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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高陽歷史小說作品全集(共10冊)在線閱讀 - 第三章

第三章

其二?!?/br>
    “愿聞其詳?!碧拥て届o地說。

    于是荊軻為太子丹細講六國伐秦,不勝而還的前因后果。當蘇秦死后,他的兩個弟弟蘇代、蘇厲隨同燕國的質子在齊,根據他們長兄的構想,繼續策動合縱的計劃,終于促成了楚、齊、燕、韓、趙、魏六國聯軍大舉伐秦的行動。

    這支聯軍的組成,由蘇代、蘇厲在齊國策劃,自然得到齊湣王的全力支持;但聯軍統帥——“縱長”的榮銜,卻落在楚懷王身上,使得齊湣王大為不悅。所以六國出兵,“齊國獨后”,故意命他的兵馬遲遲其行,便是不合作的表示。

    “正是這話!”太子丹振振有詞地搶著說道,“列國各懷私見,絕難齊心。所以聯合拒秦之計,設想雖好,做起來可真不容易?!?/br>
    “不然!彼一時也,此一時也?!鼻G軻緊接著又說,“彼時六國伐秦,各為自己的利益打算,不免猜疑;此刻則是非聯合不足以求自保,存則皆存,亡則皆亡,大敵當前的生死關頭,私見縱不能盡去,異中求同,合力打開一條死中求活的出路,應該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br>
    太子丹無法駁倒他的話,便深深點頭,表示同意。

    “太子!”荊軻的神情更顯得莊嚴了,“還有一說,當初蘇氏弟兄策劃合縱,既非發揚正義,亦非有愛于六國,只是為了獵取他們自己的功名富貴。而荊某不然。我感于知遇,力圖報效,生死尚且置之度外,更有何個人的功名富貴可言?只此一念,自覺可質諸天地鬼神,自信能感動列國君主。太子,”他捉住了太子丹的手臂,激動地提出要求,“請賜我以車馬,許我以燕國使者的身份,東游大梁、臨淄、壽春,我必說動魏、齊、楚三國,率師西來,共擯暴秦!這里,請太子招納韓、趙兩國不甘受秦屈辱、流亡在途的仁人志士,共興義師,不患大事不成!”

    太子丹真個為他慷慨激昂的情緒所感動了,然而,也實在不敢立即答應他的要求,只是噙著兩滴眼淚,喃喃地說:“荊卿,荊卿,我真不知道該怎么樣感激你!”

    話雖如此,卻無行動。深沉的荊軻,很快地把一腔激情,化為冷靜的思考——他不得不承認,他對太子丹的態度,有些莫測高深。

    “荊卿!”太子丹終于說了句比較明白的話,“處大事,須從容。相處之日正長,且先作游宴!”

    “是!”荊軻很沉著地答了一聲。

    于是同車出游。太子讓他坐在左方,表示尊敬。車出西城,迤邐而去,約有十幾里地,陡見一座正在修葺的園林,匠人極多,忙碌異常,看上去是在加緊趕工。

    荊軻細看那座園林,照門墻寬廣的規模來說,應是一座離宮,雖以年久失修,但林木蓊郁,臺閣掩映,可以想見當初的構筑,相當講究。特別是地勢占得更好,在北易水之南,倚山而筑,東撫平原,直抵燕城,南面另有一座遙遙相對的小山,土紅如血,四面的景物,完全不同,一日間朝暉夕陰,想象中必是賞玩不盡的。

    于是他脫口贊了一個字:“好!”

    “你真的滿意么?”太子丹微笑著又問,“且仔細看看,構造上,可還要添些什么?”

    荊軻真的細看了一遍,提出建議:“東面最好建座高臺,便于眺望?!?/br>
    太子丹立即命東宮舍人傳話下去,仿照“聚樂臺”的建制,增筑高臺。聚樂臺本名“候臺”,相傳是周武王建來占天象的。燕昭王就其遺址,改建為“聚樂臺”,極其閎壯華麗,是燕國有名的一處建筑。

    這時荊軻倒有些不安了。聚樂臺是燕昭王為了招納賢士,相聚作樂而建的,而且,其時的燕國,物力豐盈,稍涉奢華,還不妨事?,F在看來,這離宮不過是太子丹個人的行樂之地,大敵當前,國力不裕的時候,大興土木,應該加以勸阻,不想反倒慫恿他浪費,實在有愧于“愛人以德”的明訓。

    但是,他更深的不安,還在后面。太子丹說出一句話來,可真叫他吃驚了!

    “切囑匠人,務須在一個月以內完工?!碧拥し愿罇|宮舍人說,“好讓荊先生早早搬了過來?!?/br>
    “怎么?”荊軻一聽這話,不由得失聲問道,“太子,這是為我準備的么?”

    “是的?!碧拥みb指著南面那座紅土小山說,“樊於期將軍窮愁來歸,我尚且為他筑館安置。對荊卿你,我自然更要好好作個打算?!?/br>
    “不、不!”荊軻使勁搖著手,“人之相知,貴相知心,不必在形跡上面。而且這是離宮上苑的建置,我怎敢僭越?”

    “這不算僭越。我有二十位勇士,都供養在后宮,沒有人說他們僭越。而且我只是把廢棄的一所屋子,修葺了一下,內心已覺得太委屈了你?!?/br>
    太子丹的話委婉而盡情理,荊軻一時倒駁不倒他,想了又想,只好這樣說:“然則筑臺的話,只當我未曾說過,無論如何要請太子收回成命。還有,一切工程,務從簡約;否則,就修好了,我也不敢搬來住?!?/br>
    “荊卿!”太子丹躊躇了好一會兒說,“你總得讓我盡一點心??!”

    “辱蒙恩寵,已覺逾分。太子,你別讓我雙肩不勝負荷!”

    話是老實話,但效用適得其反,正好提醒了太子丹——現在也是印證了他原來的想法,他就是要使荊軻覺得雙肩不勝負荷,才會出盡全力來為他,為燕國雪恥紓難。因此他說:“荊卿,這是小事,值不得你縈懷?!?/br>
    “不然……”

    “恕我打斷你的話,”太子丹看一看天色,很快把視線又落在他臉上,“回城吧!你酒量如海,我跟你較量一下?!?/br>
    感于太子丹的盛情,荊軻無法再多說什么了,兩人依然同車共載,回到東宮。只見燈火通明,人影往來,炮制食物的濃郁香味,老遠地就隨風傳來了。

    一入后宮,只見一群彪形大漢,列坐堂上,看到太子丹進來,紛紛出屋迎接。荊軻立即意會到,那便是太子丹所羅致供養的勇士。

    果然,太子丹指著他們對荊軻說:“這都是燕國千中選一的壯士,愿為荊卿引見?!?/br>
    于是,以年齒為序,一一由太子丹親自為荊軻介紹。在三言兩語的寒暄中,荊軻很用心地記下了每一個人的姓名,攝取了每一個人的印象,因為他知道,這些人將來都可能要歸他來指揮運用的。

    “此子最少,”太子丹引見到最后一名時,聲音中特別顯得愉快親切,“而勇力為同輩之冠。他叫秦舞陽?!?/br>
    秦舞陽由田光轉托鞠武營救,結果因禍得福,為太子丹所賞識,是荊軻所知道的;而秦舞陽卻未想到荊軻會被太子丹尊為上客,所以這時相見,想起往事,不免忸怩,喊了聲:“荊先生!”微紅著臉,低下頭去。

    荊軻卻有著如見子弟樣的一份親切感,撫著他的肩笑道:“你越發長得魁梧了!”

    “??!”太子丹驚喜地接口輕呼,“原來你們是舊識!”

    “荊先生救過我?!鼻匚桕栞p聲回答。

    “莫說如此!”荊軻謙遜不遑,“救你的第一是太子,其次是鞠太傅和田先生?!?/br>
    “可惜田先生死了!”秦舞陽黯然地說,“我真不明白,何以田先生要自刎?”

    這句話在荊軻和太子丹心中,都似針刺了一下,也都無法給他任何答復。太子丹只得揚一揚手,高聲說道:“請都入席吧!”

    “荊先生請!”勇士中年紀最長的一個說——年紀最長,也不過二十五歲左右,對荊軻來說,仍是后輩。

    “對!荊卿,你先請上坐?!?/br>
    說了這一句,太子丹親自引導上堂,直到正面南向的席位,請荊軻坐在西面。這是最高的座次,荊軻明知推讓不了,但以不愿給人一個妄自尊大的印象,因而仍舊一再謙辭,說什么也不肯坐下。

    荊軻是主客,主客未入席,其余的陪客,只能站著等待,這局面很尷尬。于是有個粗豪的勇士,大聲說道:“荊先生不肯入座,莫非是不愿與太子同席?”

    不愿與人同席,會構成絕大的侮辱,因而這心直口快的一句話,反倒發生了激將的效用,荊軻不能不惶恐地從席后跨上兩步,屈身而跪,雙手按膝,雙目下視,端然靜坐。

    接著,太子丹緊靠荊軻左面坐下。二十名勇士,仍依年齒,列坐東西兩側,每席四人。等坐定了,太子丹吩咐:“尚食!”

    “尚食!”東宮舍人遞聲傳呼,直至堂下。

    堂下的樂工,鳴鐘擊鼓,開始奏樂。樂聲中,東宮的宰夫膳人,捧著豆、勺、匕、箸等等食器和殽、胾、醢、漿等等食物,分東西兩隊,雁行上堂,為賓客一一陳設。

    這時太子丹卻又站起來了,自從者手中端著的銅盤中洗了手,然后跪了下來,接過從者所傳遞的食物,恭恭敬敬地放在荊軻面前。

    這下,一堂皆驚了!太子丹所行的是弟子為師長尚食的禮節。

    荊軻大感不安,辭既不能,受亦不可,只能把身子后縮,退出席外,“避席”俯伏,表示不敢接受逾格的尊榮。

    食器、食物很多,陳設都有一定的位置,從容盡禮,很費了一段時間,才聽得太子丹說道:“荊卿,都具備了?!?/br>
    “不敢當!”荊軻仰起身來,膝行而前,歸入原位。

    樂聲再起,盛宴開始。先食菜羹,后進甘旨。五鼎中所烹的牛、羊、豕、魚、鹿,滋味的濃郁,都不是平日所能輕易嘗到的。特別是先用火烤,次用油煎,最后在鼎中用文火隔水烹蒸,腹中塞滿了棗子一味的“炮豚”,更是天下的至味。荊軻拿它蘸了酖醢——rou醬,就著醴——甜酒,吃了許多。

    由于這是正式的宴會,稱為“禮食”;繁復的儀注,不斷的起拜,使得賓客難以盡歡,而且也不便交談,所以宴會結束了以后,太子丹又在別室置酒,作長夜之飲。

    東宮的后宮,粉白黛綠,也有百數十人之多,但是并無特為太子丹所恩寵的。他最喜歡邀集勇士,飲酒談藝,每次三五人、七八人不等,而這一夜,只邀了荊軻一個人,并且很難得的,喚了宮女來侍飲。

    其中有一個,生得極其動人,皮膚極白,濃染了燕國名物燕支,格外顯得艷麗。一雙白足,走在地上聲息不聞。那體態的輕盈,真個罕見。

    這使得荊軻想起了一個艷傳人口的故事,說燕昭王即位的第二年,“廣延國”獻了兩名善歌舞的美女,一名旋娟,一名提嫫,身輕如燕,吹氣如蘭。而這兩名綽約多姿、絕古無上的美女,或者行無蹤跡,或者積年不饑,竟不知是人是仙?

    燕昭王自然著迷了,把她倆安置在崇霞臺上,夜夜沉醉在她們的清歌妙舞之中。舞姿千百,而最有名的有三種。第一種名為“縈塵”,形容舞姿的輕盈,與微塵的飛揚,可相比擬;第二種名為“集羽”,說它婉轉如羽毛的從風;還有一種叫作“旋懷”,好似藤蘿附樹而生,糾纏盤繞,投懷不去——這一舞的蕩人心魄,可想而知。

    想象中幻現著旋娟和提嫫的舞姿,視線卻一直繚繞在眼前人的身上。太子丹看在眼里,心里有數了。

    “昭媯!”他讓荊軻知道她的名字,“獻荊先生一爵!”

    “哦!”這樣答太子的話,是不禮貌的,但這樣答應,反顯得嬌柔好聽。獻上一爵酒,荊軻一飲而盡。接著昭媯自己也干了一爵。

    “再獻一爵?!碧拥び终f。

    昭媯依言而行,獻一爵,陪飲一爵,飲到一半,停下來喘口氣,有些難以為繼的樣子,但是“飲滿舉白”,喝酒一喝就要喝干,所以她仍舊鼓勇喝了下去。

    等放下酒爵,她的臉上已不容易分得清燕支的顏色了。

    而太子丹仿佛有意在捉弄昭媯,他微笑著揚一揚眉,像提醒她似的說道:“剛才兩爵,是你代我獻的?,F在,你自己呢?”

    昭媯面有難色。荊軻不勝憐惜,便搶著說道:“不行了,我不能再飲了?!?/br>
    “你看!”太子丹埋怨著說,“只為你不誠心,荊先生動氣不愿意再飲了?!?/br>
    “莫如此說?!鼻G軻想了個調停的辦法,“這樣吧,我與昭媯分飲一爵?!?/br>
    乖覺的昭媯,急忙又替荊軻斟滿了酒。他喝了一大半,剩下些少微瀝,遞了過來。

    “多謝荊先生賜飲?!闭褘偼兑愿屑さ囊黄?,然后,裝模作樣故意在喉間弄出啯啯的聲音,仿佛喝了好多似的。

    “你就坐在荊先生身邊好了?!?/br>
    “是?!闭褘傋裾仗拥さ姆愿?,跪坐在荊軻左面,為他斟酒布肴。

    荊軻的性格中,原也有風流放誕的一面,但此時此地,也不過握著她的手,多喝幾爵酒而已。倒是昭媯,由于受了太子丹的暗示,一張紅馥馥的臉上,堆滿了笑意,不斷地眉挑目語,這讓他感受到了一種威脅,只好躲開她的視線,去跟太子丹談話。

    然而他只能說些不相干的閑話,每次談到正事,話至口邊,卻又縮住——因為他覺得有人在旁邊,不便深談。

    太子丹覺察到了,便說:“不要緊,這些都是我身邊的人,極知分寸。荊卿,你不必顧忌?!?/br>
    “是?!彼@樣答了一聲,不由得轉臉去看昭媯,想著太子丹所說的“身邊的人”這四個字,頓有莫可究詰的悵惘感覺。

    “荊卿!”太子丹問道,“你與秦舞陽,似有極深的淵源,是么?”

    “那是在我初到燕國的那一天——”他把當初阻止秦舞陽殺人的經過,說了一遍。

    “原來如此!”太子丹不自覺地落入沉思之中,對荊軻的了解更深一層了。他覺得荊軻這一份能震懾他人的定力,才是最難得、最有用的。

    荊軻卻無從去猜測他的心思,他想問的是,太子丹養著那些勇士,到底有何用處?燕國現在最需要的是能言善辯的策士和深諳兵法的將才,盡羅致些一勇之夫,于事無補。但轉念一想,這話說出口來,大為不妥,因為那近于進讒排斥,不但可能招致太子丹的輕視,并且傳入那些勇士耳中,也會惹起公憤,群相為敵,以后的一切展布,便會遭遇重重的阻力。

    “噢!”太子丹突然發言,“有件事我還未曾道謝。聽說,我向趙國徐夫人求取的那張淬劍的方子,是你代為帶來的。你與徐夫人,想來相熟?”

    這下也提醒了荊軻?!疤?!我亦正想面陳。據確息:徐夫人在邯鄲幸免秦兵的荼毒,已輾轉抵達榆次,住在她的門弟子孟蒼那里。我想,不妨禮聘她到燕國來,必有大用?!?/br>
    “你的話深獲我心?!碧拥ば廊挥謫?,“荊卿,你可知那孟蒼的住處?”

    “我與其人有一面之交,知道他的住處?!?/br>
    “那太好了,就煩你為我作一通書簡,明后天,我就派專人到榆次去請?!?/br>
    荊軻點點頭,轉臉向昭媯說道:“請取筆墨?!?/br>
    昭媯走至廊下,傳話喚取,不一會兒捧來數方竹簡,簇新的一支尖端削成刃形的竹筆,一盤上好的黑漆,都放在荊軻面前。

    兩名宮女,執燭相照,荊軻很快地替太子丹寫成了一通禮意隆重的書簡。另外,他自己又作書寄給宋意,邀至燕市盤桓敘舊。

    事情做得極其爽利,太子丹非常滿意??吹角G軻致宋意的書簡,他又表示了準備延攬的意思。荊軻原有推薦的心,于是說定了,就請宋意護送徐夫人到燕。這一下,書簡需要重作,弄到深夜才得停當。

    荊軻起身告辭。太子丹一再堅留,他始終不肯,終于還是回到了旅舍。夏姒和季子都是好夢方酣,不曾知覺,他也不去驚醒她們,只是獨坐沉思,毫無睡意。

    起先頭腦還有些昏昏沉沉的,回想一天的經過,思緒如一團亂發,不知從何理起。慢慢地,出現頭緒了。

    他最感到失望和困惑的是,太子丹對他的上策,并不見賞。這可能有兩種原因,一種是根本莫名其妙;一種是心有成見,以為此策不可行。以太子丹的見識智慧來說,自然不會不理解此策是旋乾轉坤、變弱為強的良方;這樣看來,只怕太子丹是缺乏魄力,放不開手去做。

    但愿不是,但愿是自己猜錯了!荊軻這樣在心里祈望,否則,他怕他難有任何作為,辜負了田光的生死高義。

    這不是什么雞蟲得失,可以輕易丟開,翻覆思量,決定改變辦法——原來是抱著矜持保留的態度,總要等太子丹先開口求教,再作獻議,比較來得占身份,而此刻,他倒渴望著早早與太子丹徹底地談一談了。

    “??!”一聲輕柔的驚訝把他從沉思中拉了回來,轉臉去看,季子正仰起身子,在揉著惺忪的倦眼?!笆裁磿r候回來的?我竟不知道?!彼龁?。

    荊軻望一望窗外,天際已微現魚白色;這才發覺一個人坐了這么久?!拔以缁貋砹??!彼f,“也該睡了?!?/br>
    “等我來鋪衾?!闭f著,季子隨手抓件衣服披在身上,準備起來服侍他就寢。

    “不必!”他一伸手按住她的身子,“冷得很,你別起來?!?/br>
    季子仿佛吃了一驚,無緣無故地紅了臉。這使得荊軻心頭一震,按著她那溫暖柔軟的肌膚的手,竟舍不得移開。他在想,季子與昭媯是不同的;昭媯必已受過太子丹的寵幸,而季子是特意遣來安慰他的寂寞的,在此刻,他的任何動作都不算唐突——甚至,季子也許已想到他將有如何的動作,所以敏感地羞紅了臉。

    這樣想著,使他有所自制。他不能讓她猜中,他覺得讓人家猜中心思,對自己來說,便是一種屈辱。

    于是,他松開了手,平靜地說:“你再好好睡吧!我也要舒舒服服睡一覺,不到正午別喚醒我!”

    “嗯!”季子輕聲應著,臉上的羞暈褪了,代之以微顯困惑的神色。

    荊軻背著她很得意地微笑了,展開寢具,吹滅燈火,鉆入衾中覺得舒服得很,立即感到了濃重的睡意。

    快到正午時分,他不待季子呼喚,自己醒了。夏姒在外屋聽見聲音,首先推門進來,接著出現了季子的身影。兩人道了早安,一個收拾寢具,一個侍候他盥沐。

    夏姒一面替他櫛發,一面跟他說活,說東宮派了庖丁來為他料理飲食,又說,東宮舍人也曾來過,傳達太子丹的意思,望他遷至東宮后苑去住。

    荊軻于是又問道:“東宮舍人來了,為何不喚醒我?”

    “是季子的主張,一定不準我來通知?!?/br>
    “是荊先生自己囑咐的?!奔咀釉谝慌源鹪?。

    “是的。我說過,不到正午別喚醒我?!鼻G軻趕緊接口承認,又問夏姒,“你如何答復東宮的舍人?”

    “我只好說,請他先回去,等荊先生醒了,我再把話轉達?!毕逆τ终f,“上午還有許多達官貴人來拜,也都叫季子擋駕了?!?/br>
    “這,”荊軻不免詫異,“他們來看我干什么?”

    “你也是貴人呀!”季子在他身后說,“而且是大貴人,那些人自然會得趨炎附勢。我就看不慣那種嘴臉,所以一概把他們擋回去了?!?/br>
    “荊先生,你聽,她那種口氣——好像她自己就是位公主?!毕逆β手钡嘏u著。

    季子不作聲,同時,收拾餐具的聲音也聽不見了。他們都在荊軻的背后,他不知道她們的臉上是何神情,但那異樣的沉默,使他不安,也使他煩惱。

    于是他以長者的口吻,訓誡似的說:“你們都是好姐妹——”

    他的話沒有完,季子卻在這停頓的空隙中,搶著要分辨。只是剛用鼻子哼了一下,初現冷笑,就讓荊軻提高了聲音,把她壓下去了。

    “而且,你們都是衛國人?!彼选靶l國”二字,說得特別重。

    依然是一片沉默。而這沉默表示著他制止住了一場將要發生的尖酸的口角。

    夏姒到底年長些,先開口向季子招呼,“季妹!”她很客氣地說,“勞你把荊先生的簪子遞給我?!?/br>
    季子照她的話做了。夏姒替荊軻簪好了發,戴上緇布冠,又叫季子幫忙結冠上的纓——冠纓束結在下頷,季子必須面對著荊軻,卻繃著臉,看都不看他,仿佛在生誰的氣。

    荊軻不免縈懷。等夏姒去傳話具餐,季子結好了纓要離開時,他一把捏住了她的手,問道:“誰招惹你了?這樣子一臉的委屈!”

    “沒有人招惹我。你以為夏姒招惹我了?”季子很快地說了下去,“我們是好姐妹,而且都是衛國人?!?/br>
    聽她這樣反唇相譏,荊軻一時竟無話可說。自信一席雄辯,可以折服任何名公巨卿,卻叫一個嬌憨不知世務的女娃兒難倒了,想一想,忍不住好笑。

    他笑,她卻不笑,也不問他何以好笑,只默默地俯跪在地,拿潤濕了的布巾,擦抹席子。這是件很累人的事,還未擦到一半,就看她臉紅氣喘了。

    “歇歇吧!回頭再擦?!?/br>
    季子只當沒有聽見他的話。說了第二遍,她依舊不理不睬,這下荊軻動了氣。太子丹派了她來,原是為了照料他的生活起居,這樣子反惹來些麻煩閑氣,還不如不要她的好。

    一個念頭剛剛轉完,緊接著又轉一念。他想到了他在太子丹心目中的地位。在這時候,說要遣回季子,明明是表示:季子犯了錯誤,得罪了他——哪怕她為公主所寵,太子丹也必將采取極其嚴峻的舉動。一時生氣,會毀了季子,萬萬不可!

    于是他忍耐下來了。氣憤可忍,看著季子那樣吃力地工作,油然而生的憐惜之心,卻忍不下來。

    于是——

    就在他剛要開口對她作第三遍的勸告時,忽然又轉了個念頭,他發覺這是對他的一種考驗。他一直有這樣一種想法:一個能做一番非常之事的非常之人,應該能忍人之所不能忍。而且,他也一直這樣在做。在榆次,忍受了蓋聶的挑釁;在燕市,忍受了田光的故意冷落;在此刻,忍受了季子的無禮。但是,忍辱忍氣,都不足奇,要能忍情忍愛,才算忍到了家。于是,他靜靜地坐了下來,凝視著季子:考驗自己在一個“忍”字上,究有幾許功夫?

    季子做夢也不會猜得到他的心思。她一向受公主的寵愛,不免驕縱;同時也沾染了公主的高傲氣質,自視不凡,覺得應該受到荊軻特別的注意。所以夏姒語涉譏諷,而他不說一句公道話,并且當她要分辯時,他故意加以壓制,在她便認定了荊軻偏袒夏姒,心里老大不快——擦抹席子,原非該她所做的事,只是借此作為賭氣的表示而已。

    當荊軻第一次提出勸告時,她氣還未消;說到第二遍,心就軟了;如果再勸一句,她就會放下布巾,可是,偏偏就差那么一句話。

    季子開始有了悔意,不該如此執拗任性。人在僵局之中,有如冬天坐在四周通風的黑屋子里面,坐立難安。她決定只要荊軻稍微有一點表示,便沖破了這僵局,和好如初。

    于是,傴僂著身體的季子,很自然地往后去窺看荊軻的動靜。

    一看,可把她氣壞了。荊軻端然而坐,睜大了眼在看她,好可惡!她咬著牙在心里想,這是有心看人的笑話,他必以為她會支持不下去,等她歇下手來,便要冷言冷語來譏嘲:何苦?敬酒不喝喝罰酒!

    這一下,季子變得真的要賭這口氣了。她埋著頭手中格外使勁,嬌弱的她,原來不曾干過這種粗重的家務,而況心浮氣躁,不能善用那剩余的氣力,所以幾次迫得想停下來,終以不肯輸口氣,苦苦地支持著。

    她的困窘的神態,完全看在荊軻眼里。那使他痛苦,但是,他不肯逃避,也不想為自己去設詞譬解,任令一片深厚的憐惜之心,煎熬著自己,盡力忍受,盡力保持著平靜,而且盡力想做到無動于衷。

    終于,季子的“苦刑”受完了,荊軻的考驗也通過了,在那臘月中的天氣,兩人都流了汗,但都悄悄地拭去了。

    這時他才開口問了句:“累不累?”

    季子恨極了他,但也學得深沉了,所以若無其事地答道:“不累?!?/br>
    “真的不累?”

    “信不信由你?!奔咀永淅涞卣f,“你要不信,我便把心剜給你看也沒用?!?/br>
    語中帶刺,但這在荊軻是容易忍受的,一笑置之,接著又說;“請你去看看,快開飯來吃,我要早到東宮?!?/br>
    季子沒有作聲,裝得極冷淡地走了出去。不一會兒,夏姒進來為他設食。食前方丈,荊軻卻只是虛應故事,隨意吃了些便飽了。剛用酒漱了口,想到屋外去散散步,季子來告訴他說:“車來了?!?/br>
    哪里的車呢?自然是東宮的。他知道季子這樣說法是特意表示,連話都懶得跟他說。這又形成了考驗:他不能對她解釋,更不能致歉,他必須把她的誤解不當回事,讓她去恨他是個寡情薄義的人。

    但是,這樣做人,還有什么趣味呢?一念及此,頓覺灰心。而就在要放棄他原來的想法時,田光喋血斗室的情景在他腦際出現了,他省悟到自己已許身知己,要為燕國做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他應該沒有屬于自己的生活,而且除卻拒秦扶燕以外,也沒有任何事值得他放在心上。

    于是他昂然地站了起來,對季子視若無睹,出了旅舍,上車而去。

    太子丹在東宮的后苑接見他。

    這是個冬天難得有的好天氣,沒有風,淡金色的日光曬得人暖洋洋的。他們在魚池旁邊,各據一塊光滑如鏡的巨石坐了下來,談著閑話。

    太子丹豐神俊朗,言語溫文而親切,加以足跡甚廣,談各地風土人情,與荊軻的看法常是不謀而合。友朋交游的樂趣,往往就在這些地方,而荊軻卻感到痛苦。

    “太子!”他終于忍不住開口先問,“昨日所陳一策,是否可用,請率直見示?!?/br>
    “唉!”太子丹重重地嘆口氣,“我所恨者,早不得結識荊卿?!?/br>
    荊軻細味著他的話,找到了其中的含意:“太子是說我聯合各國,共同拒秦的辦法,太嫌迂緩么?”

    太子丹點點頭:“只恐緩不濟急?!?/br>
    “既知如此,何以不早為之計?若能在三五年前,整軍經武,何致有今日之憂?”荊軻拿根樹枝在地上亂畫著,態度顯得相當急躁。

    “是?!碧拥M愧地說,“計不及此,悔之莫及!”

    這使得荊軻也感到慚愧了。太子丹的涵養,實在可佩。相形之下,反顯得他失態無禮,因而趕緊謝罪,自陳無狀,同時也作了解釋,只以過于關切燕國的大局,所以出言吐語,不知不覺流于偏激。

    越是他這樣說,太子丹越是虛心求教,談上策時,有些話不投機,此刻的氣氛又很融洽了,于是太子丹抓住機會,問了下去:“尚有中策,亦請明示?!?/br>
    “中策只有四字:苦撐待變?!鼻G軻拿著樹枝,在地上從容布畫,“今日當務之急,莫如整修長城,北長城所以防匈奴,南長城所以拒秦,因此,南又重于北。如果南長城東起滹沱,西至淶水,整修增補,連成一線,加派精兵,嚴密防守,令王翦師老無功,則變化可期,危難可緩?!?/br>
    凝神傾聽著的太子丹,眨動俊秀的雙目,靜靜思考了一會兒,問道:“請問是何變化?”

    “王翦如在三年之中,不能破燕國長城,必為嬴政召還。嬴政好大喜功,多疑寡恩,王翦自知勞師遠征,無功而回,不能不懼被誅,那時,請樊於期將軍以老友的身份,密訪王翦,痛陳利害,一席話說動王翦,率領秦軍,歸降燕國,不是不可能之事?!蓖A艘幌?,荊軻又說,“自然,我們還要用間,重賂秦國右庶子蒙嘉,相機進讒;同時鼓動秦國的少壯將領,如李信等輩,取年邁的王翦而代之。這樣雙管齊下,內外交逼,王翦想不叛而不可得!”

    這中策聽來比上策更動人,太子丹深深點頭,表示贊許,接著又問:“還有一策,亦要請教?!?/br>
    “這一策,效用并不好,做起來倒也不容易,所以謂之‘下策’?!闭f到這里,荊軻停住了,仿佛不愿意公開似的。

    “且先請說了,再作計議?!?/br>
    “萬不得已,可遣一勇士,設法混入咸陽宮,流血五步,造成秦國的混亂?!?/br>
    太子丹一聽這活,興奮得幾乎無法自制,但又怕沒有弄清他的意思,所以追問了一句:“請說明白些!”

    “流血五步——一劍置獨夫于死地!”

    幾乎脫口要喊出來:這才是上策!而就在話要奪喉而出的剎那,太子丹突然清醒了,如果說了這話——把荊軻“只愿設謀,不愿參與其事”的下策,稱之為上策,那便等于公開表示,兩人的意見是相左的。這一來,荊軻可能拂袖而去,縱使無此決裂的姿態,要想再得他的助力,卻是萬不可能了。

    于是,太子丹定一定神,以極莊重的神態致謝:“荊卿,你為燕國設想,真是至矣盡矣,叫我不知如何表達感激的微忱。在我想,三策都是上上,或者可以合并使用,求取更好的效果。不過這是燕國存亡絕續的大事,我得要稟明父王,召集重臣,細細計議。所以,今天還無法作出定論。這一層,我必須先請你體諒?!?/br>
    荊軻覺得他這番話很實在,因而滿意地答道:“太子言重了,談不到‘體諒’二字。倒是我言語率直,要太子念我寸心之中的一點愚忠,曲賜包涵?!?/br>
    “別這么說!說些無謂的客氣話,倒顯得生分了?!?/br>
    荊軻笑笑不響。太子丹遂即吩咐,在后苑亭中置酒。閑談之間,舊事重提,又一次邀請荊軻遷入東宮來住。

    “多謝太子的盛意?!鼻G軻說了這二句,忽然側耳凝神——一陣隨風而至的琴韻,具有不可思議的魔力,讓他忘卻了眼前的一切。

    可恨的是地遠風弱,聽不真切;但就那清越的一聲兩聲,偶爾傳入耳中,在荊軻已覺如飲醇醪,心醉不已。

    他真想問一問,是誰鼓得這樣的好琴?是公主么?不是公主,必是太子后宮的姬妾,若要動問,無不失禮。他想起“琴者禁也”的古訓,越發自知約束;只希望太子丹能看出他的心意,自動來告訴他——甚至于還存著奢望,太子丹能召請“她”來為他鼓一曲。

    太子丹是看出他的心意的,但是他無法作任何表示。他知道鼓琴的是他的幼妹夷姞。這位公主國色無雙,而脾氣高傲得幾乎已近于乖僻,也是沒有第二個人可比的。太子丹十分鐘愛這個meimei,可也十分知道她的難惹。他怕告訴了荊軻以后,萬一荊軻要求拜見,一定會遭到夷姞的拒絕,引起荊軻的不快,還不如暫且裝糊涂的好。

    于是,他接著未完的話題說道:“荊卿,我希望你明天就搬來,好讓我朝夕過從,有事隨時可以商量?!?/br>
    荊軻心想,住在旅舍中,其門如市,應付那些季子所說的“趨炎附勢”的達官貴人,徒然耽誤了辦正事的時間,實在無聊得很。又想到季子與夏姒有些格格不入,也叫人頭痛。如果遷入東宮,季子與夏姒自然退回原處,落得個耳根清凈,卻是一件好事。

    這樣想停當了,他慨然答道:“荊軻遵命?!?/br>
    “好極了?!碧拥ば廊淮鹆诉@一句,又說,“在這里,你也只是暫住,我不為你另興土木?!?/br>
    “這樣最好?!鼻G軻緊接著說道,“倒是有句話,得先奉陳太子。聽說季子是公主身邊最得力的人,我不敢留她?!?/br>
    “怎么?”太子丹問,“可是季子伺候不力?”

    “不,不!季子太好了。只以君子不奪人所愛。公主沒有季子,一定諸多不便,這叫我不安得很?!?/br>
    “既如此,我把昭媯遣來?!?/br>
    荊軻先不答他的話,只又要求,把夏姒也召回東宮。他說他對她們二人,毫無偏心,既不留季子,也不能留夏姒,否則便愧對季子了。

    太子丹接納了他的請求。盤桓入夜,荊軻告辭。這天歸來得早,夏姒和季子都還未睡,兩人在燈下談笑,看到荊軻,照平日那樣柔順地伺候,毫無芥蒂。

    這使得他非常安慰,同時想到只有一宵的相聚,不免戀戀,特別是季子,回到了公主那里,內外隔絕相見益難,所以更覺悵惘。

    然而他也僅止于悵惘而已。他不會對季子有何表示,甚至也不會有惜別的神情。

    第二天早晨,荊軻還在夢中,忽然覺得有人在搖撼他的身子。一驚而醒,看到季子伏在他身傍,眼圈紅紅的,仿佛要哭。

    “怎么回事?”荊軻奇怪地問道,“誰欺侮你了?”

    “你!”季子把眼瞪得好大,把嘴鼓得老高。

    這使得他反而沉著了?!叭绾问俏移畚昴??”他說,“你倒講給我聽聽!”

    “公主一早派人來召我回去?!奔咀討崙嵉卣f,“必是你在太子面前說了我什么,太子又跟公主說了,才會有這樣的事?!?/br>
    “你錯了!”荊軻伸手摸著她的臉說,“不要說我極喜歡你,就算不喜歡你,看公主的分上,我也決不肯在太子面前說你不好。你想,是不是呢?”

    “那么公主何以突然要召我回去?”

    “夏姒也要召回的?!鼻G軻又說,“今天我要遷入東宮去住。多謝你倆的照拂,再請你替我拜謝公主——我想,這幾天公主沒有你,一定感到處處不便,叫我不安得很。如果再多相處些日子,我一定也會離不了你。像你這樣子聰明體貼,誰也舍不得放你走的。但是,為了公主,我不能自私。季子,你說是不是呢?”

    這一番話,說得相當委婉,季子的怒氣消了,心也軟了。不由得問道:“便是你到東宮,總也得有人照料你呀!”

    “太子說了,要把昭媯遣來?!?/br>
    “昭媯?”季子有些不信似的,同時也有著詭秘的表情。

    “怎么了?”荊軻故意這樣問。

    “你見過昭媯沒有?”

    “見過一次?!?/br>
    “覺得她如何?”

    “我不知道?!?/br>
    “這話奇怪?!奔咀诱f,“自己的感覺,自己不知道?”

    “我沒有感覺。我跟太子在談大事,沒有注意到她?!?/br>
    “我不信?!?/br>
    荊軻自是違心之論,季子不信,他也不便過分作偽,所以笑笑不再說下去了。

    而季子對此卻似乎深感興趣,緊接著追問:“難道你連她的面貌都沒有看清楚?”

    “那自然不會?!?/br>
    “然則請你說,昭媯美不美?”

    “美是美,但跟你不同?!?/br>
    這一下,季子更感興趣了:“不同在何處?荊先生,你好好說說給我聽?!?/br>
    “昭媯的美,都在表面上,一覽無余。不比你,初看美,再看更美,越看越美!”

    “啐!我不信?!奔咀悠惨黄沧煺f。顯然的,語氣憾然,而心里高興得很。

    “噢,我倒想起一件事來了?!鼻G軻換了個話題,“昨天我在宮里,聽得琴聲,真是不同凡響。不知可是公主在鼓琴?”

    “在哪里聽到的?”季子問。

    “東宮后苑的亭子里?!?/br>
    “琴聲在東,還是在西?”

    “這怎么說?”

    “在東,大概是東宮的那個‘女伶官’的?!?/br>
    “在西呢?”荊軻凝神回憶了一下,瞿然說道,“對了,琴聲是從西面來的?,F在正是刮西風的時候?!?/br>
    “那,你的耳福不淺!”季子笑著說。

    “是公主在鼓琴么?”

    “公主住在御苑偏東,與東宮一墻之隔?!?/br>
    “??!”荊軻不覺神往,輕輕自語,“但愿月明星稀之夜,一聞妙奏?!?/br>
    季子心想,這怕是個奢望,公主的琴,輕易不動;而且以后知道他就住在墻東,行跡更要嚴密,越發不容易聽見她的琴聲了。

    但是,她卻并不說破,辭別荊軻,懷著輕微的悵惘心情,坐車回宮,直往御苑向公主報到。

    “你可回來了?!闭谟H自調制燕支的夷姞問道,“沒有給我丟人吧?”

    恃著公主的寵愛,季子率直地說:“公主,你的話叫人不懂?!?/br>
    “你沒有聽見太子的話,自然不懂?!币膴牪烈徊潦终f,走進屋去,坐了下來,“當初我原不肯放你去的,結果去不了兩三天,又說要把你召回來。必是嫌你不好!”

    “公主要這么想,我就沒有話說了?!?/br>
    “??!”夷姞細看著她的臉笑道,“聽你的口氣,那姓荊的不知道待你多好似的!”

    “本來就是這樣?!?/br>
    “那怎么又不要你了呢?”

    “他是為了公主——”

    一方面是自己要面子,一方面是替荊軻說好話,季子把荊軻的話,格外渲染了一番。

    “你這人就是這樣?!币膴犘Φ?,“禁不住幾句好話,就恨不得把心都掏給人家。我倒問你——”

    要問什么,怎倒又不說了呢?季子再善伺人意,也猜不透公主的心思,只怔怔地睜圓了一雙大眼說:“我聽著呢!”

    夷姞收斂了笑容——但顯然的,那是故意裝出來的嚴肅:“姓荊的對你,對你——”她真的說不出口了,也無法矜持了,又窘又笑地,神態極其微妙。

    這下,季子恍然大悟。想起那夜中宵夢回,荊軻觸摸著她的溫暖的身子,意有所欲而終于悄然歸寢的情形,不由得羞紅了臉。然而,不管那是多么羞澀難言,也必得說個清楚。

    于是,她大聲答道:“沒有,沒有,什么也沒有!”

    一個是養在深宮的公主,一個是未經人事的少女,只憑一點慧心,通情達意,居然也把極尷尬的一件事,弄清楚了,四目相視,忍不住都“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做公主的,臉上訕訕的,有些不好意思,得要找幾句話來掩飾,于是微帶呵斥地說:“沒有就沒有,說話那么大聲音,倒像跟誰吵架似的?!?/br>
    季子知道她的習性,笑笑不作聲。

    “焚香來!”

    焚上一爐好香,季子悄悄退了出去。夷姞望著一縷裊裊上升的青煙,心慢慢靜了下來。焚香獨坐,是她每日的功課,對那玄思冥想的境界,她有特殊的愛好,在那里,她比別人了解了更多的事物。她的琴藝,就是這樣細味琴譜,默憶指法,神游于七弦之中,才得有心與物化,超絕流俗的成就。

    而這天她想的不是琴,而是荊軻。

    她自然聽說過田光從容捐軀來激勵荊軻的故事,更知道太子丹是如何地尊禮這位國士。在她的想象中,荊軻必是一位卓犖不凡的奇人;然而聽季子的形容,不過是善體人情而已。

    夷姞甚為失望,由失望而卑薄,便連帶想起那些游士的行徑。這類人物她太熟悉了,挾策干求,不學而有術。那保證功名富貴的“術”,不外乎第一步,虛名盜世;第二步,故作高傲;第三步,廣結奧援,到那時候,原形畢露,便什么丑態都遮不住了——就像蘇秦那樣。

    看來荊軻的遣回季子,不過是有意巴結?!昂?!”她在心里冷笑,“我也是要你寵絡的么?”

    是個沒有什么了不起的人!等對荊軻下了這么個評斷,她隨即就把他丟開了。

    當然,荊軻的一切,少不得有宮女當作新聞來閑談。第一個消息還是季子傳來的,說荊軻遷入東宮,被安置在章華臺。

    章華臺高七丈,憑欄一望,御苑的景色都在眼底?!皢?,”夷姞大為不滿,“太子好沒算計!讓人一天到晚,鬼鬼祟祟望著這里,我還能住得安穩嗎?”

    季子先不敢響,等一會兒,才輕輕地說:“好在也住不了幾天。專替他修的館舍,說是快完工了!”

    “‘他’?”夷姞故意偏著臉問道,“‘他’是誰呀!”

    這是有意叫人受窘,還是對荊軻輕視的表示,季子無法確定,因而不敢頂撞,平靜地答道:“不是正在談那位荊先生嗎?”

    “噢,荊先生!”夷姞以譏嘲的口氣說,“荊先生好大的本事,能叫燕國的太子佩服得這個樣子?!?/br>
    季子心想,聽這活,公主對荊軻懷著成見,莫非自己轉述他的話,有何不妥?細想一想,絲毫沒有開罪公主的地方,然則那是什么緣故呢?

    她的念頭還未轉完,卻又聽見夷姞以冷峻的聲音在吩咐了:“把通東宮的那道便門封起來。再告訴你的姐妹們,檢點行跡,無事在屋里待著,少在外面亂走?!?/br>
    這一切都是為了防備荊軻,把人家看作蕩檢逾閑的小人,季子心里頗有反感;但她摸熟了夷姞的性格,在這時如果有所進言,一定愈說愈僵,所以只得默默地去照她的話做。

    到了第三天,太子夫人打發人來請夷姞。她們姑嫂的感情,一向如同胞姐妹一樣,幾于無日不見。從封了那道便門,第一個感到不便的是夷姞自己,她亦正在想念太子夫人,因而一聽邀請,欣然允諾。

    一輛以魚皮為飾的帷車,出御苑,入東宮,直到內院。太子夫人已站在階前等候,一見便即問道:“你怎的把那道便門封了?”

    “聽說東宮有貴客,我怕我那里的人,胡亂闖了進來,沖撞了貴客?!?/br>
    太子夫人知道她言不由衷,也不點破,只說,“還是把那道門開了吧!來往也方便些?!?/br>
    “再說吧!”

    一句話宕了開去,彼此都不再提及此事。姑嫂倆在爐火熊熊的暖室內,談著家常,不知不覺,天已入暮,夷姞正想告辭,聽得門外宮女遞聲傳呼,是太子丹來了。她跟他已有好幾天未見,便又留了下來,想聽聽外面的消息。

    一見,夷姞不由得十分關切——太子丹一臉的煩惱,清俊的雙眉一直深鎖著,見了她,也只心不在焉地點一點頭,不似平日每一見面,必定有說有笑,問長問短,流露出無限的友愛。

    “怎么了?”太子夫人也覺得他的神態大異于往日,不免動問,“何事大不如意?”

    “唉!”太子丹長長嘆口氣,又停了好半天,才說,“白費一番心血!”

    太子夫人不知他意的所指,夷姞卻想到了,很顯然的,他最近的心血都花在荊軻身上,說“白費一番心血”,自然是說荊軻叫他失望了。

    “莫非章華臺上的那位貴客,虛有其表?”她問。

    太子丹一愣,迷惘地問道:“怎叫‘虛有其表’?”

    “我是說——此人虛名盜世??墒敲??”

    “不,不,不!”太子丹大聲糾正她,“meimei,你不可作此無根之談!”

    話說得太直率了。夷姞從未碰過這樣的釘子,羞得臉紅過耳,若非體諒他憂煩在心,口不擇言,一定會氣得拂袖而去。

    “你看你!”太子夫人深怕夷姞臉上掛不住,埋怨她丈夫說,“跟meimei說話,倒像吵架似的?!?/br>
    這一說,夷姞更要裝作不在意了,“那么,”她平靜地問太子丹,“這位荊卿,怎的叫你白費了心血?”

    “說來話長——”太子丹把荊軻所陳的三策,轉述了一遍,接下來又說他自己的意見,“我的意思,上、中、下三策,可以聯合運用,也要修長城,也要招納流亡的仁人志士,同心一德,共拒暴秦,這些我都已照他的意見,開始在做了?,F在還要做兩件大事,一件是說動齊、楚諸國,重修合縱之謀,一件是刺秦王于咸陽宮,流血五步,震動天下?!?/br>
    夷姞把他的話,從頭細想了一遍,問道:“說了半天,到底荊卿給了你什么煩惱?”

    “煩惱嗎?唉——我跟他之間的距離太大了。我請他入秦,他無論如何不肯?!?/br>
    “哥哥,你本就不該作此要求!”夷姞失聲答道,“你把他看成一個劈刺之士,根本就錯了。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你輕視別人,難怪別人拒絕你的要求?!?/br>
    “唉!”太子丹頓一頓足,“怎么你也這樣說!”

    “難道我說得不對嗎?”

    “并非不對,只是你不明其中的道理。如果另有適當的人,可遣以入秦,我決不肯對荊軻作此要求;而且,早有適當的人,入秦之計,亦不致遷延至今?!?/br>
    這倒耐人尋思了,夷姞心想,入秦的人選,何以非荊軻不可?心里這樣在捉摸,口中不知不覺地說了出來。

    “何以非荊軻不可?我講給你聽你就知道了?!碧拥こ烈髦?,臉色轉為凝重,雙眼落向遠處,回憶著當年所見的秦宮,“咸陽宮在咸陽北阪,殿宇重重,肅靜無嘩,執戟的甲士,滿布內外。百官趨朝,無不戒慎恐懼,那一番森嚴的氣象,莫說等閑的士庶,就是我,也免不了心中惴惴,唯恐失儀。你想,如果身藏匕首,心懷不逞,到了那樣的場合,有個不膽戰心驚、張皇失措的嗎?”

    是??!夷姞心想,獨夫嬴政,知道天下人人欲得而甘心,警衛極嚴;任何刺客,只要形色稍露張皇,事機一定敗露,看來刺殺秦王,雖是下策,但要行此下策,卻真個難于登天。

    “但是,荊卿不同?!碧拥そ又约旱脑捳f,“他的修養,真的到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地步。只有他能從容自如,近得嬴政的身;此外,任何人都沒有他的那份鎮靜,別說近得秦王的身,只怕連咸陽宮殿都上不去?!?/br>
    “噢!”夷姞失聲輕喊,心中充滿了敬仰崇拜之意——荊軻,荊軻實在是個英雄!她無聲地對自己說。

    “你明白了吧?”太子丹仿佛宣xiele郁悶,神態聲音都顯得比較開朗了。

    “我明白了。你有你的道理,不算唐突,但是——”她遲疑著,是有些難于措辭的樣子。

    “怎么?”太子丹追問著,“你另有看法?”

    “無奈人家有言在先,對此下策,‘只設謀,不與其事’?!?/br>
    “說過的話,未嘗不可更改?!?/br>
    這叫什么話?夷姞大起反感,想了想,答道:“一個人立身處世,貴乎言行一致,若是說過的話,隨便可以更改,顯見得心口不一,這種人又怎值得你奉為上賓?”

    “meimei!”太子丹皺著眉說,“你竟也如此迂腐!為了急人之難,舍己從人,沒有人會批評他心口不一?!?/br>
    “這話要分兩方面看,在你的想法,入秦行刺,才是急人之難;在他,既然已決心作知遇之報,自然經過深思熟慮,認為游說列國,聯合拒秦才是正辦。既然你求教他,就該尊重他;否則,他亦不過像你所供養的那些一勇之夫一樣,豈不辱沒了他自己,辜負了田光先生的一死?”

    太子丹不以她的話為然,但想來想去,竟沒有話駁得倒她,只好報以苦笑。

    看他這樣子,夷姞心中倒覺得歉然。在沉默中,她平心靜氣地想一想,覺得太子丹的想法,也是值得同情的,她了解他復仇的心思重于一切,荊軻所說的下策,在他看來,特具重大的意義,因此,他要求荊軻入秦,實在不能說是輕視。

    于是,她的想法變了,希望有機會能助她長兄一臂之力。然而,會有怎么樣的一個機會呢?她無法想象。

    當然,經過這一番談話,她對荊軻的觀感已完全不同。她覺得再封住那道便門,是件幼稚得可笑的事,因此一回去便吩咐季子,撤消了一切防范東宮那位貴客的禁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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