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息萬變
營里只剩下小股巡邏兵, 帳子也都是空的,等敵軍意識到中計時,為時已晚。 千萬支羽箭匯成的黑點, 如黑夜中振翅呼嘯的鴉群一樣, 漫天蓋地地撲向毫無防備的北疆騎兵?!班坂坂邸钡眉甏﹔ou聲、馬嘶聲、哀嚎聲響徹山谷。霎時間, 這勺子嶺的心腹淪為人間地獄。 就連西南軍都不確定這一波箭雨后,北疆軍減員多少。 因為隔得太遠,越中只看到成片成片的黑影在黑夜中無聲墜亡。 真正是十萬離弦箭, 無數不歸魂。 “設盾!快設盾!” 反應過來的北疆步兵立即分批驅前,掩護騎兵入盾陣?!芭榕榕椤钡枚芘茡跫暆u漸多了起來,慘叫聲漸被平息, 連坡上的越中都替他們捏了把汗。 真不愧是涂遠山,都這樣了還能扛! 箭雨無法造成傷害,也便停了下來。山坡下仿佛只剩了一道靜謐的黑墻。 一陣詭異的安靜過后, 只聽一聲“起——?。?!” 坡下的盾陣開始踏著前人的尸首,聲勢浩大地往前推移!每推移一步,都伴隨著整齊劃一的兵器拍打盾牌聲, “咚?。?!”震得人頭皮發麻, 心臟跳脫。越中遠遠看著, 好像有一股刀槍不入的巨浪朝他們碾壓過來!握刀的手心不覺滲出了汗,又濕又滑。 更可怕的是, 那股被距離延遲的帶了腥氣的風, 也一股腦兒地撲了上來, 周小山胃里如翻江倒海, 瞬間吐出一口咒罵, “艸, 真是瘋了!”仿佛只有這樣才能緩解心頭的緊張。 似是為了回應地面上的山呼海嘯, 山坡上突然傳來“轟轟轟”得三聲。 越中只感覺大地連震了三下,像有什么東西從高處墜了下來,沿著斜坡轟隆隆地往下滾! 周小山又“臥槽”了一聲,心跳被那股地動山搖的震感加速到幾乎窒息,如果此刻能看清他的臉色,那必是驚駭萬狀! 只見對面那三座高坡上,有三個巨大的球形影子,沿著平滑的斜坡加速往下俯沖,越滾越快,越滾越快,到平地上時,已經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擋它往前的動力。 三支帶了火頭的利箭同時發射,“嗖”得一聲穿過黑夜刺向了那三顆還在滾動著的巨石。 只見巨石撞破盾陣的瞬間,轟然燒起熊熊的大火?;鹕嗄脒^處,萬馬齊喑,人聲慘沸?;鸸庵斜苯勘哪樕惓5那逦之惓5哪:?,投映在西南軍的眼中統一是恐怖的神色。被洞穿的盾陣后方,外圍的將士們四散奔逃,而內圍來不及撤退的就被當場碾成了齏粉。緊接著又有兩枚同等噸位的巨石,從不同的方向轟隆滾下。燃燒的巨火把整個戰場照亮。 這五枚巨石未必比那波箭雨殺傷力更大,但是帶給人的震懾力連處在安全區的自己人都備感心驚。 等那摧枯拉朽的轟隆聲安靜下來,空氣中彌漫起石油與皮rou燒焦的氣味。周小山惡心地吐了口吐沫,咒罵了一句。越中緊緊捂住口鼻防止自己干嘔。暗忖戲詞上描述的人間地獄也莫過于此了。 并未給敵人多少喘息的時間,四面八方突然響起轟隆隆的鼓點。 這是西南軍沖鋒前的預兆,那位神武軍小將忽然對孟然道:“我先帶部分弟兄下場,你們見機行事!” 說完便狂奔下坡,翻身上馬,等候沖鋒的命令。 底下的北疆軍再次集合殘部,列陣抵御。只是面對遍地同鄉的尸骨,每個人臉上已經或多或少流露出了恐懼。握兵刃的手臂止不住的顫抖,傳在周遭人的耳中就是兵器與兵器接連相撞,盾牌與甲胄相互推擠造成的一片混亂喧嘩聲。 這是軍心已經亂了,越中和周小山不約而同地扭頭看向孟然,期待他下沖鋒的命令。 孟然瞥了眼半里外的那座最高的山坡,搖搖頭:“現在還不行?!?/br> “為什么?別的坡都在準備了?!?/br> “沒有我的命令,誰都不許擅動?!辈蝗菥芙^的口氣。 周小山氣不過,拍了下地。這時西南軍的沖鋒號子響起,埋伏在山坡后的騎兵從四面八方殺了出來。將本已傷痕累累的北疆軍沖成了好幾截。 “這jian賊!” 意識到遭人出賣的涂遠山,突然拔出劍來,獨領百騎往東面最高山坡上沖鋒。 程公姜的指揮臺就落在那里。 此刻看見“老朋友”沖了過來,程公姜毫不猶豫地又下令放了第二波箭雨。涂遠山身后的鐵騎一匹一匹地倒下,仍未嚇退他沖鋒的進程。直到又一波更密集的箭雨“促促促”襲來,手下拼死將他撲下了馬,滾到一旁,就聽見二人的坐騎轟然倒地的聲音,回頭一看,兩頭畜生已然被扎成了刺猬。 涂遠山大怒,還要往前沖,卻被手下死死抱住,“侯爺,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快撤吧!” 遠遠看見這一幕的周小山暗自心驚,又不禁后怕,“程公姜這老狐貍,到底埋伏了多少人?” 那孟然靜靜觀察著場中形勢,像一只伺機獵食的豹子。 只見西南騎兵來回沖殺的同時,步兵也從四面八方有序進場,片刻功夫就編織成了一個巨大的包圍圈,將北疆軍團團困在其中。 北疆殘軍組織了幾次突圍,但是每當包圍圈快被沖散的時候,就有援兵從山坡上沖下來,堵住突破口。包圍圈越積越厚,而圈內可以移動的范圍也越來越小。 而且,這包圍圈并不是固定不變的,它以巨石陣為圓心,在緩慢地旋轉,像一個巨大的滾動的圓盤。這樣做自然好處多多,既能威懾敵軍,也可能更方便地調集山坡上的援兵,查漏補缺,彌補破綻。 孟然盯著最高山坡上的指揮臺,那里是整個圓盤的心臟和眼睛。主帥揮舞著手中的五色旗幟,調動人馬,發動攻勢。兩堆巨大的火炬把坡頂照得猶如白晝,使場中所有士兵都能清晰看到指揮臺上的一切。 他縮了縮瞳孔,心中已經有了計劃。 他把周小山等幾個將領都叫過來,聚在一塊,火把照著,在地上畫了個圓圈,然后在圓圈的正南方和西南方分別放了一大一小兩塊石頭,正好暗合了指揮臺和他們目前所在的方位。 “聽好了,待會下場時,我們的目標是,推動包圍圈,從西南轉到正南,回頭殺上指揮臺,直取對方中樞?!?/br> 他一邊說著一邊拿石頭演示,只見那枚小石頭先是被壓到了西南方向的圓線上,然后沿著圓弧慢慢往右移動,在正南位置稍停,突然跳出圓圈,扣在了后面的大石頭上。 眾人都微微吃驚,因為按照原本的計劃,他們是要從背后偷襲。但是從程公姜屢次舉旗,都未調動左右兩座山坡上的兵力來看,他早就對偷襲有所防備。這一計是不成了。 但是萬萬沒想到,暗得不成,他竟然敢來明的。 這一計連周小山都忍不住叫絕,程公姜肯定料想不到,這包圍圈其中的一環,實際是針對他們而來。由指揮臺正面殺上山坡,絕對比背后偷襲更加出其不意。同時也更加刺激。他已經迫不及待想看到程公姜臉上又驚又怖的表情了。 “但是在這一計之前,需要有人從背后佯裝偷襲,吸引住左右兩側山坡的主力?!?/br> 眾人都點頭,表示贊同。越中道:“我可以去。把兩側山坡上的主力引出來,給大家正面上營造機會?!敝苄∩铰勓猿Q了豎大拇指。 孟然繼續道:“那么,程公姜身邊就只剩了指揮臺周圍的五千人馬。這五千人是我們能否成功殺上山的關鍵?!?/br> 眾人都皺緊眉頭,這確實比較棘手。雖然他們能夠出其不意地殺到山坡腳下,但是這居高臨下的五千人馬無異于一道堡壘,牢牢將指揮臺護在里面,不容易去除。 該怎么辦呢? 這時,孟然又拿起那塊小石頭,重新放在西南位置,沿著圓弧往左,滑到了正西方。 周顯山不解:“這什么意思?這不是離指揮臺更遠了嗎?” 孟然先沒有回答,而是抈了一根小樹枝,放在了東南方向,同樣沿著圓弧往左,滑到了指揮臺的正前方,“這東南角是包圍圈最弱的一環,倘若它轉到了指揮臺的前面,被敵軍沖破的話,后果不堪設想。程公姜肯定會派兵增強這部分的包圍。哪里的兵更合適呢?” 周小山立即明白了,“他為了堵住包圍圈,肯定會派指揮臺的兵力下來圍堵。這樣,上面的兵力肯定就沒有五千人了?!?/br> “對,等到指揮臺的兵力下山后,再往右轉,當我們來到正南方,到時再殺上山去,面對的就是一座空城?!?/br> “妙啊,此計甚妙!”周小山連連撫掌。 但是,迅速有人發表質疑:“如何能cao縱包圍圈向左轉,再向右轉呢?程公姜啟會聽我們的話?” 孟然笑笑:“這就要看我們的本事了。等我們下場時,先在左邊留個漏洞。為了去堵這個漏洞,必然是兩邊最近的士兵先過來圍堵,身后的人再跟上補我們的缺。這就成了誰跑得快,圈子自然就聽誰的。連程公姜也得跟著走?!?/br> 周小山砸拳道:“這個我在行。論跑得快,我們西北軍還沒怕過誰!” “好了,這就是我們這次行動的所有計劃,我再復述一遍?!?/br> “首先,越中領一千人馬從背后偷襲,吸引指揮臺兩側山坡的大部分主力?!?/br> “其次,我們下場,先往左移動,帶動東南角的弱旅來到指揮臺的正前方,停住,等他們堅持不住,指揮臺的五千人馬下來增援,我們再往右移動。轉到指揮臺的正前方。殺上山去?!?/br> 眾人在山坡上列好隊伍,孟然專門交代越中:“盡量把聲勢弄得大一點,吸引的人越多,對我們就越有利?!薄笆?!” 周小山:“我們什么時候下場?” 孟然瞄了一眼指揮臺的旗幟:“就是現在?!闭f完率先沖下山坡。周小山忙跟著,邊跑邊問:“對了,孟將軍,我還有個疑問,要是這個大圈圈轉著轉著,北疆軍投降了怎么辦?” “不會的,只要一息尚存,涂遠山就不會投降。而且還有越中在后面偷襲,我讓他們把動靜弄得大一點,也是要給圈中的涂家軍一線希望,讓他們不會輕易投降?!?/br> “臥槽!”周小山快要佩服得五體投地了,“我以前只佩服兩個人,一個是我姐,一個是我爹,現在再加你一個!” “廢話少說,這是場硬仗,集中注意力!” “諾!” 然而事情比他們想象的還要順利。 當孟然率余下四千人馬趕至包圍圈外圍時,不意料,山坡后的人馬竟然提前動手了。不知誰大喊了一聲:“援軍來了!”包圍圈中的那些落水鵪鶉似的敗兵,忽然像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集體清醒過來,咬牙切齒,爭相沖殺。戰斗力簡直提升了十倍不止。 而圈中的涂遠山似乎也發現了東南角的薄弱環節,調了重兵前去突圍。程公姜為了穩住局勢,提前讓指揮臺的衛兵下場,去堵東南角的缺口,但似乎兵力還是不夠,指揮臺前出現了好大一塊空缺。孟然見狀立即調頭:“此時不去,更待何時?!甭受姏_過去,搶在其他援軍之前填上了缺口。速度快得讓人嘆為觀止。 驚喜來得實在太突然,周小山都有些飄飄然了。然而他還沒高興多久,作為東南角突圍不成的報復,他們所在的正南方向,就成了涂遠山集中兵力突圍的第二攻擊點。周小山感覺到了煉獄般的壓力和考驗。乃至根本騰不出功夫,轉身殺上山坡。 幾次差點扛不住,轉顧孟然向他暗示:要不干脆放開包圍圈,讓涂遠山攻上來,殺了程公姜那老匹夫? 但是那姓孟的視而不見,反倒像發了瘋似的跟那同樣發瘋的涂遠山杠上了。帶頭打退他一波又一波的進攻。這下倒好,那批指揮臺的衛隊反倒騰出空來,又撤回了山上。對峙了長達兩刻鐘,涂遠山是被打回去了,但他們想要偷雞的也偷不成了。士兵們也多有傷亡。簡直虧大發了。 湊到身前咬牙切齒地找他算賬,“姓孟的,你究竟怎么回事?” 孟然邊格開一柄刺來的長矛,邊道:“你沒聽出來嗎?山后的那波動靜不是我們的人!是北疆的伏兵。如果現在拿掉程公姜,只會讓他們里應外合,放跑涂遠山。孰輕孰重,你掂量清楚!” “那現在怎么辦?” “你往山坡上看!” “看什么?” “程公姜旁邊還坐了一個人?!?/br> 周小山往坡上一看,果然,他旁邊坐了一個身穿紅色蟒袍,頭戴翼善冠的年輕人,心里咯噔一下,“是誠王!” 孟然點點頭,“指揮臺的衛隊現在已經損兵折將,人數不滿三千,為了確?;首拥陌踩?,防止再次偷襲,一定還會調兵上去?!?/br> “你的意思是……?” “我們這一隊是從神武軍駐守的山坡上調下來的,只要確保占住位置,離指揮臺最近,當然會是我們!” 果然,當涂遠山見南面突破不開,又去主攻另一方向,坡上迅速跑下來一個人,要求他們速速上指揮坡,保護誠王和指揮臺的安全。周小山喜不自禁,忙壓低頭盔,領兵上了山坡。大概他們在山腳下抵抗敵軍時表現太好,山上的人對他們全無設防,只是疑惑他們大多穿著西南軍的裝備,并非事先以為的神武軍主力。但是既已上坡,斷沒有再下坡的道理,反正都是自己人,也就將就著用了。于是眾人就圍著指揮臺散開,咫尺之外就是程公姜和誠王的身影。那孟然一面劇烈地用鼻息勻著氣,一面將手靜靜握在了腰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