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衛國太廟位于宮城東南約三里處,從地勢上講,是帝丘城內制高點。太廟十分古老,始建于三百多年前,是衛成公東遷帝丘后蓋起的首批建筑,無論是建筑規模,還是奢華程度,均高于后它而建的宮城。但宮城幾經擴建,太廟自建成后一直沿用至今,因而早與宮城不可攀比。盡管如此,打眼望去,太廟仍舊不失其初建時的尊貴和典雅。 太廟自建成后,國家大小事項,從任免吏員到民事外交,凡不能立斷的,歷代衛公均要到太廟求大巫祝問卦。這也使太廟變了性質,名義上是衛室的祭祠場所,實際上卻是衛國的權力中心,是決策衛國大政的終端裁判所。正因如此,掌管太廟的太廟令,在朝中一直炙手可熱。而按照祖制,太廟歷來由太師管轄,決定太廟令、大巫祝人選的自然是當朝太師,因而,太師在朝中可謂是一言九鼎,上至卿相,下至大夫,無不對他敬畏有加。 然而,衛成公即位不久就起用孫機為相,太廟的作用陡然降低,因為國家大事,無論多么棘手,孫機總有辦法應對,且大多應對得還算得體。時間久了,衛成公遇事只找孫機商議,只在年節祭祠、婚喪嫁娶時才去太廟。太廟權力大大削弱,太師自也風光不再。前番魏人打來,太師看準情勢,極力主和,不想孫機卻一意抗戰,使他猝不及防,在滿朝文武面前灰頭土臉,面子盡失。太師本寄厚望于戰事的結局,不想又出意外,秦人突襲河西,魏人主動撤兵,孫機死命一戰,竟然保全了社稷。太師、太廟令、大巫祝等甚是失落,正自苦無良策,偏瘟神下凡相助來了! 就在衛成公擺駕太廟之時,大巫祝正端坐于廟堂殿前,雙目微閉,似已入定。小巫祝急走進來,在他耳邊私語一番。大巫祝全身震顫,二目圓睜,光芒四射:“哦,瘟神降于平陽、楚丘,君上親來懇請?嗯,太師何意?” “太師吩咐,相國孫機從未敬天事鬼,力促君上以弱抗強,上天震怒,方使瘟神下凡,以懲戒衛人。太師要上仙作法祭天,溝通瘟神,莫使他犯境帝丘,殃及都城,同時要上仙秉承天意,借此契機迫使君上敬天事鬼,不再聽那孫機蠱惑!” 大巫祝沉思有頃,冷光收攏,眼睛閉合,似又恢復入定狀態,口中迸道:“轉稟太師,就說小仙心中有數了!” 這日黃昏,就在衛成公擺駕太廟后不到兩個時辰,十幾個皂衣宮人手持令箭匆匆走出太廟,各乘快馬,分馳全國各地。其中兩匹快馬徑奔帝丘西門,一匹出城,如飛般朝楚丘馳去。另一匹在城門處停下,馬上皂衣人勒住馬頭,朝城門尉宣旨:“城門尉聽旨!” 城門尉叩拜接旨:“末將接旨!” 皂衣人朗聲宣道:“平陽、楚丘瘟神肆虐。君上有旨,自今日始,舉國事天,唯大巫祝之命是從!” “末將遵旨!” “傳大巫祝令,自接令時起,關閉城門,許出不許入,違令者斬!”言訖,皂衣人將一只令箭拋落于地。 城門尉撿起令箭,朗聲說道:“末將得令!” 皂衣人也不答話,打轉馬頭,朝另一城門急馳而去。 望著皂衣人漸漸走遠,城門尉朝眾軍士喝道:“還愣什么?快關城門!” 八名士兵“刷”地拉起吊橋,“吱呀”一聲將城門重重關上。 因已天晚,外出辦事或干活的市民正在陸續返回,排隊入城。猛然看到城門關閉,眾百姓急了,齊沖上來,拼命打門,頃刻間,悲哭聲、怒罵聲響成一片。 馳出西城門的皂衣人快馬加鞭,不消三個時辰,就已趕到百里之外的楚丘,在守丞府前翻身下馬。此時雖已深夜,因有瘟疫的事,府中仍是燈火通明,守丞栗平正在召集城中長老及屬下眾將商議治瘟大事,聽聞君上使臣到,趕忙出府,將皂衣人迎入,叩拜于地,等候宣旨。 皂衣人在堂中站定,宣過詔書,朗聲說道:“傳大巫祝令,生者不可游走,死者就地葬埋。凡罹瘟之家,皆上天行罰,不可救贖。當封其門戶,待瘟神行罰之后,焚其房屋,火送瘟神!違令者斬!” 栗平一怔,遲疑有頃,叩首道:“末將遵命!” 可能是懼怕瘟神,皂衣人匆匆留下詔書、令箭,不顧夜深路遙,竟又上馬飛馳而回。 送走使臣,栗平獨坐于堂前,凝思有頃,使人召來屬下部將,轉達君上旨意,安排他們執行大巫祝之令。 天剛蒙蒙亮,全身甲衣的將士兵分數路,在各處交通要塞設立關卡,限制臣民走動。早有人將衛成公的詔書和大巫祝的命令制成告示,四處張貼。對于罹瘟區域,則使人將告示內容通過鳴鑼喊話,曉諭臣民。 一時間,平陽、楚丘就如一片死地,除去拿槍持戟的甲士之外,根本看不到走動的活人。無論是臣民還是兵士,人人都被死亡的陰影籠罩,沒有人高聲說話,連哭聲也難聽到。 一隊兵士如臨大敵般前往瘟病的始發地石碾子村,將各家各戶圍定,不管里面是死是活,只用木條、鐵釘將門窗從外面釘死。 一家院落里,兩名士兵闖進院子,不由分說,將人趕進屋中,關上房門,將門從外面鎖上,叮叮咣咣地釘起封條來。房內傳出拳頭捶門的聲音,一個女人聲嘶力竭地哀求:“官爺爺,我們一家老小好端端的,奴家沒有不事上天哪,求求官爺放我們出去,瘟神沒到我們家,求求官爺,放我們出去吧……蒼天哪,您睜開眼睛,救救我們吧!” 伴隨著女人哭求的是一個男孩子稚嫩的叫聲:“阿姐,我渴!” 接著是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弟弟別哭,阿姐這就舀水去!” 正在敲釘的士兵心里一酸,猶豫一下,眼睛望向另一士兵:“這家好像沒有生瘟,要不,給她們留條活路?” 另一士兵橫他一眼:“找死啊你,快釘!” 敲釘聲再次響起。 在都城帝丘,天剛迎黑,大街上就已空空蕩蕩。不遠處,一個值勤的兵士一邊敲鑼,一邊高喊:“大巫祝有令,全城宵禁,所有臣民不得走動,違令者斬!” 一隊執勤的士兵持槍從大街上走過。一匹快馬從這隊兵士身邊馳過,在不遠處的相府門前停下,一身戎裝的帝丘守尉孫賓翻身下馬,走入大門,早有仆人迎出,將馬牽走。 孫賓大步流星地走進客廳,女仆迎出:“少爺,您可回來了!”上前為他卸去甲衣。 孫賓走到衣架邊,自己換上便服。女仆一邊朝衣架上掛甲衣,一邊說道:“少爺,老爺方才交待,要少爺去宗祠一趟!” 孫賓一怔,拔腿朝宗祠方向走去。 孫家宗祠設在相府后花園旁邊,墻上掛著一排畫像,排在最中間的一個身披重甲,面目慈祥,下面擺著一個牌位,上寫“先祖孫武子之靈”。兩邊依次是仙去的列祖列宗,孫賓先父孫cao、先叔父孫安的牌位排在最邊上。孫安的牌位旁邊又立了三個牌位,一個是孫安的妻子,另外兩個是他們的一雙兒女。 家宰擺上供品,燃好香燭,緩緩退出。孫機拄著杖,緩緩走到孫武子的牌位前面,放下拐杖,跪下,抬頭凝視孫武子的畫像。 孫機閉上眼去,兩片嘴唇輕微嚅動,似在喃喃自語。燭光照在他的老臉上,下巴上的花白胡子隨著他的嘴唇的嚅動而微微顫動。 門口,孫賓站在那兒,靜靜地望著爺爺。 孫機感覺出來,頭也不抬:“是賓兒嗎?” 孫賓走進來,在孫機身邊跪下:“爺爺,是賓兒!” “賓兒,來,跟爺爺一道,祈請列祖列宗在天之靈護佑衛人!” 二人朝列祖列宗的靈位連拜數拜,閉目祈禱。有頃,孫賓睜眼望著孫機:“爺爺,此番瘟禍,我們真的躲不過嗎?” 孫機長嘆一聲:“唉,能否躲過,要看天意!” 孫賓眼中一亮:“天意?爺爺是說,我們尚有解救?” “是的,”孫機點頭道,“天無絕人之路!傳聞墨家巨子隨巢子有治瘟之方,若得他來,衛人就可有救了!” 孫賓忽一聲起身:“賓兒這就動身尋訪隨巢子,請爺爺準允!” “爺爺召你來,就是此意。只是隨巢子居無定所,你可知去何處訪他?” “爺爺放心,無論他在天涯海角,賓兒定要請他過來!” “賓兒,”孫機輕嘆一聲,“眼下十萬火急,不是天涯海角的事兒。不久前,有人在洛陽見過隨巢子,你可前往洛陽方向尋訪。衛地鬧瘟之事,必已沸揚于天下,依隨巢子性情,若是知曉,也必前來。是否已在途中,或未可知!” 孫賓站起身子:“爺爺保重,賓兒走了!” 孫機也站起來,依依不舍:“賓兒,去吧,爺爺在楚丘守望你們!” 孫賓驚道:“爺爺,您——您要去楚丘?” “是的?!睂O機道,“這幾日來,你都看到了。大巫祝如此治瘟,疫區百姓只怕是雪上加霜。有爺爺這把老胡子在那兒飄上一飄,他們心里會有一絲安慰?!?/br> 孫賓朝孫機跪下,緩緩說道:“爺爺,可——可您這還病著呢!” 孫機不無慈愛地撫摸一把孫賓:“去吧,爺爺這把老骨頭,硬朗著呢!” 孫賓又拜幾拜,泣道:“爺爺,您——您多保重!”轉身告退,返回廳中,將披掛穿了,到馬廄牽出戰馬,徑朝西門馳去。 石碾子村,家家戶戶的門窗都被兵士們由外面釘死,幾處房舍已經燃火,遠遠望去,濃煙滾滾。 三名軍卒手拿火把,走到一家被釘死的院落旁邊,推開院門正欲進去,聽到屋子里隱隱傳出哭泣聲。為首軍卒側耳細聽一會兒,扭頭說道:“是老頭子在哭呢,看來,今天走的是他老伴!” 另一軍卒接道:“這老頭子也怪,昨日兒子死,只聽到老伴哭,卻沒聽到他哭;今兒老伴死,他卻哭了。由此看來,老伴要比兒子重要!” 第三名軍卒哂道:“你懂個屁!沒聽說過‘大音希聲’嗎?人若過分傷心了,反倒會哭不出來!兒子走時不哭,老伴走時哭,這恰恰證實,兒子比老伴重要!” 為首軍卒橫他們一眼:“這是爭執的地方嗎?前面還有十幾家呢,要是耽擱久了,小心瘟神把你們也擱下來!聽說沒,就這幾日,光咱這個百人隊就擱倒十幾個!你們難道也想——”擱住不說,退出柴扉,朝旁邊一家院落走去。 兩名軍卒打個驚愣,再也不敢說話,悄然無聲地跟在身后。三人推開柴扉,走進院里。為首軍卒大聲朝屋子里喊道:“喂,有人嗎?” 沒有應聲。 為首軍卒又喊幾聲,聽到仍無反應,轉對兩個軍卒道:“這一家沒了,燒吧!” 兩名軍卒二話不說,跑到院中柴垛,抱來柴草,分別堆放于大門、前后窗子及屋椽下面,拿火把點上。不一會兒,濃煙四起,整座房子熊熊燃燒起來。 村南,一輛馬車緩緩爬上高坡,在坡頂停下。坐在車前駕位的家宰扭頭說道:“主公,石碾子村到了,聽說瘟病就是從此地散播出去的!” 孫機緩緩跳下馬車,站在坡頂,望著村中正在冒出的股股濃煙,兩道濃眉擰到一起。有頃,孫機長嘆一聲:“唉,生靈涂炭哪!” 家宰擦把淚水,轉對孫機道:“主公,上車走吧,前面就到楚丘了!” 孫機沒有接話,邁開大步竟朝村里走去。家宰急道:“主公?” 孫機頓住步子,回頭說道:“你先在此處候著,我去村里看看!” 家宰急道:“主公,要看就在這兒看好了。待會兒見到栗守丞,您就啥都知道了!” “不打緊的,我去去就來!”孫機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下坡去。 村中,方才的三名軍卒又燒兩處院落,開始走向那戶曾有婦人呼救的院子。為首軍卒照例推開柴扉,站在院中大聲喊道:“喂,屋里還有人嗎?” 沒有聲音。 為首軍卒遲疑一下,趨至門口,連敲幾敲:“喂,屋中還有人嗎?” 仍是沒有聲音。 為首軍卒退回院中,呶下嘴道:“抱柴去吧!” 另外兩名軍卒到柴房抱柴,分別堆放妥當。就要點火時,窗口處突然傳來一陣響動,接著,一只小手從封死的窗子漏洞里伸出。 小手微微晃動幾下,傳出一個女孩子幾近嘶啞的哀求:“叔叔——叔叔——” 幾個軍卒皆吃一驚,面面相覷。 女孩子的聲音越來越低:“水——叔叔,水——水——” 一名軍卒望一眼為首軍卒:“還燒嗎?” 為首軍卒瞪他一眼:“燒燒燒,燒個屁,人還活著呢!快走,趕明兒再來!” 幾個軍卒轉過身子,正欲離開,卻見門口赫然站著孫機,一時呆了。孫機看到了那只仍在絕望晃動的小手,顧不上責怪他們,三步并作兩步走窗前,取過身上水囊,遞給小姑娘。 然而,由于窗口封得太牢,漏洞過小,水囊塞不進去。孫機一急,用力將釘著的一根木條扳斷,弄出一個大洞。 小姑娘顫抖的小手接過水囊,擰開,先喝一小口,沙著嗓子道:“謝——謝爺爺!” “孩子,”孫機泣淚道,“就你一人嗎?” 小姑娘啞著嗓子,泣不成聲:“還有娘和弟弟。爺爺,救救我們吧,救救我娘,救救我弟弟,爺爺,我們幾天沒吃東西,水也喝光了……” 孫機聲音顫抖了:“孩子,爺爺馬上救你們出來!”轉過身子,沖幾個軍卒大聲嚷道,“這孩子好端端的,為何關她進去?” 眾軍卒互望一眼,為首軍卒欺上一步,兩眼盯住孫機:“還沒問你呢,你倒反過來訓起人來!告訴你吧,大巫祝有令,凡私拆官封者,一律治以死罪!念你年過花甲,也還出于好心,軍爺暫不與你計較,也不問你是何人,來自何處了。老先生,少管閑事,快快走路吧!” 孫機非但不動,反而指著門上的封條:“拆掉!” 為首軍卒一愣,上下左右打量孫機,眼睛一橫:“嗨,你個怪老頭,軍爺有意放你一條生路,你卻不走!這叫什么?這叫不識相!弟兄們,拿下他,關他柴房里去!” 兩名軍卒齊圍上來,左右拿住孫機,眼見就要扭入柴房,院外傳來車馬聲,家宰急步走入,朝眾軍卒朗聲喝道:“住手!” 三名軍卒面面相覷,正待問話,家宰喝道:“還不放開相國大人!” 三人一下子愣了。 為首軍卒怔道:“相國大人?什么相國大人?” 家宰斥道:“還能有什么相國大人?他就是孫相國,你們這群瞎眼狼!” 孫機大名無人不曉,三名軍卒一下子傻了,盡皆叩拜于地,為首軍卒語不成句:“小——小人冒——冒犯相國大人,請相國大人治——治罪!”