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
藺承佑撫了撫下巴:“是不是實話,暫時還下不了定論?,F在只能證明那晚卷兒梨四個曾結伴而行,萼姬卻是后面才跟她們匯合,她一個人獨處的時候,究竟是撞鬼了還是去了小佛堂,目前可只有她自己一個人的說辭?!?/br> 嚴司直困惑地“咦”了一聲:“承佑,今日你句句不離‘小佛堂’,是不是在里頭發現了什么?!?/br> 藺承佑一拍腦門,轉過頭笑道:“忘告訴嚴大哥了,昨晚我兩個小師弟發現有人曾在小佛堂施邪術,從布陣的路子來看,極有可能就是害死青芝的兇手。我懷疑有人故意四處散播小佛堂鬧鬼的傳言,目的是為了讓人不敢靠近小佛堂?!?/br> 嚴司直怔住了:“照這么說,萼姬豈不是嫌疑最大?這就奇怪了,香囊出自越州的桃枝繡坊,但萼姬卻是土生土長的長安人,她何時去的越州,又為何要殺姚黃姐妹??” 藺承佑腦中冒出一個念頭,招來外面的衙役道:“替我去成王府一趟,告訴常統領,我房里胡床下放著一個竹笥,請他取出來盡速給我送來?!?/br> 衙役一走,藺承佑也跟著起了身,嚴司直不知何意:“怎么了?” “我覺得我們想岔了,嚴大哥,你先盤查剩下的人,我去小佛堂一趟?!?/br> *** 外面下起了雨,春雨綿綿,細如發絲,兜頭灑落下來,如濕透的輕紗籠到臉上。 藺承佑冒雨回到小佛堂,相距老遠就看見殿內燈火熒煌,門口站著兩名衙役,正隔窗往里張望,回頭看到藺承佑,齊聲道:“人都在里頭?!?/br> 藺承佑一邊點頭,一邊快步進了小佛堂。 殿里滿是人,左邊四個坐姿七歪八斜,依次是見天、見仙、見樂和見美。 右邊三個坐相稍好些,正是絕圣、棄智和見喜。 香案前還站著兩個,一個是負著手的程伯,另一個是抱著胳膊的霍丘。 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堂中那個移動的身影上,那人手持一把碧瑩瑩的短劍,舒肩伸臂,輕盈轉身,比劃得有模有樣。 滕玉意學到第十招了,逐漸有了點開竅的感覺,招式與招式之間的間隙越來越短,出劍時也不再那么笨拙。 先前學程伯那套克厄劍法時,體內那股熱力總有淤滯凝結之感,這套披褐劍法卻不一樣了,越練越覺得真氣通暢。 練得正起勁,忽覺背后一道視線掃過來,滕玉意的后腦勺已經很熟悉這道眼神,自動就生出一種不痛快的感覺,余光瞥了下,果見一道高挑的身影從外頭走進來。 藺承佑還穿著早上那件玉簪綠的圓領襕袍,這顏色本是女子穿得多,一向又極挑膚色,可穿在藺承佑身上居然絲毫不減英邁之氣,腰間的金魚袋隨著他的步伐隱約輕響,暗沉沉的烏犀腰帶束出一截好腰來。 滕玉意笑嘻嘻在心里盤算,這廝富貴驕人,平日總是一副睥睨天下的嘴臉,這要是再在冠上簪朵紅彤彤的牡丹花,儼然就是斗雞坊一只金燦燦的朱紅冠子大公雞。 藺承佑并不知道滕玉意已經在心里把他比作了一只斗雞,不過這不妨礙他用調侃的眼神睨著滕玉意,也不知五道是怎么教的,滕玉意這劍術使起來活像耍百戲的胡人。 他在心里笑了一通,正要夸滕玉意幾句“天賦異稟”、“好生了得”、“這樣練下去必成大器”之類的屁話,見天一下子從地上彈起來:“世子,九天引火環已經布置好了,你可別不信,今日算運氣好,一個時辰就請來了三昧真火符箓,正好外面下雨了,我們進來避避雨?!?/br> 說完又覺得不對勁,何至于一看到藺承佑就像屁股被炸開了花。 藺承佑卻笑道:“換別人我或許不信,五位前輩的本事我卻是知道的?!?/br> 五道最愛聽別人奉承自己,聽了這話心里頓時又熨貼了:“快快快,趁現在二怪沒來,世子到這邊歇一歇?!?/br> 藺承佑卻徑直走到香案前:“王公子,讓一讓吧?!?/br> 滕玉意佯裝才注意到藺承佑,連頭都沒回,一閃身就避開了,小佛堂這么大,藺承佑不去別的地方偏找她麻煩,多半是存心來挑事的,休想讓她上當,她為了趕進度連口水都不敢喝,吵架斗法只會耽誤自己的工夫。 藺承佑沒料到滕玉意撤退得如此迅速,頗有一拳打在軟布上之感,不過這正合他的心意,好歹無需再浪費唇舌。 他蹲下來察看香案下的那塊氈毯,表面上果然渾然無跡,翻過來也沒能一下子找到印痕,棄智跑到藺承佑身邊蹲下,胖胖的手指頭一指:“師兄,在這兒?!?/br> 藺承佑瞇了瞇眼,棄智的圖案畫的分毫不差,這就是七芒引路印,這門邪術與暗害青芝的秘譏束魂術系出同宗,別的門派想學都學不出來。 應該就是同一個人,而且修為不低。 他咳嗽一聲,兩名衙役悄無聲息進來了,把目光鎖在眾人身上,暗自留意每個人的一舉一動。 眾道注意力全被氈毯吸引走了,并未留神門口的動靜,一窩蜂圍到藺承佑身邊,好奇地低下頭。 瞥見那個印痕,見天駭然道:“這不是七芒引路印嗎?” 滕玉意雖跑到一旁練劍,耳朵卻一直豎著,見天這一叫,她好奇問:“道長,什么是七芒引路???” “一種邪術,人死了還不夠,還要把死者的魂魄拘來用冥器拷打折辱,邪門得不能再邪門,陰損得不能再陰損?!?/br> 見天又興奮又嫌惡:“老道多少年沒見過這種邪術了,會不會跟殺害姚黃青芝的是同一個人?世子,查到是誰做的了么?!?/br> 藺承佑繼續在附近搜找:“查到就好了,此人心思之細,生平罕見,就拿這枚七芒引路印來說,作法時需一次性釋出七枚火印燈,施法人若稍稍走神,就會掉落火星或是法印,但你們也看到了,偌大一塊小佛堂,只留下一小塊痕跡?!?/br> 見喜盯著烙印疑惑道:“我記得這邪術有好些規矩來著?!?/br> “規矩一大堆?!疤A承佑抬頭往香案底下看,“頭三條就是:不拘椿萱之魂,不拘幼孩之魂,不拘遠地之魂?!?/br> 滕玉意招式一緩,前兩條她能聽懂,不害父母,不害幼童,說明研習邪術之人雖然惡毒,還未喪盡天良,但第三條她就聽不懂了。 好在小佛堂里除了她,還有兩個人跟她一樣好奇。 只聽絕圣問:“師兄,這個‘不拘遠地之魂’,指的是不拘太遠的魂魄么?” 見樂嗤地一聲笑起來:“傻小子,這話的意思是這陣法不能隨心所欲,只能拘役死在某一處的魂魄,比如在彩鳳樓施法,就只能拘來死在樓中之人的魂魄——” 滕玉意耳邊一炸,死在樓中之人?姚黃和青芝姐妹倆前不久才遇害,氈毯下的烙印卻不像是近日留下的,說明那人施邪術的對象不是姚黃姐妹,那就奇怪了,兇手明明是彩鳳樓的人,為何要對付以前的死者? 五道也似乎驚住了,茫然環顧周遭:“這地方究竟死過幾個人?不對啊,不是說樓里向來只鬧鬼,沒出過人命么?!?/br> 見樂近來聽了不少此地的傳言:“你們不知道吧,這地方以前是家彩帛行,店主夫婦和小妾早在一年多前就死了?!?/br> 他話鋒一轉:“世子,你該不會是懷疑——” “不管這陣法要對付誰,反正不會是姚黃和青芝?!碧A承佑仰頭望了望,一躍飛上了橫梁,“而且見喜道長猜得沒錯,從兇手害青芝的手法來看,應該與設七芒引路印的是同一人,可見兇手不但容不下姚黃姐妹倆,還恨極了早前的某位死者?!?/br> 見天驚訝到了極點:“彩鳳樓半年前才開張,前頭的彩帛行卻已經關門一年了,再往前的鋪子就更跟彩鳳樓沒交集了,那人到底恨的是誰?” 藺承佑的聲音在房梁上震蕩:“問問不就知道了?!?/br> 五道互相望了一眼:“問?找誰問?” 藺承佑躍下來拍拍手上的灰塵:“兇手不是已經告訴我們好法子了么?!?/br> 眾人惘然不解,滕玉意卻若有所思看著那塊氈毯,藺承佑該不會是…… 正當這時,外面衙役找來了:“世子,常統領來了?!?/br> “這么快?”藺承佑起身往外迎,只聽一陣穩健的腳步聲,常嶸一頭鉆了進來。 他滿肩都是細密的銀亮雨絲,右手端著一個緗色的竹笥,左手提著一個大包袱。 “常叔?!?/br> 常嶸先端詳藺承佑,看小主人毫發無損,似乎松了口氣,而后環顧左右,躬身沖五道行了一禮,目光掃過滕玉意時,明顯愣了一下。 滕玉意隨意拱了拱手,人卻不動聲色往程伯身后一藏,她身上穿著男裝,臉上又貼著大胡子,論理很難被人一眼認出,但這位常統領曾經跟她一起抵御尸邪,還是謹慎些為妙。 好在常嶸很快就移開了視線:“怕耽誤大郎的事,快馬加鞭趕過來的,幸而勝業坊離平康坊不遠,路上不曾耽誤多久。大郎,你這幾日不在府中,宮里派人來看過幾回,回頭若是得了空,進宮看看圣人和皇后吧?!?/br> 藺承佑笑應了:“阿芝有沒有送話出來?” “有,小郡主隔兩日就催哥哥進宮,我回說哥哥辦差去了,得空就會去宮里接她。小郡主就把這東西送出來了,還叮囑說要哥哥馬上戴起來?!?/br> 常嶸一面說著,一面打開手中的包袱,一疊整整齊齊的換洗衣裳露出來,最上頭卻擱著一枚色彩斑斕的小物件。 藺承佑拾起那東西:“長命縷?阿芝做的么,還沒到端午,怎么就做上這個了?” 常嶸藹然微笑:“小郡主說這是她第一回做長命縷,巴巴地送出來,指望哥哥夸她呢,還說等到了端午,再給哥哥做條更好的?!?/br> 藺承佑笑瞇瞇把長命縷系在腕子上:“知道了?!?/br> 常嶸把竹笥遞給藺承佑,確認東西沒拿錯,便要告辭而去,走到門口時,他再次朝滕玉意這邊看了兩眼,然而滕玉意早就背過身練劍去了。 常嶸出去后才想起來,這不就是上回那個揮劍擊退尸邪的小娘子么。那晚在花廳里有多驚險,他這一輩子都忘不了,多虧這位小娘子,幾次使計把尸邪擋在門外。 怪了,滕娘子是名將之女,為何待在妓館里。大郎說近日要在彩鳳樓對付尸邪,滕娘子該不會跑到此處避難來了?他邊走邊尋思,忽然想起上回有位嬤嬤過來告訴他,說大郎曾在府里的梅花林攔住滕娘子說話。 兩件事一結合,常嶸頓時喜憂參半。大郎今年十八了,連個喜歡的小娘子都沒有,若大郎與滕將軍的女兒合得來,是不是意味著絕情蠱有了松解的跡象。 要不要連夜給王爺和王妃去信?不行,太cao之過急,再多等些日子吧,少年情意是藏不住的,如果大郎喜歡滕娘子,過不了多久絕對會顯露出來,假如一直沒動靜,證明只是他想多了。 這邊藺承佑打開竹笥,把里頭的幾枚形狀古怪的銀釘取出來,依次將其從佛堂門口放到香案前,刻意擺得歪歪扭扭的,活像一條凌亂的甬道。 隨后掏出一根紅繩,兩手一抻試了試韌度,又再拿出七只小碗擺成一圈,把香油注入碗內。 滕玉意雖不看不懂這些萬萬繞繞,卻已經猜到藺承佑要做什么,兇手至今未露出破綻,依她看這倒不失為一個好法子,而且拿這個對付兇手,也算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了。 五道先還茫然不解,看到七只小碗才猛然醒悟過來:“世子,你這是要設七芒引路???” 絕圣和棄智急道:“師兄,萬萬不可,這可是邪術啊?!?/br> “迂腐?!碧A承佑吹滅手上的蠟燭,“法術用來害人,當然叫邪術,可如果用來救人,又何邪之有?” 他振振有詞,絕圣和棄智抓耳撓腮:“但、但是……” 藺承佑拍了拍手上的灰,回頭對兩名衙役說:“我作法期間不能被人相擾,把幾位道長和王公子主仆請到西側吧?!?/br> 滕玉意這時已經習練到第十一招了,因為怕影響進度,一直防著藺承佑把他們攆出去,哪知他同意眾人留在小佛堂里,這就奇怪了,兇手會邪術,五道并不能排除嫌疑,藺承佑不防備他們,是不是意味著不懷疑五道了? 下一瞬她看到兩名衙役擋在眾人面前,陡然明白過來:存心搗亂的話,在外頭也能趁亂使壞,不如把人留下眼皮子底下,一有風吹草動就能及時察覺。橫豎除了兩名衙役,還有絕圣和棄智幫藺承佑護陣。 一行人撤退到小佛堂的西側,安置好后,見喜和見樂繼續負責指點滕玉意。 藺承佑蹲在氈毯前,用小刀把蠟燭削成幾截,然后比招著氈毯上的烙印,把蠟塊雕刻成粗糙些的假“金芒印”。 見天幾個相對較閑,一邊擦汗,一邊興奮地瞧藺承佑擺陣:“世子,不是老道要潑冷水, 聽說這陣法首先得知道死者的生辰,你連兇手要對付的是誰都不知道,上哪去打聽死者的生辰?不知道時辰的話,連半縷魂都拘不來?!?/br> 絕圣剛在符箓上寫下了三個人的時辰,聽了這話把手中的符箓一豎:“師兄早就打聽好田氏夫婦和容氏的生辰了,你們瞧?!?/br> 藺承佑橫他一眼:“東拉西扯做什么,干活?!?/br> 絕圣訥訥地把三張符箓送到藺承佑手中,藺承佑用假的金芒印蘸了點朱砂,分別在三張符箓上摁下朱印,接著將符箓剪出小人的形狀,把三枚小人擺在香案前。 見仙笑嘻嘻:“可是光知道這三個人的時辰也沒用,我就不信除了彩帛行和彩鳳樓的這五名死者,此地以前沒死過人。不能因為排除了姚黃和青芝,就斷定跟彩帛行那三個人有關吧?!?/br> 棄智藏不住眼睛里的憂色:“是啊,師兄,萬一不是他們三個,你不是白白冒一回險?師尊他老人家說過,凡是逆天悖理的邪術,無不暗藏兇險,萬一傷到自己——” 藺承佑輕飄飄看了五道一眼,抬手摸摸棄智的頭:“師兄心里有數,你和絕圣專心幫著護陣就行了,你拿著鎖魂豸守住大門,伶妓們各自在房中禁足,有衙役看管不怕他們跑出來,你除了防外頭出亂子,還要防著殿內?!?/br> 棄智點點頭,藺承佑起身走到西側,將兩道符貼到兩名衙役背上,囑咐衙役背對著陣法站立,待會無論聽到什么都不要回頭。這樣既能盯住眾道的舉動,又不至于因為看見引來的東西嚇得亂跑。 布置好一切后,殿內迅速安靜下來,五道不再喧嚷,聚精會神看著堂內,滕玉意收了劍,盤腿坐到角落里。 藺承佑撩袍坐在陣中,取出那條紅繩,一頭系在自己的中指上,另一頭則系上一枚蠟燭雕的金芒印,弄好后把紅繩拋到門外。 隨后左手橫搭在右臂上,右手指尖燃起一道符,一彈指,火星射向最外面的那盞油燈。 只見火光一綻,燈盞里幽幽蕩出一小圈光焰,奇怪那焰火透著綠光,為佛堂里的一切蒙上一層詭異的色彩。 接著是第二盞、第三盞…… 燈亮得越多,佛堂里反而越暗,幽幽綠光環繞在藺承佑周圍,萌生出一種幽冥地府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