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噓—— 第七天,他開始步入渾身疼痛、厭食失眠、暴躁不安階段,時時刻刻如同一只憤怒雄獅,夏天的爆竹,稍不小心他便爆炸,扯動鐵鏈嘩啦啦響,成為世上最最燥郁背景音樂,額上青筋爆裂,野獸一般嘶吼,疼痛與渴求令他忘卻一切,他挑選最惡毒言語刺傷她,攻擊她,要令她無地自容,羞憤離去。 有時是怨憤,“賤*人,我花錢養你,你卻要恩將仇報!賤*人,妓*女都不如!” 有時是詛咒,“要你全家去填海!你等我,等我遲早撕碎你!斬斷關節喂野狗!” 可惜溫玉聽不見看不見,一本新書被翻舊,一段段文字翻來覆去咀嚼,她應當放聲唱一首國際歌,或是向上帝禱告,請求他原諒人世間所有“惡”。 罪惡被毒品無限制放大,所有丑惡橫亙眼前,血淋淋傷口一次次撕開,逼你直視。 咒罵失效,陸顯改換策略,以自殘反抗暴*政,他以頭撞地,皮rou砸向凹凸不平水泥地,砰砰砰一聲接一聲響,或為報復,或為掩蓋螞蟻噬心疼痛,他對自己殘忍之極,要就此結束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狀況。 溫玉手上小型警用電擊棒,五十萬伏直沖電流傍身,她對俯趴在地已失去理智的陸顯發出最后警告,“你再不停手,不要怪我選用非常手段?!?/br> 陸顯哪里聽得見人聲,額頭砸向地板,巨大沖擊震動大腦,沒得空余接受外界訊息。 于是就在他的瘋狂自虐中,溫玉手中電擊棒擊中他手臂,滋滋電流聲空氣中輕響,不過三秒,前一刻瘋癲可怕的男人即刻倒地,人事不知。 溫玉叫來春山,拿麻繩將陸顯綁得死死,再扔回床上。額頭上血rou模糊傷口清洗上藥,等他醒,才領會何謂痛苦,何謂憤怒,長繩太緊,皮膚上勒出一道道傷,嘴上被帖封條,罵也無處罵,只能咬緊牙,繃緊神經,硬生生忍,忍這千刀萬剮凌遲處死的痛。 體重以rou眼可見的速度劇烈下降,從一百四十磅到一百一十磅,陸顯只用半個月時間,多少愛美少女少婦夢寐以求的甩rou效果,一萬塊一顆減肥藥都達不到。 但他于驟然間形銷骨立,原本飽滿緊實的肌rou如同輪胎泄氣,漸漸失去生機??蓍驴輸∷菩惺遰ou,老態畢現。 溫玉也在害怕,他是否有可能死在戒毒過程中。 少許時間他平靜清醒,也同溫玉玩笑,一面享受她一勺一勺遞送食物,一面笑著說,“我阿媽都沒有喂過我,你倒像個小阿媽,啊——我不記得我有沒有阿媽,也不記得有沒有吃過奶——”說完去看溫玉藏在毛衣下豐盈的胸脯,眼神上上下下游走,是正正經經一位咸濕佬。 有時同她談心,坦白講:“溫玉,你不必要同我浪費時間。我陸顯古惑仔一個,爛命一條不值錢。從前不過閑得無聊找你玩,武大海發神經,日日捧個《拍拖三十六計》同我講,拍拖比大麻爽,叫我找個干凈meimei試一試。不是才遇到你?又靚又個性,想分手也不惹麻煩,閑得無聊同你玩個游戲而已,不然我有病,半夜去爬你家門?你認真,游戲就沒意思,拍拖也沒新意?!?/br> 溫玉拿紙巾擦他嘴,不愿多看他一眼,“原來你同我玩游戲,認為我好funny?” 陸顯強調,“我同你講真的,你當我開玩笑。女人都有病,真話不信,假話深信不疑?!?/br> 溫玉道:“你有心情發牢sao講男女哲學,不如好好休息,養好神,等下一輪發作有力氣自殺?!?/br> 陸顯道:“多謝多謝,山水有相逢,總有你落難,我得意的時候?!?/br> “講大話沒損失,是好是歹,等你撐過今年再說?!?/br> 她的心傷不傷,痛不痛,她沒時間計較。 年末氣溫驟降,南方的冬天冷起來也要人命,藍色詩集翻過十七遍,字字句句都可記載腦中。陸顯在凌晨十分忽然渾身發冷,羊癲瘋一樣一陣陣抽搐,上下牙齒磕磕碰碰,嘴唇干枯撕裂,冷汗浮出,面無血色,近似將死之人。 他喊:“溫玉……溫玉…………”斷斷續續聽不清。 她便忘卻了自己定下的防備規則,急匆匆到床前,慌亂中被他攥住右手,他不住地出汗,顫抖,握住她如同握住最后一絲希望,全身的力氣都在此,攥得她手背烏青,疼痛難耐。 “溫玉……溫玉…………溫玉…………”她的姓名,是他最后一劑良藥。 “我在,陸生,我是溫玉,我就在這里,你撐過去,留在西江或者回紅港,我都陪你?!痹挸隹?,她自己都驚詫,誰想到玩笑間感情已發展到這一步,是樹根下悄然生長的藤蔓植物,不知不覺已擁抱環繞一顆蒼天大樹。 “真的?” “真的,你們男人也好奇怪,喜歡聽女人半真半假發火撒嬌,到講真話時卻不敢信?!?/br> “真的?”他再問一遍,求確信,或許只是神志不清時下意識的重復。他好冷,十二月被扒光衣服扔到北極,冰冷的空氣是針尖,一千根一萬根,遍布身體每一個角落,聽惡魔號令,以緩慢沉淀姿態,徐徐,折磨式的扎進身體。比萬箭穿心,五馬分尸更可怕,他令你痛到極致,卻不給任何期限,忍過這一秒,下一秒仍然繼續,黑暗在眼前無限延伸,沒有盡頭,亦沒有希望。 “真的?!?/br> 她扶住他的臉,從前飽滿雙頰已塌陷,雄鷹一般犀利的眼神渙散不安,她祈求他看著她,給她一點點,多一點點向前走的勇氣。 “我說真的,陸生,你同我玩游戲,我卻同你講真心,好不公平?!?/br> “噢,原來這樣——”他似乎是在極度痛苦之中努力擠出一絲笑容,大腦與心臟被疼痛占據,令人無法思考,無力悲傷,他說,“好可惜,我就要死了——” 33剃頭故事 當晚,陸顯多想一死了之,但似乎是為贖前罪,命運對他加倍殘酷,痛暈過去再睜眼,一間屋還是一間屋,不是天堂柔軟棉絮一般的云層,也沒有耶穌基督穿白袍寬恕他所有罪孽,有的是溫玉,一如往昔,穿一件老土過時的小花棉襖,長長頭發編成左右兩只三股辮,服服帖帖垂在肩頭。干干凈凈一張小臉,眉目分明,溫柔婉約,靚過畫報女明星。 見他醒,她從容淡定,當昨夜無事發生,輕輕柔柔應一聲,“你醒了?肚子餓不餓?德叔家灶頭上還熱著粥,想不想吃?” 風浪過后,精疲力竭,他無力思考,嗓音被人抽干水,嘶啞干涸,他的疑惑越發深,忍不住問,“溫玉,為什么…………為什么幫我?” 床單被套已更換一新,水紅色底深紅色花,一團一團喜慶熱鬧,帶著洗衣粉與陽光混雜氣息,令人在這樣陰濕陰冷午后,被暖風機烘干溫暖一顆心。 “為感謝你肯抽空陪我玩游戲,這理由夠不夠充分?” 陸顯說:“溫玉,你知不知道,我就是路邊一堆發臭發酸的垃圾,沒價值也沒意義,你浪費時間在我身上…………” “我在做什么我自己清楚,且我有我評估分數,但你在做什么,你花時間想過沒有?一生混混沌沌從生到死,有眼睛卻要當盲佬,不肯睜眼看一看自己。講實話,垃圾也有垃圾存在意義,掃作堆,循環利用又有價值。你卻連自己都不敢面對,膽小可笑?!?/br> 陸顯無奈,撫額,“一大早,你同我講人生哲學…………” 溫玉捧一堆臟衣服出門,“你當我寂寞無聊發牢sao,左耳進右耳出不就好?” 他與她日日相對的時光并不十分美好,許多夜晚,都在陸顯被疼痛逼出的嘶吼中度過,他試過野獸一般用全身力氣企圖掙脫鐵鏈,也試過牙齒啃咬皮rou,在虛軟無力的右手上留下大大小小凹凸不平疤痕,外翻的皮rou,斷裂的靜脈,血流如注。 善惡福報,因果循環,年輕時沒所謂種下的籽,不論是十年后或是二十年后,總有苦果等你來嘗。 某一日他罵夠也宣泄夠,頹然無力癱倒在床,喘息著問溫玉,“你日日聽臟話,都不生氣不發火?” 溫玉捧她那本書,依然故我,“我修佛呀陸生,修本心,修大公無私。應代一切眾生受加毀辱,惡事向自己,好事與他人。(注)你幾時能惹座上彌勒跳腳震怒?” “好深奧,不如你割rou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