一位長者。請師傅為我先容,如何?”

    “臣當效力?!?/br>
    “那么,事不宜遲。請師傅快去辦吧!”

    “是?!本衔渫顺鰱|宮,遵照太子丹的意思,隨即趨訪田光。

    他們是總角之交,六十年的歲月,結下了深厚的情誼。一個貴為太傅,一個是在野的處士;依世俗的眼光,分隔云泥,而在他們內心中所不能磨滅的印象,依舊是兒時嬉戲追逐的光景。田光素性淡泊,不慕名利,鞠武曾數次保薦他為官,也要為他引見太子,都為他婉言拒絕,只愿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地陳述他的見解。所以,鞠武對國事的獻議,實際上多半出于田光。

    由于過去的了解,鞠武有些擔心,怕田光仍舊持著不求聞達的素志,不肯應召,準備著耗一夜的工夫,破釜沉舟,懇切陳詞,無論如何要說服田光去見太子。因此,他的態度是從容的,見了面,先不道破來意,盡自談著閑話。

    反倒是田光有些困惑了。趙國新滅,王翦大軍進屯中山,大有窺燕之意,以致舉國人心惶惶;而身為太傅的國家重臣,何以有此閑逸的興致,來訪草野故人,作款款的清談?

    “太傅!”他忍不住要問了,“近日可有來自南面的消息?”

    “只有來自北面的消息?!本衔浯鸬?,“趙國公子嘉,已自立為代王,派遣使者來見太子,約燕合兵駐上谷,以阻秦軍?!?/br>
    “太子可曾見許?”

    “自然?!本衔湫煨煲胝},“然而這是權宜的處置。欲求自保,當別謀一勞永逸之計?!?/br>
    “正該如此?!碧锕鈫柕?,“太傅可有良猷?”

    “田兄!”鞠武笑道,“這話,該我請教你才是?!?/br>
    田光沉默著。濃重的兩道白眉,幾乎連接在一起,眉宇間,無情歲月所刻下的縱橫皺紋,越顯得深刻了??此菙€眉苦思的神情,鞠武充分體會到老友熱愛國家的忠藎。把握住這進言的機會,他換了副肅穆的神色,以低沉而激動的聲音說:“田兄!國事如此,你再不該崖岸自高了!”

    “何出此言?”田光倏然動容,“太傅,你不是不知道,我身在草野,心在廟堂,茍利于國,生死以之,決不逃避責任的?!?/br>
    “是?!本衔漕D首相謝,“我說得太偏激了。不過,你何以始終不愿見太子?甚至上一次有人帶來徐夫人那方竹簡,你托我轉呈太子,都一再囑咐,不必說破來歷。這也未免太清高了。誠然,你有見解,何不由我轉達廟堂;但總不如當面傾談,來得深切。恕我再質問一句:你何以不愿見一見太子?”

    “責備得是?!碧锕廪D為平靜了,“不過,太傅,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之恥于自薦,并非自鳴清高,須知草茅下士,求謁貴人,則不免為人所輕,為人所輕則其言不用。太子既然禮賢下士,則你何不說,太子何以不愿見一見田光?”

    鞠武不答。閉上眼沉思了好一會兒,張眼點頭,輕輕說道:“敬聞教矣!”

    說完,他起身告辭,重趨東宮。

    于是,第二天平明時分,甲士前導,儀從簇擁,太子丹親訪田光。來得太早,田家的大門還緊緊閉著。

    東宮舍人叩開了門,朗聲宣道:“太子請見田光先生!”

    田家的僮仆,一聽這話,再見到那副氣派,嚇一大跳,張皇失措地奔了進去,一路大喊:“太子來了!”

    剛剛起身,正在櫛發盥沐的田光,年逾七十,依然耳聰目明,聽得外面的喧嚷,雖不免意外之感,但稍微想一想,便了然于其來有自。他一面告誡家人整肅門庭,不可喧嘩失禮;一面匆匆戴冠束帶,師法“君命召,不俟駕而行”的古訓,顧不得再細作檢點,便踉踉蹌蹌地迎了出去。

    走出門外,只見一輛華蓋高車旁邊,站著一位三十余歲,氣度清華的貴人,不用說,這就是太子了——太子丹先質于趙,后質于秦,在國的日子不多,所以田光一直沒有機會見過。

    “草野微臣,辱蒙太子下顧,逾格恩寵,粉身難報?!碧锕庖幻嬲f,一面俯伏在地。

    “田先生,快請起來!”太予丹踏上來,親手相扶,“我實在慚愧得很,久聞賢名,到今天才來請教。田先生,我不必驚擾府上了,特來奉迓,可肯見顧?”

    “極愿追隨?!?/br>
    “好極了,請上車吧!”

    說著,太子丹又親手攙扶田光上了他的車子,如子弟服侍前輩似的。雖是不慕榮利,心如止水的老田光,亦不免感動得心潮起伏,眼眶潤濕。

    一車共載,馳向東宮。到了這里,太子丹變客為主,等田光下了車,親自引導,繞過長廊,進入一座在花木深深的小院落中。所有的從人,都預先受到了囑咐,自動止步,留在院外。

    “請!”太子丹側身揖讓。

    田光看見太子如此禮遇,覺得出以同樣的謙讓姿態,倒反顯得不夠誠懇,因此傴僂著身子,趨蹌而上。

    等他踏上臺階,太子丹卻又疾趨著搶上前去,拉開屏門,一閃而入。室中一正一側兩方席子,太子丹走到上方,跪了下去,用寬大的衣袖,拂一拂席上的灰塵,然后轉身作個肅客手勢。

    “此萬萬不可!”這下田光不能不謙辭了,“身在東宮,須行國禮。太子請上坐!”

    “田先生!此是密室,室中只你我二人,莫論國禮,只敘私情。田先生,今年春秋幾何?”

    “七十有三?!?/br>
    “比鞠太傅猶長一歲,我當以師禮事田先生?!?/br>
    “決不敢當?!?/br>
    “難道田先生有吝予賜教之意?”

    “決不敢。愿掬肺腑,以效愚忠?!?/br>
    “既如此,田先生請先坐了好說話?!?/br>
    田光看看推辭不脫,只好告個罪在上方坐下。太子丹側坐相陪,當寒暄告一段落時,太子的臉色漸漸轉為憂傷凝重了。

    “田先生!”他把身子往前移了移,用低沉的聲音談到大事,“燕秦勢不兩立,以弱燕而敵強秦,請問何策當先?”

    田光不即回答,凝神靜慮,前后思量,好久,方始開口:“聽說太子后宮,摒絕女樂,畜養壯士二十人。若在四十年前,臣自問可在此二十人之列,騏驥驊騮,盛壯之時,一日而馳千里;馬齒加長,至于衰老,控駑馬可以爭先。不知太子喻得此意否?”

    “體力之勇,則年輕而力壯;若論謀國,自非老成不可?!?/br>
    “然則所謂‘老成謀國’,以何者最要?”

    太子丹想了一下答道:“識拔后進,善善能用!”

    “太子真是大智慧人!”田光頓首答道,“微臣昧死上言,有荊卿其人,與臣相處一年有余,深知其才具勝臣十倍,可以與謀大事?!?/br>
    “好??!”太子丹欣然相詢,“可否請田先生為我介紹,得以結交荊卿?”

    “遵命?!碧锕庠僖淮晤D首,“微臣告辭?!?/br>
    太子丹把田光送出東宮,攙扶著他上車,一面走,一面逡巡回顧,有種欲語不語的表情。于是田光站住了腳,看著太子丹。

    “太子!”田光輕輕掙脫了手,整一整衣袖說,“微臣拜別!”說著要行大禮。

    太子丹趕緊又扶住了他,四目相視,一個在等待,一個有話不肯說,形成了很尷尬的場面。

    終于是田光先開了口:“太子,尚有垂諭?”

    “有句話,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盡請明示?!?/br>
    太子丹躊躇了一下,回頭望見有東宮舍人跟在后面,便揮手示意。那舍人遠遠避了開去。

    “田先生,我所奉陳的,以及你所答復的,都是國之大事。請田先生務必保守秘密,切勿泄露?!?/br>
    這話一出口,田光震動了,內心中引起了無比復雜的感觸,但如閃電般的強烈意念,一個接一個出現過了以后,卻只剩下了十分好笑的感覺。

    于是,田光低頭笑道:“是!當謹守太子之誡?!?/br>
    上了車,隆隆然如雷鳴的輪聲,又擾亂了他剛歸于平靜的心境——他的心很亂,也覺得十分煩惱;太子丹的告誡,一遍一遍響在他的耳際,就像一根針,不斷刺在他的心上一樣。

    車停了,卻聽見嘈雜的人聲,打開車門一看,門庭如市,擠滿了家人親友鄰居,一個個都含著興奮的笑容,上來迎接。

    “田先生,太子親臨訪晤,可真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噢!”第一個說。

    “田先生,太子跟你說了些什么?”第二個問。

    第三個、第四個……七嘴八舌地搶著說話,說來說去都只是想解答一個有趣的疑問:太子何以突然見訪,所談何事?

    就是太子丹沒有那番告誡,田光也決不會把密室陳對的那番話,透露給任何人的——包括他的老妻稚子在內;所以,他只滿面歡愉地盛贊太子丹尊老尊賢、仁而好禮的德性,暗示太子丹的親訪,只不過是尊重國中耄老,一種禮貌上的訪晤而已。

    就是這樣,已足以使得一向尊敬愛慕他的那些人,津津樂道不休了。田光素來好客,便吩咐家人,設酒漿果餌,招待賓客,直到日暮,方得清靜。

    他是不用晚餐的,早早閉了臥室的門,燃起一爐沉榆香,獨對一盞孤燈,靜靜回憶與太子相見的經過。

    “何以太子見疑?”他自問。

    “既然見疑,何以又以國之大事相商?”他又自問。

    “除了疑我不能保守秘密以外,還疑我些什么?”他再自問。

    一想到此,他的心猛然往下一沉,他終于發現了心中隱隱然總覺得十分煩惱的根源!太子丹既然懷疑他不能保守秘密,難免也在懷疑他舉薦不實。

    田光十分傷心,傷心于數十年慎行謹言,依然不能取信于人。接下來便自然而然興起一個念頭:要怎樣才能取信于太子呢?

    想來想去只有一樣,除非他能證明他所舉薦的人,確如他自己所稱道的那么好。但是,這又非他所能為力——要靠荊軻。

    他開始奇異地發現,他的命運與荊軻合而為一了。荊軻的成功才是他的成功;荊軻的失敗,必然也是他的失敗。他的一生的定評,完全系在荊軻身上了。

    這一來,他的心情越發沉重。他了解到他該做的事,不僅是保薦荊軻,而且還要設法使荊軻發揮最大的能力才智,獲致最大的成功。而荊軻的成功,又不僅是他的成功,應該是整個燕國的成功。

    意會到此,田光又異常興奮了。他覺得不論用任何方法,凡可以激勵荊軻,把他的才智能力發揮至極限的,都是值得去做的。只是用什么方法,對荊軻才是最大的激勵呢?

    這成了難題。沉思到夜半,燈盡油干,“噗”的一聲,燈花爆了。眼前突然一亮,余燼作熄滅前的最后的、也是最完全的燃燒,盡了它的最完善的作用。

    燈滅了,眼前漆黑,但田光心頭卻是光明的。他自覺進入了悟道的境界,摸索著展開布衾睡下,心里不自覺想起了孔仲尼的一句話:“朝聞道,夕死可矣!”

    一覺醒來,依然是平日起身的時刻。一睜開眼,首先想到的便是荊軻。算一算日子,這天他正要來,便不再派人去請他了。

    于是,他盥沐朝食以后,從從容容地詢問了許多家務。

    午餐以后,焚香獨坐,靜等荊軻來訪。荊軻三日一來,這天仍如往常,日影正中時,便聽得他的語聲出現了。

    也是照例的,田光第一句話必問:“有何消息?”

    荊軻用田光的錢,布置了一個諜報網。人數不多,效用極佳;南來北往的消息,往往比太子丹還知道得早。他這樣做,并無特定的目的,只是覺得既有天下之志,便不能不明天下之勢而已。

    “田先生!”荊軻這一天說話,不似平日沉著,顯得相當激動地說,“嬴政到了邯鄲了!”

    “這不足為奇?!碧锕庹f,“他一向喜歡巡行的?!?/br>
    “但到邯鄲不同。邯鄲是嬴政出生之地,也是他的母家?!?/br>
    “然則,對邯鄲別有念舊之恩么?”

    “正好相反?!鼻G軻的語聲又趨于平靜了,“凡是邯鄲與他母家有小怨的人,無不提來,活活坑死了?!?/br>
    “這也不足為奇,嬴政一向嚴酷寡恩?!?/br>
    “不錯?!鼻G軻點點頭,“然而天下之人,不知嬴政嚴酷寡恩。李斯以大量黃金,制造口碑,把嬴政說得德侔三皇,功邁五帝。而今嬴政暴虐嚴刻的事實俱在,若能檄告天下,咸使聞知,共興同仇敵愾之心,豈非阻遏暴政之一助?”

    “嗯!這設想大有見地?!碧锕庀炔簧钫?,又問,“還有呢?還有什么消息?”

    “還有個消息,算是佳音,來自榆次。徐夫人自趙國淪亡,幸免荼毒,已輾轉到了榆次,住在她的弟子孟蒼那里?!蓖A艘幌?,荊軻又說,“徐夫人雖已封爐,但國恨家仇之痛,必不能忘懷;若能迎入燕國,為驅秦效力,徐夫人當不吝重啟冶爐。田先生,我以為你不妨把這層意思,說給鞠太傅聽,請他轉陳太子?!?/br>
    “不必?!碧锕饬⒓唇涌?,“你自己可以面告太子?!?/br>
    “怎么?”荊軻困惑了,“何由得見太子?”

    “是我的保薦?!?/br>
    “噢!”荊軻問道,“我也聽說,田先生昨天與太子同載入東宮。那是確有其事了?”

    “確有其事?!碧锕庹酒鹕韥?,親身封閉了他那養靜的院落。

    一見田光這鄭重謹慎的動作,荊軻立刻敏感地意識到,將有大任降臨他的身上。一陣勃發的興奮,使他感到呼吸困難,但與之俱生的是深深的警惕:處大事要沉著!他這樣告訴自己。發揮了養氣的功夫,使一顆奔躍的心,按捺了下來,復歸于平靜。

    田光已復回原座,他把太子親訪,東宮密談的經過,敘述了一遍,接著又說:“你我忘年之交,燕市的人,無不盡知;然而,荊兄,你須切記,我的舉薦,決非出于私情?!?/br>
    “田先生!”荊軻莊容答道,“出于私情而舉薦人才,不是你所肯做的事;就算你肯做,我亦未見得肯從命?!?/br>
    田光掀髯揚眉,撫掌稱快:“這話說得太透徹了。好,好!那么,你準備何時去見太子?”

    “隨時可去。只聽田先生一句話?!?/br>
    話中有著沒有說出來的意思,田光體會得到:“照理,太子至少應該像訪我一樣,親自命駕到你的住處……”

    “不,不!”讓田光一說破,荊軻倒覺得不好意思了,趕緊搶著解釋,“田先生年高德劭,太子親訪,以示尊老敬賢之意,那是應該的。我,我可不敢存著那樣狂妄的想法,必得太子見顧,不愿先見太子?!?/br>
    “不是這么個說法?!碧锕饽樕祥W現著一種奇異的、不明其原因的豁達的神色,“我自幼就知道一句話:‘長者為行,不使人疑?!铀臀疑宪嚂r,告訴我說,彼此所談,都是國之大事,叮囑我保守秘密,切勿泄露。這是對我的行為有所懷疑,我心里難過得很?!?/br>
    原來還有這么一句話!荊軻真是奇怪了,不知太子丹心里對田光到底是怎么樣的想法?就這沉吟的片刻,卻又聽見田光在說話了。

    “疑心我會泄露機密,自然也會疑心我的舉薦不實,這才是我覺得最難過的地方。太子丹的話,對你我來說,都是侮辱;然而,太子是無心之失,決非惡意。你覺得我的話,可是持平之論?”

    “是的。田先生,你看得十分真切。只是,既已受辱,如何洗刷?”

    “問得好!”田光欣然嘉許,然后伸兩指,輕輕說道,“兩個字:行為!”

    “對!”荊軻以極堅決的聲音答道,“請田先生放心,我要以‘行為’來證明,不負田先生的賞識,不負田先生的舉薦;讓太子自己發覺,他對田先生的懷疑,完全錯了!”

    “荊兄!有你這句話,我真的可以放心了!一生也有個交代了!垂暮之年,得以舉薦英豪,為國家建一大功,皆出荊兄之賜。田光感何可言?”說著,雙手伏地,深深下拜。

    荊軻怎敢受此大禮?一跳而起,在田光側面跪下,激動地答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田先生!有生之年,皆是懷德之時?!?/br>
    “莫如此說?!碧锕庑煨焐熘鄙碜?,仰起頭望著一窗淡金似的日影,長長地舒了口氣,顯出那種俯仰無愧、生死無懼的氣概,然后點點頭說,“我該休息了!荊兄,你請少待?!?/br>
    “是?!?/br>
    荊軻茫然看著田光安詳地退入別室,心中充滿了迷惘的感覺。相處至今,他今天才第一次發現田光深不可測。田光的神態、言語、動作,他只懂得一半,另一半真個耐人尋味。

    就是懂得的一半,也還需要細細體會。于是,他不知不覺地落入了忘卻眼前的境界。

    忽然,咕咚一聲巨響,驚醒了他,定神細辨,仿佛是一個人栽倒在地的聲音。

    莫不是田光摔了跤?荊軻匆匆而起,走到別室門口,喊道:“田先生,田先生?!?/br>
    “嗯?!崩锩嬗屑毴醯拇饝?。

    于是荊軻推開了門。一眼望去,那顆心倏地被提了起來——田光確是栽倒在地,卻非尋常的失足摔跤,頸項間流著汩汩的鮮血,染紅了他的白髯,右手握著一柄劍。

    田光飲劍自刎了!

    “田先生,田先生!”荊軻大喊著奔了過去,伏倒在他身旁,檢視傷口,喉頭血rou模糊,但是,眼中還有微弱的光芒,胸口還有微弱的呼吸。

    “去見太子?!碧锕獬粤Φ卣f,聲音極低,荊軻必須屏聲息氣,全神貫注才能聽得清楚,“說田光已死,不虞泄密?!?/br>
    說完,兩眼上翻,一瞑不視!

    “田先生,田先生,田先生!”荊軻力竭聲嘶地喊著。

    田光已不再有反應,卻驚動了田家老小。但院門已為田光親手閂住,無法進來,只在外面拼命擂門。

    荊軻流著滿臉的眼淚——那是他成人以來,第一次慟哭——去開了門。田光的妻兒家人一擁而進,看到他那樣子,一個個都顫抖了。

    “出、出了什么事?”田光白發盈頭的妻子問。

    荊軻雙腿一軟,仆倒在地,放聲大哭?!疤锵壬?,”他斷斷續續說,“殉國了!”

    于是,全家大小飛也似的奔了進去。隨即聽得搶天呼地舉哀的聲音。

    而荊軻在無窮的悲痛中,卻還謹記著田光的話,收一收眼淚,告訴陸續進來探視的田家的人說:“我去見太子報告。等我回來再商量辦喪事?!?/br>
    于是,荊軻上馬疾馳,直趨東宮,通名求見太子。

    “??!”衛士已受了囑咐,肅然奉客,“是荊先生!太子有諭:隨時延見。請在衛所坐一坐,等我去稟告?!?/br>
    “太子現在何處?”

    “在后苑?!?/br>
    “請引路,到后苑!”

    “是?!?/br>
    太子丹正在射圃與十幾名壯士較射,聽得荊軻已到,拋下弓箭,大踏步迎了出來。

    一見面,他愣住了。他想象中的荊軻,必是英姿煥發,神采飛揚的清俊之士,而眼前所見的人,面容哀戚,雙目失神,看上去頹唐不振,怎能擔當大任?

    “足下就是田先生所盛贊的荊卿了?”

    “外臣荊軻,特來報喪?!鼻G軻撩一撩衣襟,拜了下去。

    太子丹沒有聽清楚他的話,搶上一步,扶住他的肩說:“請起,請起。幸會之至?!?/br>
    “啟稟太子,”荊軻站了起來,忍住眼淚,用極沉靜的聲音說,“田先生飲劍自刎了!”

    “什么?”太子丹這下才聽清楚,大驚失色,“何以自刎?”

    荊軻不即回答,左右顧視東宮侍從。太子丹立即會意,輕聲吩咐:“都退下!”

    估量著所有遠避的侍從,無法聽得清他們的談話了,荊軻才說:“田先生臨終囑咐,稟告太子:‘田光已死,不虞泄密!’”

    太子丹一時還不解這句話的意思,然后,心中像漆黑的夜空中劃出一道明亮的閃電,一切都弄清楚了。

    而弄清楚了,他反有不可思議的感覺!只為了自己的一聲叮囑,便以死明志么?“田先生,太膠柱鼓瑟了!”他目瞪口呆地說。

    荊軻冷冷地答道:“田先生遺言,‘長者為行,不使人疑?!?,你對田先生,既不深知,亦不深信,然則出以那樣隆重的禮遇,叫田先生怎能承受?”

    這一下點醒了太子丹。他仿佛覺得有一面磨得雪亮的銅鏡擺在面前,照得他里外通明。逾格的榮寵使得田光感到必須有所報答,而欲有所報答,卻又以被疑的緣故,難以為力。因此,逼得田光必須以最有力、最徹底的手段來表示他的真心、他的負責——他已切切實實地表示了,他是個絕對負責的人,所應諾的話一定可以做到。他不會泄露國之大事,他也不會謀國不忠,所以他也不會舉薦不實。

    于是太子丹被感動得涕泗滂沱,哭倒在地,望著田家所住的方向——東宮之東,一拜再拜,遙致敬禮。

    東宮的侍從不知出了何事,只覺太子是舉動大異,不可解釋,但亦不敢走近來探詢,只相顧驚愕,保持戒備。荊軻看見這種情形,覺得已引起宮廷過多的猜疑,傳入民間,會出現離奇的流言及無謂的驚擾,大非所宜。于是,勸解著說:“請太子節哀,鎮靜自處,以成田先生的遺志?!?/br>
    田光的遺志是什么?是謹言慎行,以處大事;是重用荊軻,自教圖強。從眼淚中流瀉了哀痛,自覺方寸之間反似靈思湛然的太子丹,很快地作了一番反省,認準了他今后應該走的路。

    于是,他收拾涕淚,發出低沉的聲音:“荊軻!田先生、你、我,是生死的交情,絕無僅有的遇合。從此以后,你不須拿我看作太子。你拿我當成你自己。唯有如此,你我才能無負田先生于九泉之下!”

    荊軻震動了!田光一死所生的影響,以及太子丹的情感的肫摯,都超乎他的想象。同時因為太子丹逾分的推心置腹,也使得他有著不勝負荷的感覺。

    但是,那是不可逃避的了。無論為田光、為太子丹,或者說為他自己,都必須咬緊牙關,準備承擔加在他雙肩的責任?!疤?!”他輕輕地答道,“荊軻知所以自處。請釋慮!自今日起,此身已非荊軻所有?!?/br>
    “我為燕國,先謝荊軻!”

    太子丹肅然下拜,荊軻回禮。兩人在此一拜之中,訂下了生死不分的交情,也建立了榮辱與共的關系。

    然而他們還沒有工夫去作任何進一步的交談。太子丹急需要做的事,是料理田光的身后,傳命東宮舍人,為田光發喪,厚恤他的家屬。

    于是,以一介庶人的田光,身后的哀榮,過于士大夫。他在民間本是位極受尊敬的人物,現在復由東宮主持喪事,因此,田光之死成了燕市的一件大新聞,奔走相告,或來助役,或來哭奠,田家所住的那條街上,素車白馬,終日不絕。

    但是田光之死,在燕市也成了一個難解的謎。何以太子丹突然親臨田家訪問?何以田光奉召入東宮的第二天便飲劍自刎?何以太子丹親自為田光料理身后,并且撫尸痛哭,哀傷逾恒?這些都是燕市的人所百思不解的。

    因此,田光出殯下葬的那天,來執紼的人特別多,一半是為了向這位可敬的老人致最后的敬禮,一半卻是為了好奇,想從太子丹的表情中,解答存在他們心中的疑團。

    出殯的那天,剛在一夜大雨以后,清晨灰黯的天空,還飄著密密的牛毛雨,加上刺骨砭膚的西風,實在是個宜于躲在屋子里的天氣。但是早就準備來送殯的人,十之八九還是一大早就來了。

    靈車在泥濘的道路中,艱難地行進著。執紼的人,以太子丹為首,荊軻其次,踩著泥漿,吃力地護持靈車。凄涼的挽歌,前后遞相應和。在歌聲消歇時,聽不到一絲人語,只有發自泥漿中的嘰吱嘰吱的車輪和足步聲,以及嚶嚶的啜泣聲——偶爾有人因抽噎難忍,不自覺地哀聲長號,像把刀樣刮在心頭,真個可以叫人魂飛魄散。

    太子丹清俊的臉完全變了樣,臉色灰敗,雙眼通紅,頰上縱橫的水漬,連他自已都分不清,那是雨水還是淚水。

    但是,荊軻不同。他原來就是個喜怒哀樂不形于顏色的人,這一天,更由于過度的悲痛,使得情感麻木了,因此,他的臉上除了茫然以外,別無表情。

    正午時分到了墓地,棺槨下葬,太子丹親手將田光用來自刎的那把銅劍,放入墓中,然后鏟下第一鏟土。執紼的人一齊動手,很快地堆成一抔黃土——植碑封識是以后的事;等田光的家人,向吊客們一一磕頭致了謝,初步的葬禮,便算是完成了。

    于是東宮舍人啟稟太子:“請命駕還宮?!?/br>
    “噢?!碧拥ざㄒ欢ㄉ?,抬眼張望,找到荊軻,走近他身邊說,“荊卿!與我同車,如何?”

    “嗯,嗯!”荊軻從迷惘中省醒,覺得絕難就此舍田光而去,因而答道,“多謝太子。請先回宮。我還要陪伴田先生?!?/br>
    “人死不可復生,何況幽明異路?!碧拥ど焓謸嶂谋?,用低沉而充滿了無限關切的聲音說,“我要用你勸我的話來勸你,請你節哀,鎮靜自處,以成田先生的遺志?!?/br>
    “是。田先生的遺志,我決不敢忘?!鼻G軻神情肅穆地答。

    “那么,走吧!”

    這實在是件難事。他無可奈何地說:“我心里亂極了。太子,請容我在田先生墓前,靜靜地想一想?!?/br>
    太子丹決不愿做任何拂逆荊軻的意思的舉動,既然他如此堅持,便不敢勉強,只問:“然則何日顧我深談?”

    “我在旅舍待命?!?/br>
    “好極了!不過‘待命’二字,忒嫌言重。明天一早,我來奉訪?!?/br>
    “不,不!”荊軻趕緊辭謝,“太子切莫如此。太子的身份,不宜輕出,驚擾民間,非愛護黎庶之道?!?/br>
    “責備得是。那么,明天上午我派車來接你?!?/br>
    “是?!鼻G軻躬身應諾。

    太子丹回宮了,送葬的人也都紛紛離去了,只剩下高漸離陪伴著荊軻。

    他們在這一年多的時間中,已結下了極深的友誼。在感情上,荊軻也許對武平更來得親厚些;但是,在理智上,他不能不認為高漸離是個更能了解他,并且可共心腹的朋友。

    從田光死后,這是高漸離第一次得到一個與荊軻談話的機會?!罢嫦氩坏?!”他黯然地說,“田先生就這樣說走就走了!”

    “唉!”荊軻報以長嘆,望著高漸離嘴唇翕動,仿佛有話要說,卻不知從何說起。

    心中也存著大疑團的高漸離,忍不住說了一句:“外間對田先生的自刎,猜測紛紜。荊兄,你可曾聽到?”

    “外間的傳說我不關心?!鼻G軻捏緊了手,用力揮一揮,“我只關心我自己?!?/br>
    這話的意思,決不可照字面去解釋的。高漸離深知他說話常用獨特的語法來表示他的與眾不同的見解,所以只投以一個期待的眼色,別無反應。

    果然,荊軻又接著說了:“我只關心我自己的仔肩,過于沉重,不知何以報答一死一生?”

    “一死自是指田先生,一生呢?太子?”

    “是的?!鼻G軻凝望著不遠之處田光的墓地說,“田先生為了激勵我,不惜捐軀。然而——唉!”他本想說,田光之死是不必要的。但話到口邊,忽又咽住。以一聲長嘆,寄托無限的無奈。

    高漸離完全無法想象,何以田光為了激勵荊軻,必須捐軀?不過他已猜到,太子丹那樣禮遇荊軻,必是出于田光的全力保薦。不知多少次,他見過田光對荊軻的激賞;也不知多少次,他聽過田光指陳天下大勢;更不知多少次,他想象著荊軻會獲得重用,大展長才。因此,荊軻終于能跟太子丹在一起,說來并不是一件意外之事。

    但是,想象歸想象,現實歸現實,久存的希望一旦實現,無論如何不免于驚喜之感。于是,高漸離痛悼田光的哀傷,為慶幸荊軻際遇的欣喜所代替了。

    “荊兄!”他興奮地說,“你朝前看!”

    荊軻真個仰起頭來看,前面只有一列蕭蕭白楊,獨有一棵蒼翠欲滴的貞松擎天而起,格外挺拔。

    “看什么?”他茫然地問。

    “你看那棵松樹,那就是你,是棟梁之材。移入廟堂,盡其大用。那些白楊少了個朋友,會覺得寂寞——但是,它們樂于忍受這份寂寞,因為出了個棟梁之材的朋友;它們也老早就準備著忍受這份寂寞,因為它們早就看出這位朋友是棟梁之材,遲早必入廟堂?!?/br>
    這譬喻,在荊軻聽來包含著許多意思,一時無法細細分辨,只隱隱約約地感到不安?!案咝?,你莫不是以為我會忘卻貧賤之交?不會的!”他指著前面說,“若非白楊的護衛,替那松樹擋風擋雨,怎有今日的凌云之勢!”

    “荊兄!”更不安的是高漸離,他緊握著荊軻的手,使勁地搖撼著,“你誤會了!你誤會我有怏怏之意,可真是屈了我的心。說真的,我替你高興都來不及,怎會有絲毫異心?不過,我有句肺腑之言,富貴不忘貧賤,只可施之于私室;廟堂之上,切勿汲引私人!”

    荊軻細看著他,一臉的莊嚴虔誠——不錯,他的話確是肺腑之言。一年多的相處,幾于無日不見,然而到今天才發現他有如此公忠體國、愛人以德的德性,可真叫荊軻在驚奇以外,不能不深深感嘆知人之難!

    于是,他也以同樣莊嚴虔誠的態度答道:“謹受教?!?/br>
    “還有句緊要的話:哀戚最足以壞大事,既當大任,要有開闊達觀的心情,才能舉重若輕?!?/br>
    荊軻沉吟了好一會,眉眼漸漸舒展了,仰起頭,深深地吸了口氣——顯然的,他接受了高漸離的勸告,并且已經做到了。

    “好了,回城吧!”高漸離以愉快的聲音說。

    兩人策馬回城,到了旅舍,剛坐下休息不久,太子丹遣人送了食盒來給荊軻,還有兩名艷姬隨侍。

    店家趕緊前去通報。荊軻頗感意外,而且覺得有些難以處置。

    荊軻的心情,雖已接受了高漸離的勸告而趨于平靜,卻終究還缺乏飲酒作樂的興致。而且,“田先生剛剛入土,應志哀悼。太子的舉動不合禮!”他問高漸離,“該怎么辦?”

    “把太子的饋贈退回去,一樣也是失禮的?!备邼u離勸他,“不如先接受下來再說?!?/br>
    那些食盒都已捧了進來。兩名艷姬,直入荊軻室中,盈盈下拜,齊聲說道:“奉太子差遣,特來服侍荊先生?!比缓?,她們自己報名,年長的一個叫夏姒,較幼的一個叫季子,衛國口音。

    事已如此,荊軻只得厚犒使者,遣了回去。夏姒和季子便擺設食案,準備打開食盒,鋪陳酒饌。

    “慢、慢!且先放著?!鼻G軻大聲阻止。

    夏姒和季子不敢再動手,靜悄悄地站在屋外,卻都窺伺著屋內,聽候呼喚。

    荊軻對著食盒發愣,不知作何處置。就這時候,武平闖了進來。他在田家幫忙辦喪事,干的都是費力氣的粗活,每天事完了,塵土不沾,抬腿就走,帶著一身臭汗回家吃自己的飯——這天看見荊軻哀傷過甚,等田家事畢,匆匆趕來探望??匆娗G軻的神色,不由得發問:“怎么了?大哥!”

    “你看!這么多食物,吃又吃不下,怎么辦?”

    “嗯!”武平咧開大嘴,仿佛覺得他的話十分可笑似的,“有東西怕沒有人吃,那不是大大的笑話!吃不了,送人。還不好辦嗎?”

    “快人快語!”高漸離撫掌笑道,“荊兄,別發愁了,就交給武老平去辦吧!”

    “對!”荊軻被提醒了,“去分給那些孤苦無依的窮朋友們吃,也算是為太子造福?!?/br>
    于是武平找到店家,弄了幾個人,抬著食盒去周濟里巷中的貧民。留下少許,由夏姒和季子侍候著荊軻和高漸離吃了。收拾食案,點上燈來,又閑談了一會,高漸離作別而去。

    “荊先生累了一天,怕是倦了,可要安置?”夏姒溫柔地問。

    “還好。怕是你倆要睡了?”

    “我們在宮里都睡得極晚?!?/br>
    “噢?!鼻G軻問道,“你們原是在東宮的?”

    “我在東宮當差?!毕逆χ钢咀诱f,“她是公主身邊的人?!?/br>
    公主身邊的人,何以遣來伺候?荊軻有些不解,不由得看著季子問道:“是誰的意思,遣你到此?”

    “太子的意思?!奔咀臃卮鸬?,“太子特意要覓衛國人來服侍荊先生,跟公主商量,派了我隨夏姒一起來聽候差遣?!?/br>
    “難道宮中只有你倆是衛人么?”

    “還有?!毕臄M答說,“光是東宮就有十幾個?!?/br>
    “然則何以還要到公主那里去借人呢?”

    夏姒看著季子笑道:“因為季子長得最美?!?/br>
    季子嬌羞地笑了,也有著幾分得意,然后頑皮地說:“荊先生,你別聽夏姒瞎說。她不好意思說自己長得最美,故意拿我作個幌子?!?/br>
    語氣神態,嬌憨如畫,荊軻忍不住破顏一笑——那是田光死后,第一次在他臉上出現的笑容。

    “你們都長得極美?!彼f,“我這個衛人,與有榮焉?!?/br>
    “荊先生的口音,卻不似衛人?!毕逆φf。

    “我先世是齊人,家中都是齊魯口音,所以生長在衛國,卻不會說衛國的話?!?/br>
    “這跟我們正好相反,說的是衛國話,卻連衛國是什么樣子都不知道?!?/br>
    “不是正好相反。跟荊先生的情形是相同的?!奔咀蛹m正夏姒的話說。

    “怎么說是相同?”

    “荊先生長在衛國,說的不是衛語;我們生長在燕國,說的也不是燕語。豈不是情形相同?”

    夏姒無話可答。荊軻想了想,果然不錯。喜愛季子的慧黠,不免另眼相看了。

    于是他問:“你今年十幾?”

    “十六?!?/br>
    “父母呢?都在這里?”

    “沒爺也沒娘。也沒有兄弟姐妹?!?/br>
    “可憐!”荊軻為之惻然,“就沒個親人么?”

    “有啊?!奔咀尤允且桓鄙傩〔蛔R愁滋味的嬌憨神情。

    “誰?”

    季子欲語又止,看了夏姒一眼,終于還是搖搖頭不答。

    這態度詭秘得很,荊軻忍不住追問一句:“怎么不說?噢,”他突然醒悟,“莫非有了……”

    “不是,不是!”季子亂搖著一雙小小的白手,不讓他說下去,“荊先生,你莫瞎猜。我有個親人,說出夏姒會笑我不識羞,胡亂高攀?!?/br>
    夏姒倒真的笑了:“你說你的,扯上我干什么?”

    “對了!”荊軻替她們排解,“你們是好姐妹,夏姒比你長,是jiejie,不管你說什么,決不會笑你的?!?/br>
    “那我就說。公主待我像親人一樣?!奔咀拥穆曇舫錆M了驕傲和愉悅。

    “原來是這!”夏姒有些爽然若失似的,“誰不知道你在公主面前最得寵?”

    “那好??!”荊軻替她高興,又說,“你原就是該得寵的?!?/br>
    “為什么呢?”

    “自然是因為你美、聰明?!毕逆屩f,語氣尖酸,嘴角卻含著極自然的微笑。

    荊軻怕再說下去,會弄得彼此紅臉,下不了臺,所以趕緊顧而言他說:“公主今年多大?”

    “二十二?!奔咀哟鹫f,“生日可真大,正月初一出生?!?/br>
    如果早一天生在除夕,便是二十三了。二十三歲的公主還養在深宮,不能不說是一個異聞?!霸醯牟患??”他率直地問。

    “有誰能叫公主看得上眼?”

    “這一說,公主必是絕世之姿?”

    “請荊先生問夏姒好了?!奔咀哟鸬?,“要我來說,你一定當我言過其實?!?/br>
    “都說公主的容貌琴藝,燕國第一?!毕逆涌诖鸬?,“琴,我們可不懂;容貌嘛,可又沒有法兒形容。反正荊先生將來總見得著的,自己看吧!”

    “不見得見得著!”季子脫口說了一句,自知失言,微一咋舌,急忙賠笑,“荊先生是太子的上客,公主多半肯出見的?!?/br>
    荊軻作了個矜持的微笑,不置可否,心里卻是一直想著公主,不知是怎么個驚才絕艷,心高氣傲的人?又記起夏姒所說,公主的琴藝,也是燕國第一,心更向往。輾轉反側,折騰了半夜,突然想到田光之死,太子的愛重,以及肩上的責任,頓時如潑頭澆了一桶冷水,一切綺想,盡皆息滅,只剩下深深的自慚。

    第二天一早,太子丹果然派了車來。直入東宮,太子丹降階親迎。

    引入密室,太子丹把荊軻奉為上座,用極親切的態度,絮絮不斷地詢問他的飲食起居,以及對夏姒和季子是否中意?荊軻也殷殷致謝,特別表示,季子為公主所最寵信的宮女,竟蒙遣來照料他的生活,深感榮幸,也深感不安。

    太子丹聽他這樣說法,顯得極其欣慰。然而,他并沒有再談到公主——這使得荊軻微感失望,他心里存著一個疑問,季子究竟是公主自愿派遣,還是太子丹強索來的?如果屬于后者,便是奪人所愛,應該把季子送回來才是。

    不過,這說來實在也是件不關緊要的瑣務,既然沒有機會表達,便暫且丟開??纯春迅嬉欢温?,他整頓全神,等待著太子丹開口商談國家大計。

    “荊卿!”太子丹的神情轉為嚴肅了,伸直身子,膝行數步,與荊軻面面相對,“田先生不知我之不肖,舉薦大賢,這是天憐弱燕,不忍相棄。荊卿,愿奉教!”

    一面說,一面俯首下拜,荊軻以極迅速的動作,扶住了他的手,惶恐地說:“太子,荊軻只恐才力不稱,唯有盡忠竭智,勉圖報答?!?/br>
    “‘報答’兩字,千萬休提。我只有一個希望:你我之間,無分彼此。但愿知無不言,言無不盡?!?/br>
    “那自然?!?/br>
    “然則請教,以弱燕而敵強秦,其道如何?”

    “太子,恕我率直,你這第一句話,我便不能茍同?!?/br>
    “請問哪一句?”太子丹愕然——根本還沒有談到見解,哪里來的異同?

    “燕并不弱,秦亦不強。所謂‘弱燕’‘強秦’之說,不過世俗之見而已?!?/br>
    太子丹瞿然動容,憑空感到一陣興奮:“請說下去!”

    “就表面看,秦國帶甲百余萬,車數千乘,騎萬余匹,滅韓亡趙,伐楚窺燕,勢焰囂張,看來極其強大,但如進一層剖析,便知不足為懼?!?/br>
    “何以呢?”

    “‘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赝醣┡安蝗?,勞師遠征,死亡枕藉,兼以役使民力,濫無止境,請看,那些寬廣的馳道,那些在咸陽興建的壯麗宮室,何處不是用秦人的血汗脂膏所筑成的?大工大役,征發民伕,動輒論百萬計。太子,你久居秦國,難道就未曾發覺秦國的民怨沸騰?”

    “你知道的,”太子丹愧赧地答道,“我在秦國沒有自由,住的地方是被規定好了的,行動是被限制的,走一步都有人跟著——有時候也讓我到各地去看看,卻必有人前后監視,遇到的秦國老百姓,都稱頌秦王如何如何圣明,聽了叫人rou麻,所以我也懶得動。其實,也不盡是我為然,各國使臣,或者到秦國去游歷觀光的,都是這樣的待遇?!?/br>
    “這就是秦國的致命傷!”荊軻問道,“請問,秦王為何要監視得如此嚴密?其故可思!秦人實在是敢怒而不敢言——‘偶語者棄市’,只得暫且隱忍?!?/br>
    “秦法嚴峻,倒是真的?!碧拥c點頭說。

    “嚴峻亦有限度。如秦國的‘七科謫’,幾于人人有罪,謫戍的罪犯,相望于途。天怒人怨,秦必不久?!?/br>
    “話是不錯?!碧拥ふf,“然而我們不能坐待秦之自亡?!?/br>
    “是!”荊軻深深點頭,“當然不能坐視,應該有所作為?!?/br>
    話說到緊要的所在來了。太子丹更靠近了些,促膝相并,上身前俯,用極輕但極清晰的聲音說:“請為燕國劃策!”

    荊軻成竹在胸,侃侃而談:“為燕國謀,有上、中、下三策。不知太子愿先聞上策,還是愿先聞下策?”

    這話說得奇怪!太子丹直覺地感到,必有深意在內,不敢隨便回答,只愈益謙恭地詢問:“請明示,上策如何,下策又如何?”

    “上策,荊軻愿身任其事,盡平生所學,努力以赴;若是下策嘛,”荊軻徐徐說道,“我只設謀,不與其事?!?/br>
    “原來如此!”太子丹很快地答道,“荊卿,你知道的,我一心仰仗,不管哪一策,我都希望你來主持大計?!?/br>
    “那么,我先奉陳上策。不瞞太子說,田先生在未蒙寵遇以前,已經為燕國做了許多事。他大散資財,派遣密諜,探訪各國消息。因此,我深知方今天下人心,無不反秦,西起巴、漢,東至齊、楚,都把嬴政看成毒蛇惡獸,表面畏懼,內心唯恐去之不速。這同仇敵愾的人心,便是我們有恃無恐的由來?!?/br>
    “是?!碧拥ふf,“我也知人心可用,然而他國之事,燕國何能為力?”

    “當然可以。一百年前,已有成例?!?/br>
    “請教!”

    荊軻伸兩指,輕說二字:“‘合縱’?!?/br>
    一聽這話,太子丹大失所望。提到“合縱”,他立即想起蘇秦——心里像無意中吞下了什么齷齪東西似的非常不舒服。

    出生在東周洛陽的蘇秦,據說是鬼谷子的學生。學成以后,周游列國,卻是一事無成,潦倒歸來,為家人冷言熱語所譏嘲,因而重新發憤讀書,日夜揣摩太公的一本《陰符》,整整一年,大有心得,自以為可以說服任何一位君王了。

    于是先在當地求見周顯王。顯王左右都知道他浮淺而輕視他,以致其言不用。西入咸陽,與秦惠王話不投機。轉往趙國,趙肅侯的弟弟奉陽君做宰相,不喜歡蘇秦的為人,依然不得要領。

    最后到了燕國,蘇秦時來運轉了。

    那時是燕文公在位的第二十八年,他頗為欣賞蘇秦的聯合六國、共同拒秦的“合縱”之謀,大賜車馬金幣,派為使者,游說六國。

    由燕南下,第一站到趙國。卷土重來,聲價已非昔比,趙肅侯接納了他的建議:賜車百乘,黃金千鎰,白璧百雙,錦繡千束,把他送到韓國。

    自韓而魏、自魏而齊、自齊而楚,各國大致都贊成他的計劃,訂立了“縱約”。蘇秦本人,亦因此暴發,身佩六國相印,回到趙國,受封為武安君,躊躇滿志,不可一世。

    其時秦惠王已收到六國的“縱約”,大為不安,于是派人到齊、魏兩國活動,破壞縱約,共伐趙國。趙肅侯大怒,責問蘇秦,何以縱約盟國,自相攻伐?蘇秦慌了,拿話搪塞了一番,找個機會溜到燕國。燕國正在辦喜事:燕文公的太子,娶了秦惠王的公主。這一下,六國的縱約,整個兒垮了。

    喜事辦了辦喪事,燕文公去世,新婚的太子即位,就是燕易王。易王的生母新寡,不耐空幃寂寞,不久私通了蘇秦。

    這就是太子丹心里的隱痛屈辱。蘇秦發跡于燕國,最后在趙國站不住腳,又以燕國為托足之地,卻做下這樣傷害燕國自尊的丑事,實在忘恩負義到了不可恕的地步!

    不過,這是難言的隱痛,更不可用作反對合縱之謀的理由——要反對,只有從這一計謀的本身去找理由。

    荊軻見他沉吟不答,便催促著說:“太子命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我所期求于太子者,正復相同?!?/br>
    “荊卿!”太子丹顯得有些窘了,“合縱、連橫之事,時隔百年,史實模糊,容我細思。我在想,當年六國出兵伐秦,至函谷關一戰而潰,六國兵馬紛紛引歸的往事?!?/br>
    這就是說,合縱的計劃是失敗了的。荊軻自然懂得他的言外之意,率直地駁道:“太子,恕我無禮!太子僅知其一,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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