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戰來臨
自北疆作亂以來, 濁河兩岸的村子大多十室九空,只余下一些老弱病殘,還在這斷壁殘桓中茍延性命。官兵每過境一次, 就來搜刮一次,連屋頂的茅草都被扯去生火。因此有這樣一處能夠避寒的村屋實屬不易。 但那三人似乎對此并不熱衷,邊走邊專注地議事。 “北疆軍的陣營我已初步了解。各營普遍人困馬乏, 缺乏斗志。不過經長途奔襲, 秩序未見大亂, 可見平日不缺訓練。但是營中糧草將盡, 前路遇堵,后有追兵, 現狀維持不了多久。涂遠山決定背水一戰, 也是出于現實考慮。一旦北岸戰事平息, 朝廷大軍壓過濁河,南北夾擊之下, 北疆軍必敗無疑?!逼渲幸粋€敦厚的男生道。 “他不會過河嗎?”另一個年輕的男聲問。 “不會?!庇忠粋€清冽的女聲道:“昨晚鐘聲一響, 他就不會過河了。因為民心已散,過不過河已經沒有意義。蘭冽敲鐘就是想告訴他, 他在濁河以北苦心經營多年的涂家民望,已經土崩瓦解?;蛘哒f, 本就不存在?!?/br> “這一招,真是殺人不見血?!?/br> 三人邊說邊推門進屋來,各自摘下頭上的氈帽,露出了三張被風吹得漿紅的臉來。 屋內眾人立時轉驚為喜。那cao著京音的男子首先站起來, 讓出了離火盆最近的位置, 給那為首的人坐。熟料靠墻的年輕小將先一步躍起, 把自己屁股下的長椅狗腿似的拉過來, 搶先一步道:“殿下快坐下烤火,外頭冷了罷,怎么去了這么久??!” 李靖梣尚未答話,越中揉了揉快凍僵的臉,倒先笑了:“怎地周小將軍不在軍營里頭?跑這邊來了?” 周小山道:“嗐,我在山里被那鐘聲吵得一晚上沒睡著覺!就過來看看。沒想到殿下起得更早,天不亮就去勘察地形了,看來,我還得再勤奮一點才行?!?/br> 李靖梣就著他的椅子坐到火盆旁,眾人也都移動過來。在火光中翻了下手:“難為你們了,這一個月吃住都在山里,還要躲避外界的耳目。部下們情緒都還好嗎?可有什么怨言?” 周小山忙表明心跡道:“能為殿下效命,是臣的無尚榮耀,哪里會有什么怨言。不瞞殿下,我老早就想體驗一把進山當土匪的感覺,既能帶兵還不用受管束,閑了還能打打獵,我謝殿下還來不及呢,一點都不難為!” 滿屋子的人都笑起來。李靖梣道:“那好,現在有個任務要交給你?!?/br> 周小山聞言忙立正,拍胸脯道:“殿下請講?!?/br> 李靖梣:“限你一個時辰內點齊兵馬,在南面的小樹林中集合!切記,要悄悄的,不可引人注目?!?/br> “放心,保證完成任務!” “還有,一定要保護好自己的安全!” 感覺到那只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周小山魂兒都要飄起來了,別說是點齊兵馬了,就算當場為她死了也心甘情愿。 眾人見他同手同腳地暈出了房門,均很懷疑,他說得保證能不能相信。 待他走后,屋子重歸寂靜。 李靖梣示意越中關好門窗,以一種異常嚴肅的口吻道:“人都到齊了嗎?” 屋內所有人都站了起來,“齊了,殿下!” “好,是非成敗,在此一舉,現在開始安排任務?!?/br> 這時,一直站在她身后的那位布衣漢子,走到角落里把破方桌搬了出來,穩穩地扎在了火盆前。上面的雜物統統拂去,只留了一盞油燈。然后從胸口掏出一張地形圖出來,展開鋪在桌上。 眾人都圍攏上來,見那地圖上已經密密麻麻地做了許多標記,連轅門朝哪兒開都標出來了。不禁佩服。李靖梣對那cao著京音的男子道:“你也仔細聽著,這次時間緊急,我不會再復述,你只要把你所見所聞每一個字轉述給顧先生,便是完成任務?!痹瓉砟蔷┮裟凶邮菛|宮養的信差,只因近日京中多變,朝廷的信差已不足信任,所以才派了他來。那人點了點頭,便從頭到尾仔細聽著。 只見那布衣漢子,手掌如馬鐵一樣按在地圖上,另一只手持著油燈,在上方慢慢巡視,仿佛那里便是金戈鐵馬的戰場。 忽然在地圖上畫了三個圓弧,連起來就是一個半圓,如鍋蓋一般將北疆軍扣在濁河南岸。 “目前,西南軍已在十里外扎營,采取占高地、據要塞、卡關口、筑土城的方式,把北疆軍圍困在水邊?!?/br> “如果我是涂遠山,會在今晚就發動夜襲。因為時間拖越久,西南軍的防御就越穩固。進攻點會選擇在勺子嶺一帶,”他在勺子嶺畫了一個圈,“一是因為這附近大部分地區都是平原,適合騎兵往來沖殺;二是西南軍的糧草都儲備在這兒,既然是殊死一搏,肯定要讓對方見血?!?/br> “而西南軍的防御重點也會埋伏在勺子嶺。這是矛和盾的較量。如果西南軍能夠抵御住北疆軍用盡全力的第一波進攻,那么戰斗宣告結束。剩下的就是垃圾時間?!?/br> 越中聽他言簡意賅地把脈絡講完,驚呆了,“結束是什么意思?不打了嗎?” “勝負已分,打不打結果都一樣?!辈家履凶诱f完,又干凈利落地在勺子嶺附近畫了四條弧形箭頭,統一指向勺子嶺,“這是西南軍最有可能的四條增兵路線。如果西南軍得悉對方要進攻勺子嶺,一定會從這四條線路向勺子嶺增兵?!?/br> 他在最西面的那條路線尾端壓了塊石頭,“這個地方有處荊棘林,易于藏身,且距勺子嶺較遠,不易被發覺。如果提前半個時辰在此處設伏,一定能趕上增援?!?/br> “這……萬一他們不走這條路呢?” 這時,“咚咚咚”一陣敲窗聲,眾人都驚了一跳,越中過去探看,只見張老爹的那張枯瘦臉畏畏縮縮地出現在窗口,用一雙枯手將一包四方巾捧了進來,說:“方才外邊來了個小年輕,讓俺把這個交給李公子?!?/br> 越中接過包裹謝過老爹,又關上窗子回來,遞給李靖梣。李靖梣將包裹拆開,里面是一張兵力分布圖。迅速展開,擱在桌邊對照,與那布衣男子標注的相差無幾。尤其是那弧形的鍋蓋陣,和用紅筆重點圈出的勺子嶺,幾乎像出自同一個人之手。 “真神了!”越中看看地圖,又看看向那布衣男子,不禁佩服得五體投地。原本以為這家伙空有一身蠻力,沒想到腦袋瓜子這么好使,就這個未卜先知的本事,不去算命真是可惜了。 隨兵力分布圖一起帶來的還有一封信,李靖梣拆開,掃了一眼,隨后知會眾人道:“亥時三刻,北疆軍將在勺子嶺發動夜襲。西南軍口令為‘愚公移山’,我們的口令是‘程門飛雪’。所有軍事行動,悉聽孟將軍指揮?!彼f孟將軍便是那布衣漢子,名喚孟然的。那布衣漢子也不推拒,吹滅油燈,“所有人馬務必在午時前到荊棘林集合,遲到者斬!各自行動吧?!?/br> 天剛擦黑,這孟將軍便率三千西北軍和兩千雜牌軍,共五千人馬從荊棘林出發,往勺子嶺方向奔去。路上與另一隊人數約五千的人馬狹路相逢,雙方都沒有點火把,但是各自看到了對方臂上的白巾,又對了口令:“愚公移山?!贝_認是“友軍”,便一前一后繼續進軍。 周小山騎在馬上喝冷風,心臟快要從胸口跳出來,回頭望望,忍不住嘆道:“真特娘的刺激!”越中也是緊張得不行,“西南那邊的編制和咱這邊老大不一樣,還好我跟著殿下在那邊呆過,知道這些路數,不然肯定露餡不可?!?/br> 周小山笑道:“咱現在是不是就是西南軍了?你說,等咱殺到程公姜跟前,他會是什么反應?” 越中也忍不住意yin了一把,“他肯定得瘋,這就叫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正在這時,又一隊人馬從南面而來,看裝束和西南軍老大不一樣,穿得都是銀甲,在夜色中反著魚鱗似的光。兩隊人馬立即停住,詢問對方口令,對面竟也知道“愚公移山”。 只聽另一隊的頭領道:“原來是神武軍的兄弟。久違了?!?/br> 周小山額上冷汗都下來了:“我靠,是神武軍?!?/br> 這下是真刺激了。被神武軍和西南軍一前一后的夾在中間,真是每一步都走得驚心動魄。 越中:“完了,我緊張得快流鼻血了?!?/br> 周小山:“我也差不多?!?/br> 二人看前頭那姓孟的,依然是抬頭挺胸,昂揚向前,紛紛佩服:“真是強人?!?/br> 到了勺子嶺,每支隊伍都要按照事先的規劃分山頭布防。這勺子嶺有大小十幾個山坡,但是分布得很散,最遠的相隔了得有一二里,但是近的卻是相連。 他們到的時候,已是亥時一刻,離北疆軍發動夜襲的時間只剩下兩刻鐘,所以他們先占了一個坡,后面的隊伍也就自動順延占了下一個坡,陸續增援的兵馬一個個都往東推移,竟然沒有一個人發現問題。 直到神武軍調頭回來,來到他們這個坡上。 “對不住了,先鋒營記錯了方位,前一個坡已經有人了,這個坡原該是我們駐守的?!?/br> 那神武軍的領軍和姓孟的辦交涉。 周小山這才反應過來,不是后面的人糊涂沒發現問題,而是前頭的人辦了傻事。他們這一出錯,倒是幫了他們大忙。前面的隊伍以為自己有錯在先,導致了后續部隊的“連續失誤”,而后面的人按照正常順序駐坡,根本就沒發現其中的貓膩。 沒想到這批神武軍這么不靠譜,這種低級錯誤也會犯? 這運氣簡直絕了,上輩子積了多少陰德才能在如此關鍵的時刻踩到狗屎運啊。 果然,那姓孟的沒有浪費機會,以時間來不及了為由,提議將錯就錯,兩軍同駐一個坡,沒想到對方竟然也同意了。 越中忍不住吐槽:“這幫人實在太傻帽了,連這都發現不出!” “說誰傻帽呢?”這時一個cao著京音、流里流氣的將軍從邊上湊過來。那通身反白的神武明光鎧,要多刺眼有多刺眼地晃悠在眼前,貌似還是個高級將領。 越中腦中轟得一聲,直接嚇傻了,恨不得當場抹脖子原地去世。這人什么時候躥到這邊來的?怎么跟鬼似的,一聲也沒出。這下慘了,可別露了餡。 偏偏他怕什么就來什么,那將軍停在了他面前,“我瞧著你怎么有點面熟啊,不像西南軍的?!?/br> 越中連呼吸都停住了,手慢慢放到了自己的腰刀上。只是他還沒動手,一個人影上前就把那人給薅住了,一個旱地拔蔥撂倒,抓一把土就塞他嘴里,一手捂嘴一手卡脖子,那叫一個干凈利落。 越中驚呆了。 “還等什么,趕緊結果了他?!敝苄∩綁旱吐曇羲缓?。 二人把他拖到一個沒人看到的小角落,正準備動手,熟料,那人抬腿就踢在了周小山的后背上,把他踢了個前翻滾兒,差點滾下山坡。 那人接著一個鯉魚打挺蹲起來,“噗噗噗”得往外吐出滿嘴的沙子,“我說你們兩個,實在太陰損了!” 這還得了,越中也顧不得什么了,抽刀就砍,周小山從重新爬起來,一招猛虎上前,八爪魚似的纏住他,非得當場弄死了不可。 “我靠,我靠,我靠!”那人被折騰得怕了,突然嗚嗚地仰脖叫:“程門飛雪??!程門飛雪??!” 但可惜晚了,“垹!”得一聲,周小山的磚頭砸他頭盔上,把人給震暈了。 越中剛要捅的刀卻停在了他心口一指頭的距離,看著倒在坡上的人,木然地問周小山:“他剛才說什么?程門飛雪?” 二人互相對視了一眼,“臥槽,是自己人!” 姓孟的聽到動靜走了過來,見此場景,吃了一驚,趕緊跪下來給人掐人中。 周小山自覺闖了禍,一骨碌爬起來,連忙離得遠遠的。好半天,那人才像溺水似的,“嗷”了一聲蘇醒過來,在地上回了半天的魂兒,爬起來就要找那倆人干架!還好被姓孟的給拉住了,“崔小將軍勿怪,勿怪,他們不知情,時間緊急,還是辦正事要緊?!?/br> 二人目瞪口呆看著他那張牙舞爪只剩半條命的英姿被姓孟的搬走。紛紛表示震驚意外,以及不敢相信。 越中:“我呲……真是自己人。要是讓殿下知道,非得活剝了我倆?!?/br> 周小山不服氣道:“這事兒不能怪我們,誰讓他跟個二流子似的突然竄出來。這種人就是欠教訓!” 越中點點頭,又找回點信心:“沒錯。話說回來,神武軍中怎么會有自己人?” 周小山捏著下巴:“連你都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不過這戲倒是越來越熱鬧了!” “戲?原來是戲??!”越中忽然恍然大悟,從收到那張地圖開始,到增援路上偶遇,再到神武軍誤判位置,他們順利駐坡。本以為是天降的狗屎運,卻原來從頭到尾都是編排好的,有一只無形的手在幫著他們順利插入西南軍中。念及此,越中不禁精神大震,對完成此次任務倍兒有信心。 正在這時,山坡對面傳來一陣類似悶鼓的聲音。 “敵軍來了!注意隱蔽!” 步兵都伏在山坡上,而騎兵則統一埋伏在山坡后。 越中趴在地上聽了半晌,“這馬蹄聲怎么這么悶?” 周小山頗有見地道:“既然是夜襲,當然要給馬蹄裹上腳布。以防敵人提前發現?!?/br> 隨著那片烏壓壓的黑影逼近,蹄聲再難以掩蓋。好似有千萬個婦女在同一時間發出搗衣的聲音。 忽然一聲雄渾的號角聲劃破了夜空,那原本黑寂寂的影子就像煮沸了似的,攜著千鈞之勢沖向了西南軍的陣營。 一時喊殺震天! 轟隆隆的馬蹄聲,潮水似的涌入勺子嶺。周小山感覺自己貼地的胸口快要被震起來了。 十萬鐵蹄,同聲震喝!山搖地動,天塌一角!想那陰兵現世,也不過如此吧! 要不是西南軍的主力提前撤到了山坡以南,這一波沖殺,軍營中怕是早已經血rou橫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