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這是他們第一次具有實質意義的爭執。 爭執的事情很小。但刑事鑒定工作的一個重要方面是,小小的事意味著的差別可以是兇手會再次殺人,或絕不會再殺人。 “這是你的數據庫,”朱麗葉·阿切爾對萊姆說,“你整合的?!蹦撤N程度的讓步。但隨后她又說,“當然,這有一段時間了,不是嗎?” 他們正在客廳里,在場的只有梅爾·庫柏。薩克斯回去陪她母親了,普拉斯基也回家了。 庫柏拿著馬克筆,看看阿切爾,又看看萊姆,就像等著蜜蜂落在花蕊上一樣等著結論落定,臉上顯出無限的耐性。到目前為止,只有翅膀翩翩飛。 萊姆回答道:“以我的經驗來看,地質發生轉變是相當緩慢的,事實上要經歷數百萬年?!边@對她的觀點是一個微妙卻尖刻的攻擊。 爭執的問題很簡單,跟薩克斯在早先的犯罪現場找到的腐殖質——經過分解的土壤——有關。萊姆確信,腐殖質的成分決定了它的來源地是皇后區,并且由于其中含有大量化肥和除草劑(他也不太相信是炸彈和人體毒藥),因此在那個地方,引人矚目的草坪很重要,如鄉村俱樂部、度假村、豪宅、高爾夫球場。 阿切爾認為,盡管萊姆的土壤數據庫——沒錯,他多年前在紐約市警察局建立的數據庫——表明,薩克斯找到的微物證據來自與納蘇郡搭界的皇后區東部,但皇后區還是太局限了。 她解釋了她的推想:“我同意你說的土壤物質可能源自皇后區,但園藝和景觀綠化公司有多少呢?一大堆?!?/br> “一大堆?”萊姆的語氣是在譏諷用詞不精確。 “很多?!卑⑶袪柤m正道,“它有可能被運往韋斯切斯特的度假村,在那里沾上除草劑和化肥?;蛘弑贿\往斯塔騰島的高爾夫球場,用在那里的渣阱或什么東西上——” 萊姆說:“我覺得他們的高爾夫球場沒有那些東西。渣阱?!?/br> “不管他們有什么,高爾夫球場從皇后區訂購了景觀美化材料和土壤,讓人運到新澤西州、康涅狄格州和布朗克斯?!彼卮鸬?,“我們的不明嫌疑人有可能在他生活或工作的博根郡沾上微物證據,在犯罪現場留下樣本。他在那里的一家豪華鄉村俱樂部做木工活?!?/br> “可能吧。但我們講的是概率,”萊姆解釋道,“我們的罪犯沾上腐殖質的時候,更有可能是在皇后區?!?/br> 阿切爾不肯讓步?!傲挚?,當我們在流行病學領域做醫學調查的時候,最糟糕的事就是過早下結論。你知道有關近視的研究嗎?” 近視跟這個有關,為什么?萊姆感到納悶?!安恢??!彼约旱碾p眼正盯著那瓶純麥威士忌,東西看得清清楚楚,但懸在那里遙不可及。 阿切爾繼續說:“幾年前,一些醫生發現開燈睡覺的小孩更容易得近視。眼科醫生便開始創設項目,修正孩子的睡眠習慣,改換房間的照明設備,為孩子安排疏導服務——如果他們在黑暗中情緒焦慮的話。大量的金錢花在了減少近視的運動上?!?/br> “然后呢?” “研究人員最開始將這個因果關系固化在腦子里了,開燈導致近視?!?/br> 盡管不耐煩,他的好奇心被激起來了?!暗遣皇鞘聦??!?/br> “不是。近視是遺傳的。因為他們的視力問題,有嚴重近視的父母跟視力正常的父母相比,往往讓孩子房間的燈更頻繁地亮著。開燈不會引起近視,開燈源于近視。這個錯誤的因果設定讓研究倒退了好多年。在我們的案子里,我的觀點是,如果我們認定了他跟皇后區有關聯,我們就會放棄考慮其他可能性。一旦你的腦子里裝進了什么東西,你知道再把它清除掉有多難嗎?” “就像《帕赫貝爾的卡農》?我真的不喜歡那首曲子?!?/br> “我覺得好聽?!?/br> 萊姆強硬地說:“他跟皇后區有關聯,我們知道這是一個事實。白城堡的漢堡,他在那里用過的租車服務,也許還有一些他光顧的商店。那個塑料袋,記得吧?” “那是皇后區的西區,位于東河邊上。土壤和化肥來自數英里之外的東邊。聽著,我不是說不管皇后區,我只想說梯度性地減輕它的重要性?!?/br> 他確信他沒聽說過那個副詞。 阿切爾堅持不懈?!霸诩~約城區找找其他場所,這些場所要有從皇后區運來的景觀綠化材料。就這樣。他有可能在布朗克斯或新澤西的紐瓦克沾上微物證據?!?/br> “或者蒙大拿州?!比R姆沉思著說,他特別喜歡這種冷酷的諷刺口吻,“咱們就調集一打警察,讓他們去海倫娜市調查,看有誰去皇后區東區的景觀美化公司買過草坪守護精靈像?!?/br> 庫柏的耐性終于耗光了,他再次揮舞著馬克筆問道:“你們想讓我在白板上寫什么?” 萊姆說:“寫腐殖質來自皇后區,但我們的罪犯有可能是在蒙大拿州沾上這東西的。不,咱們按字母順序來吧,阿拉巴馬,阿拉斯加,亞利桑那,阿肯色……” “林肯,很晚了?!睅彀卣f。 他問阿切爾?!澳憬邮軉?,給‘皇后區’打個問號?” “兩個問號?!彼瘩g道。 真是可笑。這女人服過軟嗎?“好吧,兩個該死的問號?!?/br> 庫柏寫了下來。 萊姆說:“別忘了寫‘精心照管的草坪’?!彼戳艘谎郯⑶袪?,她似乎沒有異議。 事實是,他喜歡這樣。爭辯是犯罪現場調查工作的靈魂,來來回回的爭辯。他和薩克斯過去總是這樣做。 湯姆來到門口?!傲挚??!?/br> “哦,又來了。朱麗葉,你最好習慣這個:鐵腕看護。他要確保你刷好可愛的小牙齒,撒尿,上床睡覺?!?/br> “你今天忙得太久了?!睖氛f,“近來你的血壓很高?!?/br> “血壓高是因為你纏著我量血壓?!?/br> “不管原因是什么,”看護用惱人的歡快語氣說,“血壓這么高,我們可承受不起,對吧?” 實際上,是的,他承受不起。四肢癱瘓者的身體狀況會導致好幾種致命疾病,褥瘡引起的敗血癥、呼吸道問題、血栓和病中之最:自主神經反射異常。即便一個細微的刺激——如膨脹的膀胱——沒有得到緩解,這時由于大腦意識不到狀況,身體便會自行調節,各種變化隨之產生。通常,心律開始變緩,作為補償,血壓便升高。這可以導致中風和死亡。 “好吧?!彼f著投降了。他本可以奮戰更長時間,但他想到必須給阿切爾樹立一個理智的榜樣。她也有發生自主神經反射異常的危險,她必須慎重對待這種威脅。 “好了,我哥哥馬上就來了?!彼f,“明天見?!彼寗虞喴务側肭皬d。 “好的,好的,好的?!比R姆盯著證物表,嘴里咕噥著。他在想:線索告訴我們什么了——不明嫌疑人四十,你下一步要去哪里?你住在何處? 是蒙大拿、阿拉巴馬、韋斯切斯特……布朗克斯? 還是皇后區? “男子走進酒吧,說:‘媽的,好痛?!?/br> 尼克對一個男人的后背說。他是悄悄來到男人身后的,這人坐在酒吧里——另一種酒吧。 弗雷迪·卡拉瑟斯沒有轉身,眼睛一直盯著高檔酒水上方的電視機。這是布魯克林公園一家有點上檔次的酒吧?!耙姽?,這聲音太熟了。不,不可能。尼克?” “嘿?!?/br> 這會兒弗雷迪轉過身來了,上下打量著尼克,過了足足半秒鐘才抱上來。 這個男人像極了一只癩蛤蟆。 不過是一只親切、討喜的癩蛤蟆。他那張馬屁精的臉上綻出一抹笑容。 “嘿,嘿,嘿。聽說你出來了?!彼笠煌?,隔著一點距離看他,“媽的?!?/br> 弗雷迪和尼克交情很深。他們是同班同學,公立學校的同班同學(桑迪胡克沒有私立學校,至少對他們來說沒有)。尼克外形英俊,是運動健將。弗雷迪——那時身高五英尺兩英寸,現在仍是——揮不了球棒,接不住傳球,更別說灌籃。但他另有絕技。你需要一篇學期論文,他寫給你,免費。你想知道邁拉·漢德曼有沒有畢業舞會的約會對象,他會告訴你那人是誰,并給你出好點子,教你怎樣說服她爽約、轉而答應選你。你考試需要幫忙,弗雷迪有本領知道會考什么題目(學生們猜測,他頭一天深夜溜進了教師辦公室——有人說穿著忍者裝),但尼克覺得,弗雷迪只不過按照老師的思路在想問題。 尼克通過令人驚嘆的平均擊球率和班級學生代表之類的事建立了聲望——當然,還有相貌。 弗雷迪積攢聲望的方式不同,他玩轉這個體系的方式,就像阿米莉亞給化油器安裝針形閥。有傳言說,弗雷迪在高中泡過的女孩比誰都多。尼克對此表示懷疑,但他依然記得那個令人向往的琳達·羅林斯,她高出費雷迪一英尺,像《時尚》雜志里的美人,是他高三舞會的女伴。尼克則待在家里,跟電視機和紐約大都會棒球隊為伴。 “怎樣,伙計,你最近在忙什么?”尼克說著坐下來。他向酒吧侍者打手勢,點了一杯姜汁汽水。 弗雷迪在喝啤酒。 “咨詢?!备ダ椎洗笮ζ饋?,“這個頭銜怎么樣?哈!真的,聽起來好像我是個職業殺手或什么壞東西,但這工作跟《鯊魚坦克》很像?!?/br> 尼克搖搖頭,完全不明白。 “一檔有關創業的電視節目。我呢,就幫創業者聯系投資人。小生意。我學了亞美尼亞語——” “你什么?” “亞美尼亞語,一種語言?!?/br> “我知道,但是為什么?” “這里有很多亞美尼亞人?!?/br> “哪里?” “紐約。我把亞美尼亞生意人和投資者撮合到一起。不單單是亞美尼亞人,什么人都可以。也有很多中國人?!?/br> “你會講——” “你——好!” “有意思?!彼麄兓ハ鄵粽?。 弗雷迪扮了個苦臉?!爸形暮茈y。這么說,你坐牢了,又出來了。真好。唉,我聽說你弟弟去世了,真叫人難過?!?/br> 尼克看看四周,深吸一口氣,然后輕聲跟弗雷迪講了他弟弟的事、他自己的無辜。 馬屁精的眼睛瞇起來?!安粫?,嘿……真是棘手?!?/br> “唐尼不知道他攤上的是什么事。你記得他的,就是個孩子?!?/br> “是啊,我們一直覺得他有點問題。沒人在意這事。只是他不太對勁,各個方面都是?!?/br> “沒事?!蹦峥诉呎f邊喝他點的汽水。 “德爾加多。我不覺得驚訝?;熨~東西,徹頭徹尾的混賬。罪有應得?!?/br> 尼克說:“你待他很好——唐尼?!?/br> “他坐不了牢的?!备ダ椎习淹嬷【破?,剝下濕濕的標簽,“你做得對。天哪,我覺得我做不到?!彼肿煲恍?,“當然了,我弟弟是個渾蛋,我會任他自生自滅?!?/br> 尼克哈哈大笑?!暗F在我要重新開始生活了,我已經錯失了這么多年。我打算做點生意?!?/br> “找個女朋友,尼克。男人的生活里得有個女人?!?/br> “哦,我找著呢?!?/br> “很好。你還可以要幾個孩子?!?/br> “你有一對雙胞胎,對吧?” “又生了兩個。雙胞胎是男孩,還有兩個女孩,一個四歲,一個五歲。我老婆說夠了。但是,見鬼,老天讓我們來到這世上不就是為了這個,對吧?這么說你需要錢?我可以支持你一點。不多,一萬、一萬二的?!?/br> “不,不,我還好,有一些遺產?!?/br> “媽的,是嗎?” “可是弗雷迪,我的確需要幫忙?!?/br> “什么事?” “我查出來了,有人或許知道唐尼干的這樁劫案。也許他是個銷贓者,也許他只是提取了一些貨物,也許他資助了這次活動。我希望他知道我不是幕后策劃者,我得找到他?!?/br> “這人是誰?” “問題就在這里。我沒什么法子。我可以四處去打聽,但你知道——” “是啊,沒人相信你,覺得你當過線人什么的?!?/br> “嗯,那個,是啊,但最主要的是,如果這家伙的確有牽連,我真的不能讓人看到找他說話?!?/br> “哦,媽的,當然了。假釋的事?!?/br> “就是啊?!?/br> “你想要我去打聽?” 尼克雙手一舉?!澳悴淮饝残械??!?/br> “尼克,我得說周邊有很多人不相信這事。他們認為是別的警察欺負你,因為你不合作。大家都喜歡你,你是‘警界金童’。我要幫你,肯定的?!?/br> 尼克重重拍了一下弗雷迪的胳膊,覺得眼眶一濕?!盎镉?,這對我來說很重要?!?/br> “你在考慮做什么生意?” “開餐廳,我已經想好了?!?/br> “好啊。這行當很辛苦,但有錢賺。我經手過一些亞美尼亞餐廳的生意,你吃過亞美尼亞菜嗎?” “沒有,從沒吃過。不想去吃?!?/br> “你會喜歡的,中東風味,你知道。我做得更多的是鞋店、服裝店和手機充值卡店的生意,但餐廳的生意也做一些?!?/br> “我的律師在幫我物色餐廳?!?/br> “那這家伙呢?”弗雷迪精神頭十足,將啤酒一飲而盡,又點了一瓶。 “我提到的這家伙?對,他在弗蘭尼根酒吧活動,不然就是以前在那里活動?!?/br> “哦,那么很有可能有牽連?!?/br> “對。他的名字以j開頭,他有個老婆叫南茜?!?/br> “沒了?你就知道這些?” “恐怕是這樣?!?/br> “好吧,這只是個開始。老兄,我會盡力而為的?!?/br> “不管怎樣,我會報答你的?!?/br> “別客氣?!备ダ椎洗笮ζ饋?,“那些日子啊,高中的日子。我們去謝亞球場,去北邊的布朗克斯。你還記得賽季初的那種感覺嗎?你——” “哦,天哪。我知道你要說什么。在比賽開始之前,你走上臺階,走進體育場,穿過通道進入看臺,整個球場鋪展在眼前,就像圣彼得開啟了天堂的大門?!?/br> “各種東西的氣味啊,塑膠跑道、爆米花、啤酒、草地?!?/br> “我想還有化肥?!?/br> “從來沒想過那個。對,可能有化肥。尼克,兄弟,你知道,找到這家伙也許不是那么難,j,還有他老婆……她叫什么名字來著?” “南茜,名字里有個i?!?/br> “南茜。自從你進去之后,就有了這個叫數據挖掘的東西?!?/br> “那是什么?” “咱們就這么說吧,你屁股都不用抬一下,就可以搜到所有你想要的東西?!?/br> “我用谷歌?!?/br> “那是最起碼的,但有比那更好的。有專門的服務商。你付一點錢,他們可以幫你找東西。我不騙你。運氣好的話,你會弄清楚他的名字、住址、他在哪里上的學、他養的是哪種狗、南茜的奶頭有多大以及他的老二有多長?!?/br> “真的嗎?” 弗雷迪眉頭一皺?!昂冒?,也許不包括奶頭和老二,但那也不是不可能。這世界已經變了,我的朋友,這個世界已經變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