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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高陽歷史小說作品全集(共10冊)在線閱讀 - 第四章

第四章

脾氣怪僻得很,不愿以真面目示人。這一層,得請你諒解?!?/br>
    “自然,自然。生得丑的女子,脾氣怪僻的居多。不管她怎么樣,我都尊重她的?!?/br>
    一言未畢,東宮的從人來報,說樊於期到了。太子丹自然離席相迎,荊軻為了尊老敬賢,也跟在太子丹身后,一起出室迎接。

    在精致的客室中,太子丹為雙方通名引見,兩人都恭恭敬敬地伏地行禮。

    拜罷起身,相互寒暄。兩人都想細看一看對方,因而都是一面說著些久已仰慕的客氣話,一面卻很不客氣地平視著對方,從上到下,毫無顧忌地打量著。

    在荊軻眼中,樊於期是可憐的——他予人的感覺,就像一頭既老且病的白額虎一樣,那高大的身軀,虬結的黃須和他的獅鼻???,依稀還可以想見他當年叱咤風云的雄姿,但是,他的松弛的皮膚,遲鈍的動作,特別是那一雙憂郁而疲倦的眼睛,說明了他的英雄歲月,離他已經非常遙遠了。

    這樣一位人物,什么是他最好的歸宿?荊軻不斷地在想,卻始終找不出一個自己可以認為滿意的答復。

    “請入席!”東宮舍人來稟報。

    “請!”太子丹起身肅客,笑著問樊於期道,“猶有斗米之量否?”

    這是趙國名將廉頗的典故。廉頗雖老,一頓飯還能盡米一斗,rou十斤,披甲上馬,猶可馳驅。樊於期知道太子丹激勵他的意思,但是他也像廉頗一樣,一為楚將,無功足錄,對于統馭他國的士卒,并無把握,所以始終不敢自己請命,為燕國領兵御敵——而徒受太子丹的供養,不能建寸功以報,這也正是他日夜耿耿于心的一件事,因此聽得太子丹的話,雖知是無心的一句戲言,卻仍是慚愧得抬不起頭來。

    太子丹自然明了他的心思,自覺失言,大為悔恨,但亦不便解釋,只是對樊於期越發恭敬,借以表示自己仰慕的誠意。

    冷眼旁觀的荊軻看在眼里,心中一動,等入席以后,找個機會,問道:“請教樊將軍,暴秦滅韓破趙,窺燕之意,日漸明顯,為今之計,燕當如何?”

    樊於期頹然垂手,低頭答道:“樊某窮愁潦倒,百無一用,不敢與謀大計。一息尚存,所不能釋懷者,只是不知何以報答太子的深恩大義?”

    “樊將軍,莫如此說!”太子丹趕緊舉酒相敬,“舉世滔滔,只有你我深知寸心的隱痛,樊將軍,我總算比你的境遇好得多——府上一家老小,盡屬無辜,而都為嬴政所害。這無情無義、狗彘不食的獨夫!”太子丹咬牙切齒地說,“總有一天,我要叫普天下大快人心。你看著——”他咽一口唾沫,把要說的話,很吃力地忍住了。

    荊軻咳嗽一聲,略微示意。樊於期抬眼看了看,離席而起,傴僂著笨重的身軀,直趨荊軻席前,替他斟滿了酒,俯身說道:“荊卿,請盡此爵,樊某有微衷奉陳?!?/br>
    荊軻并不推辭,道聲“不敢”,舉爵一飲而盡。

    樊於期陪飲了一爵,將雙手平放在膝頭,徐徐說道:“樊某托庇于太子之下,與燕國共存亡,同休戚?,F在燕國喜得大賢,拜足下為上卿,必有嘉猷良謨,措燕國于磐石之安,該當一賀?!?/br>
    “荊軻亦如樊將軍一樣,只有一片血誠,上報太子。實在不敢當樊將軍的過獎,只是既有同仇敵愾之心,一切的一切,還請支持?!?/br>
    “那何消說得?”樊於期又滿飲一爵,“請再盡此。樊某有一句肺腑之言,奉陳左右?!?/br>
    “請指教?!?/br>
    “樊某日夜所思者,只是如何圖報太子。只恨身如廢物,一籌莫展。因此,任何人凡能有助于燕,有助于太子的,等于為樊某代盡報答之義,即是我的恩人。荊卿,我對足下感謝不盡,欣喜不盡,凡有為燕而可供驅策之處,粉身碎骨,在所不辭。請足下記取此言?!?/br>
    “是!”荊軻倏然動容,替樊於期斟滿了酒,以極低沉的聲音說,“我為燕國向將軍敬致謝意?!?/br>
    這句話自是涵著深意,但誰也不知道樊於期曾否加以體味?只看他毫不遲疑地干了荊軻所敬他的酒。

    退回原來的席次,樊於期顯得神情愉快了些。酒的作用使他興奮,他談起他輔助嬴政的弟弟長安君,反抗嬴政的往事,他說嬴政與長安君的性格完全不同,這因為嬴政的父親——呂不韋是個極工心計的陰謀家,嬴政沒有秦國王家的血統,所以他的稟賦跟長安君沒有一點相像。

    太子丹聽著樊於期詬辱嬴政,顯得十分滿足的樣子。但是荊軻并不感興趣,他所感興趣的是秦國宮廷中的一切。

    因此,找到一個空隙,他問樊於期:“天下之人,莫不欲得嬴政而甘心,他就不怕有人行刺嗎?”

    這一問,恰也是太子丹所感到關切的,所以也加了一句:“秦宮可曾發現過刺客?”

    “秦宮未曾發現過刺客?!狈镀诖鸬?,“那里護衛極嚴,凡進秦宮,必加搜檢,兇器帶不進去,如何行刺?”

    太子丹看了荊軻一眼,荊軻聲色不動,又從容問道:“若是一國的使者,難道秦宮護衛也公然搜檢么?”

    “這自然不至于。不過他國的使者被安置在候館,其中執役的人,皆為秦宮廷特派,使者的一舉一動,皆在嚴密監察之中。至于行李被秘密檢查,更不消說的?!?/br>
    “原來如此!”荊軻深深點頭,覺得與樊於期談話,極有用處,但他不愿再多問什么,只表示了極感興趣的神情,鼓勵樊於期再說下去。

    “其實,嬴政遲早不得善終,”樊於期又說,“不過,你們看著好了,他不死于外人之手,反會死在他自己的叛臣手里?!?/br>
    “何以見得呢?”太子丹極注意地問。

    “像我就是一個例子。我是為了維護秦王的正統,伸張大義。另外還有些是為了將來的榮華富貴打算?!狈镀诶湫Φ?,“嬴政一心想求萬年不死之藥,殊不知他左右的寵臣,心目中已各有擁立的對象,一旦嬴政遭了天譴,尸骨未寒,鬩墻之禍必作?!?/br>
    “然則嬴政自己一無所覺么?”荊軻問。

    “他自己并不知道。不過此人生性多疑,他不相信任何人,連他的寵臣蒙嘉在內,所以秦宮朝會,群臣寸鐵不準帶上殿去?!?/br>
    “噢!”荊軻極注意地問,“侍衛呢?”

    “執戟的郎中皆在殿下,非奉詔不得上殿?!?/br>
    荊軻越發注意了,緊接著又問:“萬一殿上生變,執戟郎中難道也不上殿去救護嗎?”

    “是的?!狈镀跇O肯定地答道,“秦法嚴峻,無絲毫通融的余地?!?/br>
    “不錯!”太子丹也點點頭說,“秦國暴虐不仁,民怨沸騰,就是靠嚴刑峻法來維持他的統治的?!?/br>
    “那么,”荊軻又問,“詔令如何傳達給執戟郎中呢?”

    這一問在樊於期甚難回答,因為他從無此種經驗,想了想答道:“那總不外乎告訴近臣,由近臣下殿傳達?!?/br>
    “由嬴政自己口傳詔令呢?”

    “那當然也可以?!狈镀谡f,“不過殿宇深廣,怕要極大的聲音,才能讓殿前的人聽到?!?/br>
    “是的,是的?!鼻G軻喃喃地應聲,心神飛越,仿佛已到了咸陽宮——他的想象極其尖銳靈敏,設想著未來的情況,覺得這是嬴政作法自斃,只要徐夫人的匕首出手,他是必死無疑的了。

    于是,他欣然舉爵,怡然入口。樊於期不知他何以高興,而太子丹是明白的——實際上,他的欣悅,猶過于荊軻。

    因此,這一夕宴會,賓主盡歡。酒闌人散,樊於期宿在東宮。荊軻回到章華臺,夜深人靜,燈下獨坐,把入秦的大計,又細細籌劃了一遍,想來想去,一切的條件,都合乎理想,唯有對自己的用劍,一點信心都沒有。這樣想著,他盼望重見蓋聶的心,愈益迫切,而要訪蓋聶的蹤跡,又必得依靠宋意,算算日子,宋意應該來了。他預計著宋意在年內趕到,一過了年立即去尋訪蓋聶,這總得兩三個月的工夫,那時徐夫人的匕首也該鑄成了。如果一切順利,明年春暖花開動身,初夏時分,便有一件震動天下的大事發生——這件大事,將影響列國的安危,重新造成列國之間的均勢,那時史官會大書一筆:“燕王喜二十八年,夏,遣使者衛人荊軻入咸陽,刺秦王政于宮,死之。秦國大亂,列國危而復安?!?/br>
    這是多么得意的事!青史標名,勛業千古,大丈夫正該如此。這樣想著,荊軻滿心愉悅地笑了。

    但越是志得意滿,他越謹慎小心,一再在心里告訴自己:好好一件事,不要在細節上疏忽了,弄得全功盡棄。于是他盡量在自己的計劃中挑毛病,同時再一次回憶樊於期的話。樊於期說過,各國的使者被安置在秦國的候館中時,行李都會被秘密搜檢。這樣看來,那把匕首的隱藏,是一絕大的難題。藏在地圖匣中,是否妥當呢?

    把匕首卷入督亢的地圖中,是他原定的計劃。此時重新細想,覺得仍舊是個極好的辦法。不過計劃要做一個修正,那地圖匣應該封得極其嚴密,而且要由燕王親自拜送,表示鄭重。這樣,秦國上下,便不會疑心到此,同時封固嚴密,晝夜守護,裝成神圣不可侵犯的樣子,秦國的密諜,本事再大,也無法發現其中的秘密。

    然后呢?他繼續往下想。

    然后,假定秦王嬴政會欣然接見,他自然要看一看這燕國膏腴之地的地圖。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取出地圖,交給蓋聶拿著,他拉住地圖的前端,身子慢慢往后退,地圖慢慢展開。同時,為嬴政一一指點。這時,嬴政的全部注意力.應該都放在地圖上,放在他的手指上。到地圖將盡時,蓋聶抽出匕首,他便拋掉地圖,一把抓住嬴政的手,蓋聶以匕首指胸,一刺便死,大事畢矣!

    就那么容易嗎?他細想了一遍,確是那樣容易。匕首藏在地圖匣中,是個再好不過的辦法,順理成章,絲毫沒有漏洞。

    但是,他也聽說過,嬴政身不滿五尺,卻是智勇絕倫;萬一一刺不死,召集殿下執戟郎中救護,眾寡不敵,又當如何?

    決不容許一刺不死!荊軻斷然決然地對自己說,可是,匕首在蓋聶手里,任何人遇到那樣的情況都會緊張,因而生偏差,一刺而未刺中要害,絕非不可能之事。要如何才能一刺必死呢?荊軻把這個念頭,一直帶到夢里。

    在朝陽影里睜開了眼,他覺得神清氣爽,十分暢快,再想到那個難題,幾乎念頭還未轉完,便找到了解決的辦法,他高興得一掀錦衾,大聲喊道:“妙極了!真太妙了!”

    一陣急促細碎的腳步聲,接著房門開啟,探進一個頭來,是昭媯。

    “怎么了,怎么了?”她略有些慌張地問。

    “什么?”荊軻茫然地說,“沒有什么呀!”

    “我聽得你大喊,以為出了什么事呢?!?/br>
    “噢?!鼻G軻定一定神說,“我想到一個好主意。來,昭媯,你替我記住一句話,省得我忘了,你記?。骸旆蛉说乃幏健?。記住了沒有?”

    “‘徐夫人的藥方’?!闭褘傄粋€字、一個字地念著,又閉著眼喃喃復誦數遍,“記住了,‘徐夫人的藥方’。一共六個字?!?/br>
    “是的,六個字:‘徐夫人的藥方’。我也記住了?!?/br>
    “那么,”昭媯又好奇,又困惑地問,“為何要我記???就這么記住嗎?還是在什么時候要提醒你呢?”

    “對了。不久以后,有一位徐夫人從榆次來,你提醒我,注意她的藥方?!?/br>
    “那是個什么藥方?”

    “毒藥?!?/br>
    “毒藥!”昭媯失聲驚呼,雙眼睜得極大。

    “你放心!不是我要服毒?!鼻G軻笑笑不再多說了。

    “荊先生!”昭媯喊了一聲,欲語不語地。

    “有話說出來!”荊軻看著她說,“我不喜歡這樣子吞吞吐吐的?!?/br>
    “荊先生,我覺得你這個人很奇怪?!闭褘偨K于說了。

    “噢!怪在什么地方?就因為我要你記住徐夫人的藥方嗎?昭媯,”荊軻停了一下說,“我抱歉得很。我心里有許多話不能跟你們說,所以你們看來,我的行為有許多地方莫名其妙。其實,我是很普通的一個人,我亦希望有個很舒服的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布衣菜飯,一生不見兵革,讓我閉門課子,安靜度日。無奈,不容易有這種日子——我希望不久的將來,大家能過這種日子,但是,在我,是決不可能有的?!?/br>
    “為什么呢?”

    這一句話又把荊軻問住了,他歉意地笑道:“你又要說我這個人很奇怪了!說話顛三倒四,前言不符后語。是不是?”

    昭媯沒有再問下去,管自己去替他收拾寢具,但是,她一面鋪衾疊被,一面不住骨碌碌地轉著眼珠,似乎有什么心事在想。

    終于,她問了一句話:“荊先生,我跟季子倆,你到底喜歡誰?”

    荊軻從未想到過有此一問,閃避著反問道:“還有夏姒。你怎不問,在你們三個人之中,我喜歡誰?”

    “你不會喜歡夏姒的?!?/br>
    “何以見得?”

    “這用不著爭論的。如果你喜歡夏姒,你也說好了。不過,要說老實話?!?/br>
    “說老實話,你跟季子我都喜歡?!?/br>
    “總有一點分別吧?”

    “我沒有比較過?!鼻G軻顧而言他,“昭媯,你為什么問這話?”

    這叫昭媯難以回答,只好強詞奪理了,“問都問不得么?”她窘笑著說。

    其實就不問,他也知道她一片眷注的深情。他對兒女私情,一向是自我抑制著的,但此時忽然有了不同的想法,他意識到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日子不多了,就算放縱,也放縱不到哪里去,何苦在心中緊守著一道樊籬?

    但是,他不知道昭媯是存著怎樣的心思。他在她眼里,究竟是怎么樣一種人?這些,他都有興趣弄個清楚。于是他問:“昭媯,我走了以后,你會不會想念我?”

    “走?”昭媯極注意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平靜地垂著眼說,“我跟了你去?!?/br>
    他想不到她已存下了這樣的主意,便說:“我的行蹤不定,你跟著我會受苦?!?/br>
    “只怕是你嫌我累贅!”

    如果說不嫌她累贅,她更要跟著他走了。事實上是不可能的,他到秦國怎能帶了她去?無奈這話不便說破,只得付諸沉默。

    “是不是?”昭媯冷笑道,“男人都是這樣,到處希望找個有姿色的女子相伴,卻又最好不受羈絆。相處厭了,拍拍腿就走,到新的地方,另換新人,可是這樣?”

    荊軻苦笑了。

    “說??!”得理不讓人的昭媯,揚著臉問。

    “都讓你說完了,我還說什么?”荊軻笑著回答。

    這表示承認了昭媯的看法是對的。他是不得已而借此逃避,昭媯卻大為傷心。她曾受太子的憐愛恩寵,自以為可免于老死深宮、形單影只的凄涼歲月,卻想不到太子丹又遣她來服侍荊軻,按照宮里的規矩,除非她能跟了荊軻一起去,否則,等他搬出東宮,她就不可能重新親近太子了。因此,她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荊軻身上,而結果卻是失望了。

    想到宮中凄清的長夜,每每聽得青春消逝,人老珠黃的宮女,一聲聲長吁短嘆的情景,昭媯簡直心悸了。她不甘于隨人擺布,認為無論如何得想辦法,纏住荊軻,因此又說:“荊先生,太子替你修的房子快完工了,搬去的時候,你可別忘了,把我也帶去?!?/br>
    “那自然?!鼻G軻說,“我在燕國一天,你我相聚一天。等我要離開燕國,可就沒有辦法了,只好哭一場分手?!?/br>
    “你會到哪里去呢?回到衛國?”

    “國破家亡,哪里是衛國?”荊軻苦笑著說。

    “不是回衛國是哪里呢?”昭媯試探著問道,“太子待你這么好,大家都說你會在我們燕國做一番大事。你沒有理由到別的地方去?!?/br>
    荊軻心想,這樣一問一答,以至于詞窮,難免會泄露了機密,心生警惕,便采取了敷衍的態度:“你的話不錯,我要在燕國做一番大事?,F在已經官拜上卿,太子又專門替我修了房子,我還要到什么地方去?”

    這一說,昭媯又覺得人生充滿了樂趣和希望,但總還是有些不放心,幽幽地說道:“男人都是喜新厭舊的,一過些日子再也想不起人家來了?!?/br>
    “我不是那種人?!鼻G軻把她一把攬入懷中,吻著她說,“我已說過,我在燕國一天,我們相聚一天,決不會冷落了你?!?/br>
    昭媯這下真個滿心舒暢了,柔順地依偎著荊軻,度過了一個溫馨的上午。

    到了飯后,太子丹又派人來請了。先請荊軻寫了給孟蒼的信,立即打發專人送往榆次。辦完了這件正事,太子丹鄭重其事地把他帶入一座花木扶疏,靠近后宮,極其幽靜的別院。屋中已燃起一爐清心滌慮的沉榆香,還有一張形制古樸的七弦琴,端端正正地放在當地,琴上覆著一方錦袱,琴后擺著一方極工細的篾席。

    “噢!”荊軻欣喜地說,“已安排好了?!?/br>
    “你請稍坐?!碧拥び謬诟赖?,“別忘了我的話,那女伶官脾氣極其怪僻,萬一有失禮之處,請看我的薄面,勿與計較?!?/br>
    “是!”荊軻答道,“我以禮自持,相信決不會惹得那位女伶官著惱?!?/br>
    “是的。我只是過慮。你請坐,我去招呼她?!?/br>
    太子丹轉入內室,卻不見再出來。稍停,香風微度,一位身材極其苗條的女郎出現,頭上蓋一塊玄色羅巾,看不見她的面貌,然而雙手如玉,令荊軻無法想象這只手是生在一個極丑陋的女人身上。

    那女伶官輕輕移動腳步,接著盈盈下拜,卻未說話。荊軻伏身答禮,致謝說道:“荊軻今日得聞妙奏,深感榮幸。只恐草野下愚,不能領略深微奧妙之處?!?/br>
    “荊先生不必過謙?!蹦桥婀倨届o地回答,聲如玉磬,異常悅耳。

    然后,她在那方細篾席上坐了下來,頭上雖有羅巾遮蓋,但舉止動作,皆有法度。等素手撥弦,荊軻立即感到不同凡響。

    “我為荊先生cao一曲《貞女引》?!?/br>
    “是!我在靜心傾聽?!?/br>
    于是那女伶官端然靜坐,先伸出一雙玉筍般的手,慢慢撫一遍琴弦,這是因為眼睛看不見,先熟悉一下弦柱的位置。然后,錚然一聲,一串如松風流泉般的清響,流轉在那精室之中,荊軻閉眼靜聽,仿佛置身在深山幽谷里,飄然、恬然,一切塵世間的擾擾攘攘都自心頭消失了。

    忽然,琴聲中多了一種聲音,那是女伶官發聲在唱《貞女引》:

    菁菁茂木,隱獨榮兮;變化垂枝,含蕤英兮;修身養志,建令名兮;厥道不同,善惡并兮;屈躬就濁,世疑清兮;懷忠見疑,何貪生兮?

    砉然一聲,人琴俱杳,荊軻心中激起無限感慨,不自覺地發為嘆息。

    “荊先生,何故長嘆?”

    不回答是不禮貌的,荊軻直抒感觸:“由你的歌,叫我想起了田先生?!?/br>
    “是田光先生么?”女伶官以首肯的語氣又說,“把田光先生擬為貞女,倒亦未嘗不可。請問荊先生,你的感慨是什么?”

    “‘懷忠見疑,何貪生兮?’貞女乃千金之體,又是剛烈之性,一語見疑,不意遽爾輕生,唉,真是叫人遺恨無窮!”

    “這是太子的輕率,不可恕也!”

    荊軻不敢再答話了,心想這女伶官的口氣好自大,身在東宮,便一無顧忌地批評太子,倒是她自己太輕率了。

    “荊先生離鄉背井,已有幾年?”那女伶官又問。

    “浪跡天涯,少說也有二十年了?!?/br>
    “兒時歌哭嬉游之地,可想念么?”

    “離鄉多年,印象淡薄了。便夢中也難得一見故鄉的情景?!?/br>
    “噢?!迸婀贀Q了個話題,“我的琴,難得一動。幸遇高明,請作指點?!?/br>
    這是考驗荊軻。他覺得她的琴藝確是不凡,但不說兩句內行話,在她聽來是泛泛的恭維,可能會覺得不足與言,就此歇手;為了想再聽她奏一曲,他不敢隨便回答。

    于是,他細細想了一遍,很小心地說道:“我實在不懂什么。只覺得蒼勁高古,閉目聽去,不似出于纖纖玉手,便這指法,在須眉之中,亦是極難得的高手?!?/br>
    羅巾微顫,仿佛是點頭稱許的樣子,接著,那女伶官平靜地說:“容我再向荊先生請教?!?/br>
    顯然的,荊軻的恭維是搔著了癢處。但另奏一曲,她卻未曾說明出處。素手輕揮,那清清泠泠的聲音,入耳好熟,荊軻一時想不起來,曾在何處聽過?只憑琴聲的指引,仿佛看到了竹籬雞犬,鄰舍相呼,然后懷著無限孺慕的心情,拜見了白發雙親。

    荊軻陡然記起,那是衛國有名的樂工師曹的遺曲。曲中充滿了衛國的風味,因而荊軻思鄉之心,為琴聲鼓動得如醉如狂,自覺二十年的漂泊,國破家亡,老親棄養,縱然富貴,亦不過鏡花水月,轉眼消逝,歸于無用,思歸之念,身世之感,加上幻滅無常的悲哀,打垮了一向自許為堅強的荊軻,一曲未罷,淚下如雨。

    而琴弦恰在這時候斷了一根。琴聲一止,荊軻抽噎的哭聲,格外清晰。那女伶官陡然一揭蓋頭的羅巾,荊軻一見之下,不由得止住了哭聲,驚得目瞪口呆。什么相貌極丑的女伶官?竟是絕色的美人,而且氣度高華,一看便知是極尊貴的身份。

    “是——”荊軻恍然意會,“是公主?”

    “是的?!碧拥ぴ陂T口接話,“是我的幼妹夷姞?!?/br>
    荊軻心中有著無數疑團,但是在表面上他已恢復常態,整一整衣襟,伏身下拜,重行大禮:“荊軻謁見公主?!?/br>
    夷姞以公主會見大臣的禮節還了禮,矜持地微笑道:“荊先生為燕國宣勞,感謝之至?!?/br>
    “尚無寸功足錄,不敢當公主的嘉獎。倒是我,辱蒙公主降尊紓貴,親cao法曲,真是畢生難忘的幸事?!?/br>
    “下里巴人,叫荊先生見笑?!币膴犝酒饋碚f,“請寬坐,恕我失陪?!?/br>
    說完,一轉身翩然而去。荊軻急忙俯伏拜送,等抬起頭來,夷姞已走得無影無蹤,只覺沉榆香味之中,依稀夾雜了她的衣香。荊軻回想夷姞的倩影笑貌,恍恍惚惚如遇見了仙人一般,怔怔地在出神,竟忘卻身在何處。

    “荊卿!”

    太子丹的聲音驚醒了他,定一定神,想起還該致意:“太子的盛情,感何可言!不過如此安排,實在叫我不安得很?!?/br>
    “不是我的安排。你莫謝我?!?/br>
    這話越發令人不解,“然則何以說是女伶官呢?”他問。

    “是我meimei自己的意思。她不知聽誰說了,知道你希望聽一聽她的琴,自告奮勇,說是你為燕國如此出力,應當讓你如愿。不過,她不愿意以真面目相見,叫我假托為女伶官?!钡?,太子丹困惑地笑著,“我亦不明白,她何以又改變初衷,揭去了那塊蓋頭的羅巾?”

    原來還有這樣一段曲折在內。夷姞的真面目由隱藏而主動揭露,雖不明原因,但無論如何是一種對他有了好感的結果——意會到此,荊軻頓時浮起無限的感激,不過這一份感激之忱,他覺得在太子丹面前是不宜于表露的。

    于是,他想到了他的淚下如雨,不免失態,因而特意托太子丹代為向夷姞道歉。

    “你不必道歉。也許她正覺得得意,她的琴藝,能把你感動得這個樣子?!?/br>
    “實在是悲從中來,不能自制?!鼻G軻由衷地說,“都道公主的琴藝,燕國第一。在我來說,浪跡半生,還是第一遭得遇如此的名手?!?/br>
    這番話在太子丹聽來,自然是相當得意的。他又想到,今天的局面,荊軻如此感動,夷姞的態度如此友好,效果竟是出乎意外的圓滿,因而格外覺得高興。

    只是,他也像荊軻一樣,不明白夷姞的態度,何以突然變化?他在想,經過今天的一場聚會,以后荊軻和夷姞少不得還有晤談的機會,而這位嬌貴的公主,脾氣極其難惹,他必須先弄清楚了她的態度,預先告訴了荊軻——就像他在夷姞cao琴以前,說那位“女伶官”相貌丑陋,性格怪僻,特意提出警告的用意一樣。

    于是,等荊軻告辭離去,他立即趕回后宮,果然,夷姞還在,正跟太子夫人談得起勁。

    “你好啊,把我耍了個夠!”太子丹戲謔地說。

    一句話把夷姞說得發愣?!霸趺戳??”她嗔怪地說,“說話沒頭沒腦的?!?/br>
    “你說不愿示人以真面目,叫我假托為女伶官。我還一再鄭重其事地告訴人家,說是脾氣怪僻要當心。深怕他偶不檢點,惹惱了你,結果,你出其不意地來了那么一手,倒像我故意騙人家似的。你說,你不是耍我?”

    “我不是故意的?!币膴犌敢獾匦π?。

    “那么,是為了什么原因,你竟一改初衷?”

    夷姞不即回答,臉色漸漸轉為嚴肅,好久,她輕輕地說:“我學了十年的琴,直到今天才有了信心?!?/br>
    太子丹細想一想她的話,恍然意會?!鞍?!”他大聲說道,“原來你遇見知音了!”

    “荊先生確是meimei的知音?!碧臃蛉艘操潎@著說。

    “可以這么說?!币膴犙塾^鼻,鼻觀心地解釋,“荊先生自言,二十年漂泊天涯,對故鄉的一切,印象已極淡薄。我要試一試他對音律的修養,特意cao一曲衛國樂工師曹的遺作《思鄉引》,想不到他對我的琴曲,竟能領略得如此之深,而且那一副眼淚中,也看出了他的至情至性。我再不以真面目相見,倒顯得我不誠了?!?/br>
    “你做得對!”太子丹大為贊嘆,“也只有你的用心才能如此深刻,也只有荊卿才能把你的用心體會得如此深刻。你們倆,可真是罕見難逢的一對?!?/br>
    一聽最后那句話,夷姞頓時把臉放了下來,凜然不可侵犯似的。

    “你看你!”太子夫人低聲埋怨她丈夫說,“對meimei說話,措辭這么不檢點!”

    太子丹被提醒了,說他們是“罕見難逢的一對”,又叫夷姞多心了。其實,他們倒真是一對,只可惜荊軻——

    他心里有種說不出的難受,長長地透了口氣,閉目不語。

    夷姞其實很想再談談荊軻,卻又怕她哥哥說出什么不中聽的話來,所以不敢再多說了,坐了會兒,自覺不大對勁,便即告辭回宮。

    “meimei從未這樣稱許過一個人?!碧臃蛉苏f。

    太子丹報以憂郁的一眼,沒有說什么。

    “轉眼二十三了。二十三的公主——”太子夫人沒有再說下去。

    “唉!煩心得很?!?/br>
    太子夫人想了又想,終于忍不住說了一句:“咸陽,不能讓別人去嗎?”

    一句話惹翻了太子丹?!笆裁??”他咆哮著說,“婦人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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